第十章 幕后真相终大白
水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没有理会易厢泉伸出来的那只手。她只是慢慢捡起地上的箭筒,走到夏乾跟前,将柘木弓与箭筒统统递去。
“对不起。”
这句话来得没头没脑。夏乾接过,诧异地看着她。水云没再说什么,显然是冻僵了,她缓慢地转过身子走回厅堂。易厢泉走到已经吓傻的夏乾身边,将箭筒拿在手里,之后慢慢跟着水云进了屋。
屋内燃着灯,炭火噼啪作响,却还是有些冷,也许是炭火不足的缘故。吴白与黑黑都似木头一样杵在厅堂,见几人都进了屋子来,便赶紧倒了热水来给众人喝下。
水云一下瘫坐在椅子上,接过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脸上这才有了点血色。
“到底怎么回事?”夏乾憋不住了。他声音不大,问向吴白,而吴白却看向黑黑,黑黑看了易厢泉。几人面面相觑,都没作声。
易厢泉低头看着箭筒,又看向水云:“你姐姐一切安好,现下正睡着,我把她叫来,等下你再慢慢说。”语毕,他出门去了。
水云像个活死人一样,听了易厢泉这句话,点了点头。夏乾则一脸震惊地看着水云,疑惑地问:“你……你究竟怎么了?”
“水云没喝粥。”黑黑细声说,那声音透着一丝埋怨,似乎在埋怨只有她一人喝粥晕倒了一样。
夏乾一愣:“没喝?那她……”
“把粥倒了。”吴白指了指不远处的花盆。夏乾这才发现,若是细看,能看到花盆里面还残留着不少白粥。
“当时易公子把吴白叫出去说话,夏公子你就跟了出去……水云要我出去看一眼,顺便关上门,”黑黑有点生气地看着水云,又看看夏乾,“估计那时候她把粥倒了。然后,我喝了粥就不记得什么了,等我醒来,他们都坐在厅堂,我才知道……”
夏乾反问:“知道什么?”
“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水云突然开口。
她突然发声,把夏乾吓了一跳。还未等他回过神来,水云又面无表情地讲了一句令他诧异不已的话。
“我把整个事情都与他们说了。还有,”水云看了夏乾一眼,“那怪物死了。”
夏乾一愣,不知如何作答。怪物?那是水云的哥哥!
“你说什么?什么怪物?”夏乾不知如何接话,便胡乱糊弄过去。
水云喝了几大杯热水,没再说话。众人沉默,屋内安静得可以听见针尖落地之声。夏乾看着水云,脑袋里飞速地旋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夏乾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用错了词:“你说……那怪物死了,是什么意思?”
他盯着水云,不想漏过她的一丝表情。这个女孩子知道这么多事,认识数日,自己居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水云没言语。
“好哇,我们今天就摊牌,”夏乾拍了拍桌子,“说吧,你哥哥怎么了?”
吴白扯了一下夏乾的衣袖:“夏公子,你别激动……”
夏乾瞪了他一眼:“你倒是给我说清楚,让你看着人,怎么放跑了?还有,我与厢泉去地下密室,眼睁睁看着怪物跑了出去,怎么就死了?”
没人接夏乾的话。在这沉默的瞬间,夏乾突然想起来方才脚印密集的村中高地,想起了柘木弓在夜色之中的寒光。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柘木弓,再看了水云红肿的眼睛,心头似是升起一轮刚刚钻出乌云的明月,瞬间明了——
水云拿柘木弓,不是为了阻止他与易厢泉。
门吱呀一声打开,易厢泉与哑儿鱼贯而入。哑儿显然在门外听见了刚才的对话,她面色如纸般苍白,使劲盯着水云看。黑黑匆忙上前将她扶住欲去内室,她却颤抖着推开了黑黑。她缓慢地走到水云面前,漆黑的双眸盯着水云,似是等待她说出什么。
水云不肯抬头与她对视,声音很低:“我也知道……易公子放纸鸢那夜我就有察觉,你们要除掉那怪物。那粥,我倒了。之后我把事情都对吴白说了,他没有阻止我。我去拿事先藏好的柘木弓,我想去帮忙……夏公子,我擅自用了你的弓,对不起。”
夏乾一愣,没有吭声。
水云把头埋得很低,似乎是要哭了。一旁的哑儿只是用手撑着桌子,双眼闭上,泪珠也顺着面颊无声流下。
夏乾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水云抬起头,轻声道:“若我进入密室,你们一定顾虑我的安危,弄不好会添乱,也一定不会要我帮忙。易公子行事一向周密,但是……”水云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哑儿一眼,“我姐姐她也在密室里,她一定不会同意你们去杀死……那个怪物。我跟吴白说了实情,随后拿着弓站在村子中央。”
她一直用“怪物”而非“哥哥”来称呼。夏乾瞄了一眼哑儿,她还算平静,只是一味地哭泣。
水云慢慢道:“箭的射程远,我怕那怪物从密室里逃出来,我就……我就……”
一直安静站在一侧的易厢泉突然开口:“你是不是知道密室的另一个出口在哪儿?”
水云点点头:“过了山崖就是,乱葬岗旁边的山神庙,密道口就在神像底下。”
夏乾一惊,这才回想起曲泽出现的地点,又明白自己当日为何在山神庙中被哑儿发现……一切都对上了。
水云低语:“我站在村子中央,整个村子尽收眼底。古屋入口也罢,寺庙树下也罢,这样一来,不论怪物从哪边跑出来,我都能一眼看到。没过多久,我便听见寺庙那边有动静,所以,我抬起弓箭……”
水云哽咽着,众人都不说话。夏乾背对着易厢泉,看不见易厢泉此时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破了沉默:“有些话我觉得不应该问,不过,水云……那个怪物,真的是你哥哥?”
哑儿颤抖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
水云听闻此话,居然冷笑起来。她本身是含着泪的,这一笑分外吓人,这样的神情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身上。她攥紧了拳头,看了哑儿一眼,眼中闪过怜悯和同情,还有一丝愤怒和怨恨,令人不寒而栗。
“我有两个姐姐,因为他,一死一伤。我跪在姐姐棺材前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不是我的哥哥,他就是个禽兽。”水云的声音很轻,却冰冷刺骨。
闻言,夏乾蓦然想起了易厢泉之前的话。易厢泉说,古人的智慧不可比拟,童谣、农谚传诵百年,都是一种前人经验,编成山歌意在警示后人,这才代代相传至今。然而,夏乾听了水云的话,竟觉得背后有一丝凉意。那山歌里唱的五个兄弟的故事,最终结局就是手足相残,居然与吴村的怪事相吻合。以山歌开头,寓意竟也与今事相同。其实并非预言,而是因果规律而已。
夏乾思绪越飘越远,众人也一直沉默着。水云抬头看了哑儿一眼,又看了看众人:“我一直都知道那怪物的事。那怪物一直被我两个姐姐照顾着,我则是去射些飞禽供肉,姐姐们从司徒爷爷过世后就开始照顾怪物。现在想想,人养动物还会产生感情,何况是照顾一个活人,又是有血缘关系的活人……两个姐姐日夜照顾他,自然感情深厚些。”
哑儿缄默不语。水云看了看她姐姐,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她冷笑一下,又开了口。
“父亲过世时,我们跪在他床前发誓要照顾所谓的哥哥,”水云的声音有些冷,小小的身子也在颤抖,“哪怕我姐姐终身不嫁人,哪怕她们两个交替出现在人们面前,哪怕赔上一辈子也要照顾他。可是,凭什么?”
那句“凭什么”就像是一盆浇在炭火上的冷水,哗啦一下浇灭了火焰,气氛也似窗外的冰雪一般逐渐凝固了。
易厢泉安静地站着,也安静地听着。他看着水云与哑儿,问道:“哑儿姐是怎么哑的?”
水云摇头:“其中一位哑儿姐在年幼时高烧不退,司徒爷爷号脉熬药给她,谁知……不小心将药配错,却没发现,给了哑儿服用。当时哑儿姐高烧不退……大病痊愈后,哑儿姐就哑了。”
她说罢,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发抖:“我的姐姐名为绢云和彤云,彤云姐是死去的那个,她不是哑巴。但是两人要交替出现在大家面前,一人哑,一人不哑,难免惹人疑心,所以彤云姐平日里也不能说话。而且,她在被那个怪物攻击时,也一直只字未言,我们没听到任何呼救。”
语毕,水云冷笑,双目之中充满了怨恨:“她如果呼救了,也许就不会死!”
夏乾心里颤了一下,易厢泉也垂下头去。全村寂静无声,唯独此屋灯火通明,屋内几个人影却都似僵住一般,时不时还集体沉默。
“对于这件事,我从没有理解过,也从来没有赞同过。血缘关系真的这么重要?值得人赔上一辈子?还是说,在我们父亲眼里,”水云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疯魔的儿子比三个亲生女儿还重要?”
“水云,”黑黑赶紧拉住她,“也许你父亲只是愧疚自己丢了孩子,这才嘱托你们……”
水云一把甩开她,瞪眼道:“‘哪怕不嫁人,也要照顾你们的哥哥’这句话也是他说的!我姐姐是他的亲生女儿,不像凤九娘,是用一根金钗买来使唤的!”
夏乾和易厢泉听了这话都是一愣。
夏乾惊讶道:“金钗?”
水云木然道:“凤九娘的爹是个赌徒,以一根金钗的价钱把她卖到了村里的一户人家。”
吴白低声:“这件事我们都知道,从来没提过。凤九娘以前很温柔,后来才逐渐变得嚣张跋扈。她觉得是金钗误了她一辈子,就拼命攒钱,想把头上的木镶金钗子换成真金的,然后出村去。”
水云的眼神很冷:“我姐姐若继续这样,以后会不会变得和凤九娘一样?”
哑儿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反应。她静静地坐在小凳上,面上带泪,垂目看着火光。
黑黑拉过易厢泉:“易公子,你也劝劝她。”
易厢泉一愣,不知道怎么开口。
夏乾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其他村人若发现你哥哥是这个样子,会怎么办?”
水云有些焦躁不安:“那怪物只有人形,心却分明是个野兽。药粉需要混在肉汤里,让肉味遮住浓重的药味,他才肯吃下去。平日里,他都会吃一些生肉。呵,哥哥……他哪里像是哥哥?”水云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姐姐们心软,自幼听话,又听了长辈临终遗言。若是我,这种怪物……”
“他纵使有些兽性,仍然是个人。”吴白看着水云,似乎也有些纠结。
水云抬头看了吴白一眼,这一眼格外冰凉:“你是说,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你在怪我?自从他攻击了彤云姐,我就再也没把他当人看,杀了他,不过是杀了个禽兽。”
众人一惊,水云这话真是有几分狠绝。哑儿终于抬了头,瞪了她一眼,脸色苍白,目光凌厉。吴白急了:“《秋水》有云,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何况是同根所生,你凭什么杀他?你……”
水云停顿一下,浓眉拧起:“千言万语,你终究是说我杀了‘人’。换作是你,这个‘人’害了你姐姐,你应该怎么做?”
“总之不能杀。”吴白摇头。
水云听罢又气呼呼地问夏乾:“夏公子,你说呢?”
众人都看着夏乾,等待他的答案。他赶紧道:“其实值得争论之处,是那个‘人’还算不算是人,对吧?”他说到此,竟然哑口无言,这的确是个恼人的问题。
夏乾再想,若认为那是个“人”,自己刚刚岂不是杀人未遂?他心里一团乱。
夏乾赶紧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问易大公子。这种伦理问题,他最清楚。”
夏乾伸手一指,众人立即齐刷刷地看着易厢泉。
“易公子,你也主张除掉那怪物,对吧?”水云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夏乾屏息,想学习一下如何圆场。然而易厢泉只是盯着柘木弓和箭筒,谁也没看。他的目光素来飘忽不定,如今视线却像是被冰牢牢冻住。
良久,他幽幽道:“夏乾,你箭筒里有多少箭?”
“二十五支。”夏乾一怔,心想这人居然转移话题。
易厢泉抬头看着水云:“你射了几箭?”
“两箭,我首次尝试射箭时弄丢一箭。当时,我不慎使箭飞了出去,再无踪迹。后来天色昏暗,我正欲找箭,就看见凤九娘的尸体泡在河里,然后就没有再寻。夏公子,对不起,我……”
“没事,两支箭而已。”夏乾大度地一摆手,水云松了口气。
易厢泉皱眉,看着水云:“所以,你只射了怪物一箭?”
水云先是一愣,疑惑地点头:“对呀,射一箭他就倒地了。我想补射一箭,但是他倒在草丛里,无法瞄准。当时天色昏暗,我有点看不清楚。”
水云好像一如既往地坚定,而黑黑听此,也问道:“易公子觉得不对?方才我也觉得,水云站在村子中央高地,山崖很宽,到乱葬岗那边的距离极远。”
水云一听,挑眉道:“我没骗你们,我真的射中了!”
易厢泉认真问道:“除了飞禽,你以前可射过大型野兽?”
水云摇头,易厢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夏乾,你可射过大型野兽?在这种距离,在天气昏暗之时。”
夏乾思索一下:“不容易射中,这取决于人的臂力和准度。换言之,要看是否射中要害部位。若是穿透手臂,人也会无恙,射中心口则会毙命。换作是我也许可以正中要害,但换作水云……”
“什么意思?”水云一愣。
夏乾耐心道:“厢泉怀疑怪物没死。”
众人吸了一口凉气。
易厢泉点头:“狩猎时,一箭毙命本不多见。况且天色昏暗,你未必射中要害。距离遥远,你的臂力不及夏乾,弓也用不顺手,应该没有将其杀害。”
水云双目瞪得很大。夏乾看着她,本以为这个小姑娘脸上会闪过一丝担忧,可是他看到的不是担忧之情,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真的没死?”水云看着易厢泉,声音中竟然带着一丝期许。
易厢泉看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似是安慰:“应当是活着的。”
水云愣愣地看着他,易厢泉面目温和、语气诚恳,也丝毫没有责备的意味,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通的事实。水云一直看着他,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刚才的恨意与冷漠从她眼中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解脱。她一下子扑到哑儿的肩头,不停地啜泣着。
“姐,他没死!他没死啊……”
水云稀里糊涂地说着,不停地重复,然后由啜泣变成大哭,好像把这几年积压的情绪全部都释放了出来。哑儿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将她带回里屋。
夏乾看着二人的背影,再看看柘木弓,叹息道:“女孩子真是善变。”
易厢泉摇头道:“你不理解她,换作你也是一样的。弓箭是杀人利器,有良知之人在摸不清目标动向时射箭,一旦箭离弦,心中的那种恐惧感是无法言明的。”
吴白叹息:“水云自从射完那箭,情绪就不对。”
夏乾有些不屑:“有什么可恐惧的,我当初伤了青衣奇盗,不是也……”
“伤与杀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易厢泉的声音很轻,看着内室浮动的帘布,“恨与杀也不是同种感觉。世间有无数杀人恶徒,也有无数人畏罪自杀,你可知为何?因为他们良知尚存,受不了罪孽加身之感。”
夏乾啧了一声:“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人。”
易厢泉笑道:“好人不多,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泯灭良心。‘杀’从来不是一个天经地义的行为,而是一个罪恶的字眼。水云只是个孩子,她进屋之后,不断地重复‘禽兽’‘禽兽’。她若真的只是一味地恨那怪物,早在哑儿遇害时,就会将怪物之事和盘托出。”
黑黑蹙眉:“所以易公子说怪物没死,只是安慰水云?”
易厢泉叹气:“怪物应当是没死,但怪物失血过多,冬日里怕是撑不了几日。他饥饿数日,又受惊受伤,运河不通,往来商客也是不少,若要攻击人,也是有可能的。”
夏乾思索一番,道:“怪物攻击力不强,应该……”
易厢泉摇头:“恶犬似狼,饿狼似鬼。更何况他外表是人,往来行人更容易放松警惕。”
黑黑有些着急:“那我们怎么办?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也无法捉他回来。”
“眼下只能等沈大人来,或者等曲泽报官来。”
夏乾哪壶不开提哪壶,问道:“他看星星能看出吴村出事?要是沈大人来不了呢?”
黑黑皱着眉头:“而且……我们的食物不多,炭火、木柴也已经不够用了。”
吴白闻言,很是吃惊:“怎么会?所剩的应该够用。”
黑黑委屈道:“前几日夏公子生病,就多加了些炭火。河边的烽烟也是用柴火燃起,而且,柴房堆的柴与炭火,被……弄湿了。”
易厢泉一惊:“怎么会这样?”
“我几日前就发现了,怕你们听了着急,所以一直没说。”黑黑叹气,“柴房的门没关上,下雪渗了进去。本来是凤九娘在管理,可是她逃跑时没关门,等到那日晚上我才发现柴火已经湿了。”
易厢泉转头冷静地问黑黑道:“柴、炭与食物加起来,我们还能撑多久?”
“三天。”黑黑小声地说着。
入夜,吴村一片黑暗。
夏乾躺在**翻来覆去,近几日吴村中发生一连串怪事,自己一天也没睡安稳过。屋子里炭火少了,夏乾只得裹紧被子。三个女子、三个男子同屋以便取暖。易厢泉不知去哪儿了,此时还没回来。夏乾一个咕噜爬起来,推门走了出去。地上的积雪已经化了,远处的厨房亮着灯,易厢泉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不停地晃动着。夏乾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推开门,只见易厢泉正趴在地上,提着灯细细查看。
“你在做什么?”
“嘘!”易厢泉做了噤声的手势,他提灯站起,擦擦额头上的汗,“不要吵醒他们。”
“只剩三日了,”夏乾一屁股坐在灶台上,“我们必须找到出村的办法。你说,山崖两端架起绳子之类的办法行得通吗?”
易厢泉直起身来,摇头道:“彼端无人,怎么可能架起绳索?若你引弓射箭,箭插入对面的树林,箭后拴绳供人拖拽攀爬,那箭也必须穿透树干,而你并没有这么大的臂力。制作龙须钩也可以,只是这岩石之壁甚是陡峭,不易钩住。”
夏乾叹气:“哑儿身体不好,需要郎中,如今天气又冷,最好能及时出村。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他往易厢泉那边看去,而他却没有回答,低头在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
“凶器,”易厢泉直起腰身,皱起眉头,“杀死孟婆婆的凶器,这是案子最后的关键点。”
夏乾吃了一惊:“孟婆婆不是意外?我那日看到的鬼魂……”
“应该是钝器,我猜是锅或者盆,但这里的器具中都没有找到。走,我们去凤九娘的房间。”易厢泉说完,提灯出了门,夏乾赶紧跟上。二人在凤九娘的房间里翻了一阵,仍然一无所获。
“我那日找药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凤九娘应该从路人那里拿了不少钱财,可房间里没有,她尸身上也没有,难道被河水冲走了?”夏乾坐在**,满脸疑惑。
易厢泉掀开床帘,床帘是新的,枕套被褥也是新的,**、地板上没有一点灰尘与污垢。他转身将所有的灯点亮,细看半晌,终于在床下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滴血迹。
“就是这里了。根据血液飞溅方向,应该是钝器击打所致。”易厢泉提着灯站起身,朝夏乾看去,“你……还是站起来吧,不要坐在那里了。”夏乾脸色一僵,猛地从**弹起。
易厢泉直起腰身,打量四周:“盆没有了。”
夏乾挠挠头:“有可能本身就没有。”
易厢泉摇头,看向夏乾:“古屋的厨房里有一个。”
夏乾一怔,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哑儿死去的时候,厨房里是没有盆的。
二人连忙吹熄灯火,提着灯笼折返古屋的厨房。易厢泉走进屋,拿起那只木盆细细查看,终于在木盆底部发现刷过之后残留的血迹。他放下木盆,轻轻叹了口气。
“弄清楚了吗?”夏乾也提灯去看那木盆,“是谁杀了孟婆婆?”
“应当是凤九娘没错。”
“她竟然真的动手杀人,”夏乾有些难以置信,“难怪她直接将我扔入井中。可是既然如此,她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另外……孟婆婆的鬼魂又是怎么回事?”
易厢泉推开门,从屋外拾取了三片树叶回来,其中有两片是类似的。他把一片放在碗里,另一片放在边上。
“这是你们开哑儿棺材那日的场景,也是你在吴村第一次撞鬼的场景。”
夏乾点头,却又摇头:“其实我在得知哑儿一事的时候就想问,哑儿有姐妹,但孟婆婆不可能有双胞胎姐妹。”
易厢泉拿起第三片树叶道:“吴村的事件错综复杂,如今已然完全明了。最大的盲点有两个:第一个在于错误联想,即把两起凶杀、一起失踪、一起意外与山歌相连。当我们把‘山歌’看作案件提示而非作为案件联系点,四起案件就会分开,这就得到了答案。第二个在于把哑儿的鬼魂与孟婆婆的鬼魂一事错误相连,你见了两次鬼,但是两次鬼是不一样的。”
他拿起第三片树叶道:“与哑儿事件不同,你开了哑儿的棺材,很快就看到了哑儿的鬼魂,这两件事是没有时间差的。说明棺材中的尸体和你所见到的‘鬼魂’不是同一人。但是孟婆婆一事不同,你先见到尸首,又见到的鬼魂,次日再次见到尸首。”
他将第三片树叶揉碎,放在桌子上,又捡起来抚平,在夏乾眼前晃了晃,最后撕碎扔回到了桌面上。
夏乾突然明白了,怔怔地看着易厢泉:“可是,这是为什么?难道孟婆婆死了两次?”
易厢泉点头:“第一夜,孟婆婆应当是用绳索将自己拴在不远处的树上,然后自己拉着绳索下去。你来到吴村第一夜,凌晨时隐约看见窗外有一条线,把窗户斜分开来,这就是孟婆婆在做尝试。之后发生孟婆婆坠崖事件,其实是她躺在山崖地上装作坠崖死去。因为距离远,你们无法到山崖底部验尸,自然无法分辨她的生死情况。她趴在那儿,等到半夜再从井中爬上来行凶,而所谓的井,就是你跌进去的那口。也正因为井与山崖本就连通,你爬行一段之后就出现在了山崖中。你被救之后,我发现你身上出现了几根白发,应该是孟婆婆在井中爬行时掉落的。”
“等一下!你说孟婆婆行凶?”
易厢泉点头:“若我猜得不错,孟婆婆应当是打算去杀凤九娘的。二人隔阂已久,她想做个了断,与其在行凶之后被人怀疑,不如在行凶之前装死以洗清嫌疑。”
夏乾惊道:“她本来是要行凶的,最后反被凤九娘杀了?”
易厢泉点头:“我点燃纸鸢的时候,发现点火的材料很是充足,统统都在孟婆婆屋里放着,这些东西应当是做焚烧之用的。孟婆婆原本打算杀掉凤九娘,再将凤九娘的尸体烧焦,来替换自己山崖下的尸体,自己则以已死之人的身份逃脱。即便日后村人回来将尸体拉上去下葬也很难发现,因为焦尸是最难查验的,况且此地又没有仵作。但是如此行事,必有个大前提——她需要一个帮手。
“这个帮手很重要,不仅要在事后声称孟婆婆生前有火化的意愿,才在山崖上抛下稻草和火把将尸体烧掉,还要在孟婆婆动手行凶当夜做帮凶,否则以一个老人之力很难斗得过凤九娘。”
夏乾听得一阵胆寒,易厢泉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是,这个帮凶当日并没有出现,这也直接导致了孟婆婆最终偷鸡不成蚀把米。孟婆婆之前应当是承诺过那位帮凶什么,比如事后分掉凤九娘的银子之类,如今凤九娘已亡,身上的钱财却怎么都找不到,也不排除被河水冲走的可能。”
夏乾问道:“会不会是那位帮凶目睹了凤九娘杀掉孟婆婆的过程,之后要挟凤九娘拿走了钱?”
“也许,若想知道细节,我们需要亲自问他。至此,吴村的所有疑问应当都清楚了。至于这个帮凶是谁?”易厢泉看了看窗外,“应当是厅堂中睡觉的三人之一。”
二人沉默了。就在此时,门外传出一声响动,像是金属碰撞的声音。这声音很轻微,就像是冬日的风吹倒了一个小小的瓦罐。
夏乾打了个哈欠。易厢泉低头沉思,突然,他冲到门口将门打开了。迎面而来的是冬日的冷风,不远处村口的灯笼摇摇晃晃,灯笼下面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厢泉,”夏乾疑惑地从桌子上滑了下来,“咱们进门之前看到这个包袱了吗?”
易厢泉没有说话,走到包袱前面伸手打开了它,里面是一些银票和散碎银子,在昏黄的灯下发着光。夏乾惊道:“这是不是凤九娘的银子?可这是谁放的?”
他们绕过了屋子,看向厅堂。夏乾出门的时候,门是留了一条缝的,如今却关上了。
易厢泉从地上拿起包袱,快步地走到门前,轻轻推开了门。他提灯照过去,门内哑儿、吴白、黑黑、水云,四个人都齐刷刷地躺在地上,似乎都睡得很香。
夏乾心中开始打鼓,一定是这四人中的一个,偷偷溜出去听见了自己和易厢泉的谈话,良心不安之下,又把凤九娘的东西还回来了。究竟是谁?门外寒冷,若是刚刚出过门,手脚一定是冷的。这是最简单、最粗暴的判断方法,若是找借口碰触他们的手,应该能够辨别出来。夏乾看向了易厢泉,心里紧张不已,等着他发话。
易厢泉在门上敲打几下,把几人叫醒了。他们都是刚刚被唤醒的样子,睡眼蒙眬,迷惑不解地看向易厢泉。
“明日我们就走了,”易厢泉扫视了一眼大家,“走了便再也回不了村子了。你们快去准备一下自己的行李,回房睡觉吧。”
“我们安全了?不用睡在一起了?”吴白揉揉眼睛,问道。
“回房收拾好东西再睡吧!明日我叫你们起。”易厢泉笑了一下,看着他们,眨眨眼睛,“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出村以后一定要做个好人,不贪财、不忘义。”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些话是对谁讲的,但还是听从了易厢泉的建议,抱起自己的被子回房去了。他们打着哈欠走到寒风中,手脚全部被冻得发凉。等大家都走了,易厢泉什么话也没讲,喝了杯水就开始洗漱了。
夏乾很震惊:“你准备睡了?你把他们都放跑了,这……”
“是呀,”易厢泉铺好被子,把凤九娘的包袱往旁边一丢,嘟囔几声,“事情解决了,当然要好好睡。”
“但那个帮凶是谁呀?”
“不知道,也不用知道了。”易厢泉坐起身来,看着那几个小辈回屋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处凤九娘的屋子。
夏乾也站在门口往窗外看。凤九娘的小屋离他有些远,却可以看清墙上有一扇敞开的小窗,透过小窗隐约可以看到被夏乾翻乱的床铺,床铺上散落着一大堆药瓶。
夏乾突然明白那位“帮凶”为什么放弃了。
那位“帮凶”走到凤九娘的窗边,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平日嚣张跋扈的凤九娘卷起袖子,偷偷往胳膊上涂着治外伤的药。她的丈夫过世了,但身上的伤痕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起来的。
“凤九娘真的不是一个好人,但是……”易厢泉看了看屋子,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就合眼睡去了。
吹雪喵喵地叫了几声,也卧在火炉边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