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易厢泉妙解奇案
是哑儿。
夏乾下意识地退后三步,脸变得青白。他定了定神,指着哑儿,手在发抖。
“厢泉,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
易厢泉看了看他,并未作声。
哑儿活生生地站在夏乾眼前。与数日前不同,夏乾从未见过哑儿这样的神色。她步伐不稳,头发凌乱,呼吸急促,脸上尽是汗珠,面色却苍白如纸,原本清澈的双目也变得涣散。
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双目微红,似是经历了什么不堪回首之事,整个人显得消瘦而憔悴。夏乾瞧着她,并不觉得她比之前美丽,反而觉得她苍白的脸此时有些恐怖。
传说人死之后会化为鬼。鬼者,归也,其精气归于天,血肉归于地,呼吸之气化为亡灵而归于幽冥。哑儿虽然样貌狼狈,整个人焦虑不安,呼吸急促,但夏乾敢断定,眼前的哑儿是个活生生的人,绝不是鬼魂。
易厢泉站起身来,对哑儿道:“这门的另一端,通向哪里?”
哑儿神色奇怪,冲易厢泉摆了摆手,还做了一系列手势。易厢泉蹙眉,思索一下继续问道:“我是问,这门通往村子哪里?你摇头的意思是说,这门不通往村子?”
没想到易厢泉居然能听懂她的意思,夏乾愣了一下,道:“那出口不是通往村子?那么怪物没跑到村子里,我们出去也是安全的。”
易厢泉依然不动,只是盯着哑儿:“不是通往村子,便是通往村外的树林了?”
哑儿僵硬地点头,魂魄似乎丢了一半。夏乾觉得有点吓人,不敢与其对视,觉得她整个人比几日前更加瘦弱,似是经历生死之劫,从地狱之中爬上来一般。
夏乾拉拉易厢泉的衣袖,低语几句,意在询问。易厢泉并未理会,只是催促三人回到古屋,此地恐有塌陷之险,不宜久留。夏乾赶紧往回撤,易厢泉上前扶住哑儿,慢慢往门口走去。
夏乾还是不敢离哑儿太近,他思索片刻,问道:“哑儿,你如此虚弱……可是数日未进食了?”
易厢泉替她点了点头:“你且去找些水与食物来给她。”
哑儿则是虚弱一笑,摇了摇头。她这一摇头,夏乾又不解了,她吃过东西?
易厢泉闻言,眉头微蹙,但没有多问。不出片刻,他们穿过迂回、窄小的通道,出了洞,回到了古屋卧房。夏乾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瘫倒在地上。易厢泉从厨房水缸舀来水,让哑儿侧躺在床榻之上饮水休息。没过多久,她居然沉沉睡去。
从他们进入密室到此时出来,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风雪不再似之前一般肆意怒号,而是以柔和的姿态浮于空中,点点无声,落在吴村的破落屋瓦之上。天空亦开始放晴,只是现下转至黑夜,不知几更天了。
村子里静得可怕,寒夜独坐人也倦。夏乾坐于古屋的破旧地板上,衣衫破烂,浑身臭味,却觉得地板是这么舒坦,舒坦到胜过了自家的雕花大床,令他想要沉沉睡去。
易厢泉一言不发,一如既往地安静沉稳。燧石“咔擦”几声,他燃了灯,替哑儿号了脉。
纸糊的窗户并不严实,透着丝丝寒气。夏乾缩了缩肩膀,回想刚才所见,只觉得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中有人,有妖,有鬼,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易厢泉,还有失魂落魄的自己。夏乾觉得自己要堕入睡梦之中了,却恍恍惚惚看见了哑儿的脸。
“她……不是鬼吧。”
他知道哑儿不是鬼,是个真实的人。但此事疑点太多,他按捺不住内心的疑问,又不想吵醒哑儿,只是压低了声音想问个清楚。
易厢泉也压低声音道:“哑儿确实死了。”
“什么?”夏乾听及此,睡意一下子消散了。
“你先去隔壁厨房,仔细看看除了我今日拿进来的肉与米,还有无米面粮食之类。”
“要给她吃的东西?”
易厢泉摇头:“不用,只是看看而已。一会儿出去煮些粥……我只是让你看看里面有没有吃的东西。”
听闻此言,夏乾觉得古怪,却也照做了。没多久他就回来了,摇头道:“隔壁厨房只有些调味之物,此外,还有你今日搬来的锅碗瓢盆。这古屋的厨房不常用,没有东西也很正常。”
易厢泉叹了口气,面色变得很是凝重。
夏乾看了看哑儿的瘦削脸庞,也叹了口气:“她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可是,棺材里分明是……”
“是哑儿的尸首,一点不假。”易厢泉淡淡道。
夏乾一屁股坐下,理了理衣服:“那这个躺在**的人是谁?长大的水云?哑儿活着,孟婆婆是不是也活着?”
易厢泉摇了摇头:“吴村事件如今基本明了,这桩事件错综复杂又难解,根源在于两次错误联想。人们把关系不大的几件事与山歌相连,这是第一次错误联想,也是第一个盲点。第二个盲点,则是把哑儿复活和孟婆婆的复活归于一类。”
夏乾没听明白,易厢泉却起身走到了门外,拾起三片枯叶回到了屋里。
“你第一次见鬼,会认为自己眼花;第二次见鬼,会认为这世上确有其事。可是,你两次见到的鬼真的是一回事吗?你的视力一向很好,不会轻易看错人,不会把别的东西当作人影。我假定你看到的真的是孟婆婆和哑儿,但死去的人怎么会复生呢?”
易厢泉拿起两片树叶,一片放在碗中,一片放在地上:“你当日亲自开棺,见哑儿的尸首躺在里面。尔后我来村再开棺,尸首依然在。而你开棺那日,却看见哑儿的鬼魂出现在古屋附近,她的衣服也曾盖在水云身上……”
夏乾看向易厢泉,又看看躺在**的女子:“这是不可能的,也是解释不通的。一个人,一会儿死,一会儿活,一会儿出现在棺材里,一会儿出现在山洞里。这分明无法解释,若要解释,那只能说明……”
易厢泉微微一笑:“双胞胎。”
夏乾沉默半晌,眉头拧紧,没有答话。
易厢泉叹气:“我原先说过,因环境相同,人物类似,山歌与如今情况有些相像。我们不妨以山歌来分析如今之事,反而更加形象。我问你,山歌中出现了几个角色?”
“七个。五个兄弟,富翁与女儿。我们现在提起哑儿之事,你说山歌做什么?”
易厢泉笑道:“这个案子是我所见过最离奇、最巧妙的案子之一。在这个案子里,山歌是最大的误导,却也是最好的线索。”
夏乾皱着眉头:“我不明白,你说得清楚一些。”
“富翁对应的是那个坠崖的婆婆,整个村子只有那个婆婆知道财富之事。”
夏乾一下子打断:“这村子真的有财宝?在山里?”
“有,此事我们日后再说。其次,凤九娘对应的是那个贪财的老大,富翁的女儿对应的是怪物,而那个郎中老二对应的则是哑儿。”
夏乾摇头:“你也曾说过,山歌与吴村今日之事相似,只因人物类似且环境相似,但二者不完全对应。有一事我一直存于心,那‘姑娘吃了木头桩子’是怎么回事?也许与今日之事无关,但我只是好奇……”
易厢泉笑笑:“这其实是最有意思的一点,我也猜了许久。既知那姑娘的‘病症’,就也可以做些猜测。传说毕竟有夸张成分,所谓‘吃了’并非‘吃了’,很有可能是含住或是吞入。我在屋内听到老鼠响动,这才觉得,会不会是磨牙?”
因怕吵醒熟睡的哑儿,夏乾听闻后低声笑了几句,嘲讽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磨牙,人只会在夜晚梦中‘磨牙’,又非鼠辈,你真是……”
夏乾那后半句“你真是在糊弄我”没有说出口,便听易厢泉耐心道:“姑娘的习性与人并不完全相同,我推测她只是牙齿疼痛,又无法言明,只得用这种方式缓解,似兽类一般,直到满嘴是血。”
夏乾摇头:“她吃糖吃的?还是同小儿换牙一样,嘴里不适?”
易厢泉却颇有兴味地点头:“姑娘入山约莫有四五岁了,迁居十五年之后五兄弟入山,那时她多大?”
“十九、二十,不是换牙的年纪……”夏乾话音未落,突然怔住,捂住了自己的侧脸。
易厢泉笑了,指了指夏乾的嘴道:“智齿。古时曾有流传,长智齿之人有智慧之相。有人于二十岁左右长出,有人于四五十岁时长出,有人终生不长,而有些人在智齿长出时会疼痛不堪。”
夏乾到了年纪,自然知道此事,便缄默不言,只是微微点头。
易厢泉继续道:“富翁与姑娘是事情源头,而整个事件的来源有二:金钱与亲情。凤九娘与哑儿是两件事,分别是这个源头所衍生的两个悲剧。姑娘得病需要有人照顾,故而老二与哑儿都扮演了‘照顾者’这一角色。这个‘照顾者’需要端肉汤给那个怪物,目的简单:其中掺入半夏,意在防止那怪物发出吼声引人怀疑,导致群民激愤;也可以掺入迷药之类,为了去打扫粪便一类的残渣。这古屋建造也奇特得很,茅厕就挨着厅堂,如此一来,倾倒粪便也很方便。”
夏乾愣了一下:“我第一次看见这种布局,当时就觉得很奇怪,所以上前查探,那茅厕很臭……”
易厢泉点头:“你也是不仔细。古屋要是久无人住,茅厕的臭气又是从何而来?古屋内藏乾坤,这一点应当可以轻易判断出来。而哑儿的死,也是我随后开棺才略知一二。伤口奇特,联想到古屋与肉汤,我觉得密室之中藏着什么怪物,兴许是狼之类的野兽,但很弱小,不似山中猛兽一般直接将人吞食入腹。”
“你看吧,我的猜测也有道理!”
易厢泉摇了摇头,继续道:“狼,这个猜测是说不通的。屋里藏着个野兽,日日喂食,不让他人知道,这是何必?甚至在古屋伤人之后,哑儿死亡,这个‘狼’居然也没有暴露在众人视野之内。所以我能确定,这不是普通的野兽。其次,他竟然消失了,无影无踪,几乎没留下什么线索。这又是为何?因为有人接替死者,做了‘照顾者’这一角色,而且这名‘照顾者’动作极快,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拾了残局。”
夏乾思考道:“你所言‘动作极快’……”
“避免混淆,我们把死去的哑儿称作‘死者’。死者遇害的厨房与古屋的卧房相连,咱们把它们看作一个大屋子,这个屋子是绝对密闭的,当时下了雪,脚印只有一个女人和木须的。最先发现尸首的是你、黑黑和水云,吴白、凤九娘他们都在你之后,你们没有见到攻击者,卧房也干净。换言之,有除了你们之外的人收拾了残局。”
夏乾不甘心道:“我也觉得有人收拾了残局!我还说村里有歹人,让大家都去厅堂睡。”
易厢泉摇头:“若排除木须杀人这一可能,哑儿的死就只剩几种可能:第一,行凶之人下雪前杀害哑儿并离开;第二,行凶之人就是哑儿;第三,行凶之人在下雪时杀人并有办法让自己的脚印消失;第四,行凶之人一直窝藏在房间内没离开。
“第一种可能不成立,下雪的时候哑儿还是活着,在和你们一起吃饭。第二种可能性也不大,除非哑儿是受到攻击之后自己带着木须躲进古屋。倘若真是如此,雪地会有血迹,更何况雪地里的脚印显示女人是走进古屋的,而木须是先走后跑的。第三种可能性也有,但是设计复杂,行凶之人为什么不直接把哑儿推向山崖呢?这一点,我暂时留有疑问。至于第四种可能性,似乎也很奇怪。若是行凶之人有密道可以藏匿,那么这个密道很有可能在古屋里;若他是行凶之后逃窜,古屋一定会有血迹。但是古屋很干净,像是被清理过。那么问题来了,行凶之人没有这么慌张,倒还算是精细,知道擦除血迹之后从密道逃脱。若换作是你,你还会不会去闩上厨房里的门?”
夏乾一怔:“我不会。若是如此,整个屋子就密闭了,外人很容易猜到有密道,再进去一搜,一下就找到了。”
易厢泉点头:“换作是我,我会把厨房的门打开。哪怕屋外下雪了没有旁人的脚印,我也会想办法把人的视线往屋外转移,这样别人不会怀疑屋内有密道。然而,这个行凶之人没有这么做。”
夏乾嘟囔道:“你与其空想这么多,不如进屋去查探线索来得快。”
易厢泉挑眉:“很多事是三个小辈和我说的。我想这些事的时候,你还在昏迷,我守在那儿走不开。”
夏乾挠挠头,没法儿反驳了。
“待你康复,我才进入古屋,最先看到的就是门闩。门闩不像是被你们撞断的,倒像是击打断裂的。若打人的是哑儿,哑儿浑身是伤,自行再把门闩放上,显得不合情理。若是凶手放上的,显然是期待你们撞门的时候将门闩再度破坏,好隐藏门闩断裂的痕迹。所以我取了门闩回去看,但发现上面并没有什么线索,整个古屋就像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在苦思冥想之后,我突然想到一种结果——案发当时会不会是三个人,而非两个人。粗暴的攻击者、软弱的死者、精明的藏匿者,一共三人。这样就能解释上述所有矛盾。
“但我推断到此,依旧没有猜透古屋中究竟是何物。而‘狼人’的猜测,来自于凤九娘逃走那日,我看到的姑娘画像,之后一切越发清晰。但更令我关心的,是那个‘藏匿者’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藏匿’?到此,我才联想到你们那日见到哑儿鬼魂的事情。我猜想,会不会那不是鬼魂,你看到的是真人——一个与死者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唯一的解释就是双胞胎。之后与山歌的‘照顾者’联系,大致勾勒出真相。但是我没有任何凭证,便将这个问题搁置了。直到后来,我问你哑儿的身世,听闻之后我才清楚几分。”
夏乾震惊:“身世?就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
“对,在你眼里那是不值一提的事。哑儿有死去的哥哥和姐姐,在这一刻,我确信了双胞胎的想法,更确定了那个‘狼人’的身份。”
夏乾瞪大眼睛,没有吭声。
易厢泉看向床铺:“如果我没猜错,那狼人是哑儿的亲哥哥。”
“哥哥?”夏乾一怔,也望向酣睡的哑儿。她脸上尽是疲惫之色,瘦削柔弱,很难想象她与方才那密室之中的浓毛怪物有血缘关系。
“看哑儿与怪物,身为兄妹,有几分相像?都言人妖殊途,不共戴天,人与动物自然也有着天壤之别。然而观今日之事,谁又能再下这样的定论?”易厢泉的声音很轻,只说了这样两句话。
灯火摇曳,夏乾的心似是蒙了一层暗雾。妖物素来为人所厌恶,动物也不可能被平等相待,夏乾与易厢泉方才进入密室,也是做了“下狠手”的准备。而易厢泉此言,令夏乾的内心有些迷茫。他说不清自己迷茫什么,但他知道,既然狼人是哑儿的哥哥,哑儿自然就认为他是个“人”,而且是个亲人。夏乾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回恶人。他的思绪有些乱,有些事情仍然解不开,千丝万缕道不明。
易厢泉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说:“其实现在基本都清楚了,如果我没猜错,‘哑儿’是一对孪生姐妹,她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轮流照顾这位非人非兽的哥哥。”
夏乾诧异道:“轮流?”
“一个人在地面上与你们一同生活,另一个人在地下照顾哥哥,二人经常轮换。狼人需要被看守,需要有人做饭,需要有人清扫,需要有人与之对话使其恢复神智。可是恢复神智怎会如此简单?当年富翁找了多少人,都未曾有恢复之法,如今只不过是在做没有意义的事。”
易厢泉语毕,也沉默一会儿。也许他觉得,就这样下了定论未免太过草率。
“换言之,‘哑儿’一直是两人在扮演?”
“对,出事那日也是如此。死者在做肉汤之时被怪物攻击,我推测姐妹两人都在。搏斗场面混乱,最后两个女人一死一伤,其中一个用门闩击打了狼人,狼人被制服并带回了密室,擦出了一部分血迹,门闩被放回到了门上。”
夏乾吃惊不已:“她们二人竟然制服了那个成年男子!他这么强壮,而且还这么有力量!”
易厢泉严肃道:“但是她们赔上了其中一个人的性命,这就是哑儿伤口奇怪的原因——撕咬踩踏,导致颈部受伤,胳膊脱臼。若狼人真的这么好对付,我又何须如此谨慎?你忽略了一点,你曾告诉我,木须那条狼崽当时也在屋子里面。估计是哑儿要给哥哥做肉汤,顺便将其带入,给些肉吃。你后来说,木须浑身是伤,几乎没命。凤九娘怀疑是它攻击了哑儿,所以把它弄死了。”
夏乾一下子明白了,双目瞪圆:“关于木须这一点完全错了,简直颠倒黑白。它受伤,不是因为主动攻击遭到哑儿反抗,而是因为——”
“因为它拼死保护了哑儿。兴许那个狼人认为木须才是同类,哑儿却是异类。”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个是有人形而无人心的哥哥,一个是有人心无人形的狼,前者被人守护数年,后者被人冤枉致死。
“那个死掉的哑儿被狼人攻击而死……她被自己的亲哥哥杀掉了?”
易厢泉回头看了**睡着的哑儿,道:“对。”
夏乾脸色发白。
“在搏斗之后,一个人死掉一人活着,活着的哑儿独自一人把那个狼人拖回密室,把现场略做清理——估计是异常匆忙的。不久之后,你就赶到了。之后的日子里,她一直带着伤住在密室里看着那个狼人,直到水云在棺材前祭拜睡着,她才出来给水云披上外套。却不想你来了,便匆忙躲到屋后,还被你瞧见。这就是所谓的‘鬼魂’。自那之后,古屋就成了神秘之地,你走过路过都要看上一眼,她就不敢贸然出来了。”
夏乾望着哑儿睡着的脸:“在那之后,她一直在密室里住着?”
易厢泉沉郁地点点头:“你回去取肉汤时,我发现了侧洞。她就在里面,非常虚弱。我对她说了实话,跟她说,这个怪物不能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关着,总是要想些办法,但是她不听。”
易厢泉说得平淡,却带着一丝惋惜。
夏乾皱眉:“所以,我再去找你时,却发现你人不见了,还听见你说话的声音……”
“我在劝她,她也不能出声反驳我,所以你只能听到我一人的说话声,后来你被机关绊倒,我就赶紧出来了。最后,你说要不要趁着怪物受伤做个了断,哑儿听到之后,这才激动地把怪物放跑。”
夏乾嘟囔:“我又不知道那怪物是她哥哥。”
易厢泉闭起眼睛,双手交叠。
夏乾在屋内来回踱步,摇头道:“我真的不能理解,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两个年轻的姑娘,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守护一个有血缘而无感情的哥哥这么多年!”
“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哑儿自幼生在山间,自然不懂太多人情世故,但她知孝,知父母之恩懂手足之情。这些道理很简单,她们又单纯,认定了就是认定了。父亲死得早,估摸着死前恳求过她们,譬如找到哥哥、保护哥哥之类。”
夏乾摇头:“要是我,我是绝对不听的。大好的时光,大好的青春年华,为何要在密室之中照看一个废人?”
易厢泉看了看哑儿,脸上有些忧虑。良久,他才慢慢问了一个问题:“夏乾,你可认为女子之命轻贱,自出生起就不如男子金贵?”
夏乾不知他会这么问,先是一愣,摇头道:“怎么会有这种说法?我可从来不会这么想。没有我娘,哪里有我?你为何这么问?”
易厢泉没再说话。夏乾愣了片刻,看着火光下哑儿的脸,好像隐约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窗外风雪已停,夜色渐浓,寒风不停地吹打着屋子,呜呜作响。
夏乾一屁股坐到地上,似一只丧家犬,叹气道:“我觉得好累,很想出村。”
“我也想出村。”易厢泉也接了一句,又慢慢闭起双眼。夏乾知道这是他的思考之态,也许能想出好办法。然而过了许久,易厢泉似是僵化不动了,屋内只有哑儿均匀的呼吸声,而易厢泉连呼吸声都变得很弱。
夏乾见状赶紧狠狠推了他一下,易厢泉立即睁眼,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只是打个盹儿。”
“怕你思考过度猝死。”夏乾嘟囔道,“就知道你没好主意,连怪物都抓不到。”
易厢泉叹气:“出村的办法,有!”
那个“有”字说得斩钉截铁,易厢泉的目光却不似以往坚定。
夏乾眉头一挑:“真的?”
“你忘了一件事,”易厢泉懒洋洋地笑了,“曲泽出去了。”
夏乾瞪大眼睛——他都快把曲泽忘记了!
“她怎么……”
“当夜她出门去了茅厕,可是却就此失踪。我推想,她是遇见了‘歹人’,而‘歹人’却没有灭口,只是把她带到了村子外面。一来是这个‘歹人’心存善念;二来,她并没有看见‘歹人’的脸。”
夏乾一怔。
“哑儿?”
“不错,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答案。曲泽见古屋有人,便受了惊吓;她夜视力不佳,仓皇之中丢了灯笼,这才没看清什么。于是哑儿出了门,捂住她的口鼻。”
夏乾一愣:“可是我们看到脚印通向棺材边上。”
“哑儿那时多半是在古屋找吃食,或是取水来喝,或是煮肉汤。我问你,若你是哑儿,半夜在古屋被人发现之后你要怎么对付那人?”
“丢出村子去。”夏乾思索了一下。
“太过麻烦。”
“我哪里知道?”
易厢泉笑着摇了摇头:“还有种更好的方法,将曲泽放入棺材之中,与尸体放在一起,再将棺材盖上。次日曲泽醒来,一个大活人进了棺材,大家只会以为她是遇上鬼怪,整个事件更加扑朔迷离。”
夏乾一惊,这倒真是个好方法。
易厢泉点头:“哑儿……她很聪明,想到这个方法,可是当她使劲抱着曲泽走到棺材前,却没有这么做。”
“为何没做?”
易厢泉笑了笑,带着几分得意。他的这种表情更招致了夏乾的怨恨,夏乾嘟囔道:“快说。”
“因为你不是女子,头脑简单,所以你不懂。”
夏乾气恼:“我不是,难道你是?”
易厢泉看了看榻上的哑儿。她相貌姣好,虽然枯瘦无力,却并不可怕,眉目间带着善意。看了片刻,易厢泉轻声道:“因为,她怕曲泽害怕。”
夏乾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理由?”
“猜的。”易厢泉慢吞吞道。
夏乾无奈:“可是,曲泽怎么出的村?我们是不是也能……”
“我推测她是从密室出去的,”易厢泉叹了口气,摇头道,“就是那个‘狼人’出逃的洞口。”
夏乾一愣,那个洞口塌了!
想到此,夏乾抓抓脑袋,丧气道:“一来我们出不去,二来狼人四处乱跑,这可如何是好?伤了人怎么办?”
“那湖边的烟还在燃着,只等沈大人派人来了。怪物跑进山里,若是伤人定然麻烦。不过,我们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无能为力。”说罢,易厢泉看了夏乾一眼,又道,“要不你去山崖边烤肉,凭香味把那怪物吸引过来,再放箭射伤他。”
夏乾一听,喜上眉梢:“好主意!”
易厢泉恨铁不成钢道:“好主意?你的箭呢?就算你有了弓箭,那怪物肯乖乖现身的概率微乎其微。山头甚大,冬天猎物虽少,但他去抓个兔子倒也有可能。他是否闻得见,是否会靠近,都是问题。”
夏乾一听,问道:“那就在这儿坐以待毙?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不出去好好休息?我也许久没吃饭了。”
易厢泉突然笑了一下。夏乾见他笑得阴森,令他浑身发冷,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弓箭没了,抓不到怪物。可是……柘木弓去哪儿了?这种想法突然冒上夏乾心头。他腹中一直有疑问,又不知疑问在哪儿,问不出口。这些疑问如今连同柘木弓之事一起如云雾般翻滚,在夏乾心中一下散开。
“厢泉,哑儿和怪物……不吃不喝地在密室里待了几天,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靠古屋残余的粮食?可粮食和水不剩多少呀,他们……他们……”
易厢泉严肃道:“肉汤里炖的是鲜肉还是干肉?”
“有鲜肉,但我们平时吃的都是风干的肉干。”夏乾回答完,却突然冷汗直冒。鲜肉是从哪里来的?这村子与外界隔绝了。
易厢泉缓缓闭起眼睛,一番思索:“哑儿毕竟柔弱,我们要杀她的哥哥,她能不记恨我们?未曾可知。夏乾,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还不出门?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解释。”
“等等!”夏乾叫道,“依你之意……”
“你不觉得奇怪?在刚才‘照顾者’的分析中,有解释不通之处,比如获得鲜肉的途径。肉汤是狼人的食物,每炖一次,耗量巨大,村人为何不觉得奇怪,储粮之地的肉为何少得这么快?”
夏乾摇头:“也许是哑儿私藏的。那鲜肉到底是哪里来的?”
易厢泉道:“村子与世隔绝,获得的鲜肉又不是鱼类,那是什么?是飞禽。”
夏乾心中一惊,答案越发明显:“有人给她送东西吃?”
易厢泉点头:“对,我们一直忽视了一个角色,一个能射掉天空中的飞禽,与哑儿姐妹、狼人都密切相关,知道事件前因后果,并且比哑儿更加难对付的角色。”
“但是,她才……”
易厢泉摇头叹息道:“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刚进村时随便处置了你的柘木弓,你以为你的柘木弓,真的是无缘无故找不到的?”
夏乾一下子站起,震惊地连连摇头:“水云她……她才十几岁。”
易厢泉挑眉:“那又怎样?十几岁,哑儿姐妹已经开始交替照顾她们的哥哥了,夏大公子你十几岁就可以进赌场、逛青楼。怎么,你觉得水云不像是能隐瞒秘密之人?”
“但是……”夏乾张口,却无法辩驳。
“她一定知道前因后果,这个女孩子年纪虽小,却比她两个姐姐勇敢得多。她那日在哑儿棺材前跪拜流泪,估计已经知道,哑儿是被亲哥哥所杀。这等手足相残之事……她一清二楚,并且隐瞒了这么久。”讲到此,易厢泉苦笑一下叹道,“人生在世,绝对不能小瞧女子。”
距离他们进入古屋,不过几个时辰。而易厢泉口中的真相,不仅带来震撼之感,还颠覆着夏乾心中的各种观念。这些古怪、离奇之事就像是他听过的戏,妖怪、密室、出不去的村子……如今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发生在眼前,发生在他所站的地点。
易厢泉呼出一口气,没再言语。良久,夏乾缓过神来,慢慢道:“水云虽未做什么过激之事,但是,单凭你说她是知情人这一点,我就不相信。”
易厢泉问道:“你以为,我下药迷晕他们真的只是为了保护他们,防止外出遇到怪物?”
夏乾一愣:“你是怕水云出来阻止我们?”
“对。”易厢泉扶住额头,“她每日出去练习射箭,其实就是射落飞鸟,这是肉的来源。肉汤用于溶解药物,而生肉也是必备的,有时候野兽更喜欢生肉带来的血腥味,而肉干则不然。冬日飞鸟几乎绝迹,所以一旦看到落单的小鸟雀,也是要射落的。为了保证肉的供应,水云必须经常练习箭术。”
夏乾叹息一声:“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
“劝。”易厢泉吐出一字,双手托腮,也没有动身出门的意思。夏乾知晓他的性子,素来谨慎,不知水云对此事的反应也就不敢贸然出门。这也是易厢泉难得坐在此地长篇大论的原因。
夏乾赶紧问道:“有空想怎么跟小姑娘解释,不妨告诉我如何出村?”
易厢泉叹了一声,看都不看夏乾一眼:“出村的办法是有的,但风险较大。”
易厢泉话音未落,夏乾一下子跳起:“真能出村?快说!”
易厢泉慢悠悠道:“但若要用我这个方法,全村都可能毁掉。我们还是等人来救吧,你且消停会儿,哑儿还睡着。”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下去一趟,冒这么大的险,差点丧命。快说,我要去汴京城!”
易厢泉面无表情,显然是累了,竟然闭起眼睛。
“不想待,自己爬山走。”
夏乾知道他还在琢磨水云一事,于是只说了一句“好你个易厢泉”,就一下子踹开门,跑了出去。易厢泉怎么也没料到夏乾会踹开门出去,见势不妙,也赶紧跟了出去。
外面天色昏暗,夕阳已落,大雪早停,残存最后一点光已被黑暗吞噬。夏乾跑在路上,踩得雪咯吱咯吱响,突然觉得有些哀凉。
要是按照往日,厨房定然已经有炊烟升起,厅堂里也会有灯光闪现,哑儿端着盘子进来,几个小辈在厅堂闹腾……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了。他快速跑了两步,欲跑向厅堂,但易厢泉跟在他身后,叫住了他。夏乾闻言,立即停下脚步。他停步并非因为听到易厢泉的叫喊,而是因为旧屋前面挂着一盏灯笼。
“厢泉,你看见屋下挂的灯笼了吗?”夏乾的声音有些喑哑,刻意压低了声音。
“噤声。”易厢泉吐出两字,悄然地走到旧屋灯笼之下。灯笼微亮,里面的火焰安静地燃着。这里距离厅堂不远,灯笼是一直挂着的,免得晚上有人去茅厕看不清路。
夏乾痴痴地看着灯笼,低语道:“厢泉,这灯晚上才点。可是……他们所有人都在厅堂,被关起来了。这灯……谁点的?”
“不知,也许他们都醒了。可是即使醒了也不能出门,我明明嘱咐过的。”易厢泉有些不安,他单手抚上腰间的金属扇,轻手轻脚地绕过旧屋。
屋后是一片雪地,夜与雪是墨色与白色的混合,变成了一种古怪的冷色。夏乾冻得瑟瑟发抖,易厢泉也冷得缩起脖子,他们小心翼翼地踩在厚实的雪地上,一步一步,就像踩在一大片云上。大雪将苍山、松柏和村落统统掩埋,老天像是决意要将这所有的故事都用大雪覆盖掉,好的、坏的,离奇的、平庸的,都被埋在地下长眠不醒。
除去旧屋的灯,屋后平整而厚实的雪地上也有一点亮光。那是一盏小提灯,灯后是三口棺材。白色的那口棺材最为突出,白棺与白雪融为一体,像个古怪的小山包,水云跪在灯前,面对白棺。她背对着夏乾与易厢泉,宛若一尊雪中冰雕。夏乾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能看见柘木弓被水云背在身上,地上则是箭筒。箭筒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就像是盖上一条轻暖的锦衾。水云穿得单薄,好像被冻在地上一样,与吴村的大地死死相连。
“厢泉,怎么回事?”夏乾压低了声音,有些惊慌,“看箭筒上盖的薄雪,水云她……到底跪了多久?”
易厢泉没有回答,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走得很稳。
水云闻声转头,柘木弓划过她瘦削的肩膀,显得有些沉重。微弱的光照亮了水云的脸,苍白无血色,如同被人抽掉了灵魂。她原本澄澈的双目布满血丝,似是刚刚哭过,然而这双眼睛依旧带着几分勇敢和倔强,还带着几分似冬雪般的冷漠。
夏乾一头雾水,看了看四周的脚印。水云的脚印通向远处的高地,那是村子的制高点,视野很好,能够看到整个村落。柘木弓泛着寒光,这一刹那,夏乾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慢慢走上前去,弯下了腰。
“进屋再说吧。”易厢泉温和一笑,冲水云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