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深入洞底欲捉妖

几人坐在厅堂中等待,而夏乾坐立不安。余下几人小声议论着,话题不过是昨日发生之事,以及鬼怪之事。

黑黑问道:“你们说什么东西比鬼还要可怕?易公子所言‘鬼不是世间最恐怖之物,总有东西比它更可怕’,到底是何意?听来不似玩笑话。”

水云坐在桌案旁边,一脸严肃,像极了临危受命的战士,摇头道:“黑黑姐又担心什么?妖魔鬼怪,只会怕人,能胜鬼的当然是人了。”

黑黑问夏乾:“不知夏公子有何见解?比鬼可怕的,是妖吗?”

夏乾有些心不在焉,被问到之后“啊”了一声,挠了挠头:“俗话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对鬼尚且如此,妖物就更不足为惧了。若说是有妖作祟,老百姓总会请人作法驱除干净。这种东西若是现形了,人人得而诛之,乱棍打死就好,没什么好担心的。”

黑黑叹气:“话是这么说不假,若是真的碰上,只怕会吓得不轻。”

夏乾听闻,突然来了兴趣,问众人道:“若是你们见了妖要怎么办?”

吴白面无表情:“没有妖。”

水云神色有些冰冷,犹豫片刻,低声道:“除掉。”

黑黑见只剩自己未答,思索一番,摇头:“我不知怎么办。夏公子,你会怎么办?”

夏乾眼眸微亮,兴奋道:“抓来养在家里!”

吴白笑着看了他一眼:“自古以来,遇见妖物、怪物,都是人人喊打或欲诛杀的,夏公子为何要养在家里?”

“好玩儿,”夏乾随意答着,瞅了瞅窗外,竟还不见易厢泉身影,只得继续道,“若是真能见到妖物,此生无憾。”

黑黑叹气:“哪里好玩儿?多晦气,弄不好招致祸患。”

吴白不屑:“姐,你胆子太小了。”

水云哼了一声:“人比妖魔鬼怪可怕多了。”

“这话不假,”夏乾表示赞许,“最可怕的当然是人,永远是人。”

吴白一脸正经道:“人心险恶胜似鬼,这是古训。不过我依然不相信鬼怪一说,世上本无鬼怪。”

夏乾抿了口茶,反驳道:“这可就未必了。《山海经》所记录的上古神兽,哪个不是似鬼怪一般,五官错位,叫声古怪,有些还能预知未来。你觉得那都是无稽之谈?《山海经》所言‘鹦鹉’一鸟,能讲人语,那都是真实存在的。”

吴白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些他当然知道。然而黑黑一听,有些害怕:“那依夏公子所言……”

夏乾心里巴望着易厢泉快来,也就随口道:“‘妖魔鬼怪’很可能真的存在,《山海经》一书不是随意写的。也许有些神兽在上古时已经死去,不再生息繁衍,却被我们祖先记录下来,绘成壁画、竹简、图卷,形成传说。况且,除了中原大地,西域也有不同的怪物与传说,我们都未曾见过。”

吴白颇有兴味地听着:“我倒是不知西域传说。”

夏乾答道:“很多呀。我家以前接待过外来商客,他们说各地信奉的神明不同,鬼怪传说也有所不同。”

水云一惊:“他们是不是也有蛇精、狐妖之类?”

她这一问,就问到了夏乾的专长。夏乾这个人一向不好好学习,要问他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他答不上来。但是他从小就喜欢听人说书,偷偷看些人鬼仙妖传奇的话本,对这种问题自然精通一些,于是开始胡诌起来:“这倒不知,不过有专食人血的妖怪,似是蝙蝠化来的;也有上身为人、下身为鱼的怪物;还有出没深海之中形似女人的妖精,类似我们所传的‘鲛人’。传说唐朝时海运频繁,东瀛临海渔民见过鲛人。你若想知道,可以问易公子去,他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咦,他怎么还不来?”

吴白撇嘴:“这就快过晌午了。”

夏乾起身推开门,看见阴沉的天空。远处一朵乌云遮日,巨大无比,晌午不像晌午,倒像是没有太阳的清晨,寒气重,光线弱。这是即将变天的征兆。

夏乾眯眼瞅着天,却见远处易厢泉端粥而来,踩着薄雪,走得平稳,似是白衣飘飘的得道仙人踏着云彩,前来给人间的万千灾民广布恩泽。

吴白先钻出门来,他目光炯炯,似是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易厢泉手里的五碗粥,其中三碗有问题。夏乾紧紧地盯着粥,生怕易厢泉搞混,连自己也一并喝错倒下。只见易厢泉一脸温和地进屋,缓缓地、有次序地将粥放下。夏乾脸上一阵发白,他注意到,只有吴白的粥冒着热气,余下的都是凉的。

这是怎么回事?

他转身对易厢泉使了一个眼色,意在询问是不是弄错了。而易厢泉却不看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喃喃自语:“只怕今日天黑得早。”

夏乾傻傻抬头问:“你、你说什么?”他用勺子搅了搅粥,却没入口,想眼见着别人喝下去,万一喝错了……

此时,所有人端起了碗。

易厢泉突然转头,对正在吹着热粥的吴白温和道:“可否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夏乾赶紧眨巴眼睛:“吴白,你喝完再去。”

吴白也是一愣,不知听谁的。他还未开口,易厢泉笑道:“别听夏乾的,你的粥烫,放凉些再喝也不迟。”

吴白疑惑地点点头,跟了出去。夏乾满肚子疑问,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瞥了一眼端着碗的黑黑与水云。虽然几日连续遭遇不幸,可如今能喝上一碗热粥,她们心情自然不错。况且这粥是易厢泉煮的,金贵又特殊。

夏乾想到此,看看黑黑与水云略带喜色的脸,心里却生出几分内疚。跟易厢泉串通下药,还亲眼看着人家喝下去,太不仗义!

“我跟出去看看他们鬼鬼祟祟要做什么。”夏乾随便找了个理由,溜出了屋子。

这一下走掉了三个人,门还敞开着。水云嫌冷,就让黑黑出门看一下,顺便将门关上。待黑黑回来,水云嘴上沾满了粥,还边咂咂嘴,边夸易公子厨艺精湛。黑黑也是饥肠辘辘,迅速喝掉了一碗粥。

夏乾偷偷摸摸地跟着易厢泉与吴白,见他们到了偏远的角落停下,易厢泉低声对吴白说着什么。他不敢凑太近,隐约听见了“下药”“不得已”“千万不能出来”之类。听及此,易厢泉似是将下药之事对吴白全盘托出了。

夏乾一下蒙了,易厢泉这又是做什么?

易厢泉与吴白二人见夏乾突然钻出来,先是一愣,易厢泉转而冷声喝道:“谁让你出来的?”

夏乾被这一声激怒了:“你们鬼鬼祟祟,又是做什么?休想瞒我。”

易厢泉无奈摇头,扭头对吴白道:“我说的你可记清了?过会儿我闩紧门,你们务必不要出来。”

夏乾一头雾水,吴白迟疑点头。易厢泉再也不看二人,快步走回厅堂。一推开门,只见黑黑与水云已经晕倒,正趴在桌上,做着好梦。

易厢泉松了口气,看向吴白,又看向夏乾:“我怕药粉剂量不足,便将那份要下入吴白碗中的药粉分到了黑黑与水云的碗中。你和我要去做危险的事情,黑黑还好,若是水云中途醒来,恐怕不妙。她天生勇猛,性子刚烈,深觉自己有点功夫,冲出来帮忙也说不定。”

吴白深深叹气:“易公子是为了我们的安危,不过,你与夏公子究竟……要去做什么?”

易厢泉快步出屋,看了天空一眼。乳白与灰色交织成云团,暴风雪即将到来。他看了看苍山,叹息道:“只怕沈大人不会派人来了。”

吴白刚欲问话,却被易厢泉打发进屋。他亲眼看吴白将门闩好,这才拽着夏乾往前走去。

夏乾低语道:“你之前不是说,不放心这屋内三人,也不确定他们是否与此次事件有关……”

“不错,”易厢泉将夏乾带离厅堂,这才缓缓解释,“药粉剂量的确不够,我也是无奈。据我推测,吴白应当与此事无关。不过推测只是推测,若是有关……”

夏乾有些担忧:“有关,会怎样?”

易厢泉笑了两声:“若是有关,就凭他的小身板,又能如何?”

夏乾闻言也是哈哈一笑,转而问道:“可我眼瞧那剂量应当是够用的,你为何说不够用?”

“夏乾,你能吃多少饭?”

夏乾一愣,犹豫一下:“一碗半。”

易厢泉点头:“放在粥里的够了,但放在肉汤里的不够。一只锅能盛将近五碗饭,是你食量的三倍多。迷药太少了,散入肉汤之后剩下的只够两人份,故而吴白只能不吃了。你去取你的柘木弓来,我们一会儿进入密室,万事小心为上,切忌冲动受伤。匕首备好,准备随时抽出自卫。”

夏乾听得稀里糊涂,听到最后一句却一惊:“你确定古屋有密门?”

易厢泉脸色发白,看了看天空:“你速去取来弓箭。密室应当在地下深处,里面什么情况,我也不甚清楚。应当异常昏暗阴冷,需要火把。所以我们最好在天黑之前回来,这才安全。”

易厢泉说得平静,村子里也平静。冰天雪地似要把一切都冻住,苍山树木连同那破旧的茅草屋子都陷入了沉睡之中,一片死寂。唯有天际的云卷撕扯着,翻滚着,似是骄傲地表示它们还活着。

夏乾缩了缩肩膀,抬头看着易厢泉:“那密室里面有什么?”

易厢泉深吸一口气,竟然微微垂下眼去,低声道:“我不知道。”

夏乾刚想骂他装神弄鬼,却见易厢泉抬起头来,也看见他眼中的一丝恐惧。这种恐惧是极度罕见的,夹杂着一丝茫然,在易厢泉漆黑的眼眸中一闪而过。

夏乾心中一凉,易厢泉那一句“不知道”,代表眼下情形并不乐观。夏乾了解他,此人不仅聪明绝顶,极度冷静,擅长分析,而且小心谨慎。待他行动之时多半已经成竹在胸,可眼下这一丝恐惧与茫然令夏乾惴惴不安,易厢泉都害怕了,何况自己?

夏乾试探道:“是不是里面有什么恐怖之物?”

易厢泉双手交错:“这个事件极度不可思议,我不能确定,也只怕你们不肯相信。你可知道,西域有传说——吸血的蝙蝠,比人还大的怪物,就和那些东西差不多……”

夏乾一愣,这话竟然和自己在饭桌前胡诌时说的如出一辙。他哭笑不得道:“连吸血蝙蝠都出来了!罢了,我先去取弓,一会儿跟你下去。”

易厢泉坚定道:“总之,我会尽量保证你的安全。”

夏乾无奈地点了点头,折回水云的房间去找柘木弓。乌云翻滚着遮住了日光,村子即将入夜。易厢泉速去取了火把,回原地等待。须臾,见夏乾匆匆从水云屋内出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错愕,额上冷汗直冒,手中空空如也。

易厢泉吃了一惊:“弓呢?”

“弓没了!”夏乾进屋四处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易厢泉闻言眉头紧皱,而夏乾则有些惊慌。他从未习武,只得倚靠弓箭自卫,如今弓已离身,他似是失去了左右手。

易厢泉眉头紧锁道:“可有仔细找过?”

夏乾点头,叹息一声:“可能是水云拿去玩儿了,不知道藏在哪里。”

“你的徐夫人匕首可还在?地下密室窄小,视野不佳,带着弓箭不过是有备无患,匕首反而更有用些。只可惜你我二人皆不会用刀剑,武艺不精,真是不便。”说罢,易厢泉进了厨房,将锅端了出来。夏乾吃惊一看,一锅肉汤,香味浓郁,不停地冒着热气。

“走吧。”易厢泉居然说了这两个字,端着锅走了。

夏乾见状,立刻瞪大眼睛。“你到底要做什么?端这个做什么?”

易厢泉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道:“武器。”

夏乾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字眼,哈哈嘲笑几声,但没有跟上去,只是眨巴着眼睛独自站在雪地里,带着几分慵懒和得意。

“易厢泉,你别当我是傻子。”夏乾挑了挑眉毛,“我早就隐隐猜出地下密室之事,也猜出里面有什么东西。”

这次,轮到易厢泉愣了。但只是愣了片刻,他用衣服将汤锅裹了几层,抱在怀里保温,又想往前走。

“狼!”夏乾得意地吐出这个字,易厢泉闻声停住了,转过身看着他。

“我定然是猜对了!哑儿死于密闭的房间,伤口撕裂不是人为,倒像野兽所为。若非木须所做,定然是真狼了。村子里狼本来就多,再看这下了药的肉汤,分量很足,真相就更加明显了。你不敢下去,只能说明……密室之中的狼不止一只。”

夏乾又道:“山神庙中供奉神仙极度像狼,我估计,将狼奉为神明是村里的规矩。因此,自村子创始以来,村中之人就在地下养狼,生息繁衍,如今也有一群了。”

他语毕,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易厢泉顿了一下,诧异问夏乾道:“山歌怎么解释?为何几人的死亡像极了山歌?”

“你说不是人为……”夏乾看了看厢泉。

易厢泉颔首不语,夏乾一时语塞,憋了半天才道:“那就是巧合。”

易厢泉呆住:“没了?”

夏乾坚定道:“苍天自有其理……”他手指向苍天,话音未落,乌云似一张大网笼罩于吴村上空,狂风若浪滚滚而来,卷起屋上几重稻草。夏乾站在茅草屋下,恰是风口,根本来不及躲避,成片的稻草朝他头上铺天盖地撒下来。

易厢泉叹息一声,护住肉汤,快走几步进了屋子。夏乾连跑带喘地跟了进来,头上沾满了稻草。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说得不对?”

“一窝狼……你这种想法,倒是有趣,”易厢泉说得很认真,“但是全错了。”

夏乾诧异瞪着双目,一屁股坐在古屋的破旧床榻之上:“密室里不是狼?”

“不是。”

“野猪?”

“不是。”

“虎?”

“早已说过不是动物野兽。”

都不是?夏乾突然觉得有些心慌。他冷着脸,装作没事的样子。“休要骗人。你不知底下是何物,却在这断言我说的全错,难道……是人?”夏乾满怀希望地问。

而易厢泉叹息:“我也没见过,总之很凶恶,你带好武器,我们准备进去……”

夏乾一跃而起:“你不说,我就不进去!”

易厢泉挑眉,放下肉汤:“你可还记得五个兄弟的故事以及有关富翁女儿的片段?”

夏乾赶紧点头:“富翁女儿五岁时与五哥相识,随即同富翁一同搬进深山,再无消息。直到长大成人,富翁才放出消息说女儿得了病,召集郎中入山治疗,但是郎中进了房子再也没有出来。富翁随即改了条件,改招女婿,只要照顾女儿七日就可入赘,于是五哥就……”

易厢泉点头道:“贪财的赌徒老大不断地查探所有的屋子;奸诈的郎中老二熬着一锅肉汤;聪明的风水师老三抬头看着东边的房子;优秀的工匠老四不停地敲敲打打;诚实善良的老五一直看着那姑娘的画像。”

他顿了顿,接着道:“姑娘一定是住在一个密室里,密室的入口在屋子之中。这才使得人入了屋子便不见影子,就像这个屋子会吃人一般。只是,好端端的姑娘为什么住在这里面?”

夏乾嘟囔一句:“早就猜出来了。”可待他说完,却感到无限寒意。天色已经逐渐变得灰沉,天上零星飘着雪花,簌簌落着,在狂风的携带之下打在古屋破旧的窗户之上。霉味弥漫在空气中,带着朽木腐蚀的味道与茅厕的臭气。夏乾不由得一颤,皱了皱鼻子,这种阴森之气深深侵入了他的骨髓。

灯笼亮着微光,照射在易厢泉苍白的脸上,甚是可怖。夏乾晃了晃脑袋,努力恢复神志:“莫不是同碧玺一般得了传染之症?”

易厢泉道:“有了妻室的男子在外寻欢,会将人藏起;为了庇护犯了大案之人,会将人藏起;抑或如碧玺一般得了传染之症,唯恐众人知道后议论纷纷,也会被藏起。但此事……”

易厢泉从桌上拿起那个姑娘的画,这是他方才放进来的。画上的姑娘一副健康人的样子,只是睡着了。

易厢泉说道:“富翁怕女儿见人,特地将女儿藏匿起来。而进去的人见了那女儿的状况,最终……命丧黄泉。”

夏乾闻言,心里越发慌乱起来。“好端端的,现在说这个太不吉祥了。”

窗外的风肆意怒号,似是人的哀叫之声,根本辨不清楚。狂风猛烈地撞击在古屋的门上,要将破旧的石砖木头统统撞烂,像是有人要破门而入。

易厢泉指着画道:“你看此画,女子美丽,全身没有什么不妥,只有手上的镯子比较特殊,镯子拴链而链子下坠很长,余下部分被遮挡,隐于画中不可见。”

夏乾呆住了,双目瞪得溜圆:“你是说……”

“那不是镯子,”易厢泉的声音很低沉,“是镣铐。”

易厢泉则缓缓道:“她手上是镣铐而非镯子,直到我今日看了半夏,这才有几分确定。山歌之中的老二是个郎中,不断地熬着肉汤。我推测他在肉汤里下了迷药,估计也掺杂了哑药半夏。这药在山间并不难采,煮肉汤之时将迷药和半夏一同加进去,只为了让那姑娘喝下去能安静一些。再看那画,画中的姑娘睡着了,她只有睡着之时才能安静供人作画。然而画未完成,背面有血迹——因为在画未完成时,那个姑娘突然醒来,并且……攻击了画师。”

若换作平日,夏乾一定是要放声大笑的。如今易厢泉的话语看似属无稽之谈,夏乾却笑不出来。窗外阴风阵阵,让人觉得心绪不宁,他的脸也是极度僵硬:“然后呢?”

“那个画师也是倒霉,也许死了,也许伤了。出事之后大片的血留在了画作背面。可是那画像得来不易,富翁不舍得丢掉,就将沾染大片血迹之处裁掉,将剩余的画留下,这才使得画短了一截。夏乾,你把桌上的肉汤端过来。”

夏乾被这番话说得稀里糊涂,真的听了易厢泉的话,老老实实将肉汤端来,问道:“那个姑娘为何会攻击人?与吴村如今发生之事有何关联?”

“你小点声,”易厢泉的声音压低了,将画作卷起,皱着眉头,“我方才说过,西域有传说。吸血的恶魔,那是半人半蝙蝠的怪物;此外,还有半鱼半人的人鱼,还有……”

窗外乌云翻滚,大雪纷飞。

听闻这些妖物,夏乾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的脑中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幻象,一些似人非人、似真似幻的存在。而如今窗外之景甚是可怖,让人不由得汗毛直立。他安静地呼吸着,等待易厢泉说出真相……

“狼人,在中原也有狼妖一说。”易厢泉走到了床边。

“狼……人?”夏乾一愣,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易厢泉没再接话。

“狼……妖?”夏乾却继续喃喃问道。

易厢泉依旧沉默,只是卷起了床单。

片刻,夏乾嘴巴慢慢咧开,随即发出一阵大笑:“易厢泉你越来越会编故事了!狼人,我还杏仁、果仁、核桃仁呢!”

“你小点声!”易厢泉低声吼了一句,用手扒住床板。整个大床像个大箱子,床底与地面相连。夏乾上前一看,却见整个床板似乎都是可以卸下来的,像个巨大的门。

易厢泉在床边坐下,叹了口气:“那姑娘四岁入山,消失十余载,现身后染了怪病被其父藏匿。我曾猜想到底是什么原因,为何要将人藏匿。若是病了,不论病症大小都应看郎中才是。哪怕是不治之症,郎中也不会说些什么。可为何要隐瞒?”

夏乾捧腹:“所以那姑娘就是狼妖?但凡是个正常人,看见妖物定会惊慌而逃,叫人前来铲除,所以富翁不敢说出来。可为什么不是狐妖、狗妖?又或是鬼怪、白无常?”

夏乾看似问得认真,实则一点儿也不信。易厢泉只是淡淡道:“《山海经》中怪物甚多,也不乏此类怪物,譬如狼人、猿人。然而这些怪物有些存在,有些已经绝迹。而中原大地上,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事例。母狼、母猿、母猴之类,若看见孩童,有些会直接撕裂入腹,抑或直接害死;而有些出于母性,会将其抚养。”

夏乾愣了一下,脸上的嘲笑之情少了几分。这种事并非易厢泉的胡言乱语,倒是真实存在的。纵使他身在江南,幼年时也听闻过类似的事。

易厢泉继续道:“你甚少去这些野地,自然不通兽性。若是山村猎户,多少会知道一些。年幼的孩子入了山林,未必会死掉,有可能被山林的野兽抚养,一直生长在山间,不穿衣服,不食用熟食,不讲人语,性子也完全不似人一般温和,举止行动反而酷似山间野兽。”

夏乾摇头:“你这也太过于不可思议了!纵然是真的,发生这种事的概率一定极小。”

“我早已说过,这与吴村的环境有关。这山头甚大,山中多狼。富翁的女儿被狼抚养,几年后被人发现。这姑娘可是富翁唯一的亲人,幼年时虽与常人无异,但她却在人应受教化的最佳年龄,与狼群同居。待她被找到,定然忘记如何为人了。富翁心疼,也想重新对其进行教化,但估计收效不大,于是召来郎中,只想让姑娘恢复心智。”

夏乾喃喃:“那些郎中,一去不回……”

易厢泉皱眉:“郎中被那姑娘攻击或者被富翁灭口。”

“灭口?”

“人形狼心,如此违背天理的活法,若传出去恐被百姓们看作妖孽,想必人人欲诛之。况且姑娘名声不保,富翁也痛心。如此,灭口一事就合情合理了。郎中医术再高明,怎么可能把狼变作人?屡次寻求治疗却毫无结果,富翁年迈,就只得找人代替自己照顾姑娘。”

夏乾有几分相信了:“所以,就开始找入赘女婿。但是,还是难以理解……富翁居然把这么多人灭了口!”

易厢泉的面色冷了下来:“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这个富翁可不容小觑,心狠手辣,他最担心的只有两个东西:女儿和钱。”

“我不明白……”

易厢泉道:“你是不是不理解为何会有人去杀掉这么多人?杀人的理由无外乎名、利、情、仇,抑或丧心病狂。但他们有唯一的共同点,即忽略生命本身价值,认为人命轻贱。一个父亲唯一的女儿在山间被狼群叼走,这已经是锥心之痛了。多年后竟然失而复得,然而‘狼病’无法得以治愈,他定然不会让女儿再受到半点伤害,一丝一毫都不行。而且……”

易厢泉顿了一下:“而且他以前就杀过不少人。”

夏乾怔住:“此言何意?”

“说来话长,”易厢泉扒住床板对夏乾说道,“和我一起抬。”

夏乾上前去抬着床板另一端:“我不懂。依你之意,那富翁……”

“嘘。”易厢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咣当一声,二人将床板掀开,一股臭气扑面而来。整个床像个巨大的箱子,二人开了箱子盖,向下看去,有一些台阶,台阶下面漆黑一片。

“夏乾,你捉妖的梦想要实现了!”易厢泉有些紧张,这个玩笑开得不太自然。他用燧石点燃了火把,又燃了一支小柴,直接扔进了洞里。

火焰明亮,小柴火入了洞依旧燃烧着。易厢泉舒了口气:“空气不错,能进去。”

“空气不错?”夏乾哭笑不得。那股臭气直钻鼻孔,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这是粪尿的味道。”

“习惯就好。”自门开启,易厢泉总是在笑,却笑得很僵硬。夏乾很会察言观色,他知道易厢泉在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洞很深,那只小柴发出了点点的光,但很快就熄灭了。

夏乾越发紧张起来:“没什么好怕的。密室下面只是一个人而已,不!只是一个疯子而已,用得着……”

“嘘,你听。”

窗外的风雪疯狂地袭击着屋子,风雪声音极大,像是要把房子吞没。而夏乾屏息凝神,却在风雪之中辨别出了别的声音。这个声音来自洞底密室,比风雪声小,却有声可闻。

易厢泉道:“你听见了吗?声音很弱,但是……”

“吼!”这一声如同狼的哀嚎,从幽暗密室的深处传来,凄厉狂暴,似是夹杂着愤怒。它将窗外的风雪声完全击垮,似要震破房梁!

易厢泉瞪大双眼,一下子向后退去,脸色煞白。夏乾则完全吓傻,额间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夏乾、易厢泉两人似木偶,完全动弹不得。

“这声音……男人?不,公、公的?”夏乾面色苍白,声音喑哑。

易厢泉脸紧绷得如同一块平滑的铁板:“是男的。”

夏乾吓得瘫在旁边的桌子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姑娘吗?母的啊!”

闻言,易厢泉无奈道:“你平时机灵,今日怎被吓傻了!那山歌发生在百年之前,姑娘早已入土。吴村的祖先们一定想不到,百年之后村里的后辈又遇到了同样的事。”

“你是说,吴村里……又有孩子被狼叼走抚养,之后被找到,和那山歌里的姑娘一个命运,被关在地下密室?是不是他杀了哑儿?你快告诉我!这……这也太……”

“吼!”

“为什么声音越来越大,他是不是饿了?”夏乾向后退去,死死地贴住屋内潮湿的墙壁。让他进洞,还不如在窗外风雪中站上一宿!

易厢泉看了一眼黑洞,脸色竟然也微微发白,但他尽量保持冷静,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我武艺皆不精湛,”易厢泉看了夏乾一眼,语气急促,“若要对付成年男子,还是疯魔成性的半人半兽,要万分小心。本想等着沈大人派人救援,或是曲泽报官前来,只怕风雪交加……”

夏乾并未作声,他很清楚,自己不懂武艺,易厢泉武艺也不精湛。可是如今的情况比他自己预想中要好上许多——他本以为密室之中是一群狼呢,如今再看,横竖不过是一个人。

两个人打一个疯子,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二人不可能全都毫发无损。

夏乾闭起眼睛,他想起了哑儿当日的死状。风险不是没有,弄不好真的会丧命,如今唯有信任易厢泉了。而一旁的易厢泉端起肉汤,轻轻搅了搅,又放下,根本没看夏乾一眼。

“那就等救兵来了再说!”夏乾心里越来越不踏实,“我看这密室很结实,就让他在里面号几嗓子算了!”

易厢泉探身进去,又往前走了两步:“可依我看,这地下密室恐怕不止这一个出入口。我怕村里其他的地方连通着密室,哪天那怪物蹿出来,伤了人怎么办?何况……”易厢泉深吸一口气,跃跃欲试地往里走。

“喂!你不是现在就要进去吧!我们还是赌一把算了,将他饿死在里面,或者放火把他熏死……”

易厢泉驻足,扭头道:“你害怕了?我们只是看看情况,未必动手。”

“别安慰我,你自己分明也害怕……”易厢泉似乎被他说中了,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犹豫一下,还是踏进了洞,黑暗的密道一下子吞噬了他白色的衣裳。见他进去,夏乾的心也乱了。他咽了咽口水,也燃起火把跟着易厢泉进去。

二人顺着楼梯往下走,潮气与臭气混杂着进入了夏乾的鼻中。洞内漆黑一片,空气中散发着臭味,又不流通,只令人觉得胸口闷得很。夏乾手扶着墙壁,却见墙上还横着不少腐朽的木头,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被抛下的那口井。

“这富翁真是大费周章,还建了这么个地下通道……喂,易厢泉,易大仙,你倒是说话啊。我说咱们过几天再来,饿死那个怪物;或者放把火,把这怪物熏死在里面?”夏乾一向多话,如今紧张,话更加多了。

“小声一点,小心被怪物听到。咦,肉汤呢?你没拿进来?”易厢泉用火把照亮了夏乾空无一物的手,夏乾这才发现自己没把肉汤拿进来。两人面面相觑,夏乾有点腿软,易厢泉脸色苍白。

“你刚才只顾着搅拌,自己不拿?”

“我是让你端,肉汤里下了药而那怪物饿了许久。只要他吃了肉汤,待其安睡,什么事都好办。山歌中的老二也是用这个法子让那姑娘安静下来的,哑儿也是如此。如今肉汤不取来,我们就……”

他没说下去,夏乾也想出去,至少深呼吸,憋口气再进来。可如今听闻那句“哑儿也是如此”,不由得心中一惊。

“快去快去!”

夏乾很是听话,赶紧出洞去取肉汤,片刻他就回到了入口,往地上一坐,吸着新鲜空气,心里痛快几分。他不是脑袋不灵光,只是一时间难以接受如此复杂而令人震惊的事实。如今细想,方才易厢泉说哑儿也煮了肉汤。莫非哑儿知道里面有怪物才总来喂养他?哑儿身上怪异的撕裂伤口,恐怕正是被怪物所伤。哑儿不可言语,不能呼救,失血过多,这才……

夏乾叹了口气,易厢泉虽说将事情讲了个大概,奈何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他翻身站起,走到肉汤旁边轻轻端起,又叹息一声,打算这就下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窗外风雪未停,明明是傍晚却如同黑夜,只怕大雪要下上一夜了。夏乾看看阴郁的天空,还是觉得不对劲。他摇了摇头,决定不做他想,颤颤巍巍地端着肉汤顺着洞口进去了。好在有易厢泉陪着,至少不会一个人孤独凄凉地死去……

洞的深处仍然传来怪物的喘息声,声音不大却很是清晰。夏乾一手持着火把,一手端着肉汤,匕首只能藏于袖中,他瞬间没了安全感。密室里传来他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风雪声逐渐减小,如今已经被墙壁彻底隔绝。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台阶已经没了,眼前是一条类似走廊的漆黑通道。这条走廊很长,似要直通地底深处。夏乾走了很久,却没有看见易厢泉的身影,也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火把明亮,火焰燃得安静。夏乾晃动火把照亮四周,除了土壁就是木头。

易厢泉消失了。

四下张望,夏乾顿觉汗毛竖起。密道原本狭窄,逐而变宽,连洞顶都高了几分,而纵观四周并无遮挡之物,但竟然看不见任何人影。易厢泉真的消失在黑暗之中——即便空间这样窄小。他浑身冷汗涔涔,茫然地转身看看土壁的样子,又看了看不远处泛着亮光的台阶。那里是自己刚刚与易厢泉分手的地方,但如今他人又在哪里?

远处怪物的喘息声清晰了不少,夏乾知道自己距离怪物已经很近,可不知多近,至少不在目之所及之处。黑暗总会带给人恐惧,而夏乾此时的恐惧感骤然增强。没了伙伴,敌人未知,身无武艺。他颤抖着举着火把环顾四周,低声唤着易厢泉的名字,却没人应和他。

夏乾小心翼翼地往洞的深处走了几步,环顾四周,又走了几步。那样子十足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生怕跑快了会狠狠摔上一跤。

“易厢泉!你在哪儿?快出来!是我偷懒,在上面待了一会儿……你快出来!”夏乾压低声音拼命地呼唤着,有些无助。那怪物的声音在远处,却不知多远,他不敢贸然上前,只将火把举得离自己远了一些,好让视野更加开阔。

他向前走着,突然停住了。腿前有一根细线,虽然很细,但由于夏乾的步子迈得很小,走得又慢,这才能感觉到有线阻拦。夏乾的夜视能力极好,弯腰细看,只见那根线绷得很紧,连接到两侧的壁上,混进墙里再也看不清了。他诧异至极,也不做他想,用火把照亮一下,便迈过线去,只觉得心中七上八下,仿佛迈过了一条禁忌线。仅仅向前走了几步,却听闻怪物的喘息声越来越大。

夏乾赶紧驻足,打算往回返。都怪自己在洞口停留太久,如今必须先找到易厢泉。

夏乾提心吊胆地看着四周,不见一物,便紧闭双眼,只用耳朵去捕捉声音。万籁俱寂,风雪无声,他却听清了——除了怪物的喘息声,似乎还能听见微弱的说话声。

像是易厢泉的声音。他在说话?在哪儿?

夏乾觉得莫名其妙,但心里依然是一阵狂喜,他又仔仔细细地往四周看,这才看见远处的墙壁上还有个洞,如同门洞一般,在贴近入口之处。原来是他太过紧张,没有注意到这个侧向洞口。这显然是条岔路,离入口比较近,离自己与易厢泉分开之处也不算太远,兴许是易厢泉在等待自己时四处乱看,这才发现侧洞走了进去。夏乾侧耳听,觉得那洞里传来易厢泉说话的声音,真真实实的,但仅他一人,像是在自言自语。

“只有你一个人吗?”

“快些随我出去。”

“不要在此地逗留,随我出去!”

易厢泉只是自顾自地在说话,却不知在对谁讲,像是对着空气,也像是对着看不见的人。夏乾觉得心里发毛,想赶过去看看。

夏乾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细线被他压在身下。他想站起,却听见脑袋顶上轰隆隆作响。待他诧异地抬起头,映着微弱的火光,夏乾看见了——洞顶上有东西正飞速下落!

就在这一瞬,一声如同重物坠地的巨响传入他的耳朵。一个巨大的栅栏一下子扎到地上,离他不过一尺的距离,四周瞬间飞扬起一片尘土,仿若滚来一团灰黑色的浓重雾气。他被飞扬的灰尘呛得咳嗽不停,四周乌烟瘴气,什么都看不清!周围一片模糊,他神魂未定,只想翻个身站起来。然而就在此刻,他听到了易厢泉的声音。

“夏乾!”

闻声,夏乾喜极而泣,也不管多少烟尘在此刻进入他的口鼻,索性大声吼了一句:“没事!你在哪儿?”

只听得远处的易厢泉低声说了什么,而夏乾也不去理会。因为他听见自己背后不远处传来了低沉的喘息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一股令人生厌的臭气。伴随喘息声的,还有一阵不规则的、沉重的脚步声。

夏乾一惊,下意识地匆忙起身,却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左脚动弹不得。灰尘渐退,他惊恐地看了栅栏一眼,脑袋嗡的一声,脸色惨白。闸门以横纵木条构成,下端尖利,落下就能深深扎进地里。而横木的一格……正好卡住了夏乾的脚踝。脚踝是整个腿最细的部分,足根部过长,这栅栏却卡得正好,刚刚只卡住脚踝。他使劲动了动,虽然确定浑身无伤,却根本无法将脚抽出来。

闸门是一个机关,有阻隔之用。出口与侧洞均在另一侧,地上本有细线,为的就是防止怪物跑出去。若是怪物压倒细线,闸门就会落下,如此方能阻止怪物前进。出口、侧洞、火把均在栅栏另一侧,而夏乾身处于怪物一侧。自小被狼抚养之人拥有狼性,难以恢复神智。但细想也不过是个得了失心疯的疯子,即便体格强健,力大无穷,虽然可怖,但是毕竟只是个人而已。

夏乾汗如雨下,不停地挪动着,却听得身后的粗重喘息与脚步声逼近,仿佛就在耳畔,距离不过一两丈。他一下子从袖中抽出徐夫人匕首,头也不敢回,感觉整个人已经被巨大的恐惧感吞没了。

不远处,易厢泉突然出现了。他刚刚从侧洞跑出来,手持火把。待他往夏乾这边看过来,脸上难掩震惊和仓皇的神色。

“别说话,别动,千万别往后看!”易厢泉恢复了神志,脸色发白,声音不大却微微颤抖。

夏乾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却被易厢泉这个神态吓住了,越发地想回头看。他僵硬地转过头去,在微弱的火光中,他看到了此生难忘之景——离他几步之遥,有个毛发浓密、身强体壮的“男人”。“男人”背上肌肉强健,四肢有力且皮肤粗糙,整个人躬身在地,手足紧抓地面。“男人”抬起了乱蓬蓬的脑袋,露出了脸。这是一张人的脸,满是皱纹和污垢,但眼睛不是人的眼睛。

夏乾被那双空洞的眼睛吓住了,他从未见过这种眼神。暗淡无光,透着寒意,单单对视就令人汗毛竖起,只有兽性而无人性。

就在这四目相对之际,男人吼叫了一声,震得洞内灰尘乱舞。他往后一顿,大力扑了过来。而夏乾脑中一片空白,抓住匕首扬了起来。

“躺下!”

不远处易厢泉吼了一声,夏乾下意识地听从指示,立刻往后一躺,瞬间躺在了怪物脚下。就在此时,栅栏上传来当当几声巨响。三四枚银亮小镖打在栅栏上掉落了下来,散成一地银花;两枚小镖穿过了栅栏缝隙,直接刺到了怪物身上。

怪物中了一镖,哀号了一声,鲜血喷涌而出,转身向后跑去了。

夏乾躺在地上,觉得几滴温热的血溅到了自己脸上。就在这短短一瞬,穹顶之处传出了咣当一声,闸门重新被吊了起来!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脚踝被人拉住,使劲一拖,整个人被拖离了是非之地。很快地,闸门再次落了下来,又是咣当一声,震得灰尘漫天飞舞。

不远处,易厢泉把夏乾拖到了角落。两人对视一眼,不停地咳嗽起来。

“那怪物、那怪物——”

夏乾语无伦次,易厢泉只是咳嗽,没说出什么话来。二人喘息了一阵,却只能看到栅栏处的黑暗角落里隐隐有东西在动,但是没有什么声响。

“我们脱险了?”夏乾看着远处,有些欣喜。

“脱险了,”易厢泉擦擦汗,终于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这一扇子的镖全打没了。”

夏乾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他又转身向入口看去,忧心问道:“怪物是不是被伤到要害了?要不趁现在……”

他话音未落,一阵沉重而不规则的脚步声从洞的深处传来,诡异地在洞穴中回响。二人皆向里望去,然而洞穴的最深处像是永久处于黑暗一样,是烟尘与臭气的发源地,却什么都看不清。只听一阵强烈的咣当的撞击声,这一刻二人几乎停滞了呼吸,他们盯着最黑暗之处,却看见了亮光……

撞击声不断,伴随着喑哑的嘶吼和痛苦的哀号。亮光与烟尘混合一体,使得夏乾的视线朦胧而不清晰。他被这声音吓得两腿发软,可是他没失去理智,便一下子跳起,撒腿就往门口跑,同样撒腿就跑的还有易厢泉。

“你疯了,你往里面跑什么!?那怪物估计被放出来了!”夏乾冲着易厢泉大声叫着。

易厢泉的行动出乎他的意料,他似一道白影,没有向洞穴深处跑,而是一下子冲向侧洞,冲洞里大喊道:“你疯了!把门关上!”

夏乾一愣,他这是在对谁说话?这种急促的语气,夏乾很少在易厢泉口中听过。只见易厢泉转头对夏乾吼道:“你快去拦住那怪物,快去!绝不能让他逃出去……”

夏乾不明所以,经历方才被栅栏门卡住之事,他的双脚发软难以迈开步子。侧洞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像是铁链子与闸门混合的响动声。只听见易厢泉语速极快地说着什么,像是劝谏却也是责备。夏乾脑袋快速地旋转着,此情此景,他这下才明白几分。

易厢泉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个洞穴不止一个入口。洞里亮了,说明第二道门被开启了。这第二道门,恐怕是有人刻意打开的,那铁链坠地的声音也不是偶然,是有人要放那个怪物出去。此洞机关重重,定有人操控,才可使门升起落下。除去易厢泉、夏乾、怪物,这个地下密室竟还有第四个人。

夏乾本想逃出去,转身看见远处洞穴透着光亮,顿时心中一阵寒凉。自己现在逃出去又怎样?那怪物也逃出去了。若是走了霉运,出了古屋,不消片刻就跟那怪物打个照面,到时候更加难办。黑黑、水云、吴白还在村子里,所幸他们全都躲藏于屋中,不会出门,故而暂无性命之忧。

夏乾愣了一下,这下才顿悟,易厢泉真的很有先见之明。

他犹豫一下,跑回洞里去。他在自己刚才跌倒之处捡了几块肉,放在手里,又往前探了几步,隔着栅栏傻傻地冲着怪物道:“这里有肉,你、你别出去了……”

他甘愿亲自当诱饵,见远方没有动静,便叫喊几声,扔了肉去。用此法将怪物吸引过来,随后便让易厢泉从侧洞动用机关将第二扇门关上。

夏乾心里想得倒美。

远处的光亮更加强烈了,第二道门已然被完全打开,窗外的光线照射进来,夹着零星雪花,亦带着丝丝寒气。角落里的“男人”先是畏惧地向后一缩,随后行动起来,竟然四脚着地。他迅速向后一跳,后脚发力向前奔跑至透光的门口。他在门口停了片刻,用那强壮有力的双手撑着地面,看了看门外雪景,又看了看洞内。

他与夏乾再次四目相对,只见他是人的外形,却是狼的姿势,头上血迹斑斑,眼中杀意仍然不减。他轻轻一跃,竟一下跳了出去。

夏乾脑袋嗡的一下,似是还没回过神来。那扇门轰隆一声落地,光亮瞬间被遮住,夏乾的心中也是一片漆黑。他愣了片刻,喊道:“易厢泉,你快打开闸门!我看看能不能……”

他握紧手中的匕首,狠狠叹了口气。不论如何,出去仍然要面对险境,可能比洞中更加凶险。

他后退几步,准备往出口方向走。然而就在这一瞬,被拉起的闸门却开始剧烈摇晃,却听得轰隆一声,天上的土块像是冰雹一样地往下落,他来不及说些什么,急忙往后撤。

这扇闸门再次坠落,顶端的土石疯狂地落下,洞顶塌了!地上满是稻草和粪便,尘土与污浊的空气混合着,全都灌进了夏乾的肺里。他整个人倒在地上,却看到闸门、第二道通向外面的门都已经被土掩埋了。

就在此时,夏乾被易厢泉拽起来拼命往回拉着。易厢泉把他拖到入口处,两个人都灰头土脸,气喘吁吁。夏乾抹了抹沾在脸上的稻草,赶紧站起来:“门塌了,怪物跑了。咱们快回到村子去想办法把怪物抓住……”

易厢泉只是站着不动。

“走呀!哎,我的孔雀毛呢……”夏乾突然发现自己腰间的孔雀毛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他低头找了一圈,觉得洞穴深处似乎有一抹艳丽的绿色。他刚要跑去捡,已经不成样子的洞穴深处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轻柔细碎,但是步履匆忙。夏乾驻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定睛望去,在布满烟尘的洞穴尽头走来了一个人。

那人从黑暗中走来,走得很慢,走着走着突然弯下了腰,拾起了孔雀毛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