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纸鸢飞天传信息

易厢泉举起油灯点燃了夏乾手中的线,火苗瞬间蹿了出去。夏乾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火焰燃烧之声,还有易厢泉的谆谆告诫:“莫要松手,若是纸鸢掉下,必引大火烧了村子!”

夏乾这才明白,这纸鸢是浸了油的,只是自己手持的位置上没有,而上面却是浸了个通透。

火舌一下子冒了出来,疯狂地向上燃烧。带火尾的纸鸢燃烧在漆黑的夜里,明亮得如同太阳,又像一只巨大的凤凰展翅飞在夜空,凄厉地鸣叫着。

吴村的诅咒好像在此刻被这只“凤凰”冲破了。易厢泉两手一背,站在河岸看着天空。纸鸢的正下方是河水——他恐怕是以防万一,特地将放火地选在河边。

夏乾觉得双手灼热,吼道:“易厢泉!你——”

这一嗓子已将屋内的黑黑、水云、吴白三人一并叫了出来。水云本是睡眼惺忪地跑出来,嘟囔着,但一看见此情此景,眼睛立刻瞪圆了:“我的天哪!”她只觉得一团大火球在天空燃起,不停地翻滚着,迸出的火花化成金色长线,似要把天空撕裂。

三人目光呆滞。

易厢泉此时已经放起另一只巨型纸鸢,待它平稳飞于天空,转头问水云:“不知姑娘可否帮忙?”

夏乾哀号一声:“傻子才听你的!”

水云却是没动,黑黑急了:“易公子你究竟在做什么?”

易厢泉言简意赅:“与狼烟同理,夜间送消息。”

“你听他胡扯!”夏乾等到手中纸鸢的火焰减小,匆忙扭头补上一句,“他自己怕火,不敢放这纸鸢,偏偏叫别人来做!”

“我的确畏惧大火,”易厢泉迅速补充,面不改色,“这是下下策,若不是情况危急,我也不会这么做。如今情况不妙,恐怕拖不得。与其浪费时间,不如送出消息请人支援。”

吴白吃惊:“情况不妙?这……”

他还未问完,只见水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从易厢泉手中拿起线,抬起稚嫩而勇敢的脸:“放火吧!”

易厢泉抬手用油灯引燃了线,呼啦一下,又一只纸鸢燃起。水云将线拿得异常平稳,而此时夏乾手中的纸鸢却是逐渐熄灭,化为灰烬,星星点点的火焰从空中落下,似流星坠落。有些火星接触冬天寒冷的空气而逐渐熄灭,有些则跌落入河水中再也无法燃起。

按理说纸鸢通身浸入油中,火焰顺着线燃烧,线应该会速速被烧断。不出片刻,纸鸢就被烧得只剩骨架,从空中栽下来。

水云手中的纸鸢快要熄灭,吴白手中的纸鸢又飞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像是一群凤凰飞越吴村上空。易厢泉忙了良久,才缓缓道一句:“只有四只,想不到这么快就燃尽了。本是想一直放到黎明的,只怕烈酒不足了。”

待最后一只纸鸢燃尽,吴村又陷入了黑暗。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焦煳的气味,余烟弥漫在夜空,众人皆是满腹疑问。易厢泉一边低头收拾着地上的残局,一边慢慢说道:“黑夜传信息,必定以高空燃火最为有效。古来传信息的法则不少,在没有信鸽的情况下,狼烟、纸鸢、孔明灯都可以作为传消息的工具。”

“用于夜间的传递法,狼烟不明显,孔明灯也可。然而用火不慎定然造成山林失火,况且孔明灯不便控制方位。我只得以火引燃纸鸢,明亮而且更加安全。”

吴白蹲下搬起小酒坛,帮忙收拾起来:“那这酒有何作用?”

“以麻布蘸酒系于纸鸢上,燃起,火光极大而布不损。此法可以让燃烧时间更久。”

夏乾哭笑不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要传信号给谁?”

易厢泉沉默一下,冲大家道:“大家可知附近有位姓沈的大人?他本是京官,过些时日会前往延州,只是暂居此地。沈大人原先做过司天监,是荆国公手下的人。”

三人摇头,而夏乾却点头表示听过。

易厢泉继续捡起地上剩余的布条:“我从宿州码头下船,找车夫探听了一些事。但夜色已晚,我决定次日白天进山,当晚去拜访了沈大人。沈大人素来喜欢观石、观星象,他之前来过山间寻物制墨,曾在吴村暂住,却觉得有人半夜入户。天一亮他就赶紧下山了,越想越古怪。他说,若是山间遇到麻烦,便设法联系他。”

吴白突然想起什么,他一拍脑袋,转而对黑黑道:“姐,你记不记得不久之前有一主一仆,来我们村借宿过一晚……”

黑黑也是一怔:“记得,次日他们张皇失措地走了。”

易厢泉点头,微微一笑:“就是他们,估计凤九娘半夜去偷了他们的银子。”

吴白诧异道:“但是易公子为何在半夜传送消息?”

“沈大人每日有观星的习惯,白日睡觉,夜晚观察天象。最近几日天气阴晴不定,想必他也是着急,待到放晴,必然会观星,便能看到燃烧的纸鸢了。你且看这些柴火,白日里我会燃烟,虽不明显,但只要沈大人观察也能看见烟。然而今日夜空阴云密布,说不定他今夜没有观星的打算,那么咱们也就白忙一场了。”

夏乾唉叹了一声:“你可以明天白日里叫我们帮忙点狼烟,何必晚上吓唬人。”

易厢泉沉默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决定实话实说:“吴村之事,只怕拖不得了。”

众人一愣。

夏乾瞪大眼睛:“真的有鬼?”

黑黑有些恐惧,打断他:“夏公子,不要提‘鬼’字!”

易厢泉转头轻声说道:“鬼不是世间最恐怖之物,总有东西比它更可怕。”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易厢泉没再说什么,只是弯腰收拾着残局。余下几人都没再言语,只有夏乾敏捷地捕捉到了易厢泉脸上的一丝忧虑。凭借他与易厢泉多年的交情,自然清楚易厢泉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如今脸上有了忧虑之色,必定是心中藏了一些大事。

一夜过去。东方的天空泛红了,是几日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众人睡在厅堂里,昨日他们的确是被惊到了,晚上又睡得晚,故而此时睡得格外沉。只有夏乾还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心里想的总是易厢泉那句“鬼不是世间最恐怖之物,总有东西比它更可怕”。他躺在**辗转反侧,眼见晨光照进屋子。他看了看易厢泉的地铺,空无一人。

此时易厢泉早早披衣起床出门点燃了烟。今日无风,烟雾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中仍然凝成一道直直的、异常显眼的灰白柱子,带着几分诡异。

阳光洒下,夏乾更加睡不着了,真心盼着那个沈大人带人来救他们。他爬起来,看到易厢泉昨日桌上的碎纸片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根木条。夏乾拿起,发现木条在四分之一处断裂成两截。

夏乾看了一眼,拼命地回忆,却想不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他坐了片刻,喝了点茶,遂蹑手蹑脚地披上衣服想去古屋查探一番。昨日在他和易厢泉谈话的时候提到了古屋暗门,但因这件事被搁置了,如今却很有查清楚的必要。若是古屋真的没有暗门,哑儿的死就只剩两种情况了。

他路过厨房,无意间弄倒了厨房门口的篮子,东西哗啦啦撒了一地,像是某种晾晒的草药。

“你是不是要去古屋?不用去了,我刚从那里出来,在床下找到了暗门。”

夏乾一怔,抬头又看见了易厢泉。他似乎一夜没睡,但是精神不错,估摸着喝了许多浓茶。

易厢泉也蹲下帮忙捡草药,语气平和:“你一个人不知情况地乱跑,好不容易捡来的命,还不知珍惜!”

夏乾一脸不屑:“只是风寒,现下只是偶有鼻塞,已经无碍。我的命金贵得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刚刚说什么?古屋有密道?”

“不错,”易厢泉点点头,“一会儿我们就从暗门进去。”

夏乾听得一愣:“去抓凶手?那暗门通向哪里?不等沈大人了?”

“我估计事情不能再拖了,若是今日沈大人不派人来,咱们只好自己试试看。所以,你最好休息休息,傍晚动身。吴村之事实在奇怪,虽尚未明了,但我已猜了个大概……”

夏乾盯着那篮草药:“这是……什么?”

“半夏[1]。在庸城时我在傅上星的医馆里看过几本医书,还记得这个药。”

夏乾哼了一声:“你记性真好!”

夏乾语毕,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傅上星”成了三个最沉重的字,弄得他浑身不舒服。他低了头,问道:“也不知小泽怎么样了?”

易厢泉盯着半夏,没有答话。

夏乾抠弄着手中的半夏,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小泽本就孤苦无依,偏偏傅上星出事了,而我也有责任。待我去汴京给母亲写一封书信,让母亲给她找个好婆家。”夏乾说完,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深深舒了一口气,“好婆家!最好是斯文、读书多……”

易厢泉只是盯住眼前的药,眼神飘离,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她就嫁了。我要多给她些嫁妆钱,最好让我娘认她做干女儿,那样夏家就是她的娘家。两全其美,她幸福,我自由——你说怎么样?”

“这药是哑药。”易厢泉脸色变得不对劲。

“哑药?这东西?”夏乾拿起一个,作势要吃。

易厢泉一掌拍掉:“我记得大家口中的‘司徒爷爷’,也懂得医药?”

“对,死了很多年。”

易厢泉则问道:“那个哑儿姑娘,她究竟是怎么变哑的?”

“听说是幼时生病。你觉得她是吃了这种药?你会不会想得太远了一些!”夏乾把药收好,放了回去。

易厢泉摇头:“我想得比这更远。她会不会是误食?”

夏乾不信:“这药这么厉害,能让人终生变哑?”

“不会,只不过对人日后的嗓音有影响。”

“那不就得了!”夏乾拿起篮子推到一边,“快走,你把吴村的事给我分析一下。”

易厢泉一下子站起来,似是想起什么,抓住夏乾肩膀问道:“你记不记得,哑儿炖肉的锅里是新鲜的肉还是肉干?”

夏乾回忆了一下,当时有些肉块随汤撒出,遂答道:“新鲜的。”

“那么,哑儿的出身究竟如何?她的父亲、母亲……”

夏乾吸了口气,准备长篇大论起来:“哑儿那身世很是复杂,她跟水云同父异母。她爹娶了她娘后,又跟水云的娘好上了,生了水云。你听这些旧事做什么?家长里短,乱到不行。”

易厢泉蹙眉道:“水云是哑儿同父异母的妹妹?”

“对,哑儿以前还有个兄长,但好像死了。你莫不是怀疑水云?但她才多大——”

“你看见哑儿魂魄的那天晚上,水云正好睡在棺材前面?那她可是也看见了?”

夏乾摇头:“应该没看见。她当时睡着了,我看到哑儿之后她才醒的。但是衣服是哑儿死时穿的那件蓝白衫,后来却盖在水云身上。”

易厢泉低头沉思,又抬头看了看西边的云,看看苍山,看看河边的木柴。

夏乾问道:“沈大人会派兵来救我们?”

易厢泉点点头,又摇摇头:“出事还是要靠自己。不知沈大人何时能看到烽烟,而这山路崎岖,即便进山也要数日,只怕来不及了。”

“不等救兵,我们要怎么办?”

易厢泉沉默一下,终于缓缓吐出一句:“今日做个了断。”

夏乾瞪大双目:“今日做个了断?和谁了断?就凭你我?”

“不错,就是今日,就凭你我。”

夏乾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只要能出村,我一定帮忙。你说,要我做什么?”

易厢泉认真问道:“那……你可会煮粥?”

“我怎么可能会?”

“我去煮些粥和肉汤,你去找凤九娘剩余的迷药。”

夏乾一惊:“你要做什么?煮肉汤?哑儿临死的时候也……山歌里的老二也……”

易厢泉起身快步走向厨房,找出做饭用的锅碗瓢盆,开始淘米。

夏乾无奈,只得一脸晦气地跑去翻着凤九娘的东西。他不愿意找那种药粉,也不愿意去厨房帮忙做饭。在他的眼里,“君子远庖厨”永远是他拒绝掌握这项技艺的绝佳借口。况且他一个少爷,哪里轮得到他做饭。

他走了几步,心里也有些难受。易厢泉这人虽然可恶,但是聪明得很,受众人夸赞不说,居然连饭都会做。

夏乾甩了甩头,忙翻着凤九娘的东西。凤九娘的屋子很是整洁,没有什么杂物,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夏乾从床底下翻出一个茶杯,里面有铁锈的味道。他闻了闻,把茶杯一丢,又去翻枕头被褥。片刻,他便在凤九娘的枕头下翻到一些药瓶。很多是外伤药,其中一瓶有些特殊,夏乾打开闻了闻,这气味令他联想到庸城城禁时,青衣奇盗在油灯中放的香料,似麝香,他断定这就是迷药了。

虽然易厢泉不是一次两次装神弄鬼了,但他觉得还是要相信他。

夏乾忙跑到厨房,只见易厢泉正在煮着粥和肉汤,还围了围裙,可能是怕弄脏自己的白衣服。围裙有些滑稽,但夏乾此时也无心玩笑,只是把药粉一丢:“你要做什么?不会是下药吧?”

“就是下药。”

夏乾紧张起来:“你要给黑黑他们下药?”

“怕他们碍事,怎么只有这么一点?”易厢泉看着药粉摇摇头,“你再去找找看,这点剂量恐怕……”

“你居然真的要下这种毒手!”

易厢泉不为所动,慢悠悠道:“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一会儿你劝他们喝粥,等他们昏迷之后,把他们关进屋子去。我虽然不能十分确定,但他们之中应该有人与此次怪事密切相关。”

易厢泉吹了吹粥,轻轻抿了一口,蹙眉道:“再煮一会儿就可以了,即使粥煮得不熟他们应当也会出于礼节全部喝下,就权当我厨艺不精好了。”

易厢泉慢慢搅着粥,两个炉子、两个锅,他倒是处理得游刃有余。那样子像个归田隐士,又像是寺庙里的做饭和尚。眼看乌云遮天,夏乾在厨房来回踱步。他差不多问三句,易厢泉才答一句。

“我们要去捉凶手吗?”

“也不能算是凶手。”

“有危险吗?”

“有。”

“带兵器吗?”

“带,你不是只会射箭吗?”

“凶手是谁?”

易厢泉犹豫一下,才道:“算是凶手也不能算是凶手——”

问题绕了回来,夏乾着急道:“快煮快煮!煮完了去抓人!”

易厢泉赶紧拉住夏乾:“如此扇风,火会很快熄灭。”

夏乾深深吸了一口气,憋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敢问易公子,凶手有很多种,聪明的、羸弱的、武艺高强的,而我们要去抓一个什么样的人?”

夏乾此言,意在盘算此行的危险性,弄清楚他们的对手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易厢泉回答什么,他都有个思想准备。

哪知,易厢泉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夏乾万万没想到的话——

“不能算是人吧。”

夏乾呆住了:“不是人?那是妖魔鬼怪?”

易厢泉刚要开口,夏乾一拍大腿:“是动物!”

“也不是。”

夏乾欲哭无泪地看着他:“那是个木头?”

易厢泉拿起勺子,一边搅粥一边道:“我没见过,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只是根据山歌推断个大概。我先将事情的始末说个清楚,你自会明白。这件事看似复杂,其实最怪异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亡人复活,一处就是山歌应验。而几起事件无非就是山歌的翻版,即五个兄弟的故事。”

易厢泉转身关上门,从灶台里捡出带着灰烬的柴火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一边写,一边讲述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他按照顺序,在地上写下了:

孟婆婆

哑儿

曲泽

凤九娘

夏乾点点头道:“孟婆婆、哑儿与凤九娘死了,小泽失踪,一切都与山歌极度相似。此事怪异万分,如今想想只觉后怕。”

“你可知为何?”

夏乾紧张道:“定是有歹人故意……”

易厢泉摇头,慢慢叙述道:“我们从整体入手,从事件的动机开始分析。以山歌、诅咒等形式连续杀人,若是人为,属按规律犯案,有预告、警示作用,意在威胁。在普通的案子中实属个例,我也见过此类记载,如此做法只为让人感到惊慌失措,觉得下一个被杀害之人会是自己。”

夏乾皱了皱眉头:“目的为何?”

“复仇,这是第一种可能。而仇恨源头多半与山歌有关,故而以此做威胁,让人陷入恐惧。”

夏乾听闻,先是颔首肯定,随后细想,却觉得不对劲。

易厢泉继续道:“这些推断是我遇事后的第一反应,随着对此事的了解越发详细,我却发现……”

“这样不对!”夏乾摆摆手,“山歌出现的年代太过久远,若是后人复仇,算来算去,这梁子应是吴村建村时结下的。经过几代生息繁衍,什么仇恨都消了,还非要等到此时来报?”

易厢泉闻言,报以肯定一笑:“不错。看古屋陈设,不似本朝之物,山歌若是在那时兴起,当属乱世。据此进行推断,最近一次天下大乱是唐宋之间,大宋建国至今已有一百余年,少说也间隔三代人。再考虑画师出生年份,若仇恨在那时结下,报仇却间隔一百年以上……”

天空乌云慢慢挪着它的脚步,日光渐熄,厨房间只听得二人谈话之声。安静之时便于思考,但夏乾揉揉脑袋,觉得怎么都想不通。他看看易厢泉,叹口气:“那仇恨……会不会是上代之事,借山歌的名头吓人而已?”

易厢泉点头:“毕竟上辈人涉及两事:财宝之事及水云与哑儿爹娘之事。若是复仇,定然是与遇难的这几人都有联系。昨天我写下了这些人的名字,然而再看和山歌对应事件的相关人员,凤九娘、孟婆婆、哑儿、小泽几人之间并无必然关联。若硬要说关联,哑儿与水云有姐妹关系,凤九娘与孟婆婆有婆媳关系,吴白与吴黑黑是姐弟关系,而小泽和你有关系。”

易厢泉又在一旁写下水云、吴白、吴黑黑三人,并且在水云与哑儿之间、凤九娘与孟婆婆之间画了线。

“那到底为什么?这些事和曲泽也没有关系呀?”夏乾一拍脑门,“换言之,歹人仅想谋害哑儿,余下事件全是障目之法,混淆视听。”

易厢泉摇头:“这是第二种可能。但哑儿之死本就很是怪异,那歹人还要将孟婆婆推下悬崖,弄出鬼魂之事,又害凤九娘掉入水中,再送曲泽出村。既然是障眼法,就把所有人都砍死再仿照成山歌的样子摆好,岂不更简单?但眼前这些事件完全不同,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没死,事件越多,留下的线索越多。”

他说得夏乾哑口无言:“所以不是复仇,也不是障眼法?”

易厢泉摇头:“不能完全排除这两种可能性,但是从案发时间、复仇源头、众人反应来看,既不像是复仇,也不像是障眼法。”

夏乾揉揉脑袋:“那为什么按照山歌的内容杀人?”

易厢泉点头:“这是第三种可能。若凶手是一位以杀人为乐的疯子,一般手段会更加残忍,往往会在每个出事的人身边写上‘老大’‘老二’之类的话语,抑或是山歌的字条,又或是把皮影小人扔在事发地造成恐慌,这样反而能与山歌直接对应,也符合他杀人的乐趣,但是就目前看来都不符合。”

“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夏乾突然眼前一亮,“歹人不止一个,一人犯案之后,另一个人借着他的名义杀人。”

易厢泉点头:“这是第四种可能。一般连环杀人最容易出现这种冒名顶替的情况,歹人数量为两名以上,一名犯案者,一名或多名顶替者。我们可以理解冒名顶替者的动机,但是犯案者的动机又要回归前面三种可能性。这种情况就目前来看仍然不成立。”

听他连续否定了四种可能性,夏乾急得在屋内踱步:“那到底怎么回事?”

易厢泉继续道:“两起谋杀,一起失踪,一起意外。抛开山歌不谈,这四个事件中最奇怪的就是哑儿的死亡,其次便是小泽的失踪。此外,还有孟婆婆和哑儿鬼魂出没的问题。当我意识到这点再去细读山歌,这才发现了问题。

“第一,‘姑娘吃了木头桩子’没有发生;第二,‘老四上吊庙边林子’,小泽并没有上吊身亡,只是她躺的地点是寺庙附近的树林,而她毫发无损;第三,老大与老四的事件对应凤九娘与小泽,而事实发生时间则是颠倒过来的,先是曲泽失踪,后才是凤九娘意外死亡;第四,你落入井中其实也是一件大事,但是你侥幸逃脱了。若你因故身亡,你也算一个‘死人’,但是与山歌完全没有对应关系。”

夏乾这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依你之意,事件与山歌并不是完全对应?”

易厢泉点头:“不错。何况按我方才所说,若是以山歌威胁他人,意在复仇,而目的是使做错事的人感到惊慌失措,备受威胁。可是再看吴村,所有人的惊慌都来自于对事件的不理解,也不知道事件是怎么发生的,所有被害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下一个,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夏乾疑惑,深深吸了一口气。

易厢泉尝了一口粥,点点头:“快好了,挺好喝的。”

“别吃了!”夏乾心中焦急,“绕来绕去,居然无解。”

易厢泉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对。”

“什么?”夏乾木愣愣,“无……解?”

“不是无解,而是推断错了。”易厢泉自嘲一笑,“我昨天本想从哑儿的事件逆推,却发现线索散乱。再从孟婆婆的事件逆推,发现也是如此。换言之,这几起事件的行进方向是平行的线,根本无法汇聚到一点。因此才从动机着手分析,竟然也无解。想到此,我也觉得事件无解,便追溯回去,想看看是哪个环节推断错了,可惜并未发现什么严重错误……”

夏乾默然不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炉子上的两个锅都冒着热气,肉汤中传来阵阵扑鼻香气。易厢泉站在窗前,慢慢地搅着锅里的汤,轻声道:“事情无解,是因为大前提错了。我说过‘以山歌谋害人,若是人为,属于按规律犯案,有预告、警示作用,意在威胁’。而‘人为’,是我刚才那番推论的大前提。”

夏乾突然觉得明白了几分,易厢泉的这句话,不仅一下子推翻了之前的所有设想,还提出了一种夏乾从未细想过的可能。柴火发出一阵噼啪声响,夏乾反复咀嚼着易厢泉的话,才缓缓问道:“依你之意……这事件不是人为?”

“没有人按照山歌杀人,四起事件完全独立且与山歌无关,他们只是碰巧和山歌相像而已,”易厢泉看着他,慢慢露出笑容,“这才是这个案子最大的盲点。”

乌云慢慢挪了过来,遮住了日光,阴影投射在夏乾那张诧异的脸上。他愣了片刻,回想了一下之前的事,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呢?这也——”

易厢泉见粥已经煮好,遂灭了火,将粥盛出来:“换言之,山歌之中只有部分词语与事件一致。夏乾,在孟婆婆死亡之时,你有没有发现山歌与事件相应?”

夏乾迟疑一下道:“只是隐隐觉得有些相像,并没有真正往这个方面想……”

易厢泉点头:“不错。你们觉得事件与山歌一致,是因为哑儿死亡时打翻了肉汤锅子。‘肉汤’这种奇怪的词出现在山歌之中,又出现在现实之中,这才引人察觉。若不是哑儿死得怪异,且出现了‘肉汤’一词,你们很可能不会觉得山歌与事件有关。”

夏乾被易厢泉说得一愣。的确,这些事件与山歌的关联,全都是吴村一干人等的臆想,从未有人判定它们完全相关。

易厢泉的语气平和,声调毫无起伏,夏乾听他所言自己愣了半晌,抓了抓头发。

“关于二者的对应关系,在此之前你心中一定有疑虑,一种朦胧的、隐约的疑虑——山歌真的与事件有关吗?若说与事件无关,为何出现这么多类似的场景?当你无法解释这种疑问时,内心就会觉得二者必定相关。估计是有歹人故意为之,这个歹人不是潜伏于村中的外来客,就是吴村之人。”

夏乾犹豫道:“其实我没有细想,只是觉得有些像,大家也觉得有些像。可如果二者真的无关,为什么出现这么多类似的场景?”

“历朝历代的天子在位统治之时,总会相信民间所编的童谣,祥瑞也好,不吉也罢,它们都预示世运或人事。在我看来,这的确不可信,然而换个角度讲,为何天子会相信?因为童谣、歌谣都来自民间,来自于百姓,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透露出民间发生的事或者某种迹象。而自古以来,农谚、俗语也比比皆是,形成歌谣经人传诵百年,而且朗朗上口。所以这些话语的应验也不仅是单纯凑巧,还是前人总结的经验。”

易厢泉继续道:“五个兄弟的山歌,这是前人的故事和教训,是吴村先人的经历。编成山歌意在警示后人,这才会代代相传至今。今天应验,是因为吴村发生了与山歌相似之事。五个兄弟的故事与如今吴村发生之事有着相同的起因和环境,这才导致相同的结果。故而使得其中有这么多相似元素,这与农谚的道理相同,也与万物之理等同。”

语毕,易厢泉走到窗前,一下子将其推开。灰蒙的天空**出来,阴风阵阵。“你且看这天气,定是要下雪的前兆。古语也曾云‘三月死鱼鳅,六月风拍稻’,‘冬至天阴无日色,来年定唱太平歌’。全都是前人的经验教训,有些关于天气,有些关于时运。换言之,天时地势全部相同,起因相同,顺应自然规律,必然导致相同的结果。吴村的先人们经历过这样的事,哪知后人也遇上了相同的事。”

易厢泉转身,将白色的粉末分成四份,一份最多的加入肉汤中,余下的加入三碗粥中,徐徐道:“你仔细看那山歌,看似庞杂,细细读来却能瞧出端倪。故事的根本,不过是两条起因:‘暴富的富翁’和‘生病的姑娘’。由此,才引发五个兄弟上山的故事。暴富的富翁引发了凤九娘拿纸鸢逃跑之事。而‘生病的姑娘’……”

“易公子、夏公子,你们怎么起来了?”黑黑猛然一下推开厨房的门,夏乾一个激灵,下意识挡住正在下药的易厢泉,而易厢泉却是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打扰数日,此举不过聊表心意。”他冲黑黑笑笑,笑得一脸温和,不慌不忙地把包裹药粉的纸塞进袖子。

易厢泉这一笑让夏乾吃了一惊,这厮做了坏事都一脸正人君子的样子。

水云从旁边冒了出来,瞪大漆黑的眼睛扫了厨房一圈:“做饭?你们在做饭?”

易厢泉一脸淡然道:“思来想去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表示心意,倒不如做些小事,帮些小忙。见你们都没起,就擅自来了厨房。”他脸上不红不白,转过身去慢条斯理地搅着粥,“不出片刻即可食用,耐心等候即可。”

易厢泉本身说话就带着几分沉稳之气,如今他的语气平淡,一如既往地可信。

吴白远远地站在厨房外,那句“君子远庖厨”深深影响了他。水云踮起脚尖看着厨房,良久才冒出一句:“易公子不是都盛好了嘛,为何现在不拿去吃?”

易厢泉立马答道:“粥正滚烫,凉些再吃会更好。眼下若是端出去,烫了你们的口,我岂不是感恩不成反而有罪了。”

他不紧不慢地搅着粥,似乎在等药粉溶解。夏乾暗暗震惊,这易厢泉撒谎功力比自己都强!

[1] 半夏:中药名。又名三叶半夏、半月莲、三步跳、地八豆、守田、水玉、羊眼。有毒植物,其毒性为全株有毒,块茎毒性较大,生食0.1―1.8g即可引起中毒。对口腔、喉头、消化道粘膜均可引起强烈刺激;服少量可使口舌麻木,多量则烧痛肿胀、不能发声、流涎、呕吐、全身麻木、呼吸迟缓而不整、**、呼吸困难,最后麻痹而死。有因服生半夏多量而永久失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