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人复生一人亡

黑黑趴在地上拼命朝下喊着,吴白与水云也匆匆赶来,众人惊喜地一阵大叫。待易厢泉也跑过来,只见夏乾昏迷在山崖深处。

易厢泉愣了片刻,赶紧取了绳子。待到了山崖底部,他伸手欲探夏乾的鼻息与脉搏,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手在微微颤抖。

“夏……夏公子到底怎么样了?”吴白在山崖上方结结巴巴地问,他着实害怕了。

易厢泉开始号脉,夏乾的气息微弱却还算平稳,还有一脉尚存。再抚摸额头,火热无比。虽不知骨骼断裂与否,至少能稍微放心了一些,估计他只是因发烧而昏迷。易厢泉向山崖顶部的三个小辈招了招手,示意夏乾一切安好,又把自己的外衣解下罩在他身上。

此时乌云已经退去,暖阳照了下来,山崖的峭壁和尖利的岩石也泛着淡淡的金色。夏乾的鼻子冻得通红,四肢伸展着趴在雪地上,就像是趴在自家的白色锦被上一样,等着睡到日上三竿之后下人叫他起床。

经过一夜折腾,易厢泉此时已经是满面尘土,憔悴不堪。他擦了擦脸,躬身在石头上坐下,低头看着夏乾,突然笑了,他觉得自己身上沉重的东西已经被卸下来了。

很快地,山崖顶部的三个人取来了木板,夏乾被绑在木板上拉了上去,整个过程简单又迅速。不久,夏乾便安然地躺在床榻之上接受检查。

“他应该没事,”易厢泉擦了擦额间的汗,“身上全是伤但是骨头没断,现在只是因受寒而昏迷,不久后便会醒过来。”

“夏公子为什么会躺在山崖里?”水云仔仔细细地瞧着夏乾,低声问着。

易厢泉看了看他们,慢慢道:“被人下药了。”

他说完,这才发现夏乾的衣服褶皱里藏着一根白头发。易厢泉把白发拿起来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玉佩和孔雀毛放回到夏乾床边。

吴白惊道:“真的是凤九娘做的?”

易厢泉没有说话。他走到桌子边上,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些食材,让黑黑拿去做些饭端来。写毕,忽然看到吴白桌上堆砌的书卷下边放着一幅卷轴,轴上似乎有血。他抽出来打开,只见上面画了一位年轻女子。

易厢泉先是眯眼打量,只是纯粹欣赏。片刻之后却忽然一怔,冲吴白笑道:“这莫不是七名道人所画?”

“七名道人?”吴白讶异地转头一看,“谁?”

易厢泉摇头:“七名是他的名字,喜欢研究机关秘术,也是一位很奇特的画师。他技术精湛但总爱画些奇怪的东西,据说只画了几年就不知所终了,鲜有画作存世。若得一幅,价值千金。”

吴白很是开心,并非因为画作值钱,而是因画本身珍贵。

而易厢泉只是看着字画,修长的手慢慢地抚摸着粗糙的画面,翻来覆去地看着,正面、反面,甚至于贴近眼睛去细细地看着那图画上的细小之处。

画中的少女娇俏美丽,她穿着一身华丽的衣裳,手戴造型奇特的镯子,趴在榻上安静地沉睡着。易厢泉翻过画来,看见那一小摊暗色血迹沾在画的背面,又将画竖起来看它的长度。

“被截过……”易厢泉喃喃道。他用手轻轻摸了摸画卷,那里是沾有血迹的地方,一直延伸到了画的边缘处。可见这幅画原本沾染血迹的地方要更多一些,但是有人嫌弃不美观,于是截掉了。现画卷的空白之处太多,除去人物之外,其他的地方统统没有画完。

一般画师是不会自己裁掉自己的画作的。哪怕整幅画都沾染血迹,一般的画作收藏者也不会去将画破坏,反而会将其好好珍藏。截掉画作的是什么人呢?是一位对画作没有这么珍视的收藏者,他珍视的不是画作,而是画中的姑娘。

易厢泉正在沉思,吴白端了茶水过来,打断了他:“这画原来是挂在古屋里的,很久以前就存在了的,被夏公子取了出来。你说,会不会与山歌有关?那山歌——”

“那山歌太奇怪了。”水云看着易厢泉,想听他说些什么。

但易厢泉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看关了凤九娘的柴房。它就在吴白的房间对面,凤九娘似乎还在里面走动,现在已经停止喊叫了。

“别放她出来,等夏乾醒了再说。”易厢泉语气有些生硬,几个小辈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易厢泉还想问些凤九娘的事,但是目光却又扫到了《黄金言》上。这字挂在吴白的房间里,倒是非常合适的:

惜吾当年青杏小,

时待不知习无早。

读罢见鸳鸯游弋,

书弃提笼圈鸾鸟。

谨成父愿皇榜落,

言酸意恨几时了。

慎慎闻此丝竹乐,

行咎难对门氏老。

易厢泉看了看,忽然问吴白:“你可有纸鸢?”

吴白一怔:“纸鸢?以前做过,司徒爷爷也送过给我,但我忘记放在哪里了。”

“其实昨日我就想说,但是急着找夏乾,就没有再提。其实这是个双重字谜,”易厢泉颇有兴味地说,“一开始只觉得它是个藏头诗。‘惜时读书,谨言慎行。’但是看桃花映在‘游弋’‘鸾鸟’‘丝竹’‘门氏’几个字上。其实是丝、氏、鸟、弋,合起来就是‘纸鸢’二字。是不是纸鸢上面有什么秘密?”

吴白愣了愣,挠了挠头:“想不起来放在哪里了,上面画了很多花纹,有点丑。水云、黑黑姐,你们记得放在哪里了吗?”

水云茫然摇头。

黑黑又给易厢泉倒了热茶,他接过喝了一口,看向夏乾,有些忧心:“你们回去休息,我今夜在这里守着。”

黑黑又端来一些吃食。易厢泉劝走他们,关了门之后,慢慢洗了脸,随便吃了点东西,又坐在了桌案边。

他闭起眼睛,慢慢地回忆吴村发生的所有事情。

吴白出了房门,叹了口气:“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黑黑认真道:“我看易公子是个好人,他的话要听。你们不要去给凤九娘开门。”

她言下之意,凤九娘的罪是认定了的。吴白很赞同地点点头,而一旁的水云则从背后拿起了柘木弓的匣子。

“你们说,这弓是不是很好用?”

“那是人家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快放回去!”黑黑指责道。

水云嘟囔:“我就看看,明天就还回去。”

此时苍山覆上了白雪,显得更加险峻。这种时候,吴村人都要避免走山路,以免路面湿滑导致发生意外。黑黑点燃了村里的灯,嘱咐了吴白和水云几句便回房休息了。

不一会儿,水云的房门开了,她悄无声息地跑出来,怀里抱着柘木弓的匣子。

水云从小就练习射箭,但苦于没有一把好弓。弓箭制作,以干、角、筋、胶、丝、漆六材为重。好的弓箭都是选材优良,再经由优秀的工匠制作而成,工艺复杂,价格高昂。

这个匣子是用上好的檀木所制,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还镶嵌着翠玉。水云看不出来雕刻的是什么图样,只觉得异常美丽。她自小家境贫寒,而山中多树木,她的弓箭多用普通树木制作,再以鹅毛为羽,着实不佳。眼前的弓箭是她梦寐以求之物。

在灯笼微弱的光线照射下,柘木弓匣染上一层浅淡的黄色,似乎有了呼吸和心跳。而水云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放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之上,似乎在举行神圣的仪式,轻轻打开了它。

柘木弓就这样出现在水云的眼前,瞬间照亮了她的双眼。优雅的弧度、完美的工艺,与那些粗木所制的弓箭不同,这把柘木弓散发的气息冷冽而神秘,像尊贵的武者。

水云轻轻取下它,爱不释手。她眷恋地看着柘木弓,随后又看了一眼箭筒。箭筒也是异常精美,仿佛是装着夜明珠的盒子。轻轻旋开,里面有不少黑羽箭。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恨自己的出身,她好羡慕夏乾!她活了十几年,这种弓箭摸都没摸过。水云深深叹气,这都不是她的东西!但是她想试一试,哪怕射一支箭也好。

她兴奋满满,手微微颤抖,瘦小的肩膀扛起了柘木弓,上了箭。心想周围都是群山、树林,以近处的物体为靶,未免没有趣味。只射出一箭,射得远远的也无伤大雅。她决定向上垂射一箭,这样不必担心射到什么东西,也不必担心伤到人。

天色逐渐昏暗,水云匆匆举起弓箭,奋力一拉,仿佛有了后羿的英雄气概。她听见弓弦的声音,突觉脑中一片空白,唰啦一下,箭就离弦飞了出去!

柘木弓的力度比普通弓箭强太多,水云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瘦弱的身躯经不住强大的冲力,被狠狠震了一下。而那箭却是一下子蹿上了天,就像是逆向而行的星,速度快到无法看清,只觉得那亮光一闪便直冲云霄了。

水云目瞪口呆地看着昏暗的天空,箭消失了。

水云的惊喜之感烟消云散,如今只剩下悔恨与害怕。夏乾的箭就这么射出去了,再也回不来了!那箭价格高昂,自己怕是赔不起的……

水云急得快要哭了,飞快地取下灯笼朝远处的山中奔去,用灯火照着她目之所及之处,偷偷地寻着,而此时远处的屋子忽然亮了。

今夜不知怎么的,黑黑觉得有些不安。她回忆了一下,今日易厢泉提到的纸鸢似是被收起来放在了柴房里。虽然不知道纸鸢有何用意,但她还是想拿回来看看。

她披衣出了门,也没有看到水云奔跑的影子,打算去柴房一趟,再顺便给凤九娘送些吃的。

易厢泉早已吹熄了灯火,准备趴在桌案上睡一夜,却觉得有些冷,想从夏乾的身旁拿下一床薄被。刚走过去取被子,却万万没想到夏乾“哎哟”轻叫一声,突然睁开了眼。

黑暗中,两个人都愣了一会儿,彼此看不见对方。

“我是不是死了?”夏乾瞪着眼睛突然问道,声音喑哑,也不知道他在问谁。

听他这个语气,肯定身体没有事了。易厢泉突然有些高兴,一时激动不知说些什么,愣了半晌,竟然起了捉弄他的念头,沉声道:“死了,你死了。这里是阴间!”

接着一片死寂。

夏乾躺在**愣了一会儿,竟然坐起来朝着易厢泉的方向看去。看了半天,算是看清了一些轮廓。

“易厢泉?你怎么会来吴村?”

易厢泉愣住了。要知道,以前的夏乾是最好骗的,不管说什么他都信,而且人在经历生死浩劫之后往往是没有理智的。如今是怎么了?怎么变聪明了?

见易厢泉不说话,夏乾觉得他还想骗自己,愤然道:“还阴间呢,我从小被你骗到大,如今还能被骗?!点灯去!”

易厢泉赶紧点灯。室内亮了,只见夏乾扶墙站起,脸色苍白,却满眼闪着光。

“凤九娘人呢?她真的是个——”

夏乾的愤怒使后半句的污言秽语没有说出口,反倒吞在肚子里,化作了剧烈的咳嗽。

“她被关起来了,”易厢泉赶紧扶他坐下,倒上茶水递过去,“曲泽也平安出村了。你先别急,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告诉我。”

夏乾端着茶碗,刚想说话,门突然开了。只见黑黑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神色惊慌。但看到夏乾醒了,先是一怔,后竟然喜极而泣。

“出事了?”易厢泉发现她神色不对,赶紧站起身。

吴白此时也从门外踏进来,焦急地说道:“没找到!她……跑了。”

夏乾一听,也不管自己身体不适,赫然站起:“她跑了?咳咳咳……她把我扔到洞里活埋,自己跑了?”

“你冷静一些,喝一点水。”易厢泉按住了他,转而问黑黑道,“什么时候的事?你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黑黑抹着眼泪:“不知道,也许很久了。她应当是翻山走了,不过夏公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夏乾喝完茶水,涨红着脸怒道:“她要杀我!她在酒里下药,还把我扔到那个井一样的洞里,想活埋我!要不是我想办法跑了——”

“凤九娘真的要杀你?”黑黑吃惊问道。

吴白叹气:“事已至此,你还不信?姐,你就是心肠太好,不把人往坏处想。”

黑黑垂头,半天才道:“凤九娘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刚嫁过来的时候我才五岁,我记得她温柔又老实,对孩子们很好。喂我们吃饭,教我们唱歌,就像……”

“像哑儿姐,”吴白叹息一声,看向窗外,“后来慢慢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直很激动的夏乾听到这话,有些难以置信:“她?像哑儿?”

黑黑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易厢泉沉默不言,黑黑亦是如此。他们有很多问题要问夏乾,而就在这一刻,门一下子开了,水云冲了进来。

夏乾朝水云望去,还伸手打了个招呼。水云却没有看他,她脸色惨白、双唇颤抖、失魂落魄地看向前方。

“水云……”黑黑奇怪地看着她。

她这才慢慢抬头,看了众人一眼。

“凤九娘,”她似乎是哽咽了半天,“在河里……”

众人皆瞪大眼睛,水云所说的“在河里”,又是什么意思?

“她泡在河里……”水云几乎说不出完整句子。

吴白吃惊道:“凤九娘不是跑了吗?”

水云脸色苍白地摇摇头:“她、她好像……死了!”

一听这话,夏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下子坐起来欲冲出门去。几人未想到夏乾真的是“毫发无损”,筋骨未断不说,发着烧还能一跃而起。黑黑赶紧拉住夏乾,但易厢泉却率先出了门,吴白和水云紧随其后跑至河流边上。

易厢泉站在最高点,提灯照亮了河岸。

“你们不要过来。”他手中提灯,高高举起,似乎在望着水面。

夜幕降临,此时才知日暮之时的晴朗只是风雪来临的前兆。大雪飘落,如刀子一般打在众人身上。河水湍急,从陡峭的山崖间滚滚而下,直至平缓之处遇石激起阵阵水花。在一片灰色乱石之中,似乎有东西夹在其间,那是凤九娘泡得发涨的脸。

易厢泉看清了,脱了外衣,举着灯笼蹚入水中。

水云和吴白都忧心地在一旁站着:“你小心些——”

“你们不要过来。”易厢泉又重复了一遍。他走得很稳,好在河水是温泉水,不至于太过寒冷。但是湍急的河水很快漫过了他的胸膛,他只得把灯笼举高。可风雪极大,那可怜的灯笼晃**几下便熄灭了。易厢泉把它扔到湍急的河水里去,灯笼落水之后撞上不远处的尖利岩石,很快碎成一团。

“易公子!实在不行不要捞了,你自己要小心呀!”水云喊着。可易厢泉没有回头,直到河水快要漫过他的脖子,打湿了口鼻,他才碰触到凤九娘的尸身,凤九娘的尸身已经在河水里浸泡很久。而不远处的石头缝里夹杂着一只花纸鸢,在风中晃晃****,接着起了一阵狂风,那纸鸢便飞上天去了。

远处,黑黑也提灯过来了,紧跟在后面的居然是夏乾。他披着一床被子,怒吼道:“如果捞不上来就不要捞了!活人比死人重要呀!你不要犯傻!”

却见易厢泉已然抱起了凤九娘,就像是抱着一块白色的、腐烂而庞大的肉。他在激流中艰难地往回返,走出了水面,身上全湿了,头发很快结了一层冰霜。

黑黑想去给他披衣服,却被易厢泉阻止道:“不要过来!”

易厢泉抱着凤九娘的尸身走到了众人面前,此时他已经冻得浑身发颤了,这才接过黑黑的衣服披上。看了看凤九娘的尸身,探了探鼻息,又号了号脉,才道:“真的没救了。”

“实在太危险了,以前村里有人失足落水,被卡在石头缝里都是没人去捞的。”水云低声道。

易厢泉还在低头检查伤口,没有抬头:“万一人没死呢。她……有家人吗?”

“没了,她丈夫前一阵在狩猎的时候受伤死了。不过他以前就很长时间不回家,回家了就喝酒打人。”黑黑也低下头去。

易厢泉什么也没说,他想把自己的干衣服给凤九娘盖上,夏乾拦住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给凤九娘盖上。

“盖我的衣服,我穿得厚一些。“

夏乾皱了皱眉头,站起来看着凤九娘的脸。她的脸被泡得发白而不成形,似乎挤一挤就能出水;她的头发散乱,然而那个木镶金的簪子还在;她的手臂露在外面,像是有很多外伤,已经好了大半。

看着她的脸,夏乾不由得想起几日前凤九娘是如何把自己抛下洞的。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不可能原谅她。但如今她已遭了难,有些事想要计较却也根本没法儿计较了。易厢泉拍了拍他的肩膀,抱起凤九娘的尸身准备回去。

冷风吹来,夏乾冻得打了个喷嚏,视线逐渐模糊。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五个兄弟的故事,有些不合时宜,却挥之不去:

老大独自在大雪纷飞之时进山找财宝。然而地势险要,山中多狼。他攀爬之际,手下一滑,落入河水之中溺死了。

富翁、姑娘、老二、老大,竟然都死在这样一座山上,死后灵魂不散去,成了孤魂野鬼,日日哭泣,宛若山间的风声。

此后山中总有这种风声,在山间回**着。

这段故事令夏乾浑身发颤。凤九娘扭曲又肿胀的脸离他越来越近,夏乾眼前一黑,一下子晕了过去。

风雪交加的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夏乾这一晕就是一天一夜。他在炭火的噼啪声中醒来,已经中午了。听见水云在抱怨着什么“夏公子这样下去以后怕要落下病根”,夏乾顿时脸色阴沉,翻个身后昏昏沉沉地打盹儿,直到暮色降临。醒来后发现易厢泉不知去哪儿了,黑黑与水云轻声谈话,吴白时不时地插嘴。

夏乾听不清楚,只觉得肚子有些饿,却贪恋于床铺的温暖不想起身。他闭起双眼,想再睡一觉,可脑中总是浮现出吴村所经历的种种事情:孟婆婆的歌声、哑儿的尸体、井底所见的阴沉天空、凤九娘的脸……

无法解释所有的事情,凤九娘应当是意外失足而死。走了山路就出了事故,可见山路多么陡峭,若自己当初要是真的爬山离村,那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很快就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凤九娘不在了,他们也不用按规矩坐在厅堂吃饭。炭火堆旁,吴白一边喝着粥,一边哼起了山歌:

大雪覆盖东边村子

阎王来到这栋屋子

富翁突然摔断脖子

姑娘吃了木头桩子

老二打翻肉汤锅子

老大泡在林边池子

老四上吊庙边林子

老三悔过重建村子

老五天天熬着日子

是谁呀,是谁呀

是谁杀了他的妻子

黑黑低声喝止他:“不要唱了!”

吴白有些委屈:“从小就唱,习惯了。”

“出了事还要唱吗?”

吴白闭嘴,闷头吃起干粮。

水云满嘴塞着饼,犹豫了一下,问道:“富翁去世,对应孟婆婆坠崖。而老二的死,对应哑儿姐死亡。曲泽出现在山神庙树下,好在安然无恙。而贪财的老大对应凤九娘,在白雪遮天的日子死在水中……”

“你别说了,吃你的东西!”黑黑又喝止了水云,觉得自己心力交瘁。

“但是哑儿姐死得不明不白的!我不能不去想这些事呀!”

他们争吵着。夏乾翻了个身,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他不信鬼神之说,若是诸多怪异事件是人为,那么究竟是谁?不是他自己,不是易厢泉,那就只剩下水云、黑黑、吴白了。夏乾觉得太可笑,这三个人——怎么可能和这三个人有关!?

听到门嘎吱一声,屋外三人谈话瞬间停止。

“夏乾醒了吗?我有话问他。”

“没醒。”水云天真地答道。

易厢泉只瞥了夏乾一眼,便知道他在装睡,于是遣了三人吃完饭回去休息,自己则坐到床边推了推夏乾。

“你将吴村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我,每件都要说清楚。”

夏乾无奈地点点头,裹着被子盘腿坐起来开始讲故事。烛火温暖,易厢泉坐在那里,脸上被染了一半阴影。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而夏乾喝了三壶茶、吃完了两碟点心,一讲便直到夜色渐浓。

从山神庙到古怪的古屋,从孟婆婆坠崖到哑儿遇害,之后又讲了遇见哑儿与孟婆婆的鬼魂、曲泽的失踪。等到全部讲完,夏乾如释重负,心中也好受很多。

现在易厢泉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应当就好办很多。但是他仍然皱着眉头,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有些阴沉的天空。吴村四周的高山像灰黑色的墙面,墙面之后却有更多的高山,层层叠叠地把他们围了起来。

“你听见狼叫了吗?”易厢泉看着窗外,突然问道。

“山里经常有。”夏乾从**坐起来,穿好了鞋。

“你真的看到了孟婆婆?”

夏乾听到这件事很是吃惊,摸了摸头:“真的!”

“我的意思是,你确定你看到的是孟婆婆?是人?不是画,不是影子,而是一个人?”

夏乾点头:“是真人,是背影。”

“那哑儿呢?”

夏乾脸色越来越难看:“是她,看到的是正脸。”

二人默契地沉默了,这件事分外怪异。假如有人装神弄鬼,可村里根本没什么人。即便真的有人装神弄鬼,还能装出两个鬼来?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看见孟婆婆鬼魂的那晚,是从窗户这边看到的?”易厢泉从窗户边上探了半个身子出去。

“不是这间房,是那间客房。我当时想开门,可是打不开。人死不能复生,我看到了哑儿的鬼魂,又接连看到了孟婆婆的。假若有人装神弄鬼,那这个人的目的何在?”

易厢泉推开门看了看四周。屋舍尽收眼底,而在窗户一端则看不见任何东西。他问夏乾:“那晚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似乎有,但来了这边一直睡不安稳,大家起得也早,”夏乾犹豫一下,又道,“有件事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我在井中爬行的时候似乎听到了叹息声。”

易厢泉讶异:“是人声?”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夏乾想到此,心里有些害怕,却不愿承认,问道,“你说吴村是不是真的有鬼?”

易厢泉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

“我想出村啊。”夏乾腿一蹬,又躺在了**。

“吴村的人是去狩猎了?这么久了还不回来。曲泽前去报官,竟然也未回来。”易厢泉叹了口气,忽然转移了话题,“你身体好些了吗?”

夏乾一愣,心里嘀咕,觉得易厢泉此问定是没安好心。他与易厢泉性格极为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突然对人关心起来,多半是有事要麻烦对方。

夏乾顿时心里一寒,赶紧答道:“不!没好!我正头晕恶心想吐呢!”

易厢泉白了他一眼:“那你还穿好鞋,打算半夜溜去厨房找吃的?”夏乾一怔,赶紧脱鞋。

“别脱了,”易厢泉看了看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叹了口气,接着到脸盆旁边开始洗手,“我带你去厨房。”

夏乾一听这话,顿时开心了。但易厢泉没有直接带他去厨房,而是先去了孟婆婆的房间。查探一番之后,易厢泉找到了一些油和燃料,说要借用一下。随后,二人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像做贼一样,夏乾偷吃了一些烧饼,易厢泉没说话,拿了一把剪刀。

待夏乾吃完东西,二人出了门。易厢泉看了看不远处大树下的三口棺材:一口是哑儿的,一口是孟婆婆的,一口是凤九娘的。

“那我也回去睡觉了。”夏乾有些心虚,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易厢泉看了他一眼:“哑儿的棺是你开的?胆子可真大。”

夏乾心中一凉:“我、我不——”

“再开一次吧,”易厢泉举起剪刀朝他笑了笑,“这次我们开孟婆婆的。”

冷风把树吹得吱呀吱呀作响,易厢泉迎着风走到门口取了灯笼照明,灯笼一晃一晃地,闪着浅淡的黄色。易厢泉扶住了灯,把剪刀递给夏乾。

“你拿着。”

“我不拿!”

“唉。”易厢泉叹息一声,唤来了吹雪,让它驮着。两人、一猫走到树下,易厢泉取了棺材上的钉子,扶住孟婆婆棺材的一端:“我数一二三,一起抬。”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夏乾如今体会到了被人强迫开棺的滋味。他有苦说不出,只得伸手抬了棺材板。孟婆婆的尸体赫然出现在眼前,易厢泉皱眉提灯照射,道:“剪刀递给我。”

夏乾不动,易厢泉又叹息一声,从吹雪背上取了剪刀,开始动手。

“你主动开了哑儿的棺材,如今怎么不敢看了?”易厢泉埋着头孤军奋战,有些哀怨。

“我只是看看,不会动刀!”

他话还没说完,易厢泉就把剪刀放回到了地上。

“你……你真的剪开了皮肉?”见剪刀上面沾满了血,夏乾有些慌乱了。

“其实不用剪开,”易厢泉皱着眉,认真地看着,“我不是有经验的仵作,还是谨慎一些为妙。那日我在山崖底下,由于光线不足,只是大致地看了下。如今倒是看清了,这尸首坠崖之后是趴在地上的,伤却在脑后。”

夏乾一怔:“不是坠崖死的?”

“你过来看看。”

“我不看!依你所言,她死后有人把尸首扔下了山崖?”

“错不了,”易厢泉提灯认真地看着,“若失足坠落,体表轻伤,体内伤则比较严重。死者多半是内脏大出血,身上有骨折。但现在死者腹部有一块不明显的伤痕,像是被山崖底部尖利的石头划伤的。肉色干白,没有新鲜的凝血块,因此这处划伤应该是死后伤。除此之外,若是人失足坠崖,在失足的一瞬往往会伸出双手试图抓住什么,比如山崖边缘的岩石,或是身体有碰到山崖侧壁而擦伤,可是孟婆婆身上却没有这些伤痕。”

夏乾探过头去,只看了尸体一眼,突然觉得有些想吐。

易厢泉仍然眉头紧皱:“她的致命伤在头部。发髻散乱,但是仍然可以看出是被钝器击打过,而且一共被打了三次。只是……这钝器是什么?她死前应当是拿着什么东西的。”

“但她怎么会——”

“她怎么会死而复生?”易厢泉提着灯轻轻地说着,“她被打了三次,又被丢下山崖,怎么会死而复生?”他喃喃自语。

夜风吹得大树轻轻摇曳着,周围安静极了。

良久,他再度看向夏乾:“我一向相信你的识人能力,但此事非同小可,需要再向你确认一次。你确定你看到的是孟婆婆,不是村中其他人假扮的?”

夏乾知道他在怀疑什么,看着易厢泉的眼睛,认真道:“是孟婆婆没错。”

易厢泉的有些疑惑了。他知道夏乾这个人平日里虽不太可靠,但是认人能力是极强的。他回过头看了看孟婆婆的棺材,又看了看哑儿的棺材。

夏乾小心翼翼地问:“哑儿的棺材不用再看了吧?”

“我已经看过了。我再问你,在你见到哑儿鬼魂之后,你亲自开棺确认了没有任何异常?”

夏乾摇头:“她也死透了。”

“你确定你看到的哑儿是真人?”

“我看到的是哑儿的正脸。不只是我,水云当时也在场。”夏乾又回答了他一次,这次更加坚定了。

易厢泉叹了一口气,眉头紧锁。

夜晚的风呜呜地吹着,阴云一直不散。

夏乾看着天空,突然问了一句:“你说,世上真的有鬼吗?”

易厢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认真地看着他说:“你可知鬼神的来历?古时人们畏惧雷电、山崩、地震、疾病与死亡,自然会将这些现象归咎于和自己相似的个体。鬼怪、神明的形象多半是人演化而来。恐怖自然现象归咎于天神,死亡与怪事则归咎于鬼怪。如今时过境迁,我们越发信赖人的智慧,又怎能把解不开的事归咎于鬼神?”

夏乾无言,他说得很有道理,可还是解不开这些怪事之谜。

阴风吹过,两片挂在枝头的树叶再也支撑不住飘零下来,一片落在易厢泉肩头,一片落在棺材上。易厢泉拾起肩头的这片,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又把它仍在地上。

“我们走吧,”夏乾被冻得瑟瑟发抖,其实也是心里害怕,嘴上却说,“太冷了。”

易厢泉没动,风吹得他的白色衣摆直飘,吹雪也上前蹭着他的裤腿,可是他全无反应,只是怔然地看向前方。良久才慢慢抬头对夏乾说了一句话:“我……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这件事只有几种可能。”

夏乾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不确定,”易厢泉的眼神有些飘忽,“事情比我想象得还要复杂,有很多事需要理清楚。”

易厢泉突然提起灯笼往回走。回屋的路程很短,但是他走得很快,一句话也没说,好像生怕把自己刚刚想到的东西忘掉似的。回到屋内,他点燃了一盏灯,把纸张撕开,开始在纸片上写写画画。夏乾想看他写的是什么,但是他却将纸揉成一团,扔掉了。

“我需要找这些事件之间的联系,但有些事我想不明白,需要问问你。你觉得古屋墙上的密道是通向外面的吗?”

夏乾摸摸头:“我当天和曲泽进入古屋,黑灯瞎火的只是摸到了墙上的缝,像是门……”

“但我今天白天从墙外看了看,并没有看到任何裂缝。”

夏乾一惊,若是古屋真的存在通往屋外的密门,趁着白日里亮堂,完全可以从屋外就看到墙面上的门缝。回想起自己拉住曲泽在半夜摸墙,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

夏乾问道:“可山歌是怎么回事?”

易厢泉揉揉脑袋:“不知道。这些日子一直在忙你遇害的事,如今可算是消停了,但这些事越想越不对劲,明天天一亮我就进屋去查探——”他话说了一半,突然止了声,迅速站了起来推开了房门。

房门外是如墨的夜色,灯笼挂在屋檐下轻轻晃动着。易厢泉眯着眼查探四周,扭头对夏乾道:“刚才好像有人。”

夏乾讶异,出门看了一圈,摇头道:“没人呀。”

几间小屋的灯都熄灭了,几只鸟从夜空中飞过,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易厢泉沉默地关上了门,脸色不佳。他在房间踱了一会儿步,没再言语。走了一会儿,又回到桌子上开始撕纸写字。

夏乾怏怏不乐地躺**睡着了。伴着撕纸的声音,他睡得很香,但是没睡多久却觉得四周很冷。

夏乾打了个喷嚏,睁开眼。屋内暗淡无光,不知道什么时辰了,至少天还没亮。易厢泉已不在屋内,桌子上的灯也熄灭了。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发现门开了一条缝,冷风呼呼地吹进来,桌子上的纸片被吹散在地面上。纸片上面写了很多字,散落在地上像是一地的鬼符。

他打着哈欠去关门,却发现易厢泉正站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不知在做些什么。昏暗的角落里堆砌着一些木材和布料,仔细一看,旁边摆放着四只巨大的白色纸鸢。

夏乾看了看纸鸢的形状,就知道那是易厢泉亲手做的。他们小时候一起做过这东西,易厢泉做得很丑。

易厢泉站了很久,又跑去厨房,拿了一块猪油和一坛酒出来。又拿起布料,把酒倒在上面。

夏乾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有些紧张。他知道易厢泉一旦落单,往往会做一些怪事——这家伙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布料、木材、酒、油,这些东西分明是用来燃火的。易厢泉一向我行我素,放火烧了村子也说不准。

夏乾眼前出现村子着火的情形,突然害怕起来。他准备披衣悄悄出门看看,却突然想到易厢泉是害怕大火的,照理说他应该是不会放火的。

此时,站在院子角落的易厢泉忽然动了。他先是弯腰,然后抱着一大堆东西向河边走去。

只见河岸边堆起一堆木柴,木柴旁边蹲着一只白猫,而白猫旁边,是一脸专注、正在背风打火的易厢泉。

夏乾吓了一跳——他真的要点火!他不是害怕大火吗?

吹雪听见响动,叫唤一声,蹭了蹭主人的腿。易厢泉慢慢转头,这才看见夏乾:“你出来做什么?”

夏乾冲过去一把拽住易厢泉的袖子:“我怕你烧村子!”

易厢泉愣了一下:“烧什么村子?我只是在放纸鸢。”

易厢泉点燃了油灯,转头对夏乾说:“本以为你真的不舒服,想让你休息。如今看来你倒是酒足饭饱,就替我做些事吧。”

夏乾听得糊涂:“放纸鸢?不是放火?”

易厢泉安静地看着天上的云彩,它们缓慢地飘动着,像是随时会散去,但是仍然遮住了漫天的星星。东方的天空有些微亮,似乎快要天明了。

看了片刻,易厢泉把线递给夏乾:“准备放吧,放得越高越好。这是一件大事,只能交给你来做。咱们小时候也放过,你比我更擅长放纸鸢。”

夏乾一脸不情愿地接过了线。儿时逢清明重阳,他也会跟人去放纸鸢。只是易厢泉很少会夸赞自己,如今突然开了金口,总觉得有些问题。

纸鸢多为鸟形,而易厢泉做的这个纸鸢尾部极长,毫无美感,活脱脱像拴着两根布条的傻鸟。

“你拿着线跑到村子那边,看看能不能放起来。我打灯笼给你照明,小心脚下,不要摔倒。”易厢泉竟然真的打算放纸鸢,还打着灯笼和他一起跑。

夏乾没有办法,知道易厢泉一向行事古怪,也没多问,只能拽着线跑起来。易厢泉做的纸鸢虽然丑陋但似乎更为精巧,如张开双翅的鹰,一下就飞入了夜空。

夏乾赶紧道:“放起来了,线给你!你接着呀!”

易厢泉不应。

纸鸢飞起,直破苍穹,却戳不破浓重的云彩。天空阴云密布,根本无法看见一丝月影。易厢泉皱着眉,看了纸鸢片刻,喃喃道:“差不多了。”

“你拿线!”

“再等等。”

夏乾提着线,仰着头问道:“你把纸鸢捆上布做什么?”他话音未落,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手中线的上端有些滑,空气中掺杂着酒味与油味。

易厢泉没有解释,只是言不由衷地夸了他两句“放得真高啊!”,随后把灯笼罩子打开,拿出了里面的油灯。

“你……你要干什么?!喂,你别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