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衣人悄然降临

凤九娘大惊,这又是什么说法?不指名,不道姓,只告知职业,还属三教九流。

吴白冷冷看了凤九娘一眼,与水云一同将绳子牢牢地拴于身后的大树上,自己也紧紧地将余下的绳子握在手里,生怕它再次松掉。

“你究竟叫什么?为什么来这儿?”凤九娘惴惴不安,大概就是因为山崖下的那个不知底细的人。那团白色的影子如同白无常一样,来自地府,却又洞悉尘世之事。

那人没有回答。

吴白与水云拉着绳子,黑黑也过来拉着,拉了半天,拉上来的却是孟婆婆的尸体。

凤九娘叫了一声,连连后退,脸色惨白。

黑黑也愣了,硬着头皮将绳索解下,这才明白方才摔下去的就是孟婆婆的尸首,而山崖下的人一心要把尸首送上来。

此时,山崖下面的那人又发话了,要山崖上的人抛下绳索,拉他上来。

黑黑三人又开始拉绳子,这次轻松了一些,感觉那人似乎在攀爬。因为他们听到了岩石滚下之声。每爬一步,凤九娘的心就莫名冷上一分。她慢慢地后退,不敢上前。

所有人屏住呼吸盯着绳索,直到看见一只手。那人已经轻巧地翻了上来,他穿着一身白衣,慢慢直起腰身,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众人这才看到他的样貌:白衣白帽白围巾,腰间有一柄剑和一把扇子。这人长得清秀,很是俊朗。换作普通老百姓,攀爬上来定要大口喘气,但是此人很不一样。他淡然地站在山崖边上,面露微笑,整个人看起来温暖友善,但目光犀利,像是从天边走来、通晓世间之物的仙人,仿佛活在世界之外。

凤九娘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眼前的这个人面目表情明明这么温和。

众人居然同时沉默了。

白衣男子只是笑笑,刚要说话,却被一声猫叫声打断,众人这才发现,他的怀里居然窝着一只白色的鸳鸯眼小猫。小猫看了看众人,迅速从怀中爬出来,攀到了主人的肩膀上。

水云惊喜道:“好可爱的小猫!”

“它叫吹雪。”白衣男子笑着将猫递过去给水云抱。

黑黑先反应过来,用吃惊的口吻问道:“莫非,公子就是,易……易……”

“易厢泉。”

易厢泉规矩地行了礼,对黑黑笑道:“定是夏乾与各位说过,惭愧。”

凤九娘挑眉问黑黑,突然有些结巴:“你、你认得这个人?”

黑黑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厢泉,面上是惊讶之色。水云、吴白亦是目瞪口呆。良久,吴白才问道:“你就是……夏公子的怪人朋友?他拼命念叨,说你会从天而降。”

水云却看了看山崖,接话道:“谁想到是从地下爬上来!”

水云说话直,易厢泉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温和道:“他总爱吹牛,你们不必当真。我路过此地,见山崖下端有老人尸首,就想办法带上来。死者为大,至少先把老人家安葬了。”他脸上皆是平和神态,感觉很是和善,三个小辈一看便觉得他是好人,何况他还是夏乾的朋友。几人叽叽喳喳说了几句,又忙着去后院抬棺材。

他们在一边忙着,易厢泉却突然转身看向凤九娘,脸上挂着礼貌的笑:“不知夏乾在何处?”

凤九娘听后,脸上抽搐了一下。这个人年纪轻轻、模样清秀,看起来温和有礼、毫无害人之意,可凤九娘就是怕他。

因为这一句“夏乾在何处”不问别人,独独问了凤九娘。

凤九娘一时没开口,待反应过来,却生怕自己做贼心虚,遂赶紧道:“不巧,他今日清晨刚离开。”凤九娘说话明显底气不足。

易厢泉的目光冷了下来,把头转过去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屋子。饭厅的门敞开着,饭菜被吃了一半,碗筷四双。良久,他开口:“夏乾何时离开的?”

凤九娘迅速道:“清晨,已经说过。”

“具体时辰?”

凤九娘慌张:“我记不清了……”

“那你是看见他了?他临走之前和你说了什么?”

“我——”

“也‘记不清’了?”易厢泉的目光如刀,看向凤九娘。片刻之后,他转身看了众小辈一眼,用波澜不惊的口吻道:“诸位皆不记得?”

几个小辈合力将孟婆婆放入棺中,黑黑上前,斜眼瞥了一眼凤九娘:“我们昨日喝醉,今日太阳高照醒来,夏公子已经不见了。”

凤九娘悄悄侧过脸去。

易厢泉快速地、不易察觉地扫了大家一眼:“他的行李呢?他昨日可曾说过要走?”

吴白点头:“行李不在了。他说过要走,但是——”

“但是想不到走得这么早。”凤九娘接话道。此时,厢泉的目光一下子投向凤九娘。清澈如泉水的目光,凤九娘觉得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的眼睛里。

易厢泉问道:“只有夫人看见夏乾离开?”

这“只有”二字略重了口气,令凤九娘心生不快。她点头道:“对,我亲眼看他离开的。夏公子也是担心曲泽姑娘的安危,急着报官,这才冒险攀山离去。公子还是进屋来坐吧,天寒露重,伤了身体不好。”说罢,她给黑黑一个眼色,招呼易厢泉进屋。

而易厢泉却没动。他的表情依旧温和,若不细看,难以发现他温和的脸上挂着一丝凝重。

“曲泽怎么了?”

黑黑明白,易厢泉这样问了,定然也是认识曲泽的,便急急汇报:“她失踪了!”

“如何失踪的?”

“半夜,”黑黑咬了咬嘴唇,“我们都睡觉了,她就没了人影!夏公子担心她,就打算去报官叫人来搜山。如今也不知曲泽姑娘是生是死——”

“她活着。”

易厢泉吐出这三个字,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四周。

众人听闻三字,皆是一惊。吴白瞪大双眼:“‘她活着’,什么意思?”

易厢泉点头微笑道:“她已经平安抵达不远处的县城,应当在医馆医治,惊厥受寒,应当无碍,你们大可放心。”

他此话一出,众人更惊。水云诧异道:“她、她出村了?怎么可能?她是飞出去的?”

“怪就怪在,”易厢泉依旧笑着,“连她自己也不知如何出村的。我在来这里的路上,见寺庙一旁的林中躺着一个女子。上前一看,竟是曲泽。待她醒来,我便让车夫送她去镇子上看诊。”

易厢泉说毕,又看向凤九娘。凤九娘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赶紧道:“进屋吧,你明日可同夏公子一样,爬山离开。”

易厢泉看她一眼,目光温和却有穿透力:“他真的走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凤九娘却越发害怕起来,没有说话。

黑黑在一旁问道:“曲泽姑娘可还好?她没说村子里发生的事?”

易厢泉摇头:“她似是受惊昏厥,有些发烧,胡乱呓语了‘鬼怪’‘古屋’之类的语句。”

水云瞪大眼睛:“你说曲泽姑娘出村了,还在寺庙边的林中?”

易厢泉点头,望向水云:“哪里不对?”

水云喃喃:“有些像山歌。”

众人脸色皆变,易厢泉此时并不知道山歌的具体内容,只是皱了皱眉头,留心一下却没有继续追问。他看了看四周和众人,双眼就像是冰湖里的水,干净清冽,却在夜晚的映衬下显得深不见底。

“夏乾生来爱惹事,真是麻烦你们了。”

凤九娘亦是坦诚摇头:“村子里是出事了,可这与夏公子没什么干系。真是不巧,你寻他,偏偏扑了个空。”

“真巧。”易厢泉居然笑了,他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山。它是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险要通道,几乎垂直,不见顶峰,岩石尖利。再不远,水流从山间流下,湍急迅猛。

易厢泉显然是个平和淡然的人,说话彬彬有礼,不急不慢,和夏乾的性子完全不一样。凤九娘想到此,放心了几分:“夏公子就是今晨攀着这山走的。公子若是要与夏公子一同去汴京,那么应快快跟上。”

易厢泉只是又看着远处群山,不答。

吴白大声道:“其实山势很险峻的,你可莫要爬那山——”话音未落,凤九娘接话道:“休息一日,明日再爬也不迟。”

吴白本意不是如此,他恨恨地看了凤九娘一眼,而易厢泉只是摇摇头,声音细若游丝。

“若爬了,怕是命都没了。”

易厢泉这一句话虽然谦和却掷地有声,如同一锅热油被扔进去一个冰块,哗啦一下,在众人心中炸了锅。大家听了一下子愣住,谁也不吭一声。

凤九娘越来越害怕,这个姓易的……

易厢泉微微一笑,从容地在怀中摸来摸去,拿了东西出来。凤九娘定睛一看,竟是钱袋。

“全身上下不过一两零二十八文,这一两银子你们拿去算是旅费,二十八文,我要留着下山后吃饭住客栈用。”

他摊开一两银子,迅速捕捉众人的神情。

易厢泉竟然先掏钱,小辈们都是咯咯笑起来,劝他收起来。唯有凤九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如秋叶被狂风吹过掉落入地,只是一闪,就无法再看到了。随后她也赶紧笑着伸出手来拿钱。

出乎意料地,易厢泉却猛然抓起她的手腕,翻转过来。凤九娘的手很干净,像是清洗过,但是指缝里隐隐有些残存的泥土。

凤九娘脸色一下子变了,立刻把手缩回去:“你做什么?真是没有礼数!”

易厢泉看着凤九娘。他爬上来之后看得最多的就是她,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良久,他移开目光才道:“不知可否容在下前去吃饭休息?多谢大家帮忙,否则在这谷底待上一夜,只怕会冻坏;若是在山林中待上一夜,只怕喂了狼。”

凤九娘见易厢泉终于有要歇息的意思,很是高兴。这个人,察言观色能力甚强,凤九娘只怕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话,被他揪住不放。她如送神般地把易厢泉请进屋去,希望他明日早早离开。

水云好奇地跟在易厢泉身后。村里外来人少,夏乾是一个,曲泽是一个,易厢泉又是一个。水云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温和神秘,让她感觉好奇,但又觉得亲切。她身板虽小,却争着替易厢泉拿包袱。

易厢泉笑道:“怎敢劳烦姑娘?”

水云哼了一声:“别以为我弱不禁风,我可是——”

“练过箭术?”

水云愣住,他怎么知道?

易厢泉笑了一下,把木盒子递了过去。水云接过摇了摇,咣当咣当的,问道:“这是何物?”

“柘木弓。”易厢泉下意识地回头看看不远处断掉的吊桥。

水云吃惊,又晃了晃盒子:“哪里来的?”

“山神庙里捡的。”易厢泉回答得平淡,只是跟随大家入了厅堂。

屋内灯火燃着,饭未吃完,炉火正旺。易厢泉的到来似是给厅堂添了一丝暖色。他一进屋子,打量厅堂一周,不痛不痒地夸赞几句。大家寒暄一下,介绍了彼此。随后将碗筷又拿来一副。

而易厢泉将目光落到墙上的那幅字上。他没有像夏乾一样感叹字的好坏,而是直接读了起来:

惜吾当年青杏小,

时待不知习无早。

读罢见鸳鸯游弋,

书弃提笼圈鸾鸟。

谨成父愿皇榜落,

言酸意恨几时了。

慎慎闻此丝竹乐,

行咎难对门氏老。

易厢泉夸赞:“格律不通,却是有意味的句子。藏头藏得巧妙,‘惜时读书,谨言慎行’颇有警示作用。”

吴白听到此言,也露出笑脸:“《黄金言》是司徒爷爷所作,孟婆婆把它送给我了,说此中有深意。字是很好的,夏公子也是这样说的。”

易厢泉认真道:“夏大公子,他见了谁的书法都啧啧称赞。一则他不会看,二则较于他本人的‘大作’而言,天下尽是好字了。这诗中偷懒书生的形象倒是和他很像。”

吴白乐了,问及易厢泉书法问题,易厢泉也耐心回答。吴白心想总算遇见个读书人,心生欢喜。易厢泉却道:“这幅字放在你房间岂不刚好,时时督促读书。你看上面写着,赠予吴白。”

吴白听得有理,便兴冲冲地取了下来准备挂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就在吴白卷着字的时候,易厢泉淡淡地看了这幅字一眼,他有种莫名的感觉,却又不知道怎么了。这字好像哪里有问题。

“等等。”易厢泉用手按住了卷轴。

字底有画。也许是年久之故,色彩偏淡。抑或作者本身不想以画夺了墨宝风采,故而画得极淡。字画向来是以画为主,字为辅,题在一旁,多半是诗词或是落款。而此幅却是以字为主,画为陪衬。

易厢泉眯了眯眼,这才看清画底,竟是桃花。他眉头一皱,望向吴白:“你可曾注意过画?”

吴白点头:“只是一幅画。”

画与字的意境不符,画中叶子远多于桃花,花开三两朵,映在“游弋”“鸾鸟”“丝竹”“门氏”几个字上。

易厢泉沉思,没有说什么,吴白便把画收下去挂在了屋里。

此时,凤九娘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她死死地盯住易厢泉,沉着脸。水云看也不看那字,转身打开了柘木弓的匣子,她羡慕地看着那柄弓,也不看别的。

众人本已吃过饭,眼下又吃些东西,都是干肉片之类的小菜。待酒也热上来,易厢泉一下子就喝了好几杯。凤九娘冷眼看他,刚才觉得他斯斯文文,没想到酒量这么好。

酒意浓时,他也不知怎的,提起了五个兄弟的故事。

“似乎是很有趣的故事,可否讲来与我听听?”

五个兄弟的故事不过是村间谣传,说说无妨,可如今发生了几件事,弄得人心惶惶,竟是谁也不敢再提。

易厢泉却仍然自顾自地倒酒,毫不在意地又问了几遍,大意是让众人不要再有所顾虑,说出来也能让自己出出主意。终于,在他的诱使之下,几个小辈给他讲起了五个兄弟的故事。

席间,易厢泉似乎如喝醉一般,他撑着头,双眼微眯,似听非听的样子。

烛火摇曳,时间慢慢过去。易厢泉听完了故事,没有做任何评价。突然,他抬头问道:“那白棺材里的又是谁?”

水云收敛了笑容。易厢泉敏锐地看了她一眼,又摆出醉醺醺的样子,不再提此,反而问道:“我就说夏乾是煞星,是瘟神,他一来准没好事,你们村子居然接连出事。”

凤九娘不引人注意地冷哼了一声。

易厢泉抬眼问道:“那悬崖下的老婆婆又是何人?”

众人沉默不语。易厢泉则道:“乍看之下就是摔死的。”

凤九娘双目一凛:“什么叫‘乍看’?”

“就是猛地一看。”易厢泉笑了,有些不屑地看着她。

吴白这才慢吞吞说了孟婆婆之事。碍于水云,他没有提哑儿之事。

“好有趣的村子。”易厢泉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这句话,引得凤九娘一个白眼。易厢泉却不以为意:“东边的那座古屋,住的可是故事中富翁的女儿?”

他这一句话又使得大家吃惊不小——易厢泉自从来到此地就径直进了这厅堂,他什么时候看见的古屋?

吴白诧异道:“我们后辈都不清楚,易公子你怎会知道?是不是曲泽告诉你的?”

易厢泉摇摇头:“曲泽没说什么。我以看相为生,只觉得那黑屋年代甚远,煞气未散,实属不祥,万万不得靠近为好。黑云笼罩,邪气纵生,孤魂野鬼哀嚎连连,莫不是有人死于非命?”

黑黑正端盘子进屋,双手立刻僵硬,而吴白、水云皆是低头沉默。凤九娘听到此,面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她匆忙拿起酒大口喝下,双颊这才泛起红晕。

易厢泉用手扶住脑袋,半睡半醒,似是胡言乱语:“但是远观紫气东来,颇有祥瑞之势。紫气不散,必有横财;林木哀鸣,水流急促,这是发大财的前兆。你们……谁要发财了?”

黑黑上前:“易公子喝多了,我扶你去休息。”

易厢泉摇头笑道:“容我说完。要说生财,谁也生不过夏乾。他爹是江南首富,此次他是溜出门来的。不过他也怪,带钱出门,总爱将银票卷于发冠中,睡觉也不摘下。天气湿冷,银票这东西脆弱得很,只怕久了……”

凤九娘脸色一变,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易厢泉快速看了她一眼,慢慢站起回了客房。

他住的是原先夏乾住的那间,房间的陈设一如夏乾几日前在时所居住的一般,有厚被、炭火盆、新鲜的松枝插瓶,还有一碗醒酒汤。黑黑帮他收拾房间,一边忙着一边问道:“夏公子与你认识很久了吧?”

“十年零七个月。他是我认识最久的人了。”

易厢泉坐到了**,随口答着。但黑黑却是一怔,他的回答太精确了。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易厢泉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她想多问几句,又觉得不妥,于是收拾完毕就立刻离开了。

关上门的那一刻,易厢泉慢慢站了起来,双目机敏而警觉。他吹熄了灯,静待许久,一个转身便轻巧地跳到了窗前,吱呀一声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如同黑夜中的猎人,侧过脸去,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窗外并不明亮,也许是阴天乌云遮月的缘故。远远看去,厅堂屋檐堆满了白雪,屋檐之下灯火却未熄灭。说话声、碗筷碰撞之声不绝,但是视野有所局限。易厢泉又跑到门口,将门开了一条缝隙,透过条缝隙可以看到整个村子。

凤九娘忙碌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清晰可见。几个小辈都在各自的屋子里忙着,吴白最先熄了灯。窗外微光照在了易厢泉的双眸里,而他的双眸却比雪夜更加明亮。

易厢泉不知看了多久,竟然听得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他微微转身,判断出这个声响来自床下。

是……老鼠?

这声响是易厢泉意料之外的,他没有点亮灯火,而是凭借较好的夜视力摸索过去,低头仔细听着。似乎真的是老鼠,易厢泉松了口气,却不由得纳闷起来。他犹豫一下,还是点燃了灯。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屋子,易厢泉看到了那只硕鼠。此鼠似乎畏光畏人,一下子就跑开钻进了墙边的幽深鼠洞里。

此时却听闻喵的一声,吹雪不知什么时候进屋了。它抬起小脑袋看了一眼四周,便直奔鼠洞,想要钻进去,头却被卡住了。易厢泉无奈笑了一下,赶紧上前去搭救。

吹雪被狼狈地拉了出来,毛发凌乱,又哀叫了几声赶紧溜出屋子去了。

好大的鼠洞,以前从未见过。易厢泉低头看进去,洞口开在墙上,但是幽深看不见尽头。鼠洞口有几粒米散落,沿着米粒望去,只见床底下竟然有不少谷物。这是寻常人家吃的谷物,数量不多但颗粒大而坚硬。他诧异地看着,不知这谷物为何会出现在床下,似是被人刻意扫入床下的。

易厢泉略做沉思,伸手掀开了褥子底层。褥子上还沾着些许谷物,整整一床,数量不多。这谷物放在床铺下,叫人如何能睡得舒服?易厢泉蹙眉,难道是夏乾做的?

陈天眼说过,曾经有一位姓沈的大人来吴村借宿,但是半夜有人闯进了客房。易厢泉思忖片刻,估摸着凤九娘以前就做过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如今屋内松枝香味怡人,颇有提神之效。易厢泉酒量不错,饮了醒酒汤之后更加清醒。经过几番思量,他猜测吴黑黑在布置房间时做了一点小动作,意在提醒住客不宜睡得太死,防止有人夜半摸索进门盗取财物。

易厢泉的目光沉了下去。他慢步走到窗前,安静地注视着凤九娘的屋子。

吴村怪事连连,夏乾也失踪了,而自己掌握的线索太少。凤九娘行为极度可疑,但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夏乾。

所有屋子的灯都熄灭了,就在四周一片死寂之时,吹雪又出现了。它浑身雪白,猛然一跳,一下子翻越上屋顶,又一下子跳到远方。它跑到了那白色的棺材旁,绕了几圈。那里放着些祭品,还有些食物残渣。

今夜易厢泉内心不安,他忘记喂吹雪食物,难怪它今夜动作颇多,显然是饿坏了。

猫与棺材并不是好的搭配。猫不得碰触尸体,这是常人皆知的忌讳。易厢泉倒是不忌讳这些,但他好奇白色棺材中尸身的情况。

易厢泉没有点灯,吱呀一声推开了门,轻手轻脚地走在黑夜里。

窗外留着一盏灯笼,安静地照着覆着白雪的村子。吹雪站在棺材旁边,目光炯炯,轻轻地冲主人叫唤着。它蓝黄双眸微亮,似乎是不情愿离开食物残渣。见主人一脸严肃,它摇摇脑袋,自觉地跳开了。

易厢泉却没有把吹雪抱走。他径直走到棺材边上,绕其一周,顺便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遂从附近拾起一根粗壮的树枝插进棺材缝隙之中,试着一撬。

开棺属于对逝者的大不敬,而易厢泉却没有丝毫犹豫。

咔吧一声,棺材一下子就被撬开。易厢泉异常诧异,眉头微皱。棺材素来都是被封得很紧,不论木棺石棺,一旦松动,只有两种可能:一则下葬过于匆忙,无法好好安顿棺椁;二则,它可能被撬开过——第二次再撬开定然要简单得多。

棺材周遭的脚印异常凌乱,好像来过很多人,此时已经看不出什么。易厢泉没有直接打开,而是细细检查了棺材的外观。封棺用的铁钉落在四周,一些散落在棺材头,一些散落在尾部。一小堆摆放整齐,另一小堆放得乱七八糟。棺材显然是被人撬开过,而且撬开棺材的是两个人,一个人做事比较用心,另一个人则粗心大意。

很可能是夏乾和曲泽。易厢泉很快就下了结论,双手扶住棺材板,试图以一人之力推开棺材。片刻之后,异样的气味传了出来,这是轻微的尸首腐败之气,还好是冬日,腐败并不严重,他提起灯笼仔细地看着棺材内部。

白色棺材中静卧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穿着蓝白相间的衣衫,一只手已经脱臼,身上有被踩踏过的痕迹。奇怪的是脖子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似是撕裂,又似是扯断。脖颈处是致命伤,创口很大,这女子多半是因为失血过多致死。

易厢泉看着少女苍白的脸,恍然觉得她与水云相像。这才明白,二人兴许是有血缘关系,怪不得自己今日问起棺中之人,水云姑娘脸色极差。

这具尸首实在诡异。易厢泉不是仵作,但是尸体倒是见过不少,对于检验尸首这种事略通一二。光凭眼观,有些事是难以断定的,眼下身处荒山小村,自己就不得不动手了。

他先对着尸首行了礼,之后才伸出手去解开了尸体身上的衣裳。尸身在死亡不久后会僵硬,随后变得柔软。现下尸身便是极度柔软的,像一堆软塌塌的肉。脖颈处的伤口最大,像野兽咬伤,也像是人为的撕裂。凡是被野兽踏死的都会有骨头断裂、皮肤上红黑色内伤的痕迹,但眼前的尸身上却没有。若是被狼虎咬伤,伤者会口眼张开,双手握拳,发髻散乱,伤处多不整齐,一般集中在头部和颈部。这些倒是与尸身呈现一致,但受伤之处不见骨,不似猛兽咬伤,倒像撕裂,尸体身上也没有爪印。

爪印?易厢泉又仔细看了尸身,胸口处有抓痕,这是死前造成的,但不是野兽的,是人的。这就更加古怪了,易厢泉从未见过这样的尸体。看了半天,连攻击者是人是兽都无法确定。除非请到京城最好的仵作,兴许能看出更多端倪。

易厢泉叹息一声,帮尸身理好衣衫打算封棺。他最后看了棺材中的姑娘一眼,姑娘长得很漂亮,但是脸上却是毫无生机的惨白。清丽的面容与不属于活人的脸色,让易厢泉今夜第一次感到心里微颤。他叹了口气,检查了棺材四周和内部,皆无怪异之处,这才合上了棺材,又小心地将棺材板完好封上,尽量让人看不出来棺材被人再次动过。

吹雪突然叫了一声,跳过来蹭了蹭易厢泉的外衣。易厢泉诧异地抬头,不远处,凤九娘屋子的灯亮了。

门吱呀一声响了。

凤九娘伸出头来看看,见四下无人,便轻轻提着灯笼出了门,朝溪水边走去。她头上的木镶金簪子在灯笼的微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却粗鄙丑陋。

凤九娘走到溪水边停下了。她的脚下是一片土地,部分积雪已经融化,露出了黑色的地表,而土地上却覆盖着一层枯黄稻草,周围放了一些木板和一辆小推车,还有栅栏一类的木条,稀稀拉拉地斜插着。

天空渐渐亮了起来,人的视野也更加明亮了。

凤九娘蹲了下去,一只手扒开那些稻草,另一只手提起灯笼。她动作轻柔却急促,眼神如同是一个即将打开神秘礼物的小女孩,生怕弄坏了礼物盒子却又急切地想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这种目光却不纯真,倒是透着接近病态的贪婪。

稻草哗哗落地,就在这一瞬,凤九娘急切地朝洞的下面看去,然而洞底下什么也没有。

凤九娘的脸色变了,从万般期待,变成极度惶恐与难以置信。她快速地、疯狂地把稻草扒开,只求光线再进去一些,死命地探头下去看,可是那幽深的洞底却真的空无一物。

凤九娘吞了吞口水,双手微颤。就在此时,她忽然觉得有人大力钳住了她的肩膀。她若惊弓之鸟,本就苍白的脸显得更加惊恐。

“他人在哪里?”

易厢泉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他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用张开的金属扇子抵住了她的脖颈。

凤九娘觉得浑身冷汗直冒,她大气也喘不均匀,害怕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他明明在这里的!我没有想骗你!你拿的什么东西?是刀吗?你别……你——”

“说实话!”

“我……我真的不知道!”

就在此刻,不远处的门哗啦一声开了。清晨是如此安静,这声门响就变得无比巨大。黑黑似乎刚刚睡醒,正推门出来活动筋骨,看到这一幕,惊诧得睡意完全消散了。

“易……易公子?凤九娘?”

易厢泉没有看她一眼,更没有放开凤九娘。他把凤九娘拽到一侧,自己则向洞中探去。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洞中清晰了不少,隐约可见洞底的稻草,但却真的无人。

“夏乾!”易厢泉越发紧张起来,大喊了一句,却真的无人应和。

一旁的凤九娘此时像是被冷风吹醒了,她嘴唇发白,身体却与易厢泉保持着一定距离,怒喝道:“你拉我做什么?我什么也没做!我告诉你,姓易的——”

易厢泉根本不听她说话,绷着脸直接把她拽到一边的柴草屋里,推进去,咣当一声闩上了门。茅草屋又传来凤九娘的咒骂声。黑黑站在一旁惊诧不已,有些畏惧地看着易厢泉,想问却没问。

“你现在去把吴白和水云全叫到此地,我要问话。还有,谁都不要给凤九娘开门。”易厢泉脸色极差,收了手中的金属扇子,理了理衣襟,大踏步地又走回了那地洞附近,弯腰看向洞底。

洞里一片漆黑,深两丈有余。易厢泉不由得心里一凉,纵使将一个清醒之人丢进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再向井壁看去,只见上面横着些许腐朽的木头,排列得很有规律。如同搭好的架子被土壤掩埋,又似是梯子一般镶嵌在土地里。人若是摔进去,这些横木应当能抵挡几分。若洞底土壤松软,也许人还能捡回一条命来。

这种奇特的构造令易厢泉疑惑,然而他却觉得格外紧张,不能再拖了。他昨夜诱使凤九娘去找夏乾的头冠,为此还苦等一夜,夏乾却无影无踪。如今只能断定夏乾一定曾经掉入洞中,眼下唯一可做的就是下井查探。

易厢泉立即站起,他觉得有些晕眩,昨夜喝酒,纵使酒量不差也是有一些影响的。而他又彻夜未眠,此时就更加疲劳,但还是要冒险一试。

洞口旁是凤九娘留下的绳索。他从山崖攀爬上来,用的正是这一根。易厢泉环顾四周,找到了大石,将绳子的一端拴在上面。

此时,吴白、黑黑和水云已经到来,水云看着易厢泉,诧异地大声问道:“易公子这又是做什么?”

“找夏乾。”

他把绳索的另一端拴在自己身上,朝洞口看了看,将灯笼熄灭之后扔了下去,接着深吸一口气,开始抓住绳索向下攀爬。

“小心啊!”小辈们急急地叫喊,易厢泉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下了洞。

井壁潮湿,易厢泉攀着横木条慢慢向下,直到光线一点点变暗,片刻之后他的脚便触到了松软的泥土。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似是尿的骚味。

“易公子,可有发现?”吴白在上面喊着。

易厢泉抬头,头顶上方只有一小片灰蒙的天空,还有三个傻傻看着的脑袋。他点头示意一切安好,随即低头掏出燧石燃了灯,并闭起眼睛,以此确保自己的眼睛能够快速适应黑暗。待他睁眼,这才看清了洞底。

这是一个极度狭窄的洞,四壁有横木,洞底宽度大体和人的腿一样长。竖直的洞亦可称为“井”,然而细细看向四周,它的底部侧壁却还有一个小洞。小洞的位置很奇特,是与“井”垂直的。易厢泉打量四周,发现脚下臭味泥土里有一绿色物品,不与泥土同色。他扒开土壤,这才看清地上有一根孔雀毛。毛色油亮,色彩艳丽。他又扒开更多泥土,发现不远处掩埋着夏乾的双鱼玉佩。

孔子云“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纵然夏乾不是君子,但此玉他自幼戴着,从不离身。那根孔雀毛更是对他极度重要的东西,如同幸运符一样别在腰间。易厢泉看了玉佩和孔雀毛掉落的位置,几乎贴近了“井”壁,与那侧洞在同一直线上。

易厢泉深知夏乾的性格,只身在外时几乎不会露富,会把值钱的东西藏到怀里或是鞋袜中。这个洞的底部是躺不下一个人的。若是孔雀毛别在腰间,玉佩藏于鞋袜之中,那么夏乾的头与胸口的位置就会在……

在侧洞里。易厢泉松了口气,暗暗感叹夏乾运气真是极好。

夏乾定然是被凤九娘扔了下来,但是扔的角度却是适宜的。他身子长,必然是蜷缩而下,到了底部之后上身后仰,头便进了侧洞。易厢泉看着侧洞口的位置,上端的泥土被砸下一小块,这是夏乾上半身顺势倒在侧洞时砸掉的。

洞底非常冷,夏乾身上肯定有伤,他下半身还被土掩埋,一段时间土壤便会水分蒸发而僵硬无比。如果不浇上水,冬季寒冷土壤变硬,夏乾根本无法逃脱。

易厢泉闻着地上的尿骚味,感叹夏乾真有一手。

凤九娘不敢动手杀人,便把夏乾迷晕了扔下来摔个半死,之后填土活埋。这与杀人无甚两样,但是毕竟没有沾染鲜血,不过是一扔一填,最后是死是活,全是天意,与自己无关。

易厢泉眸色发冷,凤九娘真是阴毒异常。

“易公子!怎么样了?”上边传来黑黑的声音。

易厢泉敷衍地答了一声,俯身看着侧洞。这洞蜿蜒曲折,无法望见尽头。他唤了夏乾一声,有回音却无人应。提灯而看,见侧洞口有人爬过的痕迹,不远处有一小块衣服碎片。易厢泉心里一阵欢喜,那一定是夏乾的衣服碎片。

他心中着急,提灯弯腰钻进去,将灯放在最前面,刚探进半个身子,却愕然发现灯被小洞卡住了。早知换成火把了,易厢泉吸了一口气,打算轻轻地把灯抽回来。他抬手提灯,刚刚动弹一下,却只听到呼啦一声,眼前的侧洞坍塌了。

易厢泉噌的一下往后退,井内尘土飞扬。那侧洞上的泥土哗啦啦地掉下去,刹那间便把洞填了个严严实实。易厢泉脸色惨白,心一下子冷了。

“易公子,怎么了?还好吗?!”吴白听到声音,慌忙叫着。

而易厢泉没有回应,心里如同冰冻一般。他只不过是轻轻取出卡住的灯笼,侧洞就坍塌了。若夏乾真的顺着洞口攀爬并昏迷在洞里,侧洞一塌,只怕凶多吉少。

在这一瞬间易厢泉脑中一片空白,他愣了半天,这才拉了拉绳子攀上了井口。

“怎么样?可有发现?”黑黑急急地问。

易厢泉被晨光刺痛了眼睛。待他慢慢睁开眼睛,见黑黑、水云、吴白都焦急地看着他,在等着他的答案。

“易公子!夏公子他……”

易厢泉脸色很是苍白,但他深吸一口气,想极力安慰眼前的三个人:“会有办法的,很多事情不一定像想象中的那么糟。你们快去拿些铲子过来。”

此话一出,三个小辈都明白他的意思了。易厢泉聪明绝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提出这种方案。黑黑和水云一下子哭了,吴白也愣住了。

“快些去拿,如果挖掘及时,说不定……”

吴白愣了一会儿,摇头道:“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若是真的塌陷,只怕回天乏术。”

他说得很冷静,也是实话。易厢泉没有说话,想直接去取铲子,被水云一把拉住:“现在进洞,你也有危险!”

“易公子,”黑黑哭着擦着眼泪,“等村里人回来了再挖吧。这种洞以前也有,塌过不少,被埋的人是救不出来的。”

易厢泉冲他们笑了一下,立即转身离去了。他虽然笑得很勉强,却是在竭尽全力给他们一点安慰。可是谁又能安慰他自己呢?从来都没有。他五岁的时候被收养,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怎么遇难的。而几年前回到洛阳,发现师母被害,师父被污蔑为凶犯,所有人都劝他撇清关系不要追究。夏乾是他唯一一个认识十年以上且还在世的人,如今却也出了意外,自己却束手无策。

他低着头快步走到后院,经历过两次丧亲之痛,他早已知道安慰的话语是奢侈而无用的,唯有行动才可以对悲剧性结局稍稍做一些改变。虽然希望渺茫,但总要好过站在原地任由痛苦的回忆一点点切割自己。

黑黑哭了一会儿,知道易厢泉是铁了心要把夏乾挖出来。她便遣了水云也去拿铲子,自己则去河边打些水来给大家喝,一会儿一起下铲子。通向河边的小路铺满了碎石,以前她和哑儿一起常来这里,如今——黑黑打了水,叹息了一声。如今哑儿去世,连夏公子也生死未卜。她胡思乱想着,走过那条山崖的边缘,无意识地向山崖下望去。

就是这无意识的一瞟,黑黑手中水桶咣当一声落地了。她双目呆滞,蹲下,粗布裙上蹭到了泥土,但是她不在乎——她几乎是贴到了地面上,以便看清山崖下的东西。

她看清后,喉咙动了动,竟然激动得发不出声音,心也狂跳不止,待她深呼吸后,发出一阵惊喜的大叫——

“夏公子!是夏公子!快!他在山崖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