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忘忧糕(下)
七
虽然在朱成碧身边随侍多年,常青其实很少见到她以饕餮将军的形态出现。
他更习惯于她梳着双髻,眉间点着朵桃花,赤着双脚,靠在榻上打呵欠的样子。那时,娇俏的少女犹如一只慵懒的猫咪,简直能给人造成”谁都可以上去顺两把毛”的假象。饕餮将军则是另外一回事情。几乎每次见她出现,无夏城都处于危难当中,面容姣好的女将军总是一脸冷峻,金眼灼灼,头顶的红缨犹如燃烧着的明亮火焰。
她是如此强悍,如此美丽蓬勃,叫人转移不开眼睛。
也因此,他从未想过她竟然受了伤,披散了长发,胸口上缠绕着层层白布,竟是前所未有的脆弱。
他叫这场面吓了一跳,满心的愤懑和疑惑也跟着一起跳了跳。
这么一迟疑,饕餮将军立刻收拢了衣袖,将胸口藏了起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来做什么?”她问。
常青没有立刻回答。他正盯着旁边饕餮形状的香炉。那香炉有一双祖母绿的眼睛,也正在回望他。
“不是芙蓉香。”他喃喃。是另一种,专门用于麻醉和镇痛用的香。但他此刻忽然想不起来它的名字了。这几日来,朱成碧的袖间都是这种新的香味,他只道她是兴致一起,想要改换风格。却根本没有想过,那是为了能忍住伤痛,在他面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这又是何时受的伤?”
他原本准备好的质问,终究还是抵不过对她的关心。可她只是冷淡地应道:
“不关你的事。”
常青只觉得两耳之间嗡的一声,不由得将手中的水晶匣子越捏越紧。这家伙从来都是这样,什么都不肯告诉他,自作主张地安排好一切,然后肆无忌惮的一意孤行!连消除他的记忆这么大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是吗?那这匣子里的白色忘忧糕去了何处?这总关我的事情了吧?”
“原来如此。”一旁的鼠王点了点头。他之前都跪坐在朱成碧身边,此刻也站起身来。”你给美人服了忘忧糕。难怪你会收下谷主的忘忧果,原来是早有打算----”
“那忘忧果是少有的奇珍。”朱成碧喃喃:”我第一眼看到,便知道总有一日能派上用场。”
“为何要让我忘记凌虚谷的妖兽们?你还让我忘记了什么?”
像是有烈火在脑中烧过,而他透过烈火看到了新的景象:被闪电刷得雪白的天空之下矗立着的佛塔,塔身的飞檐上游动着的蛇尾,还有汹涌的,卷曲的雪白头发,铺天盖地,遮盖了整个视野。
常青猛地捂住了额头----他被白泽附身后,发生了什么?
“那群白眼狼?”朱成碧满不在乎:”明明是你救了他们,他们却得寸进尺,恩将仇报。我不明白,你还要记得他们做什么?这忘忧糕,本来就是拿来消除忧愁用的。服了它,你便从此高枕无忧,世上的一切烦心事,都不用再挂念了。”
她望着他,专注而温柔,眼光明媚,犹如藏着十里春光。
就好像他是这世上最美味之物,除了他之外,剩下的一切都不值得一提。
“你不是想去扬州吃富春包子,去岭南吃煲仔饭么?我带你去,我带你走遍神州,我们去看塞北的雪原,去看东海的仙山----你什么都不需要记得,只需要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这是,多么大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在心中勾画过多少次这样的景象:大雪落满山谷,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他们两人并肩而立,等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却再无纷争侵扰,直到用尽他所能陪伴她的,短短的这一生。
他原以为这是他一个人的愿望,说出口时,也不过是当个玩笑罢了。
可她真真切切地将它摆在了他的面前,甚至自顾自地,已经采取了行动。
只要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他将凌虚谷的妖兽们忘得一干二净----
身后有什么人,一直在锲而不舍,拽着他的袖子。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那个头顶有着银白色犀牛角的孩子。
在他被忘忧糕切割得七零八碎的记忆中,他还是记得他叫做小萱。
怎么能忘得掉呢,怎么能真的就闭目塞听,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明明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已经许下过的誓言?
“你还是不明白...... “他缓缓摇头:”就算有数千年的寿命,可你还是不懂。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所有过去的一切汇聚而成的我。我们人类的生命本来就转瞬即逝,如果再擅自抹杀自己的过去,等于是杀死了一部分的自己。”
朱成碧往回退了退。
“所以你还是要选择想起来,即使那是痛苦不堪的回忆?”
“即使是再痛苦的回忆。”
他们久久对视,直到朱成碧挪开了眼睛。
“我明白了,你终究还是选择了他们。”
可我真正想要选择的是你。
常青死死地咬住了这句话,生怕它会自己冒出来。
“那匣中的红色忘忧糕便能让人恢复记忆,你咬一口吧。”
说完这句话,饕餮将军便起了身,拿起了一侧的长刀,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红色忘忧糕一直安静地躺在水晶匣中,质地温润,像是用玛瑙制成的。
鼠王头戴黄金质地的冠冕,在他对面正襟危坐,眼神复杂。
“她到底是因何而受的伤?”常青追问:”我在外面看见受损的金刚,尽是被大型妖兽撕咬的痕迹----无夏城哪里来的大型妖兽?除非......”
鼠王点点头,冠冕上的琉璃珠一阵晃动。
“没错,正是凌虚谷中的那群妖兽。连续几个夜晚,他们一直在围攻莲心塔,要她交出佛珠。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来的帮助,原本一个个病得半死不活,一到了晚上,就立刻膨胀了形体,连平日里温顺的,也变得嗜杀好斗起来。”
“......可我不信,事情只是这么简单。仅仅靠几个发了疯的妖兽,便能让她受伤?”
鼠王盯着他看了一阵。
“不错,这世上能伤她至此的人,总共也就那么几个。”
常青的心停跳了一拍,紧接着疯狂地跳动起来。
“你若真要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便咬一口这红色忘忧糕吧。”
小萱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这孩子虽不曾开过口,可眼神一直都系在常青身上,看着他取出了桃花形状的忘忧糕,将它放在唇边。在他白皙的指尖,它犹如凝固的鲜血。
“没关系的。”常青察觉到他的注视,抬手安慰式的摸了摸那银白色的犀角,接着便一口咬了下去。
糯米的香甜之中,是淡淡的桃花清香,还有一种很难辨识的味道。他一点点地辨别着,刚想开口对鼠王说点什么,便有洪流般的记忆从脑海深处喷涌而出,让他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痛苦地呻吟着。
那个曾经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的男声再一次自心底浮现出来。没错,他现在想起来了,自从饮下麒麟血之后,白泽的声音便从未消失,自己又是怎样苦心遮掩,一次又一次地将白泽眼纹从额上生生地抹下去。
一瞬间,他再度站在云船之上,用指尖的血画出救生用的虹桥。下一个瞬间,他却站在了雨幕当中,满心满意都想着那个在桃花枝下跟朱成碧遥遥相望的道人,心中一片寒凉。
“等等!”他抓住了鼠王的肩膀:”那个道人!我在被附身的晚上见过,就在莲心塔上!他现在长着蛇尾,我怎么能忘记呢----必须得提醒她!段清棠----”
段清棠又回来了。
明明已经死去数百年,死前还魂飞魄散,可他竟然又复活了。
谁让他复活的?他们想要做什么?为何会出现在莲心塔?
他死死地抓住鼠王,这些问题在脑海中翻腾,一个接一个地噎在喉咙,可他一个也吐不出来。
眼前的景象正在发生新的变化:越来越多的雨丝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头顶是从中间裂开的屋顶,露出夜空中层层翻滚中的黑云。细小的闪电游龙一般在其中蜿蜒。
这是他被白泽占据了身体的那个晚上。这是他所遗忘的记忆。
耳畔尽是妖兽们的呻吟,而被他抓在手里的,再不是鼠王。满头的白发披散下来,挡住了他的脸,而他自发间望见的,是朱成碧的金眼。少女的颈项被他死死捏住,嘴唇已经有些发紫。
脖颈之上传来轻微的刺痛----她的长刀已经在他的咽喉之上,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不过是个跟段清棠有几分相似的人类,你便痴迷至此。”
不,不,这不是他要说的话!他想起来了,那时他刚从笔灵那里得到自由,可身躯已经完全被白泽占据。
他虽尽力争斗,但一时无法获胜。便听见白泽用自己的声音说着:
“我当初选了他,又教会他用生花妙笔,为的就是今天!到如今,我占了他的身体,你便杀不了我,否则就是杀他,若我不占他的身体,你也一样杀不了我,否则他就会是新的白泽!”
不,不!
他将全副的心力都集中在手上,一点一点地夺回控制权,重新松开了手指。
朱成碧挣脱出来,朝后退了一步,长刀掉落在他俩之间。
“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你这叛徒的心脏挖出来,看看是什么颜色......”
那时,他是亲口说出了这样残忍的话吧?他亲眼看见朱成碧眼中聚集起来的一点泪光----那泪水犹如火焰,点燃了他的胸口。有一瞬,他甚至靠着这愤怒的火焰暂时地夺回了右手的控制权----
“我都想起来了。难怪她要消除我的记忆。”
常青跪在原地,将头抵在鼠王肩上,低低地说。
美人在怀,鼠王全身都僵了,一动也不敢动。
“我捡起了她的冰牙刀,刺穿了自己的左手,以为这样白泽就能退却。可是----”
她曾问过他,即使是再痛苦的回忆,是否也要记得。
而他现在想起来了,她的血是如何沿着刀身流淌下来,滴落在他持刀的手上。
那触感,足以令人终生难忘。
八
无星的黑夜笼罩着整个无夏城。
只有莲心塔依然光芒四射,犹如一朵九瓣的金莲。这是子夜时分,黑暗和寒冷都浓厚到了极致。露水在石板上悄然凝结,即使是最警醒的狗也昏昏欲睡。无夏城中绝大部分的城民都陷在最深的梦境里。
他们中的一些敏感者将会梦到兽群,梦到闪闪发光的尖牙和长角,梦到自屋顶上奔跑而过的庞然巨物,他们甚至还会以为在梦中听到了它们撕杀时的咆哮,和跌落时伴随着的瓦片碎裂声。
每当第一缕晨光降临,这些梦境均将消散,隐没为碎片,再不被人记得。那些发生在夜晚的厮杀,将只属于夜晚本身。
但若人们肯仔细回想,说不定还能想起来,那伴随着每一场梦境的隐约的笛声。
夜空之下,它仿佛晶莹细长的游丝,袅袅不绝。
既像是召唤,也像是诅咒。
饕餮将军站在莲心塔顶。
塔身的光芒映照下,她的身影威风凛凛,犹如战神。
层层叠叠的青瓦之间,忽然一左一右,同时升腾起了两团烟尘,方位却截然相反。那烟尘在半空之中膨胀开来,转眼间扑出了犹如镜像一般的一对巨熊,身躯比寻常熊罴大了十倍不只。巨大的熊掌带着闪光的利爪在空中划过,从不同的方位朝她袭去----
却在最后一刻,悬在了她的头顶。
饕餮将军收回了手中的长刀,伸出了一根指头,在头顶的那只熊爪上轻轻一戳。
巨熊仰天嚎叫起来,扭转着身体,朝不同的方位倒下。就在刚才,有更快,更锐利之物,悄无声息地斩断了他们的脊骨。
那双属于饕餮的金眼甚至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但她并没有放开手中的刀,仍在戒备。她在等待着笛声响起。在过去的数个夜晚,这样的事一再发生:无论她斩杀这些妖兽多少次,只要笛声响起,他们就会再度热血沸腾,哪怕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朝莲心塔爬过来。
就像现在这样----一只巨熊已经失去了意识,但是另一只身上忽然发生了新的变化,它断裂的脊骨从中间开裂,露出半边白骨森森的胸膛,可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再度朝她扑了过来。
她朝一侧闪开,顺势将长刀插入了熊的肋骨之间,狠狠一扭。
白骨与刀刃摩擦,溅出了火星。尖锐的声响让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熊的肋骨一根根地掉落在莲心塔下。可那笛声仍不肯停歇,仍在催促。
所有的白骨都在卡卡作响,连同之前失去意识的巨熊体内的骨骼,都在挣扎着要脱离了血肉,重新拼接起来。远处甚至又出现了新的妖兽----露着半截白骨长尾的龙,脖颈上血肉掉落的仙鹤。空洞的眼窝中已经没有了眼睛,却还是望着莲心塔,燃烧着晶亮的渴望。
“啧。”她摇摇头:”虽然是些背信弃义的家伙,但任人驱使到这个地步,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她将手中的一对儿长刀彼此交错,缓缓拉开,刀身上燃起了熊熊的金焰,转眼间形成一个巨大的燃烧的十字,悬在莲心塔顶。
“破!”
简短的一声呼喝,十字形状的火焰旋转着飞了出去,直接射向了笛声传来之处。
远处传来了火焰爆炸的声响。
那细若游丝的笛声顿时停止了,换成了一个男子带笑的嗓音,悠悠地唱着清平调:
“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
那歌声如此清越美好,就该是在繁花深处举行的宴会上唱起。就该是,酒已经饮过了三巡,每个人都已经微醺,美貌的舞姬甩着长袖翩然起舞,而心爱的姑娘就在身旁----就该是在那样的时候,他朝她走过来,手中的玉杯盛满清澈的美酒,曾经唱起的歌。
饕餮将军一点一点地攥紧了手中的刀,终究还是按耐不住,朝歌声传来之处扑了过去。
这是凌虚谷的妖兽围攻莲心塔的第七个晚上。
之前一直守着莲心塔,寸步不离的那只饕餮,终于第一次擅离职守。
“段、清、棠!”
饕餮将军咬牙切齿喊。
名为冰牙的长刀划破了夜空,熊熊火焰燃成一道长虹,朝那个漫不惊心的歌者头顶,猛地迎头劈下----
然而无论是刀势还是火焰,到了唱歌的男子身前,都像是遭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纷纷朝两侧散开了,让他悠哉地唱完了下一句:
“......看朱成碧颜始红。”
金焰包绕之中,他玉树临风,神采飞扬,甚至还朝她挑逗性地眨了眨眼睛。
“别来无恙啊,阿碧?”
这是,琼华梦所能起作用的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若那突然出现的古怪道人说的都是真的,它们必须在第一缕阳光照耀到莲心塔之前,进入塔中,夺得佛珠。
否则,一切都将结束。
巨熊也罢,游龙也罢,不过是为了转移那只饕餮的注意力。真正能威胁到莲心塔的,是一支以陆九色为首的小小的队伍。它们在黑暗的掩护下,朝着莲心塔步步逼近。鼠王的臣民所构建起来的,以莲心塔为中心的防线,在鹿蜀的蹄子下面悄无声息地崩溃了。
饕餮离开莲心塔的时候,陆九色的前脚已经踏入了莲心塔。
寒冷的佛堂当中,弥漫着混合了佛香的尘土气息。他谨慎地一步一步朝前迈着。
莲灯和尚的石像盘腿端坐在堂上,那串灵气耀眼的星月菩提,就挂在石像的胸前。
“真的在这里!谷主是对的!”他轻声喊道:”那饕餮不过是孤家寡人,哪里守得住----”
“谁说的?”
一个冷冷的男声在角落里道。
“谁说她是孤家寡人,无人相助?”
陆九色猛然回头。
一只银白色的狮子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然后是常青苍白的脸。自他自伤了左手,又被那只饕餮捡了回去,陆九色便再没见他露过面。
短短几日,他竟然瘦削了许多,几乎要连那身黑衣的重量都承担不起。
但他手持卷轴,缓缓朝陆九色逼近的步伐,却又沉如山岳,就像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撼动分毫。
“常公子......你也要拦我吗?”
莫慌。他对自己说。这人最是心软,凌虚谷的妖兽们又都是他救的,那日它们威胁他,要绑了他跟饕餮换佛珠,却也未见他如何恼怒,反倒是一直在控制着发狂的小萱。
“常公子,是你救了我们,我可怜的孩子还在生病......”
“化蛇。”常青念道。一只生着双翼,人面蛇身的蛇怪自卷轴中应声而出,悬浮在他的上方。
“你明明允诺过谷主,要让我们在无夏休养生息!”
“蛊雕。”他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念了下去,每念一个新的名字,就有新的妖兽从精怪图中浮现出来:”肥遗。重明。英招。”
不,这不可能,难道他事先画好了精怪图上所有的妖兽,要一次性地全部召唤出来吗?即使是白泽----即使是那个绘制了精怪图的神兽,也无法同时操控这么多只----
那些必定只是虚影!
“你答应过我们,要替我们开通天引的!”
陆九色喊出了这句致命的话。果然,常青显出了一丝迟疑。他毫不犹豫,立刻跳了起来越过飘浮在空中的妖兽的虚影,朝莲灯和尚的坐像扑去----
却被无数真实的尖牙和利爪噬咬进了身体。
“我是答应过你们,没能完成誓言,是我的罪过,你们尽可以来找我报复。”
常青的声音遥遥传来:”但是,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任何人都不得伤她!”
他停顿了一阵,接着低沉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包括我自己。”
九
紫鹤衣,绿桐笛。
段清棠还是唐朝国师的那一世,实在是立下了不少功绩。除了替正处在盛世的大唐占卜凶吉,预测命数,应付大明宫中的皇帝为了长生不老而不断冒出来的各种奇思妙想,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忙着捕杀神州大陆上祸害一方的妖兽。
即使如此,他最为后世所称道的,居然是在音律上的造诣。
传说他的笛声能令白骨起舞,却没有人真正亲眼见过。
后世模仿他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最终并无人能真正模仿出绿桐的音色。
很少有人知道,要经过足够多的妖兽鲜血浇灌,那长笛才会发出如此优美醇厚的声音。
“果然是汝,果然是绿桐笛!汝居然复活了!”
饕餮将军双眼灼灼。每说两个字,她手中带火焰的长刀都朝下劈砍一次。
段清棠依然带着笑,但却不得不朝后退却。他藏在怀中,用来格挡她的攻击的那张咒符,已经出现了些许裂缝。
“我听说你曾寻遍神州,想要找我的坟墓?----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他调侃着:”莫不成,你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话要跟我说?”
对方的攻势却突然停止了。连火焰都消退了。
身材高挑的女将军握着长刀,默默地立在他面前。
“汝忘记了。我们曾经有过约定----”
她轻声道,又很快咬住了嘴唇。
“哎?”
段清棠回想着上一世。除了在梦瑶君的宴会上曾有过惊鸿一瞥,他借着醉意,冒昧地为她唱过一支清平调之外,他们之间并无特别的交集。在他斩断了秋子麟的角,令其黑化成了黑麒麟之后,他们更是成为了死敌。再后来莲灯和尚成塔,她因在淞阳关受伤过重,在无夏城陷入了沉睡,到他魂飞魄散之时,她仍未醒来。
他应该是心动过罢,否则不会将那双桃花丛中的金眼,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可那又如何?
多余的回忆这种东西,不过是累赘而已。
“你忘得一干二净,难怪叛了我们----我,莲灯,还有小秋,难怪你将我们带着通天引的秘密泄露给了突厥人,难怪你在戈壁滩上设下了阵法,捉住了小秋!”
段清棠舔了舔分叉的舌头,他有点儿不习惯这种指责。
“ 妖兽一日不除尽,神州大陆一日不得安宁。我与你从来都不在同一处,又何来叛与不叛?段某自认为问心无愧。更何况----”
他们所站之处,脚下的青砖忽然开裂,冒出银白色的巨大蛇尾,将饕餮将军死死地缠在其中,一对儿长刀都掉落在地。
他之前一直啰嗦不停,就是为了能将蛇尾探入地底,让她措手不及。
“多愁善感,不过是妇人的作为罢了!”他嘲讽道:”哎呀呀,忽然忘记了,你本来就是个妇人----”
他忽然住了口。
银白色的鳞片之下,温度正在急剧地升高。他此刻的身体只是木制的傀儡,根本耐受不住,不得不松开了些许。蛇尾包围之中,饕餮将军全身都燃起了火焰。那双金眼更是通明,仿佛融化的黄金。
”太好了,”她恨恨地道:”这下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将汝碎尸万段了!”
这是常青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晚。
整整一夜,身带白骨的兽群和来自白泽精怪图的各种虚影在他面前彼此争斗,撕咬着对方的脖子,羽毛和鳞片四处纷飞。毕竟是虚影,他所召唤来的妖兽不断地在对方的撕扯下消散,但他连续地召唤着它们的名字,直到藏在袖子里的生花妙笔都颤抖起来。
掌心中的虚汗让笔杆打滑,他不得不用了更大的力气才能握住它。
每一只虚影都用了他的血才得以绘出,而他并没有完全从上次失血的虚弱中恢复过来。等到东方的天空终于缓慢而艰难地透出了鱼肚的白色,他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晨光之中,最后被召唤出来那只英招甚至已经无力维持形体,在随之而来的第一声鸡鸣当中,转眼便融化成了晨雾。
在他面前,是狼藉一地,尽都失去了意识的兽群。恢复了人形的陆九色躺在中间,揉着眼睛。
“怎么了,天亮了?”
“天亮了。”常青答道:”佛珠仍在,佛塔不倒。是你们输了。”
“你说什么?什么熟不熟?我的饼摊呢?”
陆九色在原地四肢并用地爬了半天,仍无力爬起。常青叹口气,过去扶他,一边问:”你还记得多少?”
陆九色表情有些呆滞:”有个道人,他说,他说......最后一个夜晚再拿不到佛珠。一切都将结束。”
他扭过头,朝后方的莲灯和尚像望了一眼,接着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死死地抓住了常青的手腕。
“常公子,你别怪我。”他喃喃。
陆九色的整个身躯都飞速膨胀着,犹如一只古怪的大球,整张脸上的五官都变了形,还在嘶嘶地喊着:”这是为了我家孩儿!”
鹿蜀的血肉之躯忽然由内而外,猛烈地爆炸开来。
十
这杯里的琼华梦可真是好东西。
那名半边脸上都带着面具,自称是檀先生的年轻人,在将白玉杯带给段清棠时,这样感慨道。
它是一名心地纯净,品行高洁的少年之梦的结晶,但却和一般的甜美的梦不同。这少年为了保护重要的人,曾两次跃入火焰,义无反顾----这梦尝起来除了悲伤,愤怒和痛楚,还有非凡的勇气。
“服下它的妖兽将拥有远超过平日的力量,不仅如此,这力量简直没有极限。你的愤怒越多,想要战斗的愿望越高涨,它就能让你越来越强大,让你无所畏惧。”
然而,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无限制地增长力量。总有一刻,血肉制成的躯体将承担不起,只有自爆一个下场。
这就是”一切都将要结束”的真正含义了。
他当然把这些提前告诉了凌虚谷的妖兽们,否则这最后一个夜晚,它们就不会如此拼命。
段清棠走在莲心塔前的街道上。
在他身侧,凡是接触到第一缕阳光的妖兽,全都一个接一个胀满了身体,无声无息地爆炸了。而他不慌不忙地行走在横飞的血肉之间,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若是只看他闲庭信步的样子,你会误以为他此刻正走在生满了芳草的河堤上,身侧开满了鲜红的芙蕖。
凌虚谷的妖兽其实挺好用的,段清棠遗憾地想。真可惜,应该至少留一两只的头颅来装饰我的墓穴的。不过没关系,他正准备去找朱成碧来弥补这个遗憾。怎样的装饰能比得上凶兽饕餮的头颅呢?
要不是第一声爆炸发生的时候,朱成碧忽然便丢下他,头也不回地朝莲心塔奔去,再差一点,他的绿桐就能贯穿她胸前的护甲,而她的冰牙刀就将割开他的喉咙。
他其实非常期待,这两个结果中究竟哪个能够成真。
谁知道他真的到了莲心塔下,只见一片爆炸后的血肉狼藉,混合着一股奇异的带墨汁味儿的腥臭。一个他从来未曾见过的小姑娘,梳了一对儿幼稚可笑的发髻,背靠着莲心塔,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那人已经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眼看是活不了了。她却将他抱得那样紧,像是要将他揉碎了,打散了,再重新拼接起来。
直到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金眼,段清棠才恍然大悟:
“不会吧,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奇怪的爱好?都活了多少年岁了,居然开始扮小姑娘?”
他仔细想了想,记忆里全都是饕餮将军的影子,并不曾有过少女。
“这是要骗谁?你怀里那人?”他嘲讽:”不到十三四岁的样子,胸那么平,究竟有什么意思?”
段清棠抽出了怀里的绿桐,横在她的颈项后面。只需要轻轻的一个动作,他就能收割到新的装饰品。
可那小姑娘还是一动不动。
无论他嘲讽也好,威胁也好,她就当他完全不存在一样。
段清棠忽然意识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朱成碧在哭。
那只将世间万物都看做可吃和不可吃两种的凶兽,那个天上地下横行了数千年,肆意妄为无所顾忌的家伙,那个刚刚跟他对战了一整个晚上,连眉毛都没有皱过一次的强悍霸道的女子。
她居然在哭。
是为了那个躺在她怀里的人。
段清棠只觉得莫名地烦躁,不由得竖起了瞳孔,面上生出了鳞片,露出一副狰狞蛇相。
明明刚才还在跟他彼此厮杀个你死我活的,明明那双金眼里,直到刚才还只有他段清棠一个人的----
“被炸得这么烂,这人没救了。”他嘶嘶地吐着舌头道,一面想着,来呀,干脆彻底发飙暴走,现出兽形来,咱俩再大战一场,将这无夏城也好,莲心塔也罢,一并都踩碎在脚下----
朱成碧却只是点点头。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这一切一定会发生。阳澄府的雾镜中所映出的事,无论我做什么,都注定会成真。我原以为,若他服下忘忧糕之后,再不记得他对妖兽们的承诺,或许,我能带他走,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去----或许,这一天能晚一点到来。”
她诡异的,不同寻常的平静,竟让段清棠莫名地生出了些许恐惧,还有他并不会承认的,尖锐的嫉妒。就像是有人朝他的肚腹之中塞了一只绿油油的毒蛇,此刻正噬咬着他的内脏。
朱成碧把怀里的人放了下来,让他躺在地上,用自己的袖子,仔细地给他擦着脸。
“他第一次上天香楼来时,也是脏得很,光跟我说了一句让我吃了他,就饿得昏过去了。我给他擦干净脸之后,发现了他身上的生花妙笔。”
段清棠看清了那人的脸,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他之前的嫉妒简直太可笑了!
“这么些年,就对着这么一张跟我相似的脸?你该不会是暗恋我吧?”
“我原以为他是你。可后来才发现,这家伙洁癖得要死,又爱碎碎念,抠门得恨不得一枚铜钱能掰成两个花,怎么可能是你的转世?”
她垂着头,看着他,语调温柔至极。
“这人生性优柔寡断,明明是为了夺麒麟血才上天香楼的,可竟然迟疑了足足八年,不曾动作。这人又心软得很,想的都是他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许下的承诺就一辈子都记得,连跟他毫无关系的小犀牛也要豁出命去救----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类----”
她一字一句地道:”你连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中,翻滚着的阴云正从四面八方朝莲心塔聚集,犹如将风暴中狂怒的海面倒悬在头顶。只有塔尖的顶处还露着一处晴空。
身侧的风正在强烈起来,鼓动着段清棠的袍袖。他不得不努力与之相抗,以免被吹走。
“你在做什么?”他质问道。
“雾镜中所映出的事,一定会发生。但,并不是不能更改。就好像天地的法则,也一样可以更改。”朱成碧回答:”我只需要,逆天转命就可以了。”
“你要做什么??!!”
原本散落一地的妖兽的血迹正在诡异地流动,自地面上朝她汇聚而去,最终在她身下构成了一处复杂的阵法。有新鲜的血,从少女缠着白布的胸口渗透出来。她撕开了裹着伤口的布,用手指沾了自己的血,点上了怀中那人的额头。
“人肉为引,兽血为凭,天地神灵,听我号令。”
朱成碧的指下,画出了一只鲜血淋漓的眼纹。
“请白泽!”
很久很久以前,灵界和尘世还没有断绝,那时妖兽与人类共同生活在一起。当黄帝赢得了与炎帝的战争,有一只浑身生满卷曲的白色长毛,前额和身侧都生有鲜红眼睛的神兽出现在了黄帝面前,向他献上了白泽精怪图,里面记载有上千种不同的妖兽的形貌、名称,甚至还有如何降服的方法。
黄帝借此将妖兽赶入了灵界,如果不借助通天引,两界之间无法沟通往来。
这是一种被官方所承认并且宣扬的说法。
然而还有另一种说法:是黄帝掌握了一种特殊的阵法,以数千名人类和妖兽作为祭品,唤出了白泽,并逼迫它献出了白泽精怪图。
段清棠刚刚意识到,之前在莲心塔下死去的凌虚谷妖兽,正好充作祭品。但是,这样就足够了吗?
“你疯了吗?”他喊:”更改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已经晚了。
那个被她视作珍宝一般的人类身上,已经出现了巨大的变化:蜷曲的雪白长发如同瀑布一般从他的头顶上披散下来,原本残破的手臂和身体上开始生长出新的血肉。那人迅速地翻身坐了起来,用一种梦游一般赞叹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双手。
“终于是我的了。”他语调阴冷,咧开的嘴角闪过细密的牙齿。”这个身体,不枉我苦心经营多年......”
“别忘了,你还在我的阵内。”朱成碧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既应召而来,就必须满足我的要求,用你的话来说,这是天地的法则。”
白泽咧了咧嘴角,试图站起来----但几束细小的闪电阻止了他。
“没有用的,你在他身上花费的血肉太多,又多次附身于他,现在你们已经完全不分彼此。我用他的身体召唤你,限制你,简直易如反掌。”
“你可真是狠得下心来,连他也能利用。”白泽嘲讽道,他一转眼,瞧见了旁边的段清棠,又呵呵地笑起来:”难怪......难怪,既然正主已经在了这里,这个拙劣的假冒品就没有用了吧?”
“段清棠之所以会重新复活,站在这里,难道不是因为你暗中给了他从大白那里抢夺过去的蛇珠?”朱成碧质问:”你让他蛊惑凌虚谷的妖兽,进攻莲心塔,难道不是为了借机控制汤......他的身体,好用他的手来伤我??你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了,从今以后,你将一直呆在这个身体里,哪里也不能去。你将照管他,修补他的魂魄,维护他的心灵,佑他一世平安喜乐。”
白泽愤怒地咆哮起来,似乎准备兽化,但刚进行到一半,就被闪电束缚了回去。
“我杀不了你,更不可能杀他,但是,我可以帮助他控制你。”
朱成碧微笑了起来。
她朝阵法中央走了一步,又一步,拿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前的伤口上。
“你不是一直很想看我心脏的颜色么?”
十一
他这是......在哪里?
常青略有些迷糊。他只记得陆九色的身体爆炸的那一刻,然后呢?然后他就孤身一人地站立在了一整片起伏的灰蒙蒙的大地上。头顶的天空挤满了墨汁构成的层云,正剧烈地翻滚变幻着。
他望着自己的双手:从边缘开始,这双手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跟你说了多少次要小心,你为什么总是......唉----”
笔灵在他身后叹道:”你的肉身现在重伤濒死,魂魄虽然在最后一刻被我拉入了笔中,但也保管不了多久。”
常青回头,又见段清棠漂浮在空中,颇为同情地看着自己。
所以......这回是真要死了吧?他望着自己逐渐消散的指尖想,真可惜,再看不到妹妹小梨出嫁了。还有朱成碧,她现在又是孤身一人,就跟五百年前被莲灯和尚抛下时一样。
他不曾忘记,莲灯和尚化塔的晚上,那饕餮以兽形现世,吞了穷奇军数十万众。
如今,如今......她又该怎么办?
“送我回去。”
“为何?”笔灵一愣:”你肉身损毁严重,回去也是白白受苦。”
“我想,再看她一眼。”常青轻声道。
“......不能。”段清棠形态的笔灵不自在地盯着空中。
“为何?我只求最后一眼。”
“总之不能。”笔灵干巴巴地道:”你的肉身现在在一处非常强悍,足以逆转天命的阵法中,不在我所能够到的范围----喂喂?你冷静一点!!”
常青一把拽过了他的脖子,前后摇晃着:
“她又搞出什么幺蛾子了!我就知道哪怕一刻不盯着她都不行----赶紧放我回去!”
他晃动的动作大了些,一不小心,整个人都撞向了笔灵的胸口,竟然犹如被什么给吸住一般,穿了过去。一阵如同掉进了调色盘般的天旋地转之后,周遭完全换了天地,再不是单调的死沉沉的大地,而是繁盛的,望不到边际的杏花林,远处有遥遥的琴声传来,还有女子的歌喉,在唱着一支温柔缠绵的曲子。
段清棠形状的笔灵就站在他身侧,手扶着一株杏花树,专注地看着什么。来自原处林间的灯笼的光,照亮了他一侧的脸,竟然也有几分旖旎。
“你这不是挺会画的吗?”常青道:”这杏花林,这月亮,这宴会,如此眼熟,明明是梦瑶君家----”
他想起来了, 这分明是梦瑶岛上的风光!
可笔灵完全不理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始朝着灯笼所照亮之处走去。常青身边的景色也跟着移动起来,而他始终漂浮在笔灵肩膀后侧的地方,终于跟着他一起,看清了之前他所望着的景象:
常青的胸口如遭重击。
那成年女子头生双角,金眼灼灼,发间簪着芙蓉,耳上垂着明珠,毫无正形地趴在僧人的膝盖上。那僧人一剥好手中的荔枝,她便张了口过去嗷呜一声吞了,又再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这滋味如何?”
“还好吧。”她漫不经心答道:”不过是一棵一千六百多年的老树,我都吃腻了。没啥新玩意儿么?”
“这天底下的滋味你都尝得差不多了,哪儿还有新玩意儿?”旁边的贵公子插话道:”不过呢,今天晚上唱着'看朱成碧颜始红',还端着酒杯过来的那叫做段清棠的家伙,我看阿碧你就没尝过,说不定值得一吃。”
阿碧,阿碧。果然是她,所以那僧人该是莲灯和尚,这是五百年前,梦瑶君的宴会----
笔灵曾说过,每一任他的主人,都留了一段记忆在妙笔生花之内,难道这便是段清棠舍弃的那段回忆?
若果真如此,站在身边的这位也不该是笔灵,应该是记忆中的段清棠本人。
常青刚想到此处,成年的朱成碧便皱了眉道:”人肉不好吃。”
贵公子噗地一声喷了一口酒出来。
“这吃嘛,有好多种吃法的。”他挥手赶走了蜉蝣仙女们,眉飞色舞地靠过来:”待我细细说与你听。”
莲灯和尚在后面重重地咳嗽了一阵,接着开口。
“阿碧,你如今年岁几何?”
那女子皱眉,开始掰手指:”一,二,三......六千多岁了吧。谁记得清楚?”
“刚才那人过来唱歌,照你往日的性子,早该发作,为何没有赶他走?”
“因为我并没有觉得他讨厌啊?”朱成碧道:”我只是觉得耳根有些发紧,脸有些发烫,心跳也快了----梦瑶君的酒是不是有问题?”
旁边的贵公子已经笑得捧着肚子,遍地打滚,遭到了朱成碧的一个威胁眼神。
“秋子麟!”她低喝道:”汝是不是皮又痒了?”
那贵公子就是秋子麟。常青意识到,是被斩断麒麟角,黑化成黑麒麟王之前的秋子麟。这个时候,他跟朱娘依然是可以调笑的同伴,莲灯也还活着。
他们都还在她身边。繁花在月光中浮沉,美酒在杯中**漾,那些鲜血和杀戮还只是天边的喧嚣,远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感觉,在你六千多年的岁月中,之前可曾有过?”莲灯和尚接着问。
朱成碧露出了货真价实的迷惑表情。
莲灯和尚叹了口气:”阿碧,我当初将你带入红尘,便答应过要让你知晓这世间诸多滋味。如今你也尝过不少味道了,可这世间还有一种滋味,你从未尝过。它可置人于死地,也可令人绝境逢生,可教人转眼坠入地狱,也可教人立地成佛。我问你,若从此三生三世梦牵魂绕,念念不舍,你仍可愿识得这滋味?”
“说得也是。你的寿命如此长久,对你来说,念念不忘,未免过于不公。”莲灯点头。”我知道在灵气充沛的仙山上,生得有一种名为忘忧果的果子。白的可消除忧愁,红的能唤回记忆,而唯有黑色的,能洗净你所有关于这种滋味的记忆。如果你尝过之后又觉得后悔,便去寻找这种果子,做成忘忧糕吧----从此便能将那人忘得一干二净,犹如再入轮回。”
听到这里,常青终于明白了,为何朱成碧看着凌虚谷主献上的忘忧果时,会有一瞬间的迟疑。
但她还是收下了三种忘忧果,用她的话来说,有”大用处”。
白色的给他吃了,清洗了记忆,红色的又让他恢复了记忆。那黑色的呢?
她想要忘记的人,是谁?
眼前的景象再度变幻起来,莲灯也好,秋子麟也罢,全都犹如滴落在水面上的颜料一般消融了。常青先是听到了一阵清幽的笛声,紧接着便望见了新的景象,就跟小萱笔下曾经出现过的画一样:
身着紫鹤衣的段清棠吹着长笛,回身望着,眼神中尽是笑意。在他身侧,靠着一棵重瓣山桃,怀里抱着只酒坛,半醉不醉的,正是成年的朱成碧。
糟糕!不能让她喝太多,否则现了原形发起酒疯来,如何收拾?
这些年来,常青随口念叨她已经成了习惯,此刻完全忘记了这不过是段记忆,张口便要制止----
“你还是少喝点儿吧,一共就只有半杯的量,偏偏又爱找人拼酒。”
笛声停了,紧接着是段清棠的声音。
朱成碧哼了一声,拍着酒坛子道:”最后一夜了,过来陪我喝一杯。”
“你明日一大早就要出发,跟莲灯一起护送通天引去敦煌。”段清棠望着她轻声道:”通天引可沟通尘灵两界,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存心要抢夺,这一路艰险,还是得多加小心----”
“过,过来陪我喝一杯!”
他叹口气,在她身边蹲下,朱娘愣愣地看他,杯子从手中滑落。
“果然是又醉了。”
“汝,汝们人类寿命短的很呢。”她喃喃:”我这一去,说不定就是七十年,七十年后,我又要到哪里去寻汝?”
常青只觉得喉咙中酸涩无比。
他还记得,她曾跟他说过一样的话。那时她也不知在阳澄湖的雾镜中看到了什么,一定要喂他吃下用数十条人命换来的双生菇,又弄坏了他的笔。他那时正在气头上,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吃。
连她问他这句话时,他也只是冷漠地回答她,该相逢时,自然会相逢。
他并没有想过,再次问出这句话时,她已经独自守了五百年的塔。那时她又一次遇到了与段清棠相似的人类----那时的她,是怎样的心情?
“我出生的村子里,种满了这种九九八十一瓣的山桃花,这是我最喜欢的花。等我死的时候,也会让他们找一处开满桃花,碧水环绕的地方把我葬了。这样,到我投胎时,就不会离这种桃花太远。”
他将那花枝放入了朱成碧的怀里。
“你且等着我。来世,我会出生在一个也种满桃花的村庄,我会找到生花妙笔,再去寻你。”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么些年来,她如此爱这种重瓣山桃,如此喜欢在桃花簇拥之下开宴会,原来是这个缘故。
当初他刚上天香楼,她非但没有吃掉他,反而为他做了一份蛋炒饭。他一开始既是惶恐,也觉得奇怪:为何芸芸众生,偏就自己得了她的青睐,另眼相看。后来随着相处的时日渐久,他自己也动了心,便将这疑问暂且抛下了。
直到此刻,这答案才犹如五雷轰顶:五百年来,她一直在等另一个人出现,等来的却是不仅相貌有几分相似,同时也拿着生花妙笔的自己。
那白泽处心积虑,果然下得一盘好棋。无论是自己,还是朱成碧,全都成了他操控的棋子。
只是可怜了这一番痴心恋慕,如今看起来,竟是镜花水月,一场笑话而已。
不知从何时起,他面前的两人均已停止了动作,互相凝望着,犹如一幅美好的画卷。常青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朱成碧的脸,可在他的指尖能够碰到她之前,整幅画便一点一点地碎裂成了晶莹的粉末,在他的脚底下,堆积成了砂砾。
更多的砂砾铺展开来,一直绵延到了天边。
现在,只剩他独自一人站在无边无际的沙漠当中,身侧是狂风呼啸而过。
他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可是从手掌到手臂都已经开始消散。离开了肉体的魂魄,本来就无法长久存在。
......这便是最后的结局了吧。
出人意料的是,常青却异常平静。他甚至盘膝在沙漠中坐了下来,闭目等待着。
“......你不想再见她了么?”
笔灵悬在他身后问。
“不必了。她等的人,本来就不是我。如今那个人终于回来了,虽然晚到了五百年,但是......我也该放手了。”
真奇怪呢,就算是魂魄的状态,他的心依然在感到疼痛。
“若我告诉你,当年,是段清棠自己舍弃了这段回忆呢?若我告诉你,段清棠从那之后,便开始大肆捕杀神州大陆上的妖兽,还逼得秋子麟黑化,莲灯和尚不得不化塔镇压呢?”
常青睁开了眼睛。
笔灵朝他俯冲了过来,试着将他的魂魄重新聚拢。可常青的形体仍在消散,速度甚至还加快了。
从常青已经残缺不全的身体中,飞出了无数晶莹细小的光团,犹如翩然起舞的蝴蝶一般,轻吻着他的脸。
那些光团嗡嗡作响,一个接一个用少女的声音在他耳边念着:
“不是你说,人间的情侣也常常趁着这个夜晚相会?”
“那卤梅水明明是给你的,那些河工算什么,岂不是糟蹋我辛苦收集来的月桂?”
“若能有你相伴,这人世,却也没有那么苦吧。”
恍惚间,他再一次望见了饕餮将军。她注视着他,眼神专注而温柔。她甚至将整个身体都朝他倾了过来,急切地等着他的回答,就好像他们两个人的生死,都取决于他是否肯点头----
“你不是想去扬州吃富春包子,去岭南吃煲仔饭么?我带你去,我带你走遍神州----你什么都不需要记得,只需要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那是他的愿望。
那一刻,她的眼里看见的是他。不是段清棠,不是其他任何人。
她曾经带他升上天河看喜鹊搭桥,为他采集月桂,制作卤梅水。在沙漠寒冷的夜晚,她温热的心脏,曾经跟他的心,以同样的节拍跳动过。
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
他怎么能忘记,怎么能怀疑----
“请你,送我回去吧。”消散到只剩下一半面孔的常青轻声道:”我想,再看她一眼。”
哪怕是最后一眼也好,哪怕是死在她的身边----这样前所未有的心情,在他胸膛中燃烧着,犹如炽烈的火焰。想要现在就看到她,想要现在就将她抱在怀里----
他感到自己的魂魄重新又一点点聚拢起来,感到身体愈发沉重,像是在朝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坠落,紧接着,是一睁眼时刺目的光明。
有人正躺在他的臂弯中。他朝下看,望见朱成碧半眯着的金眼,眉间的桃花鲜红犹如血迹。
她的嘴角也有着血迹,却绽开着一丝微笑。
有一样东西,在他的手掌当中温热地规律搏动着:一下,一下。
在他重新回到身体的那一刻,白泽刚刚将它抓在手里,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扯离她的胸口。
那是她的心脏。
十二
有惨叫声自莲心塔外传来,接着转为痛彻心扉的哀嚎,仿佛失去了爱侣的野兽。
这让段清棠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
看样子,那名与自己相貌相似的人类终于醒了过来,不得不面对眼前的惨状----说真的,为了逆转天命,居然不惜以心为祭,强行唤醒那人身上潜伏着的白泽,完全是愚蠢至极!
不过......当朱成碧这样做的时候,那双金眼中火焰熊熊,全是孤注一掷。
那颜色,可真是美丽啊。
连他体内的蛇珠,都不由得波动了一下,仿佛重新具有了活生生的生命。这感觉太过于诡异,完全在段清棠掌控之外,让他不由得恼怒万分,扭头便进了莲心塔----谁要救谁,谁又杀了谁,根本不关他的事情!
它能帮助镇压莲心塔,也能帮助他更好地与这副傀儡身体融合。
段清棠手上微微用力。即使是这样微小的动作,也已经让莲灯和尚的石像上重新出现了裂痕。细小的碎片从石像身上掉落,可还没有落地,便被一股来自石像底部的黑雾吸了进去。
那黑雾盘旋不止,转眼间升腾起来,组成了四肢和身体,头上是折断一半的角----隐隐约约,是只黑色的麒麟。
“秋子麟?”段清棠问道:”怎么,在塔底下呆得不耐烦了吗?”
那麒麟双目赤红,在半空中朝他发出了咆哮。
“滚!!”
“五百年不见,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你这个----”
他说到一半,却猛然出手,朝黑雾中探去。黑雾搅动起来,伴随着刺耳的众鬼哭号,声声都在耳边。可段清棠丝毫不为所惧,一把抓住了那麒麟头上的角,将它拖了出来,甩在一旁。
黑雾瞬间便滴落在地,重新成为墨汁。
被甩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只不过是个丁点儿大的小鬼头,额上生着只银白色的犀角。
“手下败将。”段清棠宣布道。
一只笔跟那小鬼同时被甩了出来,一路滚到他的脚下,被他踩住了。
“生花笔?还真是怀念啊。”他捡起笔来,摇了摇头:”可惜只学会了一点装神弄鬼的皮毛。”
他转身还要再摘佛珠,腿上却一沉,是那小犀牛扑了上来,死死抱住他不放。
“你不能拿走佛珠!常公子说过,那是镇压莲心塔用的。”
莫名的恼怒再度席卷上来,段清棠只觉得额角的血管都在根根爆裂,一瞬间已是动了杀心。可他表面上还是平静得很,只低了头,抚摸着小犀牛的角。
“我还记得,这神州大陆上一共两只成年的白灵犀,都被我拿来做了镇墓兽。你是他们的后代子孙吗?为何不乖乖呆在我的坟墓旁边,替我守墓?”
他抓着小犀牛的角,将他提在了半空。小犀牛痛得眼中都是泪水,却倔犟地一声不吭。
“明明我才是你的主人,你应该效忠的人是我!”
小犀牛在半空朝他踢打着,并不肯屈服。
“常公子,常公子,你们一个两个,口口声声念着的都是他。可他现在又在哪里?”
生花笔从他袖子里滑了出来,他握住它,犹如握住利刃。
“背叛主人的小畜生,我现在就可以画出刀子来割开你的喉咙,看你的常公子如何救你----”
没有反应。
他忽然发现,生花笔从刚才开始,对他就毫无反应。就像对待一个真真正正的死人一般。这副身体没有佛珠加持,终究只是傀儡罢了。
他略一走神,生花笔自己却发起光来,笔尖上生出了重重花枝,尽是重瓣山桃,将他缠绕在其中,一时间不得动弹。连抓住小犀牛的那只手,都不由得松开了。
“常----”
难怪。段清棠嘿嘿地笑了起来。
那姓常的一出现,连生花妙笔也自动认了主人。可惜他太蠢,不曾想过,现在握着这只笔的人是谁。
段清棠竖起了蛇目,连指尖也生出了利爪,狠狠一握。既然不能为他所用,那就都毁去好了。
如此珍贵的生花妙笔,顷刻之间便成了一堆碎片,从他掌心簌簌而落。
那人类居然半点心痛都没有,只顾着将小犀牛扶起来,护在身后。他脸上的泪都还没有干,整个人都还在微微发抖,象是拼尽全力才能保持站立。
可他的眼神,跟那只饕餮如此相似。
“你手上的,是她的血吧?”段清棠嘲讽道:”这可是你亲手做下的事。若我是你,早就找个地方自我了断算了----”
小犀牛闻言不由得瑟缩起来,抓紧了那人的袖子。那人轻声道:
“我是恨不得自我了断,可我不能。她失去知觉前,用最后的力气在我耳边说了三个字----”
莲心塔。
“这是她拼死也要保护之物,现在,她将它托付给了我。”
他朝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所以,我现在还不能死。”
段清棠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他甩出了银白色的蛇尾,眨眼间便膨胀了身躯,那些原本困住他的桃枝,轻而易举地便被他折断了。
“那么,你要用什么来阻止我呢?就用这种不堪一击的花朵?”
“你忘记了。”那人忽然抬起头,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你忘了这桃花的含义,也忘记了跟她的约定。”
“那些都只是累赘而已!”段清棠喊道:”这神州大陆,是属于我们人类的。是我们的祖先射下了九个太阳,治理了洪水,驱逐了妖兽----这每一寸土地,都沾着他们的血!这本来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要回忆有什么用?”
“有用的。”
那人微微颔首。与此同时,那些被段清棠折断的桃枝,重又开始了生长,竟然比之前更加茂盛,重新将他围困。
怎么可能?妙笔生花已经被自己捏碎了不是吗?
段清棠又惊又怒,偏偏那人还在啰嗦:”我们人类,是能从回忆中吸取教训的生物。我们的祖先曾经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屠杀妖兽,同时也被妖兽所吞噬。双方的仇恨和鲜血都因此层层累积。但这并不代表着,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子孙也必须如此。”
那人拥紧了怀中的小犀牛。
“总有一日,人类和妖兽能够共存,一起安宁地生活。这是我的心愿。也是她的。”
朱成碧说的一点都没有错,这人简直是,太软弱了!
段清棠完全失去了耐心。他将蛇身胀满了一圈,又一圈,硬生生地再度撑断了桃枝,紧接着取出了绿桐,自半空中朝那啰嗦的家伙扑了过去。他倒是要看看,等他将绿桐笛从那人身体里抽出来的时候,那张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蛇尾**,一寸寸地重新化为傀儡。
他不甘心地抬头去看----就在他胸腹之下,蛇身的七寸之处,钉着一截致命的桃枝。
“看似不堪一击,却有莫大的威力。”那人站在他面前,摇了摇头:”谁叫你夺的是大白的蛇珠?”
原本叫他捏碎了的妙笔生花的碎片,此刻竟然微微生光,悬浮了起来,朝那人手心之上飞去,重新拼凑出笔的形状。
在段清棠逐渐消失的意识里,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说:
“安心定志,则无坚不可摧。从今往后,你便真正为我妙笔生花之主。”
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有同样的声音,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但那是在何时,何地,他却已经记不得了。连组成段清棠这个人的所有回忆,都已经一点一点地散落成了碎片,重新回归到永寂的黑暗之中。
不过,好歹这一次,他弄清了那双金眼真正的颜色。
这一次一定要记下来,可千万别再忘记了----
这是闪过他脑海的最后一个念头。
十三
“所以,这个段清棠并不是真正复活,而是木制成的傀儡?”
朱成碧散了长发,靠在榻上问道。她气息仍有些不稳,歇了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说:”我还以为白泽既然得了金蚕,便能顺利找到他的坟墓----这么看来,它也未曾找到段的真身,只好借助檀先生的傀儡术和大白的蛇珠,令其强行复活。”
“哪儿有那么好找,你当初不是找遍了神州大陆,也不曾找到么?你还是少操点儿心吧。”
常青忍着心疼答道。
挖心之伤虽不是无法痊愈,但也颇为沉重。害怕勾起他的内疚,朱成碧甚至不允许他看望,连樱桃和翠烟都赶了出来,要独自一只兽呆着舔拭伤口。常青只觉得度日如年,日日都在她门外转悠,若不是还有鼠王替他传递消息,知道她确实日渐好转,他简直都快要把楼板给走穿了。
十几天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允许探望她。
她面色苍白,虚弱了不少,但是一望见他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可曾带了什么好吃的给我?”
“自然是有的。”他握紧了手中的水晶匣子:”不过,你得闭着眼睛,我才喂给你。”
她不疑有他,果真闭了眼,乖乖地将他喂来的东西吃了,接着又靠回榻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那么,小萱原来是段清棠的守墓灵犀的后代?”
“嗯,所以我在猜测,他所画出的那幅画,是不是年幼时曾在段清棠的坟墓中见过,不过,也只是猜测而已。”
这么说起来,或许小萱会知道段清棠的坟墓的确切位置?
他想到这里,刚要开口,就见朱成碧已经闭了眼,靠在软枕上,沉沉睡去。
“汤包?”她迷迷糊糊念道:”不要走。”
“我不走。”
“我带你走遍神州,去吃各种各样的好吃的----所以你不要走。”
“......好。”
他手中的水晶匣子已经完全空了。
最后一枚黑色的忘忧糕,已经在刚才,由他亲手喂给了她。
等她醒来的时候,就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白泽仍在他体内,不知何时会卷土重来。鼠王跟他解释过那法阵的规则:一旦他松懈,白泽再现,它便会理直气壮地向朱成碧再次索要她的心脏,作为祭品。
那样可怕的场景,只发生一次就够了,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在确定能完全战胜白泽,不被它所控制之前,他都不会再留在她身边。
这是,艰难万分的选择,却是最好的办法。
常青离开无夏城的那日,满城飞絮,杨柳依依。
他原以为在天亮之前就出发,可以走得悄无声息,可一出天香楼,就被无数晶亮的小眼睛给围住了。各种各样的妖兽们口口声声,都说是曾被他所救过,受过他的恩惠,簇拥着他出了城。鼠王牵着他的衣袖,一口一个美人,泪汪汪地将他送到了苍梧山上,再送下去,只怕是要跟着他一起上路了。
“多谢各位,常某就此别过。”
生花妙笔跳出了他的袖子,在空中勾勒出一只甩着长毛的狻猊。他骑了上去,朝送别的兽群拱了拱手,那狻猊便踏入了空中,带着他飞了起来。
他越飞越高,眼前是开阔的大地,袖侧是万千流云。
那些属于他跟她两个人的回忆,有他一个人念念不忘,就足够了。
未来,又将是一段新的传奇。
【《饕餮记·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