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长乐铃 一

无夏城天香楼里的常大人最近有个烦恼。

他想画一只铃铛,却总也定不下式样。

这念头从他在带着凌虚谷的一众妖兽回无夏城的云船上,望见天香楼上盘着火焰鬃毛的金眼巨兽时就开始往外冒。待这三百多口子都在无夏城中安顿好了,陆九色在天香楼对面的煎饼摊子也搭了起来,常青总算是得了些许空闲,除了时常去看看煎饼摊旁的小萱,其余的功夫都花在了琢磨铃铛上。

为了这事儿,他还专门拜访了无夏城里的鼠王。

鼠王的宫殿在地下,常青也是戴上了鼠王送的玉镯,才得以缩小了体型,坐在由八只锦衣玉带的大老鼠所抬的坐辇上,进了鼠王宫中。

鼠王得知美人要来,早换上了新的衮服冠冕,带了一众臣子亲自到殿前来接。大约是格外喜气洋洋的缘故,看上去竟比之前还要胖出来一圈。

常青刚在鼠王灯火通明的殿内坐下,一群宫娥打扮的小白鼠便朝他围了上来。有持着孔雀羽毛做的扇子,要替他扇风的。也有的头顶着金盘,将盘子里新鲜的水果和干果直接呈到了常青的手边。

那一双双望着自己的小眼睛实在是过于殷切,常青拗不过,只得在其中一只金盘里抓了把核桃。

然后眼看着那只金盘下的老鼠姑娘“婴”了一声,当场晕了过去。

“……”常青有些无语。

“没事,太幸福了而已。”鼠王在一旁幽幽地补充,“孤也很嫉妒她,孤也想亲自喂美人吃核桃啊!”

“陛下不必如此。”常青连忙哄道,“我这边还有件要紧的事,非得请教陛下不可。”

鼠王教他这句话哄得颇为开心,连尾巴都忍不住摇晃起来。

常青便将“想画只铃铛”的事说了出来,又说想寻个特别又好看的样式。那日在云船上,他望着饕餮巨兽时说的那番话,鼠王是听得一清二楚的,因此瞬间便明白过来他这是要画给谁,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若只是想要画个漂亮铃铛,倒是容易。不过那一位仙寿绵长,到如今怕是有数千年,见过的铃铛不知有多少,要想合她心意,只怕是难得很。”鼠王难得正经八百地说,老气横秋,听起来居然像个大人。

常青正是如此想,才踌躇至今。鼠王也晓得这是件难事,但还是得为美人解忧,便唤了身边的宫娥们,叫她们将宫里收藏的铃铛拿了出来,一一呈给常青过目。鼠王的这些铃铛大多造型华丽,诸如仙桃、祥云、麒麟、长命锁等等。常青看了足有两个时辰,将眼都看花了,却还是没有拿定主意。

好在他自己也清楚,这种事情最是急不得,于是跟鼠王道了谢,又从地底宫殿里告辞出来。

夜色正好,他索性弃了坐,沿着钱塘江边一路朝天香楼走去,没曾想却遇到了趴在江边屋顶上晒月亮的钱塘君。

常青之前就听朱娘说过,为了保持鳞片的漂亮光泽,这位龙君每个月都要挑月光最好的两个晚上,从江水中出来,将长长的龙身拽直了晒个通透,好让每一枚鳞片都吸满月光。为了避免惊扰到无夏城中的寻常人类,他还为自己施了隐身之法。

可常青自幼与妖兽为伍,并非寻常人类,钱塘君枕在青瓦白墙上的巨大龙头,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咳咳。”他站在那龙头之下,清了清嗓子。

钱塘君原本舒服惬意得很,闭了眼睛正打着瞌睡。一听得他咳嗽,吓得差点从屋顶上滚下来。

“龙君,近来可安好?”常青开口问候。

“安好安好。”钱塘君连忙应着,又朝他身后张望了一阵,待确定他是独自一人后,明显放松了下来,万分和蔼地问道,“如此深夜,常公子还未安睡,可是有心事?”

常青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提到心事两个字,那灯笼大小的龙眼明显更亮了,显示出熊熊燃烧的“八卦”二字来。

“这个,正好有一事请教。若是要戴在脖子上的话,什么样的铃铛比较合适?”常青一路走来,心中一直琢磨着这个问题,此刻便脱口而出。

“喔,让吾想想,既然是要送你家掌柜的,不如公子画个饕餮纹的铃铛?”钱塘君在下巴上点着龙爪,建议道。

“谁说是要送她了!”常青顿时恼羞成怒。

钱塘君没有说话,可龙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们全都知道了”几个字。

“我,我新近在外面捡了只野猫,想养在天香楼里,可它身形太小,怕被掌柜的踩着,这才……”常青只觉得脸上发烫。

“喔……”钱塘君一本正经地答道,“既是小野猫,想必如今胃口很好,遇到什么吃什么,对不对?”

“嗯,也对。”常青点头。

“脾气还很刁蛮,动不动就要爬到楼顶喷火,对不对?”

“也……等等……”常青刚要点头,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所以嘛!公子便画个有饕餮纹的青铜铃铛,送给这只贪吃的小野猫,绝对没错的!”钱塘君严肃地说,“待她下回再来吃吾等,吾等听到铃声,也好望风而逃—一公子你这是惠泽众人,功德无量啊!”

常青在鼠王的宫殿里抓核桃吃的时候,朱成碧正在跟大白喝酒。

鉴于朱成碧以往的斑斑劣迹,例如醉了之后炸掉半边天香楼之类,大白原本是不肯再与她喝酒的。可他转念又一想,放眼整个无夏,除了自己这条千年白蛇,还有谁敢请朱成碧喝兑了水的青梅酒,还不怕她尝出来之后发飙的?若是自己不陪她喝,放她一只饕餮四处乱跑,到时候不知从谁那里喝了真正的烈酒,发起真正的酒疯来,岂不是叫人欲哭无泪?

大白深觉责任重大,因此得了朱娘的召唤,二话没说,乖乖地捧来了酒壶,又乖乖地盘在一旁,就等着她尝出不对,要发飙时好上前阻拦。

可他左等右等,朱娘都只是在闷头喝酒,一句话都不说。大白思来想去地觉得不对。

连兑水的青梅都肯喝了,这只饕餮近来肯定有心事!

“你想要个铃铛?”大白瞪圆了眼睛问,“就,就前几天,常青捡回来那只野猫,脖子上那种哐当乱响的玩意儿?”

“什么野猫,”朱娘恨恨地道,“那是只混血的猫妖!就会在汤包面前装可怜,明明是有主人的!那只铃铛,就是它家主人亲手给戴上去的。”

提起这件事情来,朱成碧就有些气鼓鼓的。

她肯允许常青捡别的妖兽回来,暂时寄养在天香楼,已经算是格外地宽容开恩了。可那只猫妖完全不懂得收敛,成天地在常青怀里蹭来蹭去,拖着嗲嗲的长音撒娇,这也就罢了,晚上还钻在他被子里睡觉!

最过分的是,它还成天在楼里转悠,炫耀脖子上的铃铛!

不是翠烟和樱桃拦着,它早就变成猫肉煲了好吗!

“那猫妖说,主人给的铃铛和旁人给的不一样。有了它,就再也不怕失散了。只要铃铛一响,主人就知道它在哪里,会来找它。”朱成碧轻声道。

“不怕失散”这四个字,真真正正地说中了她的心事。

自饮下麒麟血以来,每次动用生花妙笔,常青额上的白泽眼纹都越发明显,妖化也越来越严重。她有心与他分担,可他什么都不肯告诉她,非要自己一个人死扛,她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她只是害怕会失去他,害怕总有一日,他们会在这茫茫人世间失散。

若是能有一样依凭之物,哪怕是一只小小的铃铛……

“说起来,他给翠烟和樱桃都画过衣服首饰,可什么都没有送过我,连个铃铛都没有。”朱成碧很委屈。

……就他平日抠索成那个样子,根本买不起吧?大白腹诽。

“他又不肯跟我签订契约,又总是有事情瞒着我。我忧心有一天——”

“说来说去,还是担心你家男人跑了。”大白叹气。

“才,才,才不是我家的!”这只饕餮又开始做娇羞状,还用袖子遮住了脸。

……说这种话的同时可以不要那么用力地踩我尾巴吗??!大白在心中喊着。

“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你想要个铃铛?多简单啊。”大白一边拽着自己的尾巴一边说。

奈何朱成碧的力气比他大得多,拽了半天,硬是没拽出来。

“自己开口要的,多没意思啊,得要他主动送给我!”朱成碧嘟哝着,一面脚上使劲。

大白疼得嗷了一声:“好好,我明白了!明日!明日我就去找他!亲自提点他!”

朱成碧这才肯抬了脚,喜滋滋地站起身来: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得回去陪他睡觉了,省得又叫那只猫妖抢了先。”

大白在旁边“噗”的一声,连蛇信子都喷了出来:“陪,陪他睡——”

“怎么了?”朱成碧转过金眼来望着他。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不知道!”大白连连否认。开玩笑,他还不想被做成龙虎斗,正好跟那只猫妖炖在一处!

朱成碧终于满意了,最后也没忘了叮嘱一句:“记着,我可没让你去找他,是你自己要去的啊!”

这天夜里,常青其实早早便歇息了,只是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也不曾真正地睡着。

只要一闭上眼睛,便尽都是些火焰围困中的兽群,翅膀上插着箭矢的鸟,一双双黑亮的眼睛都望着他,无声地哀求和控诉着。他心中明白,这是那白泽为了干扰自己使出的手段,可他之前明明曾给出过承诺,如今又无力达成,胸中的愧疚煎熬,却不是作假。

当初在凌虚谷,生花妙笔无法被顺利驱动,恐怕也与此有关。

想到这里,常青不禁烦躁起来。反正也是睡不着,他索性披衣起身,重又铺开了宣纸,取了生花笔,准备琢磨铃铛的式样。

笔尖倒是提了起来,却悬在了空中,久久不曾落下。

他始终不知,该给她画一个怎样的铃铛才好。总觉得这样也不合适,那样也不行。思来想去,竟望着窗外,走起神来。

窗外便是莲心塔。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满月的缘故,今晚的月亮瞧上去分外地大,衬托得莲心塔几乎成为了黝黑的剪影。那些飞檐和其下悬挂着的风铃,就像是直接探入了月轮中的阴影,和那桂花树的影子纠缠在一处。

“大师,”常青喃喃:“我该如何做?”

他不是不知道,身上附着的白泽日益强大,自己完全被它吞噬,只是迟早之事。不仅如此,神州大陆上仅剩的灵脉也开始断绝,眼下虽然救回了凌虚谷中的妖兽,暂时替他们找到了栖身之所,可他心中总是有着隐隐的担忧。

那些被逼到绝境的妖兽,在失去赖以生存的灵脉之后,必然会朝着莲心塔和通天引而来,要做最后的、亡命的一搏。

可朱成碧绝不会退让的,到时候必然会有一场恶战。

而他竟不知,那时,还能不能在她身边。

“我该如何做,才能佑她平安喜乐?”

风吹了起来。

有一瞬间,莲心塔塔尖和飞檐下的重重风铃,同时铃铃作响。

仿佛是在对他的问题作出回应。

那一瞬间,常青的眼中只剩下了圆月,和月下的莲心塔。

他手中的笔就像是得了神通,自行在纸上运行起来,绘出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圆。

“我知道了!”一朝顿悟,常青欢喜不禁。

谁知朱成碧偏偏在这一刻自窗外倒吊下来个脑袋,不解地问:“你知道什么了?”

常青被她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用手捂住了那张纸。

“没什么!你,你赶紧去睡觉!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念叨起来,

“这几日为了做忘忧糕,也不晓得你一共睡了几个时辰,熬得眼睛下面都是黑圈!”

“哼,我才不要自己睡,”朱娘恨恨道,“我也要陪你睡!”

说完这种任性的话,她居然真的化出兽形来,蹦去了他的床榻上,就势趴在了一侧,还用尾巴拍了拍空着的那半边:“来啊?”

常青简直哭笑不得,只得靠过去,一下一下,安抚式地摸着她脖子上长长的鬃毛。

饕餮的原形何等威风,如今这只虽然是缩小版的,却也占据了他大半个床榻。她还觉得不满足似的,偏过了头颅,沉沉地靠着他的肩膀,连尾巴也缠在了他腿上。

就像是,将他整个霸占在了怀里,一点也不要别人分享去。

这点子小心思,常青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也是,”他哄道,“那不过是只猫,也值得这般在意?”

这种时候,那饕餮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抖了抖耳朵,眯缝着眼睛,将脖子朝他靠得更近了些,连喉咙里都呼噜呼噜响起来,活像只大猫。

明显的是被他摸得舒服了,还想要更多。

等等,这种撒娇的手段,之前从未见过,该不会是跟那只猫妖现学的吧?

“你呀……

常青摇着头,手底下却不曾怠慢。光摸还不过瘾,他索性用手当做梳子,将那明亮的,火焰一般的鬃毛梳了一遍又一遍。

真漂亮。

他第一眼见她时,就这样想,如今也还是一样赞叹着。

如此蓬勃,如此美丽,强大而令人折服的神兽,宛如洞彻黑夜的光焰。

叫人目眩神迷。

要是,没有遇到自己这个寿命短暂的人类就好了。常青心中酸楚,忍不住想。要是能让她一直这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做她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那只饕餮,就好了……正想到这里,脸颊上却一阵温软:是那饕餮凑过来,将他舔了舔。

“好吃呀,很好吃呀。”娇媚的少女声音感叹道,她已经叫他揉得金眼迷离,连说话都含混不清,“要不,现在就吃掉吧?”

常青的脸就有点红。也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了曾在桃花林里向他逼过来的饕餮将军,想起她犹如牡丹花瓣一般艳丽的唇,想起她那时身上淡淡的酒香,还有迷离的金眼,正如现在一样……

“你……你不睡,我先睡了。”他颇有些仓皇,倒头便在她身侧躺下,装睡起来。

说来也怪,叫她这么一闹,他脑中竟然清静了些,之前的火焰也好哀嚎也罢,全都消失了。他静静躺着,听着她近在咫尺的心跳,慢慢地真的睡了过去。

那饕餮却没有睡,只是垂着眼睛,看着他。

过了许久,是属于少女的,白皙纤秀的手指,摸上了他的前额。

那里是白泽眼纹所在的位置。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夜一夜不得安睡……可若是我在这里,你就能睡得好些。”朱成碧轻声说。

她是吞噬了重重罪孽的凶兽,自带血腥和杀伐之气,那想要附身于他的白泽,终究还是有所忌惮的。

他们都害怕她,畏惧她,或者,憎恨她,诅咒她。

可唯独这个人类,从一开始就不怕她。不但不怕,他还真当她只是个小姑娘,叨叨她,管束她,也对她百般照顾。如果说只是被她的人形所迷惑了,可每次她现出兽形来,他望着她的眼神反倒更加痴迷了,手上也越发肆无忌惮,不仅敢揉她的头,有时甚至敢揉她的肚子。

她没有忘记,上一个这么揉她头的人就在外面,已经变成了冰冷的石塔。

这个人,这双手,都是她好不容易才遇到的。这人那么容易心软,闻起来又那么好吃,每次靠近他,她的心中便是滚烫的,满满都要流淌出来的欢喜。

她想要这个人,不想和他分开。

上一次,她没能护住莲灯,这一回,便是天倾地覆,粉身碎骨,她也要护着这个人。

“你不用担心,忘忧糕已成。”朱成碧对着常青的睡颜道,“你身上的白泽也好,我在雾镜中见到的未来也好,总是有办法的。”

心意已决,她便也打起呵欠来,将头朝他的肩膀上拱了拱,也睡了过去。

谁也不曾注意到,一旁的桌面正在隐隐生光。

常青之前留在纸上的圆形墨迹开始朝外凸起,流动,最终凝结成了一只满月般浑圆的铃铛。

“所以,这就是你最终画出来的铃铛?”

大白懒洋洋地盘在朱成碧的美人榻上,蛇尾尖儿上吊着只用红绳系着的铃铛,举在空中,一面问道。见常青点头,他又将蛇尾一晃,那铃铛便铃铃作响。

“看起来很普通嘛。”

也不怪大白嫌弃,这只常青千辛万苦才琢磨出来的铃铛上没有任何花纹,除了晶莹剔透了些,就是只随处可见的圆形铜铃而已。

“你举起来,再对着光看看。”常青建议道,“那缝里另有玄机。”

大白依言行事,果然看出了不一样的地方——铃铛上那条细小的缝隙并非单纯的一条直缝,而是恰好对应着莲心塔的形状。对着光看过去时,这铃铛就像是挂在莲心塔背后的一轮满月,立刻就珠圆玉润起来。

而且,铃铛内用作铃芯的,是一朵极为精巧的九瓣银莲。

“这倒有点意思。”大白颔首。他眼尖,又望见铃铛的内壁上似乎还刻有花纹,凑过去看, “哎这里面还有些字哈—”

常青出手如风,飞快地将铃铛自他的蛇尾上夺了过去。

“不给看就不给看,不过就是你写给人家的情书,也值得藏这么紧。”大白哼哼。

“不是情书!”常青的耳朵尖儿都红了,辩解道,“是我……想给她的祝语罢了。”

人类的文字本身便是一种咒符。若在桃木上刻下祝福之语,悬于门口两侧,便可令邪崇远避,亦能汇聚好运;反过来,它也能形成最恶毒的诅咒,在人心上留下久不愈合的伤痕——就看持笔之人怀抱着何等信念了。

常青素来都是用那生花笔作画,却很少敢用它写字,便是这个缘故。

但这一回,他是真心实意,想给她祝福。

“你说,这铃铛,可会合她心意?”常青颇为犹豫地问。

合的,肯定合的。就那个吃货,只要是你送的,哪怕是天底下最丑的铃铛都会美滋滋地拿去戴了,还要成天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逼着我们夸好看的。大白差点就要这样说。可他又转念一想,喵的,这家伙昨天才要我过来当说客,提醒你送她铃铛,今早你就拿着刚画好的铃铛,凑过来问我合不合她心意。

她也太心想事成了吧!如此一来,老子的尾巴岂不是白疼了吗??大白很不忿。他一不念,就很想搞点事情。

“这可不好说。”他故意扶着下巴,显出深思的样子来,“你想想,你见过的哪个妖兽,是脖子上有铃铛的?只有在人类手底下,用来干活的牛羊牲口,或者是猫狗一类的玩意儿,才会戴这种东西。”

大白说得好有道理,常青哑口无言。

“她的性子你再清楚不过,天上地下谁都不放在眼里,骄傲得很的。”大白继续说,“会不会接受,还真的不好说。”

“你说得对。”常青举着那只铃铛,叹了口气说,“可这只铃铛真的很配她。她今早在我**未醒,我偷偷给她试戴一”

“噗——”大白又一次吐了蛇信子。

他这次又听到了什么?!什么叫做“在-他-床-上”!

常青不解地看着他。

求生欲和好奇心犹如水火,同时在大白内心交织。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凑过去咳了两声,低声问道:“所以她昨晚真的陪你睡——”

话刚说到一半,常青的脸就开始红了。

不仅脸,连脖子都红了。

这个平日里最是絮叨不过,连逮着他带兑水的青梅酒给朱成碧,都能念上足足一个时辰的人,居然百年罕见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耳朵尖都是红通通的。只差开始冒蒸汽了!

直到此刻,大白才真正地正视起这件事来。

他立刻恐怖地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无夏城里唯一一只知道这个不得了的秘密的 蛇,极有可能随时会被炖了灭口。

他现在就已经望见神农鼎悬在头顶,马上就要罩下来了!

“咳咳,这个问题你不用回答了,真的不用。”大白从美人榻上滚了下来,一手还夸张地捂着心口,“我忽然旧伤复发,现在就得回西湖闭关养伤,立刻便要启程,你不用送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沿着圆窗蹿上了楼顶,迅速爬走了,动作快得就跟朱成碧在后面追一样。

只剩下常青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只“送不出去”的铃铛,发愁得很。

“叹什么气呢!”朱成碧忽然在他身后说。

他吓了一跳,刚想把铃铛藏回袖子里去,就被她抓了个正着,一把抢了过去。

“哎呀,原来你偷偷画的,竟是这个!”朱成碧将挂铃铛的绳子挑在指尖,喜滋滋地说。

“还给我!”常青想过来抓,被她一闪,躲了过去。

她才不要还给他呢,这么漂亮的铃铛!肯定是他特意画来给自己戴的!

朱娘喜不自禁,就像小孩子终于得到了朝思暮想的玩具。她将那铃铛往自己的脖子上比画着,一面还故作矜持地问:“给谁画的?”

常青眼看要败露,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不是给你的!”

短暂的静默。

常青隐约觉得周围的气温在缓缓下降。

“喔,”朱成碧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将铃铛抛回去给他,“那,是给明月奴画的?她倒是挺可爱的,哈?!”

常青莫名地寒战了一下。

明月奴就是那只混血猫妖的名字,是只浑身雪白长毛,拥有金银妖瞳的小美猫,声娇体软,温柔黏人。常青其实是颇为喜欢撸她时的手感的,不然也不会把她抱回家来。

但他此刻打死也不会承认这一点。

不要以为他没有看见朱成碧唇边已经气呼呼地露出来的虎牙!

“钱塘君!”还好他机智地想到了这个名字,“没错,是给钱塘君的。”

朱娘沉默了。

“你,你看!”常青把心一横,索性接着作死,“这玩意儿的大小,是可以随着佩戴者体型变化而改变的。”

他拽了拽铃铛上的绳子,那圆形的铃铛晃了晃,迎风便长了起来,转眼间,便成了西瓜般大小,连带着上面的红绳也增长增粗,垂在一旁。

“这无夏城里,除了你和钱塘君,还有谁用得到这么大的铃铛?”

“哦。”朱娘面无表情地说。

下一秒,她的人形整个从中间爆裂开来,成了无穷无尽朝上方喷射的阴影,到了天香楼的上空才重新凝聚起来,形成了一团浓厚黏稠的黑云。

那云中有细小的金色闪电划过,慢慢地生出山羊般的长角,其下是一对熊熊燃烧着金焰的兽眼。

“你要去哪儿?”常青冲到窗前问。

朱成碧没搭理他,扭转了兽头,拖着黑云,气势汹汹地朝着钱塘江的方向去了。

“这是怎么地了?好端端的,怎么姑娘又炸了?”翠烟在一旁探头探脑。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不,龙啊。”她家常公子站在窗前望着天空,虚弱地说,“翠烟啊,去备些糕点果子,就你家掌柜上回练手做糟了的那些,过几日咱还得给钱塘君赔礼道歉去……”

对于即将笼罩在头顶的乌云一无所知的钱塘君,此刻正在给他家兄弟,也就是住在洞庭湖里的洞庭君写信。

说是信,其实叫做檄文更合适些。他那位兄弟与他不同,并不是位死心塌地的甜党,居然是个大逆不道的咸党,完全不懂得甜食的妙处,整日里只知道搞些鲜肉火腿粽、咸蛋黄酥之类的异端,连吃豆花都要放辣椒酱。

简直是岂有此理!谁不知道只有甜豆花才是正宗,其余的都是歪道!

每年五月的龙族家庭聚会上,洞庭君都要因为这事跟他争辩,争着争着还会吵起来,吵着吵着又打起来。两只龙于是升上天空,于云间互相缠斗,每回都给人间带去一场连绵不休的降雨。

人间所谓的梅雨季节,就是这样来的。

无夏城就在他的辖区内,首当其冲,居民们常被搞得衣衫被褥都无法晾于,连墙上都生出了蘑菇,苦不堪言。时间长了钱塘君就有些内疚,所以正在写信跟洞庭君商议,不如今年把武斗改成文斗,我家做甜食,你家做咸食,到时候拿出来比比谁家更好吃就行了。

会提这种建议,是因为钱塘君前段时间得了机缘,寻到了罕见的八样材料,做得了一只八宝蜜粽,成品可谓仙气逼人,到夜里还葳薤生光。龙君觉得自己这回赢定了,这信也就写得眉飞色舞,只差直接说你快来跟哥哥投降…

一旁的夜明珠就亮了起来。这通信用的夜明珠是一对,另一只让朱成碧搜刮去了,送给了常青。

也不知道常公子此刻找他,所为何事?

钱塘君一接通,便听见常青急急地说:“龙君,我家掌柜的突然暴走,现在朝你那里去了!”

“哎?!这好端端的,为何会暴走?”钱塘君问出了和翠烟一样的疑问。

“咳咳,”常青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尴尬,“总之你早做准备——”

来不及了。

钱塘君只听得头顶一阵轰然巨响,紧接着便是琉璃瓦的碎片稀里哗啦地砸了下来,纷纷掉落在他面前的书桌上。他呆滞地抬头,便见一只由汹涌的阴影组成的巨大兽爪,穿过了水晶殿顶精致的壁画,咔嚓一声踩在了他家玉石镶嵌的地板上,蛛网般的裂纹迅速地蔓延开去。

钱塘君还没来得及心痛地板,就有更多的阴影沉淀下来,将他整个宽大的殿堂堵得是满满当当。

阴影中一张铜目巨口的兽脸晃动着朝他逼近,将他整条龙逼到角落里,嗅了嗅。

“尊,尊驾?”钱塘君哆哆嗦嗦地问。

“心情不好,肚子饿了。”那饕餮用少女的声音说,听起来居然有些委屈,“想吃东西。”

吾不好吃!钱塘君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又在最后一刻改了口。他抖着手,招呼着身边的虾兵蟹将:

“快!还不快去把那八宝蜜棕呈上来,献给尊驾!”

“但那不是要给洞庭君……”小虾米有些迟疑。

“快去!”钱塘君胡子都要气直了,如今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没看见吾离饕餮之口只有一步之遥了吗?

世人总说甜食能安抚情绪,也是有些道理的。这仙气逼人,香甜无比的八宝蜜棕,总算是在关键时刻救了钱塘君一命。

朱成碧重新显露出少女的形态来,跷着腿儿坐在龙君的桌上,嗷呜嗷呜地撕咬着那只粽子,嘴里还在愤愤地念着:“画都画好了,呜,凭什么不给我!呜!”

那么好看的铃铛,她明明,明明很喜欢的!差一点就要戴上了的!想到激愤处,朱成碧恨恨地一捶桌子,桌上除了她之外,所有的东西都跟着跳了三寸高。

“莲灯也是,他也是,一个两个都是大骗子!”她指控道。

“大骗子!”钱塘君在一旁附和。

没想到这句话却引起了朱成碧的不满,将那对金眼瞪了起来,盯着他:“我可以说他,你不可以!”

“是是是。”钱塘君赶紧点头。

没想到这一盯,却叫朱成碧发现了钱塘君胸前挂着的一样物件,伸手便拽了过来。

是一颗流光溢彩的大珠子。

“这是什么?”她问。

“这是,这是小神的本命龙珠。”钱塘君赔笑。

朱成碧更不满了,连嘴都噘了起来:“你都有本命龙珠了,干嘛还要汤包给你画铃铛?”

给吾?铃铛?钱塘君顿时想到之前晒月亮时听常公子说过的话,瞬间明白过来,只觉得欲哭无泪。公子啊,你们二位神仙打架,可不可以行行好不要殃及路人?

“没有!没有!不敢劳烦公子给小神画铃铛!”钱塘君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吾体质特殊,除了本命龙珠,任何首饰都不能佩戴,否则容易有性命之忧!”

朱成碧露出了怀疑的眼神。

“真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不还没敢戴那铃铛,眼下立刻就要有性命之忧了吗?!

“那他还说是给你画的?”朱成碧疑惑起来,“他还给我看了,那铃铛可以变幻大小。这无夏城里能戴的,除了你,就是……”

我。

这个字在心中一闪而过,朱成碧忽然便想通了。

她家汤包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面皮太薄。想要他当面承认自己殚精竭虑,就是为了画铃铛送给她,是断断不可能的。想必是被她逼得急了,才胡扯出钱塘君的名字当挡箭牌。

“钱塘君啊,”朱成碧所有的郁闷都烟消云散,心情大好,鼓励式地拍着钱塘君的肩膀,“这回你做得不错,我很满意。”

她环视着室内的一片狼藉,接着又说:“这次既吃了你的蜜粽,又砸了你家宫殿,改天我做点别的赔给你。眼下还有重要的事,先告辞了。”

啊?龙君很茫然。他做什么了?

少女背对着他,裹在雪白的绢被之下酣睡,只露出玉石般晶莹的脚趾,如漆的黑发披散了一床。

常青一进自己的卧房,便见到如此景象,无声地叹了口气。

“又在这里睡,被子也不盖好。”他张口就开始念叨,一边还伸手去掀她的被子,“起来,要着凉的,回自己**去—”

绢被之下,却不是他之前以为的朱成碧,而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少女,睁着对异色的金银妖瞳。她像是刚睡醒,还有些迷糊,柔软温热的身体沿着他的手臂蹭了上来,嘴“公子……”

常青飞快地收回了手,就跟被烫到一般:“明月奴?你怎么在这儿?”

他收手的动作不小,带得少女脖子上一样晶莹的物件玲玲作响。常青一眼便看清,那竟是他画的铃铛,当下便沉了脸,索要道:“那铃铛不是给你的,还来。”

“公子,”那猫妖嘟起嘴来撒娇,“这铃铛里有你用生花妙笔写的祝福,附着的念力非同凡响,可助月奴增长几百年的寿数呢,戴都戴上了,公子如何忍心……”

“那不是给你的祝福,”常青坚持道,“还来!”

“公子!为什么月奴不能戴?”明月奴顿时泪光盈盈,仿佛受了欺负一般,“月奴也可以一直留在公子身边,做你的猫啊?之前你那么疼爱我,难道我不是你见过最美的妖兽吗?”

“我见过最美的妖兽,你不能及她之万一。”常青非常冷酷地回答,一人画的,也只有她一人能戴。”

旁边绘着桃枝的帘幕飘动了一下。明月奴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忽然开口问:“为何非得是她?”

“公子,你明明见识过如此多的妖兽。九尾狐千娇百媚,腓腓可以解忧,重明鸟能驱逐邪祟,便是我一个小小的猫妖,也能为你暖床,为何非要钟情于她?”她越来越咄咄逼人,说到激愤处,甚至站了起来,指着门外道,“她身上罪孽重重,你又不是没有看到——”

“明月奴!”常青喝道。

猫妖叫他吓得一哆嗦,住了口。

“果真是我不好,平白无故带你回来,惹她生气。”常青低声喃喃,接着又对猫妖道,“铃铛还我,你即刻就走吧。你的主人想必也在等你。”

明月奴像是根本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赶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叫了起来:“公子,你好狠的心!我不信你心里没有我—”

“我心里装着她,就只有她!”常青打断了她,“从见她第一眼起便是如此,到我死时,也是如此。”

“我不信!”猫妖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狠厉,“之前你想要麒麟血时,她明明一点情面都不讲,连你也吞了!”

常青一室,脸色瞬间便苍白起来。

这是他最大的伤处,日夜都在疼痛不休,却叫一个猫妖当面戳中了。

“连你也知道,是我想要麒麟血,是我叛了她。”他非常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自他选择回到她身边,她再不曾提过这件事,待他一如往昔,反倒是他自己良心不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总是想要偷看她?趁她睡着后,一遍一遍画她的脸,她的睫毛,她脸上的红晕,直到睁眼闭眼都能看见,直到刻骨铭心,便是用利刃,也无法将她从心中挖掉时?

还是从总是忧心她肆意妄为,忍不住要叨叨她少吃点,别喝酒,不要荤素不忌,见谁都惦着上去啃一口,还有,寒冬里不要光着脚到处乱跑,夏天里晒太阳多了容易中暑,做人偶尔也要勤奋些,别成天就光知道睡时?

还是从他第一次望见她,那盘踞在天香楼顶长声哀嚎的凶兽时?

他听得懂她濒临疯狂的痛楚孤寂,也听得懂她无处安放的思念和哀悼。

她那么孤独,却又那么美丽。

是什么奇妙的缘分,让他得以遇见她,从此念念不忘,不可自拔。

然而他醒悟得太晚了。他一直在反复提醒自己,人和妖兽之间,绝无可能,她与你相差如此多的寿命,怎么可能会对你当真?

“若我早点知道自己心意,或许就不会……”

可他偏偏要等到最后一刻,直到看到她脊骨尽断,趴在地上,却为了无夏城,还想着要化出兽形来,那一刻,那一刻….

“公子!你怎么了!”明月奴望着他的脸,惊得叫了起来。

他却毫不在意,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月奴,你离家这段时间,你主人一直在张贴告示,四处寻你。可见他心中有你,你还是回家吧。不要因一时赌气而错过,不要像我此刻一样,追悔莫及。

“……”明月奴沉默了一阵,却又换了一种声调,对着一旁的桃枝帘幕说,

“姑娘,你让我激公子一把,如今听他如此说,你可满意?”

耳边传来衣裳摩擦的窸窣声。朱成碧从那帘幕后出来,带着他熟悉的芙蓉熏香的味道,站在了他的身侧。

少女纤秀的手指擦过了他的脸颊,指尖沾了他的眼泪,居然就这么拿去放在自个儿唇上,伸出舌头来舔了。

接着她便笑眯了眼道:“好甜!”

常青破涕为笑,用袖子擦着脸:“又胡说,满满都是后悔,肯定再苦不过。”

“我没说错。”朱成碧凝视着他,抚摸着他的脸,指尖从那泪痕上再一次划过,“这是你为我流的泪。数千年里,没人为我流过泪,世间没有任何蜜糖能比得上它。”

明月奴在一旁咪了一声,恢复了原形,跑开了。

只留下那只铃铛在床榻上。

朱成碧过去捧起那铃铛来,问:“既然是送我的,为何不直说?”

“我以为你不喜欢。”常青实话实说。

“确实不喜欢,”朱成碧分明已经高兴得连尾巴都露了出来,啪啪地拍在楼板上,却还在继续嘴硬,“不过,既然是你辛苦画的,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那一瞬,世上其余的部分,全都黯淡无光。

那一年的五月,倒是破天荒地没有梅雨,因为钱塘君在龙族聚会上,祭出了一只其貌不扬却令人惊艳的甜粽。这粽子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单单只是摆在白玉盘中,甚至还没有打开粽叶,便已经散发出无比甜蜜的香味。除了洞庭君那个顽固的咸党还在死撑,其余的龙君们无不为之倾倒,一个接一个醉醺醺地瘫倒在地,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各自美好的初恋往事来。

“用什么做的?”朱成碧在钱塘君面前信口胡诌,“那可是珍贵至极的‘美人泪',几千年里连我也只是得了这么几滴,就给你用了一滴,还不赶紧谢恩?”

至于那时常青就在她身后,听到她这句话,尴尬得连声咳嗽什么的,都是后话了。

后来呢?

后来便是段清棠被白泽复活成了木制的傀儡,操纵着凌虚谷的妖兽们,进攻莲心塔。朱成碧为了让常青忘记一切,为了避免他被炸死的天命,给他吃了白色的忘忧糕。

可天命依然朝着最终的结局运转,直到她义无反顾,启动了召唤白泽的大阵,又孤注一掷地,向白泽献上了她的心。

她是成功地逆天转命,却也成功地让常青和白泽融为了一体。

这一次,是常青在千钧一发之际,重新夺回了自己的身体,才没有让白泽彻底地挖出她的心来。

可下一次呢?

还能有下一次吗?

常青无比庆幸,自己给她画了这只铃铛。

这样,就算他给她吃下黑色的忘忧糕,转身离去,也能走得安心。

自那之后,便是漫长无止境的分离。

可他的心意,不曾变过。

纵使隔着千山万水,纵使不能在她身边陪伴。

那铃铛上刻着的八个字,他亲笔给她的祝福庇佑,也不曾有过任何衰减。

仙龄永继,长乐安康。

是为长乐铃。

【花絮1】*禁酒令

“怎么着?他不是刚亲亲热热地给你画了个铃铛吗?怎么转眼你俩又吵架了?”大白万分惊讶地瞪着眼前背小包裹的朱成碧。

“也没有吵架啦……”朱成碧咕哝,“总之,都怪明月奴!都是她非要说,她体型娇小,正好适合给汤包暖床。”

“然后呢?”

“我当然气不过啊,我就说我也能,然后变出原型跑去他**躺着。”朱娘一提起来就生气,“谁晓得,他那张床也太不结实了,咔嚓一声就塌了!”

……这世上经得起您老人家体重的床也不多吧?!

“然,然后呢?那家伙让你赔他床?”

“倒是没有,是我转念一想,大好机会,不如正好拐他去睡我的床!”

“咳咳,忽然不想听后面了……”

“不行,一定得听,后面跟你也有关系!”朱成碧拽着大白的脖子嚷嚷,“我叼他去我**,结果得意忘形,忘记把你给我的青梅酒收起来了,让他抓了个正着!”

自从上回朱成碧喝了不知道从谁那里搜刮来的烈酒,吐出火来炸了半边天香楼,逼得常公子从账上支了三千多两银子用于修缮,差点没把他活活心疼死……

“三千七百四十五两零二十一文。”朱成碧有气无力地说。

“……你倒是背得清楚。”

“废话啊!我被念叨了足足三个月,每天汤包都在耳边重复啊!”

“这好像不是重点,重点是……”

“重点是,他当时就托青鸟和飞鳐传讯给全江南现存的妖兽们,谁再敢带酒给我,谁就是公然与他为敌,不仅要负责赔偿我发酒疯的所有损失,还会被他追杀到天涯海角。”

闹这一出时大白就在现场,到现在还记得。

他跟常公子上辈子就认得(虽然常公子自己毫无印象),可两辈子相识的时间加在一起,他也没有见这人如此震怒过。

而且以常公子言出必行,有诺必践的性子,“追杀到天涯海角”保不齐是认真的。

“……我带给你的是青梅。”大白企图垂死挣扎,“兑了十倍水的青梅!那也能叫酒?”

“那也叫酒,汤包说的。”朱成碧可怜巴巴,“所以我被赶出来了,还被罚不许吃晚饭。”

“等等,你把我供出来了?”

“怎么可能,我这么讲义气的一只饕餮,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朱成碧鼓起了脸颊。

还好还好,大白用尾巴尖从额头上擦掉一滴冷汗,接着又听朱成碧说:“我只是跟他说,他不让我喝,我去找能让我喝的人,就跑来找你了,大白,我们是不是好酒友?”

大白简直五雷轰顶。

然而更糟的还在后头:他眼睁睁看着朱成碧从背着的小包裹里掏出了一只小小的瓮,砰地一声拔掉了瓮口的塞子。

浓烈的酒香顿时袭来,大白尾巴一软,几乎要栽倒在地。

他眼疾手快地要去抢那酒瓮,却被朱成碧闪身躲过了。

“好友相逢,开心,来,这是我珍藏多年的杏花汾,于了!”朱娘豪气冲天地说,朝他眯眼一笑,接着捧着那酒瓮凑到嘴边,咕咚咕咚来……

完蛋了。

大白绝望地揪着头发。

他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要认识这对活宝啊!

【花絮2】奢生辰礼

“生辰贺礼?”常公子觉得有点好笑,“这就不用了吧?”

“怎么能不用呢,”朱成碧噘着嘴,“我盼了好久的,好不容易等到,一年只有一回的!”

“可我眼下确实吃穿用度,什么都不缺啊,况且……”有你就够了,他想。

“可是,我有一样好吃的,一直没舍得吃,养在东海这么久,为的就是等你生辰时带你去吃的!”朱成碧很是委屈。

说到底,她还是想借此机会大吃特吃。

常青有点想笑,又觉得心软,不由得声音也带了一丝宠溺:“既如此,便都依你好了。”

而此刻,在遥远的蜃楼阁里,原本安详闭目的雪公子不知为何忽然打了个喷嚏,还伴发了一阵莫名的恶寒。

“要不今年的海市先不开了?”他默默地想。

五日后,晴天碧海,惠风和畅。

天与海之间,一艘挂着白帆的三桅帆船缓缓驶过。朱成碧气息奄奄地趴在船栏上,手里还抓着团扇。

“又不让吃雪公子,连割一条下来让我解个馋都不行……”她眼泪花花地嘟哝着。

常青正好从她身后经过,听得她抱怨,忍不住回道:“早知道你说的生日贺礼是指雪公子,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你出海!”

“为什么不能吃?”朱娘抗议。

“人家是蜃楼阁之主。每日里有多少人需要向蜃楼阁主求教,又有多少珍贵的史料,逝去的先人,绝迹的技艺……世上仅此一份,全都在蜃楼阁的保管之下。偏就你想着吃他——你就只知道吃他!”常大人只觉得额角青筋一阵跳动,头痛不已。

“就是因为他承载如此之多的记忆,尝起来的滋味一定是前所未有的复杂!说不定每一口,都抵得上我之前吃过的数十种美味叠加呢!”朱成碧毫无悔意,兴奋得两眼放光,接着又无力地趴了回去,“可你不许我吃。”

能随便吃吗?那是个活生生的人……妖兽啊!

常青现在都还记得,雪公子晓得了自己这回居然是常青的生日大餐后,递过来的幽怨眼神。

“公子,你我近日无怨,往日无仇,你这是……”

这是误会啊!

他还以为她会像之前一样带自己出东海,捕个山一样高的红鳐啊,背着岛屿的梭子蟹什么的,万万没想到是要来吃你啊大人!我也不想的!

常大人在心中默默地泪流满面。

这样下去他以后还敢随便庆祝生辰吗?

不过,既然想到了生辰,似乎是个转移她注意力的好办法。

“咳,要不这样吧。”他朝她走近了些,在她身后诚恳地说,“这次算我欠你一次,等到你生辰的时候,我满足你一个愿望好吗?”

朱成碧的生辰有些特殊,是按她遇到莲灯,又被莲灯赐名的日子算的。

这话果然引起了朱娘的注意,让她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那我还是想吃雪公子。”

“这个不行。”常青耐着性子,一口否决。

“那我想见莲灯。”她又趴了回去。

“你刚刚才在蜃楼阁里见过他……”

你还和他饮了茶,下了棋,还絮叨了半天关于我的事情。

到后来,你俩只是静默相对,再无一言。

旁边的杏花树让风一吹,花瓣如雨般簌簌而落,掉落在你俩肩上。

你的发间,到现在还残留着花瓣。

她垂下眼去,“你们不要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晓得那只是幻影,只有无夏城里的莲心塔是真的。”

随着这句话,她发间的杏花花瓣如同雪做的一般,转眼便消融于无痕。

常青离她近了,望见这一幕,不由得心中酸涩。

“阿碧……我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人类,并无通天彻地之能。对于已经发生之事,无法挽回也无法弥补,可从今往后,从今往后……”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只要是你的愿望,只要是我能达成的,你肯说出,便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如何?”

他就这样,给出了他的诺言。

一个人类能给她什么呢?他自己也想不出,可只要她要,只要他有,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也没有什么不能付出的。

她望着他,接着慢慢地,慢慢地重新展颜笑了起来,眼中如有璀璨星光:“真的?”

“真的!”他郑重其事地点头。

若是能让你常常这样欢喜,就算是倾我所有也——

“那我要喝酒!要烈酒!”

“不行!!!!”常公子的怒吼响彻在海面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