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忘忧糕(上)

起初,那只是些含糊不清的混响。

它们从四面八方托举着他,环绕着他,温柔坚定,悠扬不绝,犹如亘古不变的重重海浪。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渐渐想起了语音的含义,终于分辨出那些一再重复的男声和女声,所唱的是死后世界深不可测的危险。

东方有十日代出,流金铄石,西方有流沙千里,玄蜂若壶,北方有增冰峨峨,南方有雄虺九首,等等等等。再加上情深意切的“魂兮归来!”多么标准的招魂曲。

以为通过恐吓,就能让他的灵魂重新聚拢,乖乖回到身体中去。如果不是没有真正的身体,他简直想要冷笑。任何一个像他这样,选择了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人,都有绝对的理由不愿重回尘世。

现在是谁这么愚蠢,竟然不辞辛苦,要招他的魂?

这个念头刚刚成型,他便觉得身上一沉,居然撞入了一副新的躯壳,待要挣脱出去,却是不能。等他将这身体好好探查了一番,却几乎被气得半死。

这根本就不是血肉之躯,连僵尸之类都算不上,居然只是一副潦草的勉强拼凑起来的木偶!若不是胸口还有一处搏动的热源,在源源不断地传来灵气,他怀疑自己都无法顺利使唤这副身体!

“谁干的?!”他怒吼着坐起身来。

金黄色的**随之四溅。这副木偶之前该是被保存在充满了这种**的池塘中,直到他的魂魄真正降临的这一刻。池边用鲜红的朱砂描绘着繁复的咒符,他只需要随意一瞥,便能发现四五个错误。

难怪他视野模糊,关节还在喀喀作响!

这些该死的愚蠢的家伙!他们现在不唱招魂曲了,而是在咒符之间朝他跪了一地。

“谁允许你们擅自打搅我?”他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怒急攻心地一使劲,那人的脖子咔嚓一声便折断了,整个头颅都掉在了地上。

断口处的木渣还残留在他的手心。但他并不记得自己之前有过这样大的手劲,能徒手折断木偶的头颅。

他缓缓地,探究式地转过那只手:从胸口的热源处开始,这副木偶之躯逐渐开始覆盖上新生的血肉——是青春光滑的,健美的肌肤。他低下头,看着金黄色**表面上反映出来的影像:一张与他年轻时极为接近的脸,只是面颊处隐隐有着鳞片。

“还请息怒,国师大人。”一个瘦削的高个子年轻人突然出现,站在跪了一地的木偶当中,他的半边脸上罩着张檀木制成的面具,面具边缘残留着烧灼的伤痕。始作俑者来了。

“把我真正的身体还给我。”他嘶嘶咆哮,发现自己的舌尖有着奇妙的分叉。

“在下也知道,让国师大人呆在这样一副身体里,实在是委屈。但您当初魂飞魄散得太厉害,就算勉强成功招回魂魄,也非得用定魂玉才能镇压得住。”年轻人朝他走了几步,“但这定魂玉珠并非凡物,乃是从一只曾有千年道行的大白蛇的额前活生生挖出来的。相信对国师大人接下来要做的事,不无裨益。”

绝大部分都是檀香,并无血肉的味道。他伸出舌尖,在空气中像真正的蛇一样尝着。这年轻人跟四周跪了一地的傀儡一样,早就并非活生生的生命。

只除了他的眼中,燃烧着的一点火光。

愤怒,仇恨,还是野心?

“那么,你想让我对付的是哪一只妖兽?”年轻人面露惊讶,还想再说什么,而他扬手打断了他,“要凑齐我的魂魄并非易事,我不信你如此大费周折,只是为了让我坐在这池里跟你闲聊。”

他自负地摊开了双手:“更何况,我曾做过什么,又最擅长什么,你难道不是一清二楚?”

戴面具的年轻人的眼中有幽暗的光闪过:“国师大人一生斩杀妖兽无数,连那黑麒王秋子麟,都曾是您手下败将,叫您生生折断了双角,取出了麒麟血。神州大陆上,谁人不知?只是您安眠之后这五百年,妖兽并不曾死绝,依然在危害人间。”

“怎么可能?通天引断绝,它们无法归返灵界,早该全都枯竭而死才对!”

“虽无法归返,但尘世之中,仍有少许灵脉残存,可供其苟延残喘。另外,妖兽中也有凶悍的领头者,独霸灵脉盘踞一方,任谁也奈何不得。”

他皱起眉来:“谁这么厉害?”

年轻人从袖子中取出一副早就藏好的卷轴,朝他展开:“国师大人可识得这幅画?”

他当然认得。那是五百年前,他亲手所绘。

画中女子两颊的红晕,是他一瓣一瓣采了桃花,碾出了汁液染成的。他甚至还用真正的黄金削成了粉末,想要点出那一对凶悍而又娇憨的金眸。

然而等他真的想要落笔,却忽然发现自己不记得她眼睛真正的颜色了。似乎还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事,也一并遗失在了浩瀚的记忆之河当中。他也曾徒劳地想要忆起,却最终只能抓住河面上一闪而过的些许光影。

就算忆起了,又能如何?上一世魂飞魄散之时,他忽然想通。他与她之间,早就隔着刀山血海,重重仇恨,终生不得泅渡。他一点一点抚着画中女子的脸,双肩抖动,无声地笑起来。

“阿碧,阿碧!”他叹道,“果然还是你!”

戴檀木面具的年轻人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欢迎归来,段清棠国师。”

越靠近凌虚谷,灵脉带来的灵气就越充沛。

常青站在云船的船头,摊开了双手。迎面而来的风挟裹着充沛的水汽,带着清晨草木特有的甜香,他甚至还能听出空气中充满细微而又和谐的颤动,混杂在鸟鸣之中。即使是他这样不甚敏感的人类,也如此心旷神怡。就更不要提对妖兽的影响了。

从他们在空中遥遥望见仙山的那一刻起,他身边那具两人来高,头戴宝冠,身披绶带的木制金刚内部,就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咿咿”惊叹声——很快又被一声做作的咳嗽给喝止了。

常青心中好笑,面上还是装作不知,等着那只戴冠冕的肥老鼠爬出了金刚的头顶。它原本是想要摆一个英俊潇洒的出场姿势,谁晓得刚一接触到湿润的水汽,立刻一个激灵,整个体型膨胀起来,转眼之间便和金刚的个头一般大小。

“喔喔喔喔喔!直接来自灵界的灵气果然不同!如此纯粹!”它喜气洋洋地梳着胡子,又朝常青道:“美人,美人,快来看,孤是不是英俊了很多?”

“是——”常青瞥了一眼它已经蔓延出来,铺在云船甲板上的肥肚皮,忍笑道,“真是天下第一英俊的鼠王陛下。”

抛开体重问题不提,这位便是如今无夏城中统领三十六氏鼠族的鼠王陛下。自从上次修好了常青的生花妙笔,又半真半假地用一只镯子将他定位成了鼠族王妃之后,便一口一个美人地叫着他。常青纠正了几次也没能纠正回来,后来便由得他去了。你能跟一个化为人形后都不满八岁的幼童较个什么劲呢?

“原来这便是凌虚谷?”加大号的鼠王陛下趴在云船的栏杆上,朝云雾中望去,“孤之前一直以为是座山谷——结果却是座悬空的山?”

在他们眼前,是一座层峦叠嶂,青翠如盖的仙山。山间云雾缭绕,成群结队的仙鹤绕着山头翩然而舞,传来声声遥远的鹤鸣。唯有悬空着的山底**着岩石,垂着条条藤蔓,在来自下方的,终年不息的风中晃动着。那下方的风穴,便是灵脉所在了。

“掌柜的说过,这里原本是座山谷。当初黄帝隔绝灵界与尘世时,未能完全割裂,两界之间至今残有不少相通之处,致使灵气泄露不止——其中一处,便恰好在谷底。”常青解释道。

泄露的灵气形成了风,将谷中的沙石吹起,又在半空中重新凝结,几千年的岁月累积,一点点形成了他们如今所见到的仙山。有无数的妖兽如今在这山上繁衍生息,俨然一片世外乐土。

直到如今。

常青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飞舞的仙鹤中有眼尖的,见了这样一艘由云织成了帆,飞在空中的三桅大船遥遥靠近,便朝他们飞了过来。到跟前时,化做了身有鹤翅的道童模样,朝他行礼:“我家谷主自送出求救信后,日夜盼望。谁晓得常公子亲自前来,真真是感激——”

道童的寒暄刚进行了一半,忽然生生止住,面露惊恐。那原本环绕在他们身边,一直稳稳地托着仙山,充满着灵气的风,竟然毫无预兆地止歇了。

他再不肯耽搁,转身便朝山上赶了回去,一边发出尖利的呼哨声。其余的仙鹤也纷纷响应,朝山林之中,一只接一只地扎了回去。

伴随着一声巨响,仙山底部自下而上,竟然出现了数道裂痕!**的山石缓缓崩裂,裹着沙尘开始坠落。更多惊惶的鸟群自山林中飞了出来,甚至还有一两只游龙也受了惊,绕着山体飞行,长吟不止。

“这是怎么了?!”鼠王惊道。

“灵脉出了问题,随时可能会枯竭。”常青答道。

从风止的那一刻起,他便从袖中滑出了生花妙笔,想要绘出一座自船体通向山上的桥梁。可谁想到如此关键的时刻,笔尖却生涩无比,任他再三努力,也只能凝出一两点墨汁,彷徨地悬在空中,构不成任何形体。只要稍一凝神,前额就会传来剧痛,仿佛有团火焰要生生冒出。

有阴冷的男声,近在耳畔,用白泽的语气嘲讽道:你确定你能救他们?就凭你现在的样子?

“闭嘴!”常青喝斥着。

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凌虚谷的鹤群已经重新升上了天空,脖子下挂着小篮,装的是些不能飞翔的小妖兽,朝云船的方向飞来。可还有更多的,诸如鹿蜀熊罴,獋犬豪彘之类,尽都挤在震动不休的山顶,哪怕彼此践踏,也无处可去,只得远远地望着他。

很久之前,也曾有晶亮的兽眼这样望过他。

熊熊烈火之中,万丈深渊之下。

他心一横,将手指放在口中一咬,疼痛迅速袭来,将前额的火焰逼退了些。他又将指上的血滴在了笔尖,终于润开了生涩,在空中一划——

一道虹桥凌空而起,在兽群的欢呼声中,跨向了凌虚谷的山顶。

“快让大家都上船!”

凌虚谷的谷主是个身不足三尺的老头,须发皆白,脑门高高凸起,活像个缩小版的寿星。他杵着根比他个子还要高的拐杖,在鹤女的搀扶下上了船,喘息未定,就要朝着常青跪拜。

常青过去扶他,又好言劝慰了几句。

“凌虚谷原本是我等的家乡,数代不曾离开过,谁想到突然遭此横祸,灵脉断绝,逼得我们背井离乡——”谷主将袖子掩在脸上,嘶哑地哭着,“如今的神州大陆,多处灵脉都突然断绝,我这一谷的民众,还不晓得要去哪里再寻同样的安身之处……”

常青无言以对。他直起身来,望着四周。凌虚谷的谷民大部分都上了船,鼠王率领着属下,正指引着它们安顿,提供食水,照料伤员。他在其中望见了一家子鹿蜀,雄鹿扭转了脖子舔着背上的伤,它的妻子带着一双儿女,依偎在他身侧。

鹿蜀的皮毛花纹如虎,佩之可宜子孙,是猎人最喜欢捕杀的对象。离开凌虚谷,这一家子全都活不到明天早上。阴冷的男声又起。

常青移开了视线,可白泽的声音穷追不舍:你看见那群翠鸟了吗?你可知道无夏城的贵妇,愿意花多少钱来换一只点翠的簪子?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为了保持簪子的色泽,每一根羽毛都是活生生拔下来的?

“你闭嘴!”

你不是已经做了选择,将誓言忘得一干二净,要站在那饕餮一边吗?现在为何还要做这些无用之事?

他几乎能想象出,白泽正裂开嘴角,露出遍布其中的细密牙齿。它曾是他唯一的朋友和师长。连他用笔绘出的第一样东西,也是它所教授的。它甚至曾经不惜用自己的血肉拯救他。在它将他当作棋子,当作诱饵,放到朱成碧身边之前。

“你说的对,我已经做出了选择。但我并没有忘记我许下过的诺言。”常青喃喃回答,“我——”

船身猛地剧烈晃动起来,打断了他。

那突然停滞的风穴中,竟又毫无预兆地喷射出了比之前狂暴得多的气流!云船在气流的冲击之下颠簸不已,眼看有要侧翻的风险。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鼠王将身形一晃,膨胀了两倍不止,死死地将翘起来的甲板又给稳稳地压了下去。

……原来还有这等好处。常青暗想。

可惊呼声并没有停止,反而更加高亢了:“天啦,被甩出去啦!”

“那是谁家的孩子?!”常青飞奔过去,只能望见一个小小的影子挥舞着四肢,坠进了云雾之中。

他当机立断,也跟着跳了下去。

“美人!”鼠王大喊起来,也要扑过去。

它这一动,整艘船又开始了颠簸。它只得一点点缩小了体型,等恢复成原本大小,再爬上船舷张望。可云雾茫茫,哪里还有常青的影子?

它拉沓下来胡子,泪汪汪的刚要哭,下方暗沉沉的云中便刺出了光芒。那光越演越烈,朝两侧拉伸出翅膀,很快凝结成一只夜色一般黑的鹄雕,几下拍翅便止住了下落之势,重又朝着云船所在之处升了起来。

鼠王这才松了一口气,过去迎接。被鹄雕稳稳地抓在手中的正是常青,他的怀中还抱着个头顶生着银白色犀角的小男孩。那孩子像是被吓傻了,愣愣地睁着眼,不哭也不笑。

“小萱!”凌虚谷的谷主杵着拐杖赶了过来,“真是谢天谢地……”

常青面上一僵:“这孩子叫小萱?他可是罕见的白灵犀?”

“正是。这孩子是前些年流浪到凌虚谷的,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直这样呆呆傻傻的,只对这个名字还有一点反应。”

常青抚摸着小萱的头顶,检查着他的犀角。灵犀的犀角与心相通,本来该莹白生光的,如今却是暗淡一片:“小萱,你还记得我吗,我是——”

话还未说完,那孩子便朝他的怀中猛扑过去,张口便咬在了他的颈侧,喉咙中还呜呜作响。

鼠王顿时炸了毛,一声呼哨,老鼠们立刻围拢过来。常青抱紧了怀里的小犀牛,朝鼠王摇了摇头。细细的血流正沿着他的脖颈流淌,可他一声不吭地任它咬着,舒展了眉眼,笑得如此温柔。

“终于找到你了,小萱。”

他并没有忘记曾经许过的诺言。

或许并不能救它们全部,可他的双手既能抱住这一个,就绝不会再松手。

回到无夏时,已是深夜。

无夏城中灯火俱寂,可莲心塔仍是光焰四射,塔顶还悬空挂着两盏圆滚滚的灯笼,在夜空之下静静燃烧。他们驾着船,穿越薄薄的夜雾一点点靠近,终于看清——哪里是什么灯笼?盘踞在莲心塔顶的,分明是只阔脸巨目的怪兽,头顶山羊一般的长角,披散着金焰组成的长长鬃毛,整个后半身都隐藏在阴影中,难以分辨。见云船靠拢,它朝他们发出了咆哮。带火星的炽烈的风,几乎掀翻了云船。

“……谁又招惹她了?”鼠王现出了人身,站在常青身边问。头戴冠冕的小男孩脸色略有些发白。

“啊,这次没把天香楼也咬下去一半,看起来问题不大。”常青散漫地应道。

一见那对灯笼,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望旁边的天香楼。所幸天香楼完好无损,总算这回不用再承担维修费用,可见他平日里反反复复的念叨终于也有些效果。

常青的心情顿时大好,望着那只饕餮的眼光也不由得温柔了很多:“真是漂亮的鬃毛,你说是不是?近来她胃口不怎么好,似乎饿瘦了不少……你说下回给她画个铃铛,就戴在脖子下面如何?”

鼠王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他:“美人你还真是——你知不知道,孤要费多大的劲儿,才能勉强站立在这里?”他抬头看了看饕餮,又转开了目光,似乎不能与她对视。

常青这才察觉到,除了他跟鼠王之外,整个云船上的妖兽全都挤在了另一端的船头,像是拼命想要逃离却又不能,一只只蜷缩起了身体,噤若寒蝉。

上古的凶兽,其威压并非寻常妖兽所能比拟。

难怪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盘踞在天香楼顶,痛楚地嘶吼着。

五百年里,孤身一人。莲灯和尚抛下她化成了塔,妖兽们百般畏惧而不敢靠近。在他出现之前,她是如何独自捱过这漫长岁月的?

难怪白泽知道,她一定会留下他。就算他身份成疑,居心叵测,她还是选择了留下他。

常青忽略了心口的抽痛,朝那张悬在空中的大脸凑招了招手。她轻车熟路地靠过来,伸长了脖子,好让他挠她的下巴。

“平白无故地,搞这么大的排场做什么?”他悄悄问。

“谁叫他们是外来的?”她舒服得喉咙里直打呼噜,“上我的地盘,当然要先吓唬他们一下,好叫他们晓得谁说了算。哼!”

“好好好,自然是你说了算的。”他朝她眨了眨眼睛,接着退了一步,郑重其事地双膝下跪,“拜见尊驾。在下幸不辱命,救得灵犀谷妖兽三百八十二口在此……”

那张兽脸叫他吓了一跳,朝后一缩,紧接着火焰和阴影都朝中央聚拢下去,掉落出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眉间点着朵艳丽的桃花,睁着对金眼就过来扶他:“你这是做什么?”

她一伸手,拽的却是他脖颈受伤同侧的手臂。

常青皱了皱眉头。

“你脖子上那是什么?”她在空中嗅了嗅。

“什么都没有!”

朱成碧竖起了眉毛:“都是你说这回非帮凌虚谷不可,我才允你出手,如今又弄得一身的伤回来!看这牙印分明是哪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妖兽!”

常青静静地看着她。他只觉得心口如此温暖,像是有某样东西正在悄然融化,不由得想要伸手抚摸她的发丝。

你确定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的人,真的是你?

白泽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那声音像是口深井,传来空空的回响。他的手就此悬在了空中。

朱成碧对此毫无察觉,她正拎了裙子,叉着腰朝兽群呵斥:“谁敢吃他?本姑奶奶都还没有吃过!!这是我一直舍不得吃,留到以后要慢、慢、吃的!”

“咳咳!”常青在她背后连声咳嗽。

兽群叫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哪个敢回应?

她一转眼,望见了凌虚谷的谷主,过去将他揪了出来:“凌虚谷既毁,你们这三百多口无处可去。原本看在他的面子上,留你们暂住无夏城,只要不妨碍到莲心塔,也未尝不可。”她鼓起脸颊道,“但你们不识好歹,竟累他至此,姑奶奶突然不想再收留你们了!天地之大,你们爱去哪里便去哪里!”

谷主挂在她手上晃悠着,跟只长着白胡子的桃子似的。他苦着脸,将手中的拐杖朝她递了过来:“尊驾,你几千年来吃遍神州,享用美食无数,可曾尝过我凌虚谷中特有的忘忧果?”

谷主将拐杖往甲板上一磕,杖头上顿时葳蕤生光,转眼凝成枝叶,再一转眼,结出了三枚果实。

“若能允我谷中众妖在无夏城中暂避一时,我愿将其献给尊驾。这忘忧果共有三颗,白的可让人忘记忧愁,红的可寻回失落的记忆,至于这黑的嘛——”

“我知道。”朱娘突然打断了他,“莲灯曾教过我。”

三枚不同颜色的果实在她的金眼中晃动。白如雪,红似火,而黑的,沉甸甸的,如同宿命。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它们,仿佛陷入了回忆。

常青不由得有些担忧,朝她走了两步,她却又恍然惊醒,伸手便将忘忧果摘了下来:“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成交!”

常青不解地问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你不晓得,这个可好吃了。”她一边把果子在手上转着玩,一边道,“等着我做忘忧糕给你!”

凌虚谷中的三百多口,就此进入了无夏城。

它们中也有些积累了几百年的修行,便化作普通人类,安顿下来。实在没有变形能力的,就充作是他们的宠物。幸好无夏城民见多识广,又有巡猎司在旁坐镇,对一般的妖兽并不畏惧。剩下的体型过大,又或是过于珍稀少见的,便跟谷主一起,假称是外地来巡游的马戏团,借住在寒潭寺中。

常青见过的那只受了伤的鹿蜀,也变成了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带着老婆一起,在莲心塔对面摆了个煎饼摊,还给自己起了个人类名字,叫做陆九色。这鹿蜀倒也老实,整日里只晓得起早摸黑埋头干活。他摊一个煎饼,他老婆便往上面磕一个鸡蛋。旁边的背筐里装着两只小鹿蜀,争咬着同一根麦草。

小萱也跟他们在一起。

自从咬了常青一口之后,小萱再无任何反应,整日里也只是呆呆地,坐在陆九色的摊子旁边,望着天香楼发愣。常青几乎日日都去看他,跟他说话,可小萱再没流露出认识他的样子。

开始陆九色一家对常青还有些敬畏,后来见他总带些天香楼特有的好吃好玩的来,人也温煦可亲,慢慢也就熟了,肯跟他说些心里话。陆九色的老婆嘴比较碎,絮絮叨叨地,开口闭口说的都是这一对儿女。

“离了灵脉,便只有这些普通的麦草吃。我们这一对儿牙口都老了,吃什么不是一样,只可惜了他俩。成日里吃草吃草,眼看着连皮毛都没有了光……”

“认真干你的活儿吧。”陆九色打断了她,接着又低声抚慰道,“能有一口吃的便不错。人家肯收留咱们已经是尽了心……”

常青摸了摸小雌鹿的头,雄的那只不甘寂寞,也挤过来要摸,两条一模一样赤红的小尾巴在筐里扫着。

“桃花。”一旁的小萱忽然道。

常青一惊。他从未听过小萱开口说话,此刻见他睁着一对银白色眼睛,望的是天香楼的圆窗,头顶犀角隐隐生光:“九九八十一瓣,重瓣山桃。”

天香楼的圆窗上,雕刻着的确实是重瓣山桃。一朵究竟有多少瓣,他却并未数过。

朱成碧爱这种桃花,凡她所到之处,不仅屏风上要绘得有,帘幕上也要绣得有。兴致上来时,她还要在桃花林中开宴席,请上一群山精游龙,催弦拂柱,饮酒作乐。他也尽都依着她,一株一株地替她绘出来。

人面桃花相映红。他念着这诗句,自桃花的缝隙中偷看她,只觉得她脸上红晕,像是被那桃花的汁液点染出来的一般。

“你也喜欢这种桃花?”他牵小萱的手,“走,我带你去楼上仔细看去。”

他俩刚进了天香楼,就遇上了朱成碧。

她自从得了忘忧果,便把自己关在房里闷着头捣鼓,甚至不许翠烟跟樱桃两个进去帮忙。十来天了,常青这还是头一回见她。她眼看是有些疲惫,双眼下沉着阴影,一侧的嘴角却上扬着,心情颇好的样子,朝他招手。

“做好啦!”她怀里抱着只通体透明的水晶匣子,一面下楼一面解说,“我用了忘忧果的果汁,染了三种颜色的忘忧糕。说来也不难做,不过是将糯米大米混在一起研磨成粉,再加大枣、桂皮、松仁,一并细细地研了,制成了米浆,再上屉蒸上半个时辰——”

她珍重地将水晶匣放在了他手上。匣中静静地躺着三块桃花形状的凉糕,用樱桃酱跟蜂蜜点染出了花心。白色那块质地尤为通透,有如上好的羊脂白玉。

忘忧忘忧,真能令人忘记忧愁?

“哎?这玩意儿又是你从哪儿捡来的?”朱成碧一伸手,把躲在他身后的小萱揪了出来。

“这孩子的娘去世前曾将他托付给我。”常青苦笑,“可我将他弄丢了,这次在凌虚谷才又遇到。”

“白灵犀,据说犀角生光,可驱鬼魂,通幽冥,照亮一切阴暗。我还以为早被贪婪的人类猎杀光了呢。”朱成碧把手放在小萱的角上,那角尖隐隐有光,却很快暗淡下去。

“可有恢复的希望?”

她摇了摇头:“不行。痛苦的回忆太多,将他重重围困,才成了如今这个样子,除非——”她看了看常青手中的水晶匣,“不如干脆让他吃了这白的,忘得一干二净,从此恢复正常,如何?”

常青皱了皱眉。小萱会变成这个样子,原因他也猜到了。任谁亲眼见着母亲被猎人割断犀角,生生流血而死,都会在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创伤。

可是,要因此就选择遗忘吗?

那些跟小萱母亲相关的,美好的回忆,也会跟着一起灰飞烟灭吗?重要的是,小萱自己若是能开口,也会同意这样做吗?

“罢了。便是你同意给他吃,我还舍不得呢。”

朱成碧见他沉默不语,又朝水晶匣子点了点头,慢悠悠地道:“这三块忘忧糕,我留着还有大用处。”

傍晚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有道人紫帔青裹,着元始宝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细雨之中。细雨纷飞,却没有一滴沾染他的衣袖,他就像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终于站在了这里,却依然和整个世界都毫无关联。

“常公子?”陆九色远远地问。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继续向前。天色阴暗,只有陆九色的煎饼摊上的炉膛中还有明亮的一团火,照亮了这人的脸。不,不是常青。虽然有七八分的相似,但这人除了俊朗,更有凌厉如刀的气势,微微上挑的剑眉下面,是睥睨天下的一双眼。

“养得不错。”他朝陆九色身边的背筐抬了抬下巴,“平日里吃的都是些什么?”

陆九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此人问的是那一对儿小鹿蜀。

“也没有什么。”陆九色含糊回应,“不过是些麦草之类。”

“麦草……”那道人点点头,俯下身,朝筐中的小鹿蜀伸出手去,“这一口麦草,若是给了奶牛,还能换得一口奶,能养活一名失母的人类婴儿——用来养这样两个东西,能换得什么?”

他的眼瞳瞬间收缩,竖立犹如蛇瞳。

“这样小,勉强能凑一顶鹿蜀纹的皮帽子吧!”

天地间所有的雨点,都在同一个瞬间静止了。

名叫陆九色的中年男人已经消失,出现在原地的是一只白首虎纹的异兽,火焰般通红的鬃毛在空中飞扬,碗口大小的蹄子已经高高抬起,眼看就要朝着那道人的后脑落下去——

鹿蜀是食草的,性情温顺的兽。但这并不意味着,为了保护幼兽,做父亲的不会发狂。

在那个短短的瞬间里,陆九色的脑中爆炸开来一团愤怒的白光,覆盖过所有应有的谨慎和理智,只想着要踹死眼前的入侵者。

然而他很快重新感到坠落在头顶的雨点,嗅到浓烈的血腥。有温热的**正沿着身侧滚落。成年鹿蜀圆睁着眼,朝下望去,正撞上那道人充满嘲讽的双眼。

那人慢条斯理,将刺入鹿蜀腹部之物抽了出来——是根两尺来长,通体澄黄生光的长笛。

“啧,竟然弄脏了我的绿桐。”道人随意地甩了甩手中的笛子,将温热的血溅到了小鹿蜀的身上,它们在背筐中惊慌地挤成一团,发出了呜咽。

在他身后,成年鹿蜀跪倒在地。剧痛让他双目赤红,但他仍有最后的力气,咬住了道人一只袖子,死死不放:“我们……做错了什么……”

明明,只想要一口麦草而已,只想要活下去而已。

“你们什么都没有做错。”道人答道,“只是这尘世是人类的天下,不是你们妖兽该来的地方。”他的一侧脸颊上,正有细小的蛇鳞一阵阵滚过,“不过,算你运气好,我今日不但不会杀你,还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陆九色已经开始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晃动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玉杯,杯中浅浅一层**,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只觉得喉头发紧,口渴得厉害。

“用定魂玉杯盛的琼华梦。”那人点了点头,“虽然只剩了这么一点,对你来说,也该是足够了。”

陆九色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湿漉漉的雨地里,旁边的炉火都已经熄了。

怎么就睡着了呢?他抹了一把脸,心疼地检查着蹭满泥水的衣裳。幸好老婆不在这里,否则她念叨起来,必定又是没完没了。他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想了半天,才想起有个长得很像常公子的古怪道人来过……似乎还对他做了些什么?

他上上下下地拍打着自己,并没发现任何异样。除了喉咙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甜味,犹如荔枝酿成的酒。难道那道人给他灌下了什么?陆九色咽了口唾沫。他还挺喜欢这味道的,它让他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能从地上飞起来。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他甩了甩头,朝一旁的背筐伸出手去:“来,别睡了,咱们回家——”

两只小鹿蜀头顶着头,安静地沉睡着。稚嫩的小身体微微颤抖,摸上去却是一片滚烫。

凌虚谷的妖兽们几乎从未患过病。

仙山周围灵气充沛,草木茂盛,连花果都莹莹生光。他们长年浸润其中,就算偶有微恙,也只需要再沐灵气,便能恢复。

可如今,灵脉已枯,唯一能让它们重回灵界的通天引,又被镇压在了莲心塔之下。骤然失去了灵脉滋养,又不适应尘世的食物,进入无夏城短短十几日,倒有几十只妖兽病倒,全都送到了寒潭寺。

谷主因此焦头烂额,连胡子都揪断了不知道多少根。幸好他本身是只千年人参成了精,揪下来的胡子都是参须,全都让患病的妖兽嚼来吃了,勉强能吊着性命。

“这样下去不行。”一只蛟龙抬起头来,朝谷主道。它原本奄奄一息地盘在柱子上,这一抬头,脖颈上的鳞片纷纷掉落,露出下面苍白的皮肤,“谷主,可否再与那朱……再与她交涉一番?我们并无意抢夺灵脉,只求能与她分享一二,救得性命即可。”

凌虚谷谷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默默摇头:“这些天来,我与她交涉得可还少了?几乎是每日都上一趟天香楼,可她说——”

砰的一声,是房门狠狠地磕在了墙上。陆九色裹着一身的雨气撞了进来,惊惶失措,怀中抱着一对瘫软的小鹿蜀:“谷主,我家孩儿,你来看看我家孩儿!”

被打断的谷主缓缓转过头去,望着他。

陆九色这才觉得不对劲。

小小的一间僧房内,挤满了他认得的谷中妖兽。可它们看起来如此陌生,他简直都要不敢相认了。原本遨游天际的游龙,此刻鳞片脱落,皮肤**。身躯庞大的熊罴,瘦得只剩下一副包裹着骨架子的熊皮。角落里不断地传来扑腾着翅膀的声音,是一只全身抽搐的仙鹤,还在徒劳地尝试着飞起。

难怪谷主望着他的眼神如此宁静,底下是深深的绝望。

谷主继续道:“那朱成碧说,我们的死活,与她无关。那莲心塔中的灵脉,乃她独享,我们休想靠近一步。”他将手放在陆九色怀中小兽的身上,又摇了摇头,“你的孩儿们,恐怕只有等死一条路了。”

“为什么?”他不敢置信地追问,“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只是想活……”

他拥紧了怀中幼小的身体,那一对儿小心脏因为高热,在他掌心急速地跳动着。失去了家园,忍受着尘世的喧嚣,伪装成普通人类,委曲求全地想要活下去。可即使是如此,也还是不够吗?他可怜的孩子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忍受这种苦楚?

雪白的光再一次在陆九色的脑中爆裂开来。

待那光消退后,成年鹿蜀甩动着赤红的鬃毛,喷着鼻息,站在原地。他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甚至能舔到口中新生出来的犬牙。

仿佛是被他所激励,那只盘在柱上的蛟龙也昂起了身躯,抖了一抖,竟有锐利如刀的鳞片刺穿了皮肤生长出来。旁边趴着的熊罴竟也膨胀出了崭新的肌肉,露出半尺长的雪白利齿,一边滴落着唾液,一边低沉地咆哮着。

原来如此,它们也遇到过那古怪道人,饮了那白玉杯里的**。那东西可真带劲啊,不仅给了他新生的犬齿,还给了他对鲜血的渴望。他温顺的一生中,从未象现在这般愤怒,只想立刻便冲出去,将遇到的一切统统撕裂。即使要面对的是那只令人畏惧不已的饕餮——

“就算是上古凶兽,也未免太过分了!”

“上莲心塔!上莲心塔!将灵脉抢过来!”

“横竖不过是一死!”

忽有一阵狂风自敞开的门口席卷而来,裹着冰冷的雨滴,砸了激动不已的妖兽们一身。陆九色朝门口望去,一瞬间,有细小的闪电蜿蜒划过天空,照亮站在那里的人。

他满头黑发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脸侧,一手护着怀里的小萱,一手下垂,握着那只唤出狂风的生花妙笔——正是常青。

酷似常青的道人出现在漫天雨帘中时,真正的常青正在教小萱作画。

他握着小萱的手,扶着他,将沾了朱砂的笔尖落到洒金的宣纸上,轻巧地一勾,便是一个花瓣。

“看,这是你喜欢的桃花。”他哄道。然而那孩子只会愣愣地看他,他一松手,笔就从孩子手里掉了下去,滚在纸上,那朵桃花顿时洇成了一团。

朱成碧觉得好玩,一直抱着零食罐在旁边看着。

“教妖兽画画,你还是开天辟地来的第一人。”她塞了一嘴也不知道是什么,一边大嚼一边评价。

“我也是忽然想起来的。小萱内心悲伤的回忆太多,以至于看不见,也听不见当下发生的事情。若他能将那些回忆一点点画出来,不再堵在心口,说不定有助于他康复。”

“你对他倒还真的挺上心。”她闷闷道。

常青一笑,习惯性地要摸她的头:“我应过他娘,要好好照顾他的。”

“你这人,就是心里装的事情太多。许下的诺言,答应过要救的人,全都念念不忘。”朱娘摇摇头,“还是那句话,我只担心你哪天,会将自己赔了进去。”

“哪能呢。”他陪笑,“不是有位独一无二的饕餮大人罩着我的么?”他转念一想,又问,“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活了数千年之久,积累下来如此多的回忆,有欢喜的也有悲伤的,不会彼此搞混吗?会不会有一日醒来,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怎么可能?”朱成碧嗤笑一声,“无论是不重要的事,还是不重要的人,我从来不会记得,更不要提什么悲伤的回忆了,那种无聊之物,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她转过金眼,远望着圆窗外的莲心塔,轻声道,“我只要记得真正重要的人就够了。”

常青跟朱成碧闲聊的时候,小萱独自在一旁,摸到了他放在桌上的生花妙笔。

他原本不是很在意,那只笔是有灵的,脾气大得很,连对他都经常是呼来喝去,百般嫌弃,除了偶尔屈服于朱成碧强大的**威之下之外,任何人都休想驱使它。没想到的是,小萱随意往空中一画,拙劣的线条竟然化为了桃枝,转眼开出花来。

他额前的犀角重又发出了光,犹如神助一般,继续在空中添加着重重桃花,和花枝下的一男一女。女子靠在桃树下,手中举着杯子,似乎在邀人共饮。她对面的男子身着道袍,吹着长笛,一面回望着她。两个身影都异常熟悉,常青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以小萱的年纪,还远不到能独立创作这么复杂的画的时候。那么,是他之前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画,因此模仿着画了出来?

常青觉得很是欢喜。虽然那一对人影最终都没有成型,在空中悬了一阵,便犹如薄雾一般消散了,但他仍是看到了治愈的希望。带着小萱去找陆九色的路上,他还在回想着。

“若是再加上一对长角呢,那女子倒有几分像我认得的一个人。”他跟小萱絮絮叨叨地念着,“不过你不可能见过饕餮将军吧?对了,那男子该不会是我吧?可我从未穿过道袍——”

他忽然住了嘴。不,那不可能是他。

那人的身影浮现出来时,朱成碧瞬间变了脸色。她将手中的团扇握得吱吱作响,双目一点点转为赤红,唇上虽然还是在微笑,却像是随时能落下泪来。

她从未这样看过他。也从未这样看过任何人。

漫天的雨都滴落在他头顶,是透心的寒凉。

怎么?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白泽在他心底冷冷笑道。你不是连那人的姓名都一清二楚的么?

“你闭嘴!”

然而他面前只有一片茫茫夜雨,并无人回应。

没想到再次见到陆九色,他却已经化出了兽形。

“我送小萱回去找你,你却不在,摊子也无人看管。”常青走向兽群,也不看别人,只对着那只成年鹿蜀说。

他带着小萱回去时,陆九色的煎饼摊上只剩下大滩血迹,一对儿小鹿蜀也不知去向。似乎有人在血迹中挣扎过,留下了一串带着血的脚印。他沿着这脚印一路找到了寒潭寺,将谷主和妖兽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眼见事态要无法收拾,不得不出面制止:“谷主大人,在下在无夏城多年,从未听闻过城中有灵脉,更未见过类似之物。这其中必有误会。”

听了他的解释,凌虚谷的谷主叹了口气:“常公子,你高风亮节,救了我们一谷三百八十二口,这份恩情,我谷中众民铭记在心。可既然救了我们,又要让我们在这里活活饿死,是何道理?”他举起拐杖,指向莲心塔的方向,“那塔身灵气四溢,即使在夜里也光焰逼人,难道我们都看不见么?”

旁边的蛟龙冷笑一声:“五百年了,谁听说过莲心塔还需要镇压?”

“那是因为我!”常青抬高了声音,“因为我盗了麒麟血,朝莲灯和尚的像上倾倒了半瓶,莲心塔身从此出现了裂缝,不得不靠佛珠镇压!”

这些话,朱成碧并未说过。是他自己猜到的。

它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已经压了很长时间了。原来说出来,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这答案,你们是否满意?”

一道新的闪电划过了天空,有一瞬间,似乎有悠长的蛇尾自窗外游过,短暂地分去了常青的注意。

大白?不,不对。大白失去蛇珠,元气大伤,此刻应该仍在西湖下沉睡才对。

凌虚谷主扭过头,跟妖兽们凑在一起,说了些什么,又朝他转过脸来,满脸皱纹都堆在了一处:“我们商量过了。既如此,只好请朱掌柜的暂借佛珠一用。”

怎么可能?常青苦笑:“那是莲灯和尚唯一的遗物。莲灯和尚是谁,各位都知道。以我家掌柜的性子,绝不肯外借的。”

他每说一句话,都不得不往后退一步。盛怒的鹿蜀喷着鼻息,弓起了背,正在一步步逼上前来。在它身后,蛟龙鼓起了锐利的鳞片,熊罴掀起了上唇,露出了刀刃一般的利齿。他们曾经是他的朋友,为他所拯救,对他感激不尽,如今却变了形,也变了脸。

谷主站在兽群中央,柔声细气道:“不必担心,谁不晓得那饕餮最宝贝的是谁?若是用常公子去换,她必定是肯的。你便好事做到底,再救我们一回吧?”

“是啊,是啊。”常青叹道,“每个人都晓得我是她的软肋。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会不会束手就擒!”

他握紧了手中的笔,在空中狠狠一划。

群兽齐齐朝后一退,以为将要面对洪水或是风暴——却空空如也。

关键时刻,他家的生花妙笔又开始生涩了!

常青大急,正待再咬手指,手中却一空。小萱一直被他护在身后,此刻却冲了出来,抽走了他手中的笔。那笔也怪,到了小萱手中之后,竟然开始嗡嗡作响,整个都悬浮起来,笼罩在光芒之中。

“小萱!危险!”

小犀牛充耳不闻。他额上的犀角放射出如此强烈的光芒,双眼灼灼:“不许伤害我娘!”

笔尖滴落出的墨团在空中疯狂地旋转着,紧接着猛然朝外爆裂开来,常青下意识地抬手一挡,衣袖上便是一道裂纹,像是被锋利的无形刀刃给切过。他在小萱背后,所受伤害尚小。对面围困他们的兽群就没有那么好运了,风刃所到之处,惨叫声此起彼伏。

“我要……杀了你们!”小犀牛银白色的眼瞳中,渐渐地涌出泪来,“我要杀了你们全部!”

这便是围困他的回忆了。是每一日都在重复的,母亲惨死时的情形。无法被忘记的仇恨,现在,借这只笔的力量,终于蜂拥而出。

再这样下去,他会杀死所有人,连同他自己!

常青一咬牙,朝小萱扑了上去,将他紧紧地拥在了怀中。风刃一刀接着一刀,落在他的双肩,鲜血淋漓,他也不曾放手。

“小萱,小萱。”他忍着疼痛,在孩子耳边唤着,“没有人要伤害我们,没有人要伤害你娘。她不在这里,她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而这都是你的错。你忘记了我们,背弃了我们。

闭嘴。常青想着。但他已顾不上再呵斥白泽了。小萱正在他怀中奋力挣扎,更多的风刃一起落下, 常青背上又有几处切痕瞬间绽开,深可见骨。他痛得脑中嗡的一声,眩晕便涌了上来,连气息也开始不稳。

幸好小萱在他怀中一点一点安静下来,睁着双流泪的眼睛望着他:“常……”

“是。”他尝试着做一个微笑给他,“你终于认得我了吗?”

“我认得你,常公子。”小萱揪住他的衣服,“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回灵界?带我回家?”

常青胸口一阵剧痛。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茫然四顾。在他因失血而模糊的视野中,是摔倒在地,被风刃所伤的鹿蜀,折断了翅膀,再也无法飞起的仙鹤,还有哀嚎不止的游龙。他自幼能通兽语,鸟兽也愿意与他亲近,他便自认为是他们的朋友。他曾允诺过,要为它们拿到麒麟血,再开通天引。

如今却走到了这一步。

“都是我的错。”他喃喃。

没错,阴冷的男声在他耳边盘旋,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都是你的错!

新的闪电划过天空,接着是隆隆的雷声在耳边炸响。待到雷声停歇之时,那个曾经怀抱着发狂的小萱,死也不肯放手的年轻人忽然将小犀牛推向了一边,缓缓站起身来,嘴角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一枚白泽眼纹在他的前额鼓动不休,鲜红得犹如在滴血。

灰蒙蒙的天空,既无日月,也无云彩。但仔细去看,能见到凝固的表面下,有细细的墨丝流动。

就像是在一整盆清水当中,滴入了一滴墨汁。

常青再次睁开眼睛时,所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而他身下,是平整地延展到天边,毫无起伏的灰蒙蒙的大地。他坐起身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原本担忧地看着他,此刻见他醒来,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去看远方的地平线。

“……我说,既然世间万物你都能绘出,为啥不把这里搞得稍微有生气一点?”

“谢了。”常青不甚有诚意地道,“不过,下次能不能不要用李白的样子出场,看起来有点儿瘆人。”

眼前这干瘦老头,就是妙笔生花的笔灵。这只笔在数千年的时间里,辗转于无数主人手中,渐渐地生出了自己的灵。常青刚拿到生花妙笔那几年,笔灵对他不屑一顾,根本不曾出现在他面前。上回他搞了次大手笔,绘了整整一座无夏城,笔灵这才对他有了些兴趣,肯时不时地现一下身。

在常青看来,笔灵现身与其说是为了指点他,还不如说是为了嘲讽他。

“你敢还挑剔我的造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与其他人不同,身上属于白泽的血肉太多,他若要占据你的身体,简直是轻而易举,千万要小心——你倒好,任由自己受伤,还流了那么多血!”

抱怨归抱怨,笔灵从善如流地将外形换成了个头戴方巾,大腹便便的老爷子。

……就算是换成东坡居士也很瘆人好吧。常青捂住了脸。

“若不是你关键时刻没墨,一到小萱手里就兴奋得不行,非要来场大风暴,我其实也不用流这么多血的。”他咬牙道。

“那孩子是罕见的白灵犀!灵犀最为敏感,能跟我有最高的共鸣好么?我换过这么多主人,都没有见过那样纯粹的心志,满心满意,只有复仇一个念头!”苏东坡外型的笔灵训道,“更何况,他跟我做了交易,存了他最宝贵的记忆在这里。每一个使用过我的人,都存了一部分记忆在我这里。”

“……我就没有。”

“你还早得很!”笔灵指着他的鼻子,“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什么都想要抓在手里,你这样如何能到忘我之境?如何能真正成为妙笔生花之主?”

笔灵的外表悄然发生着变化。现在站在那里的,是个跟常青有几分相似的英俊男子,披着三十六股紫纱制成的山水袖帔,头戴道冠,身后还伴有五色云霞,简直是飘飘欲仙。

常青顿时哑口无言。

“你之前一心只想要麒麟血的时候,心思是多么纯净坚定,如今却……你怎么了?”

常青摇摇头:“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也曾是妙笔生花之主。”

“他?”笔灵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啊,这家伙是贞观年间的国师段清棠,本事大得很,可通阴阳,测未来,算得上半个神仙。这人活了一百多岁,到安禄山造反的时候,他一人在长安城外对阵五万叛军,阻了他们三天三夜,后来精力耗竭,魂飞魄散了。”

“……我知道。”

笔灵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想了想,蹲下来哄他:“你也不必气馁,在我这么多主人中间,你也是有优点的嘛。例如——例如——”他嗫嚅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几千年来最穷最抠门的一个?”

醒来时,常青依然头痛欲裂。

而且痛的还不仅仅是头。他躺在自己的**,一双手从手背到双肩都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连脸上都是伤口。最惨的是左手,手掌稍微一动就往外渗血,手指肿得跟胡萝卜一般,活像是被人刺穿了个通透。

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处伤从何而来。

樱桃和翠烟两个在他床头寸步不离,见他醒了,忙着端水送药,双眼都是红红的:“公子你怎么不小心些,怎么就从楼顶摔下来了?”

她俩这么一提醒,常青恍然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全都因为朱娘想用金蚕把白泽钓出来,结果被讹兽所控,现了原型,将天香楼吃下去一半。光这笔修缮费用就花掉了整整半年的进项,常青自然心疼得要死,非要亲自监督工程进度,结果摔了下来。

“姑娘让你暂时不要管事了,安心修养要紧。”

常青想了一阵:“我大概是摔到了头,有些糊涂。眼下还是三月吧?”

翠烟跟樱桃对视了一眼:“是的。”

“我记得前几日,凌虚谷的谷主有托青鸟送来封信,似乎没有来得及拆开?拿来我看看。”

“你已经看过了。”冷硬的成年女子声音从门口传来。常青勉强转头,望见的却是饕餮将军。平日里见她这副样子见得少,他颇有些讪讪,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信中什么都没有写,不过是些日常寒暄。说是新得了些仙茶,邀你过去共饮。”

是吗?常青恍惚觉得她说的是对的,紧接着却又开始头痛。饕餮将军叹道:“你眼下这个样子,如何能去作客?还是在楼中好好休养吧。”

常青于是开始了养病生涯。

朱成碧给他用的也不知道是些什么药,不出几日,他脸上和手背的伤口便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左手伤势实在吓人,恢复较慢。他享了几日清闲,终究是个劳碌命,放心不下,总想找些事情来做。

朱成碧这几日懒得尤为厉害,不说是开门做生意了,白日里连美人榻都懒得下,眯着双金眼总是在打盹。天香楼里安静得很,连鸟儿都少来叨扰,几乎能听得到玉兰花轻轻飘落的声音。

常青便平白无故地,生出了些岁月静好的感慨来。

“等到有一日,人类也好,妖兽也好,都不用再彼此争斗了。你也不用再总是守着莲心塔,我带你出去走遍神州大陆,吃遍各地美食去。”他找了幅旧地图,用完好的那只手持着笔,一处一处地圈点着,“你没吃过扬州的富春包子吧?还有岭南的煲仔饭?我听说泉州那边的山中,有极好的红茶……”

他越想越美,不由得弯了眉眼,微笑起来。

朱成碧在一侧静静地看着他。

“是啊。”她点点头,“要是真能有那样一天就好了。”

见他日日抱着算盘不放,樱桃打趣道:“公子你何必如此勤勉?难不成还惦记着要在临安开分店?”

他一边拨着算盘珠子一边回答:“你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可是还要给小梨攒嫁妆的——”

等等,小梨是谁?常青忽然间惶恐不已。这个名字应当是万分熟悉的,否则自己不会说得如此自然。但是与这名字相关的一切都仿佛消失在了黑洞之中,他越回想,越是胆战心惊。

“樱桃,你告诉我,小梨是谁?”

樱桃眼中有泪,还在劝他:“奴婢,奴婢也不知,公子你还是歇息去吧,这些劳心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头上生着银白色犀角的小男孩忽然出现在了樱桃身后两步之遥的地方,皱着眉头看着常青,一副随时能哭出来的样子。

常青能肯定,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他。但为何他看起来如此熟悉?

“等一下!”

那孩子受了惊吓,头也不回,直接跑上了二楼。

常青也跟着追上了二楼。眼前是重重叠叠的雕花木门。一扇接着另一扇,似乎无休无止。

哪一扇是那长着犀角的孩子所进入的?

他迟疑起来,一扇又一扇地查看,却差点被脚底下的东西所绊倒——定睛一看,竟然是寒潭寺的木制金刚,却只剩了半截。

他记得是鼠王和它的臣属最喜欢乘坐的,却为何损坏成这个样子,遍体的伤痕,仿佛被野兽撕咬过?

“你究竟对美人做了什么?”鼠王的声音从最近的一扇门后面传来,“为何自他被白泽俯身之后,你就将他藏了起来,任谁也不许见?”

“他伤了手,自然是还在休养。”回答的人是朱成碧,只是略有些嘶哑。

“他伤的又不是右手,依然可以驱动生花妙笔,何不让他助我们一臂之力?”

朱成碧低沉地咆哮起来,连门板都在震动:“谁也别想打搅他,他已经够辛苦了!”

鼠王回以更猛烈的咆哮:“所以我才怀疑,以美人的性格,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你究竟对他动了什么手脚?!”

有人在旁边轻轻地拽着常青的袖子。他低头一看,长犀角的孩子怀里抱着只水晶匣,踮起了脚尖递给他。

忽然有碎片般的影像浮现出来:老人的拐杖顶端生出三枚不同颜色的果实,发疯的鹿蜀朝自己一步步逼近,生犀角的小男孩站立在风暴之中,双眼炯炯发光。

“小萱!”他喊道。

那些影像很快消散了,只剩下越来越剧烈的头痛。

他再也无法想起更多,却已经明白了真相——眼前的水晶匣里只剩下两块忘忧糕,白色的那块已经不知去向。

忘忧忘忧,她竟然给他吃了忘忧糕,连他的记忆也一并抹去了。

常青再也无法忍耐了,伸手便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