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百家饭

宋紫檀遇到那云游僧人,是在山中的一处小瀑布。

这地点是她精心挑选的。瀑布下有处潭水,潭边的石缝中生着丛丛金银花,采回去晒干,是一味不错的药材。待她回去的时候顺手采上一两把,便能解释她消失的这半日都干了些什么。

阿爹跟小球都只道她是出来采药,只有十四岁的宋紫檀自己知道,她是为了将满肚子无处倾诉的苦恼,说出来,给那一潭沉默的碧水听。

“今天爬树又输给了小球。要是我再强壮一点,个子再高一点就好了。”

她对着潭水叹息,水面忠实地映出她目前的样子:纤细的身材,淡淡的双眉,满头细弱的黄发,无论吃下去多少东西似乎都不长个子。连只有七岁,刚刚开始换牙的弟弟宋小球跑得都比她快,能爬到比她更高的枝头上。

“我跟小球都是阿爹的孩子,为何如此不同?”

其实,要论起长相来,宋小球跟阿爹才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的浓眉,一样的脑袋,连睡着了之后腆着肚子,没心没肺地伸展着胳膊腿儿的样子都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只是阿爹更加严肃,整日里脸上都不怎么见得到笑容。

……不,其实也是能见得到笑容的。宋紫檀苦涩地想起,如果小球从远处跑过来,撞在阿爹的肚子上,阿爹会伸出手臂,将他高高地举起来。那个时候,阿爹也会淡淡地扯动嘴角。

而宋紫檀只会站得远远的,看着这一幕。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格外地思念母亲。

“昨晚我又梦到了阿娘,还是在那间窗外能望得到好多高楼的房间里,阿娘给我换上新的衣裙,是用鲜艳柔软的丝绸制成的……”

她甚至能清楚地记得,裙边上绣的是一串迎春花。

梦里的世界,跟眼下所处的现实如此不同。她记得那些连绵的青瓦,拥挤的人潮,河上的小桥,和天边耸立着的佛塔。那该是座城市?

便是在此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么说,姑娘是在为此事烦恼?”

那声音如此清越,刚好盖过了瀑布的水声。她才发现水潭里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云游僧人打扮的男子就站在对面,正在将斗笠取下来。

被听到了——刚才所有的牢骚,抱怨,小心事,居然全都被一个外人给听去了!

宋紫檀又羞又恼,恨不得一头扎进水潭里,她赶紧站起来:“你是谁?不不不,别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连这个地方我也不会再来了!”她扭头就走,想了想又回头警告,“别跟来,别跟任何人说你见过我!”

年轻的云游僧倒是没有追上来,他只是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道:“姑娘身处迷幛之中,只差有人点醒。你可曾想过,自己或许并非是令尊的亲生女儿?”

她想过。

吠日村只是苍梧山中一处不起眼的村落,在向阳的山坡上散落着三十多户人家,家家都是猎户而已。这么一个小村子,人人都认得她,知道她是村长宋远山的长女。这倒是无妨,可她每回在村里走动,都有村里的人,用一种响到几乎是故意让她听到的音量在背后窃窃私语:“看,那就是远山家的女儿。”

如果她愤然回头,他们先是被吓得一惊,接着会展开灿烂的笑容,热情得不似作伪,只鼓动着村里的孩子们上前来,往她的口袋里塞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新发的笋壳、从山下换来的珍贵鸡蛋、花纹特别的鹅卵石,各色各样的花朵……

一天两天也就算了,整整七年,她再怎么年幼,也该猜出些这些礼物背后的意思了。他们在同情她。

但他们,又为什么要同情她呢?

这个疑问,曾经无数次地从心海内浮现上来,却都在成型之前,叫她生生按回去了,连想一想都觉得对不起阿爹和小球。

如今却让一个陌生的和尚说出了口。

各种复杂的情绪翻涌而起,她恼怒地问:“你凭什么说我不是阿爹的女儿!”

小和尚静静看着她,道:“因为我见过你的亲生父母,他们就在苍梧山外,无夏城中。”

“我不信!”宋紫檀咕哝着,却竖起耳朵,等着他的下一句。

“无夏城中的宋氏夫妇,十年前弄丢了他们的小女儿,一直没有中断过寻找。小僧的师傅跟他们颇有些渊源,这次听说小僧准备云游修行,特意嘱托我替他们多方留意。我见过宋夫人一面,你跟她生得可真像,她也有这样的眉毛,下巴也是尖尖的。”

果然是这样吗……宋紫檀红了眼眶,仍在强言道:“我……我还是不信。”

“小僧也料想是如此。空口无凭,叫姑娘如何信得?”他自怀中取出一件被精心包裹的幼女小裙来——茜红的绸缎上,用金线细细地绣着迎春花。

梦中之物,此刻竟然叫人当面拿了出来,宋紫檀顿时哑口无言。

“姑娘在这村中,过得也未必如意,可愿随我去一趟无夏?”

她伸手,原本是要接那件小裙的,一听他如此说,赶紧收回了手:“阿爹,阿爹不会同意的。小球也还得我看顾——”

“啊——”他拖长声音说,“小僧倒是有个法子。”

云游僧拿出来托在手心中的,是一只小小的银瓶。

天彻底黑下去之后,山林中便亮起了萤火。

它们三三两两地自藏身的树洞、叶下、水间飞起来,越聚越多,就像是一条在林间蜿蜒的、发着光的河流。原本陷入了黑暗的山林,因此笼罩在淡蓝的微光之中。

忽然就有一只孩子的手,抓进了飞舞的萤火。萤火虫四散奔逃,这孩子只得了把空气,却也不恼,只站在原地,抬了头,呆呆地看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哇!紫檀姐,你来看啊,这边也有好多银吼!”

宋小球还不到七岁,生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正处在缺门牙的时期。“火”字教他吐出来,生生变成了“吼”。

他唤了一阵,不见回应,回身朝篝火边跑去。蹲在篝火旁边的宋紫檀环抱了双臂,一双纤细的淡眉拧得紧紧的,盯着跳跃的火焰,正在出神。

“阿姐——”

她像是受了一惊,迅速地将什么东西藏到了袖子里:“嘘,别吵!”

男孩子喔了一声,学着她的样子在篝火旁边坐了下来。可以他的性子,哪里安静得下来,才眨了两回眼就开口:“姐,你说银吼是怎么来的?”

“夫子不是说,是腐烂的草化成的么。”宋紫檀心不在焉地回答。

“可爹爹说,人的魂要是散了,也会化成这山间的银吼。要是,要是小球的魂,也变成了银吼怎么办……小球有些想阿爹了。”男孩子咕哝了一声,紧接着又喊起来,“啊啊啊,又灰起来了,好多好多!”

宋紫檀捂住了脸:“你能,闭嘴,哪怕,一小会儿,吗?宋小球!!!”

她等了一阵,周围果然安静了下来,耳边只剩下林间的细微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宋小球靠在她的身上,双目紧闭,半张着嘴,竟是睡着了。

她咬住嘴唇,默默地望了一阵宋小球毫无防备的脸,终于还是将先前藏在袖子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拔掉瓶塞之后,带着腥臭的墨水味迎面而来,她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那云游僧说,里面装的,是姑获鸟的血。他还说,姑获是一种生有九个头的怪鸟,最喜在夜间出没,将血滴在小儿的衣服上,再回头将这孩子掳走。但如今在神州大陆上并没有真的姑获鸟,五百年前莲灯和尚镇压黑麒麟时,将姑获族群也一并镇压在莲心塔下了。

这一瓶东西也不是真的姑获鸟之血,只能唤来假的、由他画出的姑获鸟,最多在夜间飞动两下,让阿爹跟村里人手忙脚乱一阵,为了避祸,多半还会将孩子们送出村去。

她瞒着阿爹,以“看银吼”的理由将小球带上山来,就是为了能够做成这件事。事到临头,她却犹豫起来。瓶身让她拿在手中,倾了半天,却只是微微抖动。那云游僧再三向她保证,这样做并不会真的伤到小球,可要是,他撒了谎呢?

“阿姐——”小球喃喃地说,翻动了一下,嘴角的口水都蹭在她身上。

这一声吓得她几乎跳起来,银瓶也跟着一晃。瓶中腥臭的**啪哒一声,终于还是落在了小球的后颈。身旁的篝火猛地蹿了起来。宋紫檀几乎惊叫出声,紧紧闭上了眼睛——她似乎听到了划破空气的振翅声。

结果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四下依旧安静,只是所有的萤火都不知去向。宋紫檀环顾四周,打了个寒颤。

“自己吓自己。”她拍了拍胸口,开始晃动小球,“起床了,起床了,回家去睡!”

小球还想再睡,揉着眼睛,含糊地应答着,却忽然睁大了眼睛,朝着宋紫檀背后的篝火一指:“阿姐!鸟!好大的鸟!”

越蹿越高的火焰上聚集起了浓烟,一只覆盖着黑羽的鸟头从烟雾之中探了出来,它的脖颈之上,项链一般环绕着另外八只头。

在看到宋小球的那一刻,九只鸟头同时发出了长啸,啸声犹如箭矢,直直地插入了宋紫檀的双耳。她只觉得耳中有热血淌下来,却也顾不得擦。

这瓶姑获鸟的血,不是假的吗?!

她当场看到的,那和尚蘸着瓶中的**,在地上画了只猫仔。那小东西当场便拥有了生命,却抖动着四条腿儿,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她只是想乘乱被送出村去,以避祸的机会去无夏看一看啊!

宋紫檀自篝火中拖了根燃烧的木棍,握在手中,将小球的背一推:“跑!小球你快跑!”

小球让她推了一个趔趄,再爬起来时满脸鼻涕和泪,扑过来就抱她的腿:“阿姐,我不走!”

“宋小球!你到底听不听话!我再也不要你这个弟弟了!”

“我不走!爹说过,我要保负阿姐!”

他总是这样,宋紫檀欲哭无泪。就像今天早上,他明明已经先一步爬到了树上,却又要溜下来,朝她伸出一只小手说,阿姐我来拉你。

她一直朝那姑获鸟挥舞着燃烧的木棒,但她的力气实在是不足,很快便双臂无力。怪鸟得了机会,朝两侧伸展了翅膀,眼看是要俯冲下来。

她弯下腰去,紧紧地抱着小球。千钧一发,却有一枚飞箭自山林中射来,正中最大的那只鸟头,瞬间便将鸟的形体撕裂了。

宋紫檀认出了箭尾黑白相间的羽毛,跌坐在地,哭出声来:“阿爹——”

幸好阿爹及时找上山来,救了他们两个。

宋紫檀满以为这次会得到阿爹的惩罚,可万万没想到,真正受到惩罚的却是小球。

他被罚在屋外跪了一天,好好反省一下没能保护好姐姐,叫她受了伤这件事。宋紫檀想要替小球申辩,可这次父亲格外严厉,面色阴沉,眉头紧缩,完全不容她插一句嘴。

她很快便得知了父亲面色不豫的原因。第二天夜里,那怪鸟又再次出现,而且不止一只。整整一夜,窗外都回**着振翅声。宋远山因此召集了村里的其他猎户,日夜在她跟小球的窗外巡逻。

宋紫檀知道都是自己的错,赶紧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只隐藏了她怀疑自己不是阿爹亲生女儿的部分,说是自己贪玩好耍,经不起水潭边忽然出现的云游僧诱拐,想要趁机去见识繁华的无夏城。

那只瓶子她也一并交给了阿爹,可阿爹说,瓶中只是普通的墨汁。连同阿爹重新又拣回来的,射中过姑获鸟的箭头,上面也沾的是墨汁。

这么说,这怪鸟果然是那云游僧画出来的?

回家后她就将小球的脖颈擦了又擦,想要洗去当初自己滴上去的东西,可小球的脖子后面是干净的,眼看上去什么都没有。

而姑获鸟,还在一夜接着一夜地出现。

“死和尚,快出来!我再也不信你了,赶紧把那姑获鸟收了!”

宋紫檀悔得肠子都要青了,那和尚却不见了。

她喊了半天,却无人理睬,愤愤地将一块石头朝潭水中扔去。谁知道潭水吞了那石头,紧接着便眼睁睁地涨了起来,白浪层层翻滚,一直升腾到半空,只听得“砰”的一声,自浪中竟然弹出了一辆牛车,落到了她的身边。

被系在车辕上,跟车一起被弹出来的是一只她从未见过的野兽,长得跟只雪狮子似的。只可惜浑身雪白的长毛浸透了带浮萍的潭水,颇为狼狈。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她只听说过深潭中会生龙,如今这么小的潭……泥鳅成精了吗?

她还在跟那野兽大眼瞪小眼,一个异常熟悉的男声从牛车里传了出来:“……钱塘君指的都是什么路啊!近倒是近了,可居然要借道这么小的水潭?差点儿挤进来一车的水!”

宋紫檀瞠目结舌。那欺骗她,教她犯下错事的云游僧,居然只是换了身衣裳,便大摇大摆地再次出现了!他似乎对宋紫檀要杀人的眼光毫无察觉,一把掀开帘子下了车,就开始拧自个儿衣襟上的水。

“啧啧,这可是新做的,花了不少银子呢,都给沾上浮萍了。”他心疼地絮叨,忽然发现宋紫檀呆立一旁,马上凑了过来,脸上是个再和蔼温柔不过的笑,“这位小姑娘,你可知道吠日村该怎么走?”

“秃驴,死骗子!害得本姑娘好苦!”这混蛋居然一脸茫然,宋紫檀气得七窍生烟,过去将他满头黑发一抓,“这假发又是从哪里骗来的?”

“这是真的!小姑娘你别用力啊!”

从牛车里传出了女子清脆的嬉笑声:“姑娘,快来看啊,这边有个小姑娘骂咱家常大公子呢。口口声声说他是骗子,还说公子害了她。”

“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欠下的风流债。哎哎,这就是长太帅的烦恼啊——”

声音有两个,几乎一模一样,颇有默契地一唱一和。教宋紫檀抓着的那人不由得眼角抽搐:“樱桃,翠烟,一路行来多有辛苦,掌柜的由我来照顾,你俩还是回画里歇会儿吧!”

有一支笔从他袖子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出来,落入掌中,他轻巧地在半空中虚画了半个圆。

牛车里的女声顿时消失。只剩下诡异的寂静。

宋紫檀被这一手略微震了一下,紧接着又想起,这不正好证明,那姑获鸟就是他用这笔画出来的么?

“还不快收了那捣乱的怪鸟?”她接着扯手中的头发,却发现扯不下来,“这真是真的?”

他歪着头朝她苦笑:“这位姑娘,在下是无夏城天香楼的帐房常青,咱们之前……有见过吗?”

“……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和尚?”常青听了一阵她的解释,扶着下巴皱起了眉,“又是那家伙……”

“你们认得?”宋紫檀追问。

相处的时间长了,她也能发觉,眼前之人跟她之前遇到的云游僧,虽然在相貌上几乎无从分辨,但在身体的姿态,神色,尤其是看人的方式上并不相同。

一个略带阴郁,一个却温柔和煦,就好像是冬天的雨云跟晴空中懒洋洋的白云般差异明显。

“岂止是认得,相~当~的熟。”常青拖长了声音,“那家伙是仁兽白泽,可自由变换形体。在下不知何故得了他的青睐,满世界地替他背着黑锅,上一次苦主找上门来时,差点连这只眼睛都保不住。”他抚摸着左眼,略微打了个寒颤,“对了,刚才听姑娘说,你是吠日村宋远山宋村长的女儿?”

宋紫檀点了点头。常青严肃地看着她:“既是如此,宋家姑娘,恐怕这一次,他是为你而来。”

为我?她满心疑惑。常青还要再说下去,却忽然侧身将她挡在身后,朝一侧的山林问道:“谁在那里?”

宋紫檀还要说话,常青却制止了她,只望着阴影之中,面色严肃。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接着回身上了牛车,再次出现时,手中举着只圆滚滚的灯笼,上面写着个“朱”字。

灯笼也浸了水,眼下是熄的。

常青放下灯笼,随手从地上揪了根草。宋紫檀这才看清,他另一只手里竟然抱着个看起来顶多有三岁的小姑娘,却穿着成人式样的齐胸桃襦,双眉之间也学了大人的样子,点了朵桃花。

这家伙看起来年轻,女儿却已经这么大了吗?

宋紫檀想着,又见他将那小姑娘举了起来,正朝着灯笼,接着用草叶挠了挠她的鼻子。小姑娘本来昏昏欲睡,一双金眼半睁不睁的,叫他一挠,立刻打了个喷嚏。几点火星随之喷了出来,落入灯笼之中,顷刻间光芒大涨,将他们周围方圆数十丈的阴影都照得无所遁形。

“此乃饕餮金焰,可破阴霾,除邪瘴。阁下还是主动现身的好!”

有一人迎着光亮应声而出,朝他恭敬地行礼:“常青公子,好久不见了。”

“阿爹?!”宋紫檀一惊。

常青松了口气:“远山君,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宋紫檀还未回过神,就见阿爹以她从未见过的严肃庄重道:“都是托公子的福。当年幸得公子庇护,将我们一路护送到苍梧山,找到此处藏身之所。七年来都算是平静,只是没想到连这里也教白泽发现了。”

“我家掌柜的也知道事情紧急,一接到传讯,立刻着我驾车赶来,可是要请她再次制作百家饭?”

“是。”宋远山回答,他也望见了常青怀里还在打呵欠的小姑娘,“不过,朱掌柜这是?”

“背着我偷喝了些酒,耍了阵酒疯,跑出去在荒郊野地睡了一夜,又感染了风寒。就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常青摇头叹气,“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点儿心?”

宋紫檀听山下来的游商们提起过无夏城中的天香楼。据说,它就建在莲灯和尚所化成的莲心塔对面,乃是家远近驰名的食府。掌柜的名唤朱成碧,做得一手好菜,却懒得出奇。

在她的想象中,这位掌柜的怎么也得是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少妇,却怎么也没想到,其真身居然是个还在吃手的幼女,头顶上还盘着两只袖珍的小角,被常青抱在怀里,睁着双金眼好奇地朝四周望着。

……这样也能做饭?不会掉到锅里去吗?

说起他俩带来的这口锅来,却也颇为少见——其外形是口三足的青铜鼎,倒入山泉之后,其下无需架柴生火,便可自动地沸腾起来。

听说要做百家饭,整个吠日村都惊动了,全村人都围在了那青铜鼎的旁边,秩序井然地排着队。无论男女老幼,个个都在手中握了把珍贵的白米。常青手中举着只袋子,另一手托着朱成碧,让她将各人手中的米一家一家地嗅过去。

若是那幼女两眼发光,说一个“饿”字,他便点点头,打开袋口,叫这位村民把米放进去。这人多半欢喜得难以自禁。可要是朱成碧皱起眉头,打了个带火星的喷嚏,这把米就会被拒收,拿着米的人肩膀瞬间就垮了,哭丧着脸离开。

可宋紫檀发现,过不了多久,被拒绝的这位又会出现在队伍的最后,手里捧着新的米。

吠日村里百十来号的村民,无一例外都是猎户,不事耕种,所以这些白米,是跟山下上来的游商用猎物换的。平日里家家都舍不得吃,只有过年过节,会拿出来做一做祭祀神灵的米糕。

如今看他们如此慷慨,宋紫檀竟然有些不太习惯。不过她很快又再想起来常青的解释:“米饭这样吃食,现在是平常无奇,家家都能制作,可在远古洪荒之时,却是用来祭祀天地神灵的圣洁之物。掌柜的曾说过,百家饭的关键,在于要用从一百个人手中,心甘情愿交付出来的米,带有每一个人的祝福,制成之后,方有驱除邪祟,令天地重回清明之力。”

剩下的,他没有再说,但宋紫檀知道,姑获鸟这样的妖兽,即使在通天引断绝之前,妖兽与人类共存之时,也算得上是妖兽当中的邪祟。

眼下她只希望这由全村人的祝福制成的百家饭,能够驱逐骚扰村子的姑获,和那潜伏在阴暗中不怀好意的白泽。

还在这样想着,常青手中的袋子就伸到了她眼前。

“我?”

“没错,这村里的每个人都献出了一把米,你呢?你可有什么,愿意心甘情愿地献出来的吗?”

宋紫檀大窘。家里的米本来不多,最后一把,刚才已经让阿爹率先第一个献出去了。

“我,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

“是么?”常青意味深长地道,“好好想想,总会有的。”

金眼的小姑娘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饿。”

“乖,这个不能吃。硌牙。”

这么高的评价真是谢谢你啊……

朱成碧一听说不能吃,立刻露出嫌弃的表情,转身把头埋在常青怀里,再不肯理宋紫檀一眼。

“对了,宋家姑娘,你有没有发现,这村里的人,特别喜欢你?”常青闲话家常一般随意说着,“他们是不是一见到你就忍不住欢喜起来,总是想要献给你些什么礼物?”

“你,你如何知道?”

被套话了。宋紫檀咬住嘴唇,正待要否认,却听见阿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紫檀,我有话要跟你说。”

宋远山挺直了脊背,在女儿面前正襟危坐,整个人好似一座沉沉的山脉。

“我们之前确实是住在无夏城中,你梦中所见过的佛塔,高楼,还有你娘,都是真的……”

宋家原本是无夏城中的古董商人,日子过得还算富庶,可七年前,不知何故,忽然受到了姑获鸟的袭击。那时跟这次一样,由腥臭的墨汁所化成的怪鸟。虽然天香楼的朱掌柜和常青公子应声赶来,用百家饭逼退了姑获鸟,可宋紫檀的娘还是在这场灾祸当中去世。宋远山带着儿女,躲进了苍梧山。

“是我的疏忽,如果我早些告诉你真相,而不是绝口不提,那云游僧也不会这么容易便诱拐了你。”

宋紫檀的眼圈红了。自她带小球上山以来,阿爹并没有责骂她,但他此刻说的话,比直接的责骂还要让人难过。

“阿爹,是我错,求你让我见一眼小球……”

“我让村里人送小球出去避祸了,姑获鸟的目标是他,留在村中,只会拖累你。”宋远山面无表情,斩钉截铁地道。每次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宋紫檀就知道,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过,我也知道你一个人会寂寞。正好近日上山得了只小狗,就让它陪陪你吧。”他将一只半岁左右的小黑狗放在了地上。它浑身的绒毛还没有褪尽,朝她拼命地摇晃着尾巴,两眼晶晶亮。

居然,很像小球。

宋紫檀用几件旧衣服给小黑狗搭了个暖和的窝,就放在自己的床头。到了夜里,小黑狗睡在里面,一起一伏地打着细小的呼噜,宋紫檀却睁了双眼睛,望着床帐,怎么也睡不着。

小球那家伙,半夜最喜欢踢被子,自己倒是伸着胳膊腿儿,睡得四仰八叉,浑然不知,每次都是宋紫檀半夜起来给他重新盖上。

如今,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有没有踢被子?会不会着凉?

宋紫檀愁肠百结,一转眼看见床头的小黑狗,腆着只覆盖了白毛的小肚子,伸着四条腿儿,也正睡得四仰八叉,不由得伸了手,拖过一旁的旧衣,要给它盖上。

这动作惊动了小狗,它飞快地翻身起来,发现是她,立刻晃着尾巴,舔着她的手背。

宋紫檀索性将它抱了起来,问:“常公子说,白泽是为我而来,他还说,我总能有东西献给他的,可我能有什么,值得他们看上眼的?”

小狗睁着黑亮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也不怪爹不让我见小球。出了这种事,小球肯定恨死我这个当姐姐的了。他肯定再也不会理我了。”她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啊啊啊,我该怎么办——”

见她如此,小黑狗也团团转,发出焦急的呜呜声。

就在此刻,窗上忽然传来动静,就好像有人在轻轻地叩动,想要进来。

“小球?”

宋紫檀欢喜起来,跑过去,将窗一推,探头出去。可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树影晃动,风声隐约呼啸。

她失望至极,慢吞吞地要关窗,忽然见一旁的小狗掀动着上唇,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怎么了?”

四周明明如此安静,除了风声,听不见其余的任何声响。宋紫檀忽然意识到,被阿爹安排在窗外守卫的人们呢?他们怎么可能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她飞快转身便要关窗,可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刻,窗棂上出现了带着翅膀的阴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小黑狗蹿到了她的身前。明明是那么幼小的一只,却努力竖起了背毛,用尽全力吠叫着。

那阴影竟然像是有所忌惮,重新消失了。

宋紫檀跌坐在地,才发觉自己竟然在瑟瑟发抖。小黑狗过来,伸着温暖的舌头,一点一点地舔着她的脸。

“阿姐,你别怕。我已经长大了,我是男子汉。”

自她的脑海中,响起了话语声。

“阿爹说,姑获只怕黑犬。我会保护你的。”

……小球?宋紫檀满脑混乱。小球为什么会在这里?小球是只狗?!姑获鸟想要的不是小球吗,为何需要保护的人是她?

下一刻,她面前的窗户猛烈地爆炸开来。

宋紫檀只觉得胸口受了重击,整个人都朝后飞了起来,拦腰撞到**。她一口气喘不上来,喉头腥甜,眼前发黑,几乎要昏死过去。过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重新又能看清眼前的情景。

她曾在山上见过的恐怖怪鸟已经闯进了室内,比她当初所见的形体,更加巨大。它扑打着翅膀,反反复复想要向她扑过来。

而那只幼小的黑狗,正在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每一步都坚如磐石。它的脊背高高耸起,从中间开裂,体型增长,成为一只牛犊般大小的黑犬,交错的犬齿间流淌着唾液。

“阿姐快跑!”

小球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来。满是痛楚。

宋紫檀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见过这样的黑犬!是的,她之前怎么能忘记呢?

她太过于出神,以至于没有察觉,这屋里还有第二只姑获鸟,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尖利的长喙在空中闪过,如同悄无声息地收割的利刃。

她只觉得胸口传来轻轻的、“当”的一声,姑获鸟的长喙只刺穿了她些许皮肉,便碰到了某样坚硬的物体。剧痛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紧接着便是一波接着一波的震动。

然后,她的胸口开始放射出光芒,随着那震动,一波一波地朝外传去。

啄中她的那只姑获鸟像是惊慌失措。它想要抽出喙来,却被紧紧地吸附住,只能叫那一波一波的光芒给生生地撕裂,重新坠落在地。

只是粘稠的墨汁而已。

宋紫檀捂着胸口,她双膝发软,随时能倒地。

“等一下,等等,不能昏倒,小球……”

屋里已经重新安静下来。遍地都是由掉落的羽毛溅成的墨汁,阴暗当中,她一时找不到小球的踪迹,只知道那只姑获鸟盘踞在床帐顶端,嘴里叼着不知何物。

“把小球还给我——”

接着,她看见了萤火。

无数细小的、昏黄的萤火,从姑获鸟叼着的那只幼小的黑犬身体里飘散出来。它们绕在她的身边,留念地盘旋了一阵,便自碎裂的窗户飞出去了。

姑获鸟的形体渐渐融化,重新恢复为墨汁。那只幼犬从帐顶掉落下来,宋紫檀扑过去,将它软绵绵的身体接在怀里。

在宋紫檀逐渐变得昏暗,为黑暗所笼罩的视野里,它浑身冰冷,蜷缩着四肢,一动不动。

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变形,但说到底,它毕竟只是连绒毛都没有褪尽的小犬罢了。

宋紫檀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宋远山的脸。他将她的头枕在膝上,低着头,默默地看着她。

这个角度,让阿爹刀砍斧削一般严肃的脸,也带了些许柔和。

“阿爹,我刚刚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失神的那一瞬,她重新成为了七岁的宋紫檀,叫梦中温柔的母亲牵着手,在高楼间奔跑,头顶被楼房分割的天空中,不时闪过不祥的黑影。

母亲忽然倒下,她哭着想要重新拽她起来,却没有成功。九只头的怪鸟停在她面前,得意地朝她逼近,尖利的长喙刺穿了她的胸口。

——那个时候,明明是该死掉的吧?

可再睁开眼,身侧便是温暖的身体,她伸手抚摸,触到的是带着丝绸般光泽的黑毛。巨大的黑犬舔着她的脸将她唤醒,它的腹侧尽是深浅不一的伤口。

跟阿爹腹侧的旧伤痕,一样的伤口。

跟用小球的声音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她的幼犬,一样的黑犬。

“阿爹,那是不是你?”

宋紫檀等着答案,她牙关紧咬,全身都在发抖。宋远山用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

“从今往后,不能再叫我阿爹了,小主人。”

宋远山原本姓盘,是盘瓠之国的贵族。

盘瓠国在西南的深山当中,是高辛帝的公主和天降鳞狗所生的后裔,国中子民皆为犬头人身,而贵族则能完全化为人身,只在需要时,重回犬形。十多年前,老盘瓠王去世,贵族们为争夺王位开始了混战,盘远山不愿参与其中,便带着几十名追随者远离西南,进入了中原。

谁知道即便如此,争斗也未曾远离,他与追随者一离开盘瓠国的范围,便发现自己中了诅咒——只能维持犬形,无法重新现出人形。

“我带着子民,一路颠沛流离,经历过饥荒、洪水,与野狗群混战,等到达无夏城,我身边剩下的人,不到来时的三分之一。”

但宋家收留了他们。也不多,只是府内众人平日里剩下来的一碗饭,一处能够遮风避雨的屋檐,一声略带亲昵的呼唤,一只挠在头顶的手,仅此而已。却是雪中的炭,快要饿死时,送到唇边的一口热粥。

“自那时起我便暗中下了决心,此番恩情,将来必定要有回报的一日。”

姑获鸟的袭击,几乎毁掉整个宋家,机缘巧合的是,朱成碧为了驱散姑获鸟制作的百家饭,也去掉了盘远山和盘瓠国民们身上的诅咒。他们终于可以自由地化出人形,可宋家人均已死去,所剩下来的,只有一个孤女。

“多年来看护不周,还请小主人原谅。此处已经不再安全,我已经安排好车队,立刻送你回无夏,在朱掌柜的天香楼中,可暂避一时……”

这下信息量委实不小,宋紫檀的脑中一阵接着一阵的发懵,她刚发现,自家阿爹和弟弟都有可能是黑犬,接着就被告知,阿爹其实不是阿爹,弟弟也很有可能不是弟弟。

对了,小球被姑获鸟啄中了!

“小球……小球呢?”她立刻翻身起来,发现昏迷不醒的幼犬就躺在离她不远的地上,她过去将它抱起来,捂在怀里,“阿爹,我看到萤火,从小球身体里出来,那是什么?”

宋远山叹了口气:“那是他的魂魄。姑获鸟天生畏惧黑犬,但我们若是叫它啄中,也一样会受伤。魂魄被击散,如果不能在三日内重新聚拢,就会一直这样睡过去,直到死去。”

阿爹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冰冷过?

“他是我的亲生儿子,却护主不力,有这样的结果,也是咎由自取。”

“三天……对的,阿爹,我们还有时间,你得想想办法……”

“来不及了,姑获鸟随时可能再回,车队已经准备好,我们明早天一亮就出发。”

“那小球怎么办?”

宋远山朝她僵硬地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宋紫檀独自环抱着双臂,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果然不是阿爹的亲生女儿,难怪她跟阿爹一点都不像。可这个并不是亲爹的阿爹,现在却要放任亲生的宋小球去死。这么些年来,她一直怀疑,一直在暗地里嫉妒小球。如今却恨不得,能一口咬死自己。

昏迷的幼犬还在她怀里,它那么冷,沉甸甸的,就好像一块冰。

她捂了半天,却怎么也捂不热。

宋紫檀的眼泪一滴一滴滴落下来,掉在幼犬身上。

就在此刻,她的胸口重新出现了光芒。虽然微弱,却随着她的心跳,一次一次地波动着。

“常公子,你之前曾说过,百家饭制作好之后,可以驱散邪祟,赶走姑获鸟。那,那些被姑获鸟所伤,魂飞魄散的人呢,百家饭是否也能唤回他们的魂魄?”

宋紫檀趁着天黑,瞒过守在门口的阿爹又一次偷偷溜了出来,眼下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只软趴趴的黑色幼犬,面色不善。

常青看了看朱成碧,她微微眯了眯眼睛,点头。

“可以。”他颇有些迟疑,“但如今的百家饭仍是不成,还缺一样……”

“一样什么?”宋紫檀轮流看着他们两个,“你之前问我要的东西是什么?那姑获鸟对我穷追不舍,害得小球被击散了魂魄,它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胸口不住起伏,是气急败坏的样子,却有丝丝光泽在泄露出来,一时明亮,一时却又暗淡下去。

常青望了一阵,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仍是不成。”他最终说,“眼看时机未到,宋家姑娘,你若真想知道,不如去问令尊……”

“我爹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盘瓠国的事,他不是我亲爹,连小球也是只黑狗,我们全村都是黑狗村的事情!”

宋紫檀到了此刻,才开始慢慢反应过来。难怪全村的人,从老人到小孩,都那么喜欢她,总是想要送礼物给她,其最终的原因,是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人类小孩!

那种,对人类天生的喜爱,对人类小孩天生的照顾之情,对他们来说,是根植在血脉当中的吧。

“既然如此,我也不瞒着你了。你怀中这只,便该是小球吧?它眼下这个样子,你必定心急,但定魂碗不出,百家饭无法成功,你着急也没有用……”

“定魂碗?那是什么?”

常青被噎了一下:“你不是说你爹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吗?”

“谁让你之前套我话?”宋紫檀面有得色,“快说,定魂碗是何物?”

“啊,那是小僧多年来,梦寐以求之物。”忽然在头顶响起带笑的话语,忽远忽近,竟不知来源。

宋紫檀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叫常青往怀中一拽。他从袖中滑出笔来,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脑,捂在自己怀里。她紧闭着眼,抱着小球,耳畔只听得风声大作,一时是野兽咆哮,振翅之声,一时又是群犬狂吠,树叶应声摩擦,犹如狂风暴雨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地歇了。

她只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抱着她的那只袖子渐渐地湿了,力道却依然未减。

“好小子,倒是将她护得紧,只可惜,这次你护错了对象,我本来就不是冲她而来的。”

宋紫檀贴着常青的胸口,能听到他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她挣扎着扭头,便见一只姑获鸟悬在头顶,利爪之间抓着的,却是朱成碧。

她那双金眼悬在半空,遥遥望着他们,接着毫无紧张感地打了个呵欠。

“定魂碗不能强行取出,否则必定会碎裂,只能等着这丫头心甘情愿地献出来——我且不论你用什么法子,天亮之前,用定魂碗来换这只饕餮。”

云游僧的声音渐渐远去,姑获鸟伸展翅膀,连同朱成碧一起,融入了黑暗当中。

常青将宋紫檀一松。他持笔的那只手微微下垂,蜿蜒的血迹沿着手腕一路滴落下来。宋紫檀想碰,却叫他微微偏转身体,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定魂碗为何还不出?”

宋紫檀听他的语气,似乎对她有埋怨之意,但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

“定魂碗不能出!”

他们周围一片狼藉,犹如被无数利刃刮过,只有那只煮着百家饭的鼎尚且完好。一只水牛般大小的黑犬踩着满地的碎片走了过来,拳头大小的黑眼望着她。

“小主人,你得答应我,不能出定魂碗。你曾被姑获伤及魂魄,那碗在你胸口,是稳定魂魄所用,若是取出,你不出一时三刻,必死无疑。”

黑犬朝她靠得更近了些,轻嗅着她的脸。

猛兽如此温柔,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嗅着朵蔷薇。

“紫檀,女儿……”她阿爹的声音在叹息,“你是宋家最后的血脉。离开这里,忘记我们,重新寻找你自己的生活。这样,至少吠日一村,不曾白死。”

宋紫檀的手臂上滚过了寒颤,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

黑犬闭上了眼睛。

无数晶莹的亮点从他黑色的皮毛底下飞了出来。

“阿爹——”

窗外,倒着更多的黑犬。几乎是每走一步,都有黑犬,倒在通往这里的路上。为了阻挡由白泽所召唤而来的姑获鸟群,不让它们接近宋紫檀,吠日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昏黄的萤火从他们体内散发出来,汇聚在一起,就像是无数坠落的星辰。

宋紫檀冲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望见它们消散的一刻。

七年前,无夏城中的古董商宋家,得了一只据说是从唐朝国师段清棠墓中流出来的玉碗。这碗虽说算是文物,却也没有到价值连城的地步,宋紫檀的父亲一开始并没有予以重视,直到天香楼的朱成碧破天荒地登门拜访,请他借此碗一用,她好制作百家饭。

紫檀的父母都因此丧生,年幼的她也同样受到了袭击。被姑获鸟贯穿身体的那一刻,她是真的应该死去的。如果不是赶来的宋远山,用定魂碗固定了她的魂魄的话。

“你身体一直孱弱,便是因为魂魄不稳。”

常青潦草地解释着。他一直低着头,尝试着重新操纵那只笔,可他手腕颤抖不止,必须要用另一只手扶住,才能勉强固定。

“大家全都……”宋紫檀抱着她爹的脖子,呆呆地坐在原地,“全都是因为我……”

你又有什么,可以献出来的吗?常青曾这样问过。

她的家人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可她从来都不曾知晓,只觉得烦恼,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她心中犹如火烧,身体却冰凉,一时间,只觉得胸口一波一波的鼓动,重又放起光芒来。

常青猛地回头,可那光芒最终还是消退下去:“罢了。你还是走吧。”

“总有办法的,常青公子,你有生花妙笔,神通广大,你一定会有办法救回朱掌柜的,还有我爹,还有小球——”

她一提朱成碧,常青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他腕上的血已经流向了笔尖,竟然开始被那只笔吞吃进去。

整个笔尖都开始变得血红。

“没错,我得将她找回来。谁叫我欠她的银子太多?不过,吠日村的人就未必了,你还是听你爹的,赶紧离开吧。不过是一群缠人的狗罢了,也值得你拿命去赌?”

宋紫檀全身的血都汹涌起来:“你说什么?”

“那定魂碗,一旦进入血肉,就必须要拥有者心甘情愿,方能自动浮现。他们为你献出了一百把白米,献出了祝福,成了这百家饭,如今,甚至为你献出了魂魄。”

常青冷笑:“可定魂碗至今毫无动静——可见你当他们,不过是一群狗罢了,说不定此刻你心中,正在暗自庆幸,终于解脱枷锁,重获自由呢!”

“你胡说!”宋紫檀握紧了拳头,“谁允许你说他们是狗!他们才不是狗!”

她想起村里的孩子,被大人推搡着上来,朝她怀里塞来的鸡蛋和花朵,想着老得没有一颗牙的老奶奶,只要一看见她,就会露出空****的牙床笑起来。还有阿爹,小时候她学写“犬”字,总是忘记最后那一点,是阿爹亲自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然后是小球,总喜欢吊在她腿上,害她一步都走不动的小球……

人总是要到无一所有之时,才知道自己本来曾经拥有过一切。

“那是我爹,是我弟弟,是我的老师、阿伯、姨娘,是我奶奶——你怎么敢这么说他们!”

她胸口一阵剧痛,却让愤怒给生生盖过。那痛楚在她血肉之中逐渐浇筑,成型,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如今,这百家饭才算是真的要成了。”他弯着眼睛,朝她微笑,“宋家姑娘,之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你方才是在激我?”

“谁让你套我的话?这下算是扯平了。”

宋紫檀行走在深夜的山林之中。

她不觉得寒冷,也不觉得黑暗。她双手捧着只散发着光芒的玉碗,它犹如火炬,温暖着她,里面一粒粒晶莹的白米,饱满欲滴,就跟用玉石雕刻成的一般。

望着它,便觉得平安喜乐。连胸口一阵接一阵的痛楚,也可以忽略不计。

她最终止步之处,便是当初带小球看“银吼”的地方。这里能俯瞰整个山坡,也是能看到最多萤火之处。

按照常青教她的方法,她凝神静气,接着将晶莹的米粒抓在手中,弹向半空,同时唤着吠日村村民的名字:“吴家阿伯,李家阿娘,岑夫子,回来吧。”

树叶之间,青石之下,开始有点点的亮光,朝她汇聚过来。但山林间风声更响了,就好像,阴影汇聚成了无数翅膀,高高升起,带着九只头,朝她扑下来——而她不闪不避,连眼睛也不曾眨过。

阴影在碰到她之前,就被那只玉碗的光给逼退了。

这是一百个家人给她的祝福,一百次的心甘情愿,一百次的付出。

庇护在身,她又有什么可怕的。

常青站在一座吊桥的一头。

这吊桥眼看是年久失修,连桥板都是破破烂烂的,吊绳上生满了青苔。

吊桥的另一头,站着戴斗笠的云游僧。

不说话的时候,他俩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定魂碗终于出了,不枉我等了这么久。”

“定魂碗虽然出了,却不是为了你。”

两人同时开口,说的话却大相径庭。

“你让那小丫头带着碗去招魂,自己到这里来,以为能拦住我。”

“若不是掌柜的沿途留下记号,我也没有那么容易能找到你。”

云游僧点着头:“好学生,可你要如何才能阻止我呢?让我猜猜,此刻你的袖子里藏着的,不会正是我千年前画给黄帝的精怪图吧?”

“赵三哥,阿六,郝奶奶,回来吧!”

宋紫檀的眼中,开始涌出了泪水。因为她看到,那些聚拢过来的萤火,开始拼凑出形状——是一只接一只的犬,将她围在中央,节奏一致地摇着尾巴。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赶紧抓了碗里的百家饭,一口一口地喂给它们。米粒被无形的舌头舔走了,消失在虚空当中。

隐约有细小的爪子抓她的膝盖。宋紫檀朝下一望:一只萤火组成的幼犬抬起了前爪,巴巴地望着她,跟她讨着米饭。

她反复道歉,直到全身发起抖来,站都站不住。

常青握紧了手中的笔。

他的右臂伤得严重,如今只能用左手作画,要想成型,必须是再熟悉不过的事物——必须是,暗地里,不知道观察了多少次,在心中默默地描画了多少次,直到烂熟于心,闭眼也能画出的事物。

他竟然真的闭上了眼睛。

白泽的笑声还在回响:“让我猜猜,你会画什么?你能画的每一种妖兽,我都能做得比你更好——穷奇?赤豹?貔貅,还是狰?”

每说一种凶兽的名字,常青的耳畔便多增加一种咆哮声,它们被白泽用自己的血赋予了形体,从他挥洒出来的墨汁当中升腾起来,尖牙利齿一起划破了风,气势汹汹兜头而落,想要将他灭顶。

可直到最后一刻,他才睁开了眼。

“是么,我这里有你从未见识过之物。”

他虚抬左手,笔尖流淌出鲜红的线条——虚空当中,只是寥寥数笔,却是神形兼备。

金眼的双髻少女重又站在他眼前,惊讶地睁大眼睛,接着朝他欢喜地笑起来。白泽绘出的猛兽已经袭到她的后脑,却在半空中撞上了一堵墙,紧紧地贴在了上面。

那少女回头看了看它们挤成一团的羽毛跟鳞片,叹了一口气:“饿。”她耸了耸肩。

宋紫檀全身颤抖,已经无法站立,只得跪倒在地。

小球紧张起来,伸着舌头想要舔她的眼泪,却发现舔不到,只急得呜呜叫起来。

定魂碗离开身体之后,常青在她面前伸出了三根手指:“三刻,这是你能离开定魂碗坚持的最长时间。能唤回多少人,全看造化。不过,听我一句劝,如果全身发寒,双眼模糊,便放弃吧。”

岂止是双眼模糊,她已经看不清东西,连手中的玉碗,都一会儿变成两个,一会儿又恢复成一个。

要放弃吗?可她还没有找到所有人。阿爹,她还没有唤回阿爹。

宋紫檀重新站了起来。每挪动一寸,都消耗着她仅存的体力,但她仍然是将那碗百家饭高高地举过了头。

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事情。只有这么一件,小小的事,但却是我拼尽全力,所能点亮的、最亮的灯火。若你看到,若你知晓,请你回来。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阴暗的山林之中,刹那间,光芒四射。

金眼的少女张开了嘴。那嘴越张越大,边缘遍布利齿,内里竟然隐约有星光闪烁,犹如一面罩下来的幕布一般,将她跟常青面前的妖兽一裹。

顷刻间,原地便只剩了烟尘。

她打了个嗝,喃喃道:“不好吃。还是饿。”

接着扭过头去,一口咬在了山壁上。这一口撕扯下来几乎半边山壁,顿时激起了山崩,一时间泥流滚滚,石砾飞溅,朝立在吊桥旁边的两人席卷而下。

最后残存的一点触感里,似乎有巨型的野兽,在她耳畔嗅着,舔着她的脸,想要将温暖传递给她。

“阿……爹……”对不起,对不起。她奋力想着,可再也睁不开眼睛。

重新成型的黑犬们围成一圈,朝着圈子内部低着头。那个唤他们的名字,将意识和身体都重新还给他们的少女躺在中央,胸口的魂火已经完全熄灭了。可最大的那只黑犬还在一遍一遍,耐心地舔着她的脸。

幼小的黑犬在旁边呆呆地坐了一阵,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它也靠了过去,张开嘴。

有一颗细小的“银吼”飞了出来,撞上少女的胸口,砰的一声,便熄灭了。

它像是不肯放弃似的,接着张开嘴,吐出了更多萤火般的魂火,朝着少女的胸口汇聚而去。其余的黑犬像是得到了启发,纷纷张开了嘴。

既然萤火是散落的魂魄,那么,如果聚集足够多的萤火,是否能够重新点燃熄灭的魂火?

一百个的祝福,一百朵萤火,渺小的力量,最终汇聚成一朵拳头大小的火焰,在无数双黑眼睛的注视下,落入已经冰冷的少女的身体。

它们等待了很久,久到皮毛上都聚集起了露水。

直到少女终于猛地一颤,重新开始了呼吸。

石流挟裹而来,常青想退,却发现身后就是深渊。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之前已经望见,对面的云游僧试图跃起,登上一只姑获鸟的背部,那只姑获鸟却在半空中叫人斩成了两截,导致他重又掉落回石流之中,被挟裹着,坠入了桥下的深渊。

虽然白泽未必能这么容易便被消灭,不过,总也算是拖了个垫背的。他乐观地想。这一松懈,原本还在啃着山壁的假朱成碧一愣,瞬间便消散了。

此时石流已经寸寸逼近,他再无容身之地,干脆扭头,朝深渊中一跃而下。

不出他所料,那斩断姑获鸟的人踩在崖壁上,朝他弹了过来,在半空当中,将他一抱。

她盔甲上的红缨鲜艳夺目,扫在他脸上。带红妆的金眼近在咫尺。

“呃——”虽然早就料到,但真的见到和料想完全是两回事情。朱成碧的风寒未愈,但她如果要跟白泽的姑获鸟抗衡,就得化出饕餮将军来。而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一向比较擅长对付朱成碧,却不太晓得如何应对饕餮将军。

“刚才那是什么?”她带着他在崖下寻了处凸起的山石,以躲避那还在滚滚而下的石流。

常青没来由地一阵心虚:“那,那是我画的你……”

“你?”饕餮将军皱起了眉毛,打量着他。

喂,只是风寒而已,不会失忆吧?

“我想起来了。”她点点头,将右手的长刀翻转过来,紧贴着他的耳朵,插入了山壁。

常青只觉得胸口一甜,几乎要喷出一口老血来。可他还没来得及发作,饕餮将军便打了个喷嚏。他眼睁睁看着她在一阵烟雾当中,恢复成双髻少女的模样。

“汤包,原来你在这里!”她过来揪着他的衣襟,眼泪汪汪,“为什么这些姑获鸟一点儿也不好吃,全是墨水味儿!跟我之前在蓬莱吃的叫花姑获完全不一样!”

“……除了吃你还知道些什么!!!”

绍兴五年,无夏城富商宋某得唐时玉碗,趋之者众,许以高价,宋持碗不出。时人不齿,或言其欲以奇货居之。九月初三夜,九头怪鸟袭宋府,府中无人生还,碗亦不知下落。数年后,有人于苍梧山见少女持一碗,夜光湛湛,可穿林透室,不知是否为宋家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