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贰 第一章 桃花酒

多谢你,赐我这一场繁华梦境,如今,也到了该醒的时候了。

白头发的少年蹲坐在街旁。

在黄昏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中,那头白发莹莹生光,原本该是极其显眼的,但奇怪的是,整整一天,无论有多少人从他身边经过,都好似看不见他一般。

集市已经接近尾声,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散去,无数只脚经过他的身边,却刚到他跟前便自动转了方向。偶尔也有人会流露出看得见他的样子,多是些孩子或者老人,而他也会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他们。

不,这个并不合适,衣着整洁,面孔红润,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太好的。旁边那个缓缓走着的驼背老妇人,身上散发着孤独的气息,独居者也不适合,她就算死去,恐怕也得等上三日,才会被人发现。

老妇人像是觉察到了他的注视,朝这个方向转过脸来,紧接着很快便面露惊恐,抓紧了手中的包袱,遮着眼睛逃走了。

直到头顶传来细弱的疑问,隐隐带着咳嗽:“你怎么了?为何你会一人在此?”

他总算是抬起头来,露出满意的微笑。

纤细的脖颈,蜡黄的脸,衣裳破旧,但被洗得非常干净。有人爱她,愿意照顾她,直到她死前都会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哪怕被染上病气也在所不惜。非常好。他朝她摊开自己的手,上面布满红肿的冻疮。

小姑娘吓了一跳,抚摸着他的手:“这是上个冬天留下的吗?你在发抖?你很冷吗?要不,我给你捂一捂吧。”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他皮肤滚烫,呼吸带着酸臭。

“你,你生病了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满意地望见自己手臂上开始生出鲜艳的红斑。它们犹如无数只鲜红的瓢虫,渐渐地爬满了他的手背,甚至开始朝小姑娘的手上攀爬。

白头发的少年忽然咧嘴一笑,嘴里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利刃闪过:“我很好,再好不过了。”

若是到了无夏城,一定要尝尝天香楼的桃花酒。

师父还活着的时候,常在慕云生面前叨叨这几句,一来二去,他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师傅路过无夏城那次,正好遇上天香楼的朱成碧掌柜要做桃花酒,可惜天公不作美,那一年春季风雨交加,却将半个城的桃花都给打残了。幸好她家账房常青公子,有一支能生花的妙笔,硬是在一夜之间,画出了满城盛放的山桃。

“说来也奇怪,用这种桃花酿成的酒,清纯甘冽,能叫人瞬间忘记了世间的烦恼忧愁。”老头子一生好酒,却很少露出如此神往的表情,连红通通的鼻尖,都似乎在放射着光泽,“饮一口,便如十里桃花,春风万里啊。可惜她一共只做了十坛,大部分都叫琅琊王收藏了,自那之后再未酿过。能不能喝到,便看你小子的造化了……”

有师必有徒,慕云生也是个好酒之辈,一听说天香楼再次拿出了桃花酒售卖,便忙不迭一路寻了过来。不巧的是天香楼上虽是悬着圆形的朱字灯笼,二楼却飘着月白色的窗帘,是明明白白的闭门谢客。

午时已过,他双手开始颤抖,手心中渗出冷汗,耽搁不得。他念念不舍地朝在风中打着转的朱字灯笼望了一眼,扭头便上了一旁的春熙楼。

春熙楼的店小二眼尖得很,看他衣着寒酸,背着方形药箱,鞋袜尘土遍布,便知道这是个四处流浪的江湖游医。只要了坛银光酒,连花生也不曾多点一盘,店小二上了酒之后将白布巾往肩上一搭,鼻子朝天出了出气,抬腿要走,慕云生就伸手拦住了他:“烦请小二爷再倒碗水来。”

“怎么,本店的酒,解不了你的渴?”

“不是为了我。”慕云生陪着笑,稍微敞开了一下衣襟,一只毛茸茸的脑袋立刻冒了出来,一对大耳简直像是随时能扑扇着飞起来。却是只成人巴掌大小的小狐狸,浑身的皮毛都是雪白通透的。它闻见了酒香,立时来了精神,舞动着两条前腿就要扑去桌上,叫他一把按住了脸,要再塞回怀里去。

“这小兽跟着我长途跋涉,也是一日水米未进,便请给一点水……”

“啊啊啊啊,本店不许带宠物!”

慕云生毫无悬念地被赶了出来,蹲在春熙楼外,跟那只狐狸大眼瞪小眼。

“别看我,这次全都是因为你。”他故作严肃地绷着脸,却朝袖子里一伸手,摸出那坛银光来,“多亏我眼疾手快!”他想要将坛口凑到嘴边,手一抖,洒了不少到前襟上。那小狐狸踩着他的胸口,自衣襟上一点点地舔过去,直到温热的舌头舔上了他的下巴,逗得慕云生翘起了嘴角。

“酒鬼!”他刮了刮狐狸的鼻梁,“如今钱也用尽了,到了港口该拿什么来付船费?我说芊芊,到时候,不如将你押给船老大,好让他载我去桃花岛,如何?”

那狐狸也干脆,张开小嘴,细小的尖牙一闪。

“哎哟哎哟,那是我的鼻子,鼻子!”

一人一狐正闹成一团,却听得旁边有少女嬉笑,他回头,身旁不知何时停了辆牛车。拉车的是头浑身雪白的母牛,前额用胭脂描着朵山桃,正歪着头打量着他。车前站了个身着樱桃色褙子的婢女,看起来顶多不过十五岁,一双细长媚眼灵动无比。

“先生万福。”她见他望过来,俐落地朝他行礼。

慕云生连忙回礼:“先生二字,愧不敢当。”

“那坛里除了银光,怕是还掺有一多半的水吧?喝这个,岂不是辱没了慕神医?”帘幕朝两侧略抬起了些,一只水晶般通体透明的小酒坛叫人推了出来,不过六寸来高,坛内是晶亮的酒液,数朵重瓣山桃缓缓沉浮,便如婆娑起舞的小姑娘一般。

“我这里还有一点私家酿的桃花酒,若神医不弃,可愿一尝?”帘内又伸出了只纤小的少女之手,仿佛故意一般,缓缓掀开了酒坛的盖子。

慕云生浑身颤了一颤,芊芊立刻觉察到了,担忧地朝他抬起了头。那酒香甘冽,先如入骨寒风,将他五脏六腑都生生刮过,偏又有层层温煦在后,有如春日再临,桃花朵朵绽放。

他自然是想要的,但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宴席呢,更何况,这朱掌柜上来便叫他慕神医,实在是叫人不得不防。他摸了摸鼻子,眼神回复了清明:“这位掌柜的,怕是认错了人吧?在下不通医理,这坛……”

“三年前的夏天,临安时疫,中者皆高热,身现红斑,不出七日便辗转哀号,僵死而亡。太常寺诸医官束手无策,幸得一位养着只狐狸,自称姓慕的游医路过临安,以汤剂配合金针,活人无数,官家因此特赐‘神医’之名。”帘幕内的女声娓娓道来,“如今这无夏城东,寒潭寺外的兴善街上,有一名姓聂的洗衣妇的小女儿也起了红斑高热,与当年临安时疫极为相似。慕神医若愿前往,我这里自有重酬,这坛桃花酒,不过是个彩头。”

慕云生本想开口,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不着痕迹地藏进了袖子里,两手交握,只是不作声。

车中的人等了一阵,看他始终不答话,叹了口气道:“罢了。神医执意不肯,我也不便勉强。樱桃,便将这一小坛送于神医吧。”

那婢子依言取了酒坛,双手捧给了他,又回身进了车里。也未见有任何人驱赶,白色母牛便自个儿扭转了方向,拉着车离开了。

慕云生听得车轮碌碌作响,一路远去,只盯着手中的酒坛,坛内酒液兀自晃动,花瓣轻纱般飘**起伏。

“确实是好酒啊……要不,咱还是去看看?”他吸了吸口水,蹲下来,跟那小狐狸商量,“总不好白拿人家东西。”

小狐狸闪动着黑眼,恨铁不成钢地朝他扑了过来。

“——哎喔,芊芊!我的手指!”

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么?

慕云生把芊芊放在肩上,远远地望着那个坐在齐腰深的河水里的妇人。眼下虽已是初夏,河水依旧带着凉意,可她全然不顾,只痴痴地望着前方。她怀里抱着个孩子,露出张双目紧闭的蜡黄小脸。

“妞宝,你还热不热?娘给你擦脸,一会儿就不热了啊。”她拍着她,晃着她,给她唱歌。孩子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她忽然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撕心裂肺一般,“妞宝,你睁眼看看娘,你现在不热了吧?”

她抚着孩子的脸,就像是刚刚才意识到怀中的冰冷:“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凉?娘给你捂一捂……”

慕云生默然而立。从七岁拜老头子为师,到如今这么些年了,他见过为数众多的死亡,也听过无数次痛彻心扉的哭声,早该将一颗心都磨得硬硬的。更何况就算自己早到一步,也未必能挽回什么。可这母亲的哭声,还是如锥子一般,扎上心来。

老头子曾经叹过,他这人重情任性,又惫懒好酒,并非是做医生的好料子。可说归说,老头子还是倾囊以授,最后在死前,连祖传的金针都传给了他。

“医者仁心,这套仁心针,当配你这心软之人。”

现在想来,老头子当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吧。若他在天有灵,瞧见慕云生如今这番穷困潦倒的模样,不晓得又会说些什么?

“走吧,芊芊。“他转身要走,小狐狸却跳下来,咬住他的衣角,朝那对母女的方向拖去。他不解地想要抢回衣角,它却只是不放,嘴里呜呜作响。

难不成——他脑中一闪,有如混沌之中劈进来一道闪电:三年前临安那场时疫,也有不少人高烧多日,水米难进,到后来渐入昏迷,浑身僵硬,犹如死去一般,但若探其脉象,尚有些许微弱残留。若用老头子留下的仁心针,以针摇法入阳白、鱼腰穴,指捻法入印堂穴,泄尽邪气,仍有唤醒希望。

他先是一喜,接着后知后觉地想起,如今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双手抖得如此厉害,行不得金针了。当下心中凄凉一片,取了那坛藏在怀里的桃花酒出来,直接掀开盖子,灌了好几口。

说来也奇怪,那酒液入喉,有如春风拂面,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四肢百骸都灌满了力量。他若有所悟,一低头,望见原本颤抖的双手一点点地稳了下来。

他轻轻地握了握手,紧接着猛地跳入了河中,一路涉着水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聂氏赶去,一面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紫檀木盒,托在手中,飞快地打开,取了金针在手。

聂氏对他的接近毫无察觉,等他抓住她的肩膀之刻,才惊惶地叫起来。他无暇解释,将两根金针刺入了那小女孩的阳白穴,她湿透的身躯猛地一颤。他不敢停顿,再取了两根,刺入鱼腰。

最后一根金针让他高高举了起来,却轻轻地落了下去。这一针需凝神静气,绝不可有丝毫差错。他的手悬在半空,原本是极稳的,却不知怎么地轻轻一抖:眼前所见的,竟并非是面色蜡黄的小女孩,而是紧闭双目的少妇——面如芙蓉,眉若秋黛,正是素心。

他手中的针已经刺入了她的印堂。一丝鲜红的血自入针处缓缓流出,有如细小蜿蜒的蛇,流过她的脸。

谁在哭?是谁抱着所爱之人,哭得如此悲伤?他模糊地想。

求你再睁眼看我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痛痛痛痛痛!”他捂着鼻子大喊。原来小狐狸芊芊见他出神,跳过来再度咬住了他的鼻梁。

身边传来几声细弱的咳嗽,聂氏欢喜不尽,抱着孩子一叠声地喊着妞宝。慕云生松了口气,只觉得背上冷汗阵阵,手重又抖起来。他收了针盒,又赶紧取出了桃花酒,仰着脖子灌了几口,这才觉得缓解了些。

“呼——果然是好酒啊!”他摇头晃脑,正待品鉴一番,却瞟见了小姑娘的手腕,顿时变了脸色。过去将孩子的衣袖一翻,但见手腕上皆是鲜艳如血的红斑,与他三年前在临安所治的疫病一模一样。

慕云生站在齐腿深的河水之中,头顶烈日,却浑身冰凉。

所谓疫病者,为人感乖戾之气而生。若只一人患病,则虽有小忧,尚无大患。若病气转相染易,由一人至一室,一室至一族,可至灭门。

如今,只是个开始而已。

慕云生背靠着聂氏家简陋的木门,心中一阵阵地发苦,于是接着喝怀中的桃花酒。

天气闷热潮湿,巷道中偶尔刮过的河风是唯一的清凉。他一口接着一口,不多时便将一坛子酒都喝尽了,醉得一塌糊涂,闭目待睡。

谁曾想身边的两丛香石竹抖了抖,竟钻出来个楚楚可怜的美人,浅浅地颦着双眉,望向他的眼波中有万般柔情,却只是脉脉不语。

她朝他俯下身来,朱唇悬在半空,就差一点,便能偷吻到他,却堪堪停住了,不曾再往下落。

慕云生忽然笑出声来:“素心,我是不是只有喝醉了才能见到你?”

美人吓坏了,要逃走,却叫他抓住了手。

“没关系,我不会睁眼,我一睁眼,你就会消失了。这样很好,很好……”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那美人也静静立着。过了一阵,她似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便想要将手抽回来,这动作惊醒了他,叫他重又絮絮叨叨地念起来:“素心,我做了个噩梦,梦到你死了,就死在我手里。那一刻我好怕,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人烧尽了——但我醒来一想,你不是在桃花岛等我吗?还时常,在我喝醉了之后来陪我?”

她沉默一阵,忽然又下定决心般转过身来,将他发抖的手拽在手里:“我在桃花岛等你。”

她的声音如此的轻,几乎能融化在风中。

“当真?”慕云生笑了起来。

他已然醉了,又满面风霜,可这一笑,却依稀有当年被封为神医时的意气风发。他嘴角带着这笑,呼吸渐渐平缓,终于真的睡了过去。

临安大疫虽已过去三年,可当初的惨状依旧历历在目,慕云生不敢掉以轻心。此等疫病,常常会沉寂几年又再爆发,其势态甚至比前次更加严重,若再用同样的药方,恐怕并不能起到同样的效果。一连几日,他对妞妞寸步不离,反复核验孩子的细弱脉象,又熬制药汤,多加了几味和解表里、疏肝升阳的药物给她,金针却是不敢再动用了。

他自己心里清楚,当日多亏那坛桃花酒,方能让他在河水中唤醒僵死的妞妞。如今他的手又抖得如此厉害,再勉强施为,只怕是误人害己。

幸而几日下来,孩子的病势日渐好转,他又对她身边人等诸多排查,未见有类似红斑者,终于是放下心来。若能将这病气控制在一人,不再危及其他,也算是苍天垂怜。

妞妞这孩子极为乖巧,虽只有十岁,却也懵懂地知道了害羞,前几回她病势昏沉,并不十分认得慕云生,这一日见他进来,却将被子拽上来盖了半边脸,只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

慕云生咳嗽了一声,故作严肃道:“将手伸出来,再让我诊脉。”

孩子摇了摇头,朝被子里缩得更深了些。

慕云生转眼间便将芊芊从怀里放了出来,毛茸茸的白狐狸跳去妞妞的身上,在她胸口踩了踩。妞妞“呀”地叫了一声,顿时忘记了害羞,伸手将小狐狸一抱,在那雪白的毛上摸来摸去。

芊芊就势躺了下来,露出肚皮,一副享受的样子,回给慕云生的却是个带了几分凌厉的眼神。

“呵呵。”慕云生摸着鼻梁上的牙印苦笑。

“这小狗的毛真漂亮!”妞妞一边摸着一边说,“就跟那满头白发的小哥哥一样。”

“白头发的小哥哥?”

连日来,慕云生一直想问她染病的由头,却因她病势过重,不便回答。如今第一次听她亲口提起。

“嗯,他的头发有这么长,”妞妞比划着,“打着卷儿,可漂亮了。可是他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不停地搓着手,很冷的样子。我看他那么可怜,跟他说,要不我给你捂一捂……”

“所以你牵了他的手?”

慕云生垂下眼,小姑娘的手背上,皆是触目红斑,前几日高热时鲜红如血,如今虽然消退了颜色,却恐怕是要留下永久的瘢痕。

他长叹一声:“这病气必定便是他过给你的。下次若再有这等事,便别去管了吧。”

“怎么可能?”妞妞抬眼望他,眼神澄澈坦然,“再有下次,我还是会牵小哥哥的手,就算染病也没有关系。我只是不忍,放他一人受冻罢了。”

万般慈悲,只是不忍。

慕云生有些恍惚。上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是在多年前,一个漫天飞雪的,阴霾的黄昏。他跟着年迈老仆,千里迢迢赶到镇江,投奔时任镇江府尹的程家老爷。

他父亲在世之时,跟程老爷曾是结拜兄弟,还亲口许下过他跟程家小女儿的亲事。可他与老仆在门外候了一日,眼见得天色一点点暗淡下去,到最后,只有一个满脸不耐的仆人出来说,程老爷今日另有要事,二位还是请回吧。

慕云生拽着老仆就要走,可他双腿都站僵了,叫旁人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

伸手扶他的,是个容貌妍丽,衣着富贵的少女,不知何时起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雪地中。她戴着狐狸皮镶边的手套,说话时,唇间冒出团团白雾,更衬得双唇鲜艳欲滴。

“你怎么会冻得如此厉害?叫人瞧了心中不忍。”

他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望见自己在室外冻了一天的手,已经生出了红肿的冻疮。

“这手套给你。”少女脱了一只手套,递给他,又怜惜地将他的手捂在自己的手里。包裹上来的温暖触感,叫他一抖。

“我叫程素心。”她眨眨眼睛,“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素心,素心。如果不是父亲早逝,慕家败落,她当是他从小定亲的妻。

“慕叔叔?”妞妞担忧地唤道。

慕云生赶紧眨了眨眼睛,驱散眼中的雾气。

“呵呵,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个跟你一样好心的小姐姐。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芊芊沿着他的胳膊爬了上来,默默地舔了舔他的侧脸。他将它抱在怀里,摸了摸头。

“她如今在哪里?”

“她啊,在一个叫做桃花岛的地方等我呢。”慕云生笑眯眯地,“我原本就是要出东海去寻她的。”

慕云生从聂氏家中出来,便去了无夏城济安坊。

上次临安时疫之后,各大城镇中便设了济安坊,由太常寺直接派遣医官任职。这还是三年前他向官家进的言。如此一旦某地疫病爆发,可直接上告临安府调派医官,以免延误时日,造成更多人染病。

如今妞妞虽然康复,但听她所言,作为病气源头的那个白发少年,却散落在了无夏密集的人口当中,失去了踪迹。这等情况,得速速报于济安坊,也好早做打算。

“你又是何人,敢说这等话?时疫是何等重要的事情,若是误报,上面怪罪下来,如何担当得起?”

济安坊里接待他的医官将两只脚都抬在桌子上,上下打量着他,神情倨傲。

慕云生心知是自己衣着寒酸的缘故,只得忍气吞声地拱手道:“那患儿此刻便在兴善街,大人若肯随我前去,一望便知。”

“兴善街?”对方嗤笑一声,“也难怪,似你这等江湖游医,怕也只能给那里的人看病——”

“大人此言差矣。”慕云生打断了他,“孙药王曾有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普同一等,皆如至亲----大人能穿上绿公服,为保和郎,怎地连这道理也不懂?”

他刚进来时半驼着背,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如今却像是变了一个人,眼中炯炯生光,侃侃而谈,竟生出些指点江山的激昂气势来。

那医官赶紧将两腿放下,端正了坐姿,又觉得不对,刚想发作,背后便传来掌声:“不愧是慕神医!好久不见,怎么今日没带你最引以为傲的金针?”

“易大人!”

从后堂转出来的人嘴角含笑,一身光亮耀眼的紫公服。却是慕云生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

“尔等真是有眼无珠,可知这是三年前官家亲封的‘神医’慕云生?还不赶紧给慕大人看座?”

慕云生的嘴角有些抽搐。当年为了说服官家使用自己革新过的方子治疗时疫,慕云生跟太常寺诸多医官轮流辩论了足足三日,从切脉说到行针,又自医理说到药方,直到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易子安不巧便是当初跟他辩论的医官之一。

“不必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只是这兴善街的可疑病患……”

慕云生将妞妞的病情又说了一遍,易子安听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他拈着胡子,唇边尽是讥诮:“这么说,慕神医也不知道究竟所患何病?”

“若单论症状,与三年前临安时疫极为相似,但究竟是否为同一种,尚未确定。不过疫病若潜伏多年再爆发,往往来势更加凶险,我这里有一道新研制的药方……”

易子安抬起手来,打断了他:“慕神医这番‘独到’的高论,三年前在下便已经领教过了。在下这里,还有慕神医当年留下的方子,若真是时疫再发,也有应对,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可三年前是三年前,如今这疫病与当初未必完全相同——”

易子安站了起来,是明白的送客姿态:“慕神医还是多操心下自己吧,我看你这双手毁成这样,怕是再执不得金针了吧?”

芊芊在他怀里,听了这话,立刻炸了毛,挣扎着要钻出来,慕云生不得不使劲将它按回去,赶紧告辞出来。未走出几步,芊芊便挣脱出来,伸着尖尖的牙。

他叹口气,认命地伸过手指头,让它一口咬住。

“人家哪里说得不对?”

芊芊一点要收回的意思都没有,只咬着他不放。他还要再劝,却有几声对话从身后飘过来:“那便是传说中的慕神医?却是这样一副潦倒模样?”

“他啊,原来也算是个人物,可惜成名之后,得意忘形,失手治死了御史家小儿子的内眷。那名内眷出身镇江府程家,闺名好像是唤做素心?”

慕云生一抖,后面的话,便听得不太分明。他抱着芊芊离了济安坊,朝兴善街的方向走去,可那些断断续续的句子,仍是一路纠缠了上来,仿佛扑闪着翅膀的飞蛾。

“据说是难产,连金针都动用了,还是出了大红……”

“有什么法子呢?人各有命,这慕云生天生便没有做大医的命,声名扫地又整日借酒浇愁,一天天颓唐下去,竟然连手也抖起来,再执不得金针。你看他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慕云生忽然停住了脚步。芊芊从他身上跳下来,抬头望他,急得喉咙中吱吱作响。

“真奇怪,”他喃喃,“方才他为何说素心死了?”

小狐狸身体一僵,接着犹如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沿着他的腿便爬了上去,一双翠色闪耀的眼睛,眼看便要直直地与他对视。慕云生却猛地扭过了头——前方街口,摔出了个身着布衣的男人,他全身瘫软,朝地上仰天一躺,便如一只松软的面口袋般,呻吟不止。

慕云生脑中嗡地一声,飞奔过去,将这人的衣襟撕开——滚烫的肌肤上尽是红斑,触目惊心。

兴善街上爆发了疫病,男女老幼,无一人幸免。

狭窄潮湿的巷道之中,被病气携裹的病患们倒了一地,尽都是红斑高热,与妞妞当初的症状一模一样。耳畔全是呻吟哀告,犹如地狱再临。

慕云生狠狠一咬牙,扭头便跑了起来,无论如何,他也得先查看妞妞的状况。那母亲感谢的热泪都还沾在他的手上,难道就要在转眼间,再度坠向深渊?

“妞妞……”

他推开门。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病人特有的酸臭味道。室内唯一一个站立着的小小身影,听到他的声音,朝他转过脸来。小女孩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梳了头,两侧脸上都有泪痕。

“慕叔叔。”妞妞异常平静地说,“我娘死了。”

聂氏躺在**,双目紧闭,满脸都是红斑。能看出来妞妞尽了最大的努力,给她娘整理好了遗容。

慕云生默然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若我能仔细一点,便能及时发现她已被染上病气,不,不仅是她,这一条街上的人,若是我能及早提醒,让大家注意——我没能救得了你娘,就像我没能救得了素心。”他的拳头一点一点攥起来,却丝毫没有感到疼痛,“是我学艺不精,害死了素心……”

他究竟为何会手抖呢?最后印堂的那一针——如果眼前不是素心,他还会犹豫吗?在那之后的无数个夜里,他反复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医者,当以所有病患为至亲,可要是至亲患病,危在旦夕呢?

他怎能忘记?现在他全都想起来了——

“慕叔叔?”妞妞惊叫起来。

慕云生呆呆地立着,双目当中都有晶亮的泪涌出,面目僵硬,犹如在梦游一般。那只小狐狸从他怀中跳出,晃了晃尾巴,立刻拔高了身形——是个腰肢纤细,环佩叮当的美貌女子。

“……素心?”

“嘘。”那女子将手放在他脸上,小心地将泪一点点都拭了。

慕云生愣了一阵,忽然反应过来,将那女子拦腰一搂,埋头在她怀里。

“……我做了噩梦,素心,我又梦到你死了。”他闷闷地道。接着又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哽咽,“我后来一想,你不是在桃花岛等我吗?”

那女子一下下拍着他的背,轻轻摇晃,露出了一丝微笑,双侧的眼角都朝上翘起来。

妞妞本来只觉得诡异万分,此刻却被她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吸引住了。只见她将一只手指翘了起来,竖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姿势。

“我们去桃花岛。”她笃定地说,“你,我,还有这个小姑娘,我们一起去。这座城,它只会伤你、谤你、嘲讽你,你何必还要再救他们?”

便在此刻,妞妞听到了一声陌生的女子叹息,近在耳畔。她一回头,只觉得云雾缭绕,迎面而来,有整整一面墙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的芦苇,犹如新雪一般,映着月光。一轮巨大的圆月之下,停着一辆牛车,由雪白的母牛所拉着。

她再眨眨眼,牛车腾空起来,隐入了墙中,只有一处模糊的污渍,还勉强残留着车辆的形状。

谁曾想却是走不成了。

兴善街闹了疫病的事情,流传得非常之快,不出一日,整条街便被百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兵士围得水泄不通。慕云生认得他们的服色:全黑的皮甲,褚红色制服,加上旗帜上的玄武标记——这是临安大疫之后设立的净衣卫,为的是及时隔离病患,掩埋尸体。

慕云生只觉得脊背上一阵阵的发寒,难道事态已经到了如此紧急的地步了吗?

带队的长官他倒是认得,此人姓李,单名一个执字,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莽汉。当初在临安,曾找慕云生看过风寒。

他原本想带着妞妞,去找他说个情,求放他们出去。转念一想,却又作罢了。李执这人脾气顽固,兴善街上旅舍里住着的商贩,有患病较轻的,也曾想尽了办法想让他通融一二,却都叫他给驳了回来。

“我等乃是奉了官家之命,封锁兴善街,自然连一只老鼠都不会放出去!”李执吹胡子瞪眼睛。

慕云生正在发愁,却有一个年轻人自己找上门来,自称是他曾经的病患,痊愈之后,在无夏城做一名艄公。如今见他有难,特地前来相助,可在半夜偷偷沿着护城河,送他出无夏城。

慕云生想了一阵,始终未曾想起有过这样一位病人,但情况紧急,无暇细想,便同意随他前去。

当夜本来晴空如洗,到了午时,却不知道从何处升腾起来一团团阴云,将月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慕云生抱着熟睡的妞妞,让芊芊趴在自己的肩膀上,跟着这位艄公,登上了一艘窄小的乌篷船。他将妞妞放在船底,卧在她身边,屏息静气。

那艄公一身黑衣立在船头,手中长橹缓缓入水,又再抽出来,带起一圈圈的涟漪,小船也随之轻轻晃动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慕云生被晃得有些犯起困来,却忽然听到耳边喧哗,岸上灯火闪耀,隐约可见褚红色制服:是巡夜的净衣卫!

他倒吸一口气,只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那艄公不慌不忙,只从袖子里取出一只普通的笔来,探入河水之中,蘸了水流,朝空中虚画了一笔。

说来奇怪,半空中,竟叫他画出了一面水墙,便如一匹波光闪耀的丝绸,那艄公伸手将其一抓,又回身朝慕云生身上一扯。整条乌篷船,连同艄公自己,都被盖在了这水流组成的绸缎之下。

“谁在那里?”

隔着水流,慕云生听见岸上的净衣卫质问,又见灯笼不停晃动,想是被举着朝河中央照了又照。他大气也不敢出,终于等到兵士们撤走,乌篷船重又摇晃起来,才松了一口气。

这下他再也不敢乱动,那流水覆盖在船上,仍旧是波光粼粼,一路罩在他跟妞妞头顶。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艄公伸手将水流一收,随手扔入江中,慕云生站起身来:眼前一片茫茫大江,天幕沉沉,晶莹的星座闪耀,如此贴近,仿佛伸手可及。

已是到了钱塘江口。再往东,便是东海。桃花岛,素心,都在东海之上等着他。他又转头回望,江岸之上,点缀着几处灯火。隐约勾勒出无夏城的形状。

那年轻的艄公不知何时站在了慕云生的身边,跟他并肩望着那灯火阑珊之处:“净衣卫都出动了,怕是在准备焚街吧。”他抱着胳膊,语气轻松,“就跟三年前在临安时那般。无论死活,人畜不留。”

“怎能如此?”慕云生攥紧了拳头,“这病并非不可治!易子安,他说他手中有可以奏效的药方!”

“这几日来患病者有增无减,济安坊已经束手无策,先生不知?”

“果然与三年前有异么……”他喃喃,忽然想起了什么,“妞妞!妞妞便活了下来,这是铁证!若济安坊肯用我的新方——”

“先生为何如此着急?你不是已经顺利逃出无夏了吗?”对方打断了他,朝他转过来的一双眼深沉犹如夜色,“无夏城将来怎样,与先生再无关系——先生还是出海去吧。”

慕云生脚下一个踉跄,只觉得胸口热血直直地往上涌,便有如当日饮下了那桃花酒一般。

“回去!”他忽然喊。

妞妞原本在他脚边缩成一团熟睡,此刻受了惊动,揉了揉眼。慕云生赶紧过去轻拍着她的后背,放低了音量:“我也不瞒你,这孩子,便是我自疫病中救出来,面上虽有瘢痕,但确已痊愈。这药方是有效的,我需得再回去一趟!”

“我们刚才是如何逃出,先生也看见了。只怕这一回去,便再难脱身。”

慕云生哑然。他望着岸上城郭之中的灯火,仿佛看见那火焰蔓延,将整座城池都包绕其中,惨痛哭号,不绝于耳。而自己,犹如一只不自量力的飞蛾,妄想着靠一己之力,扑过去,便能熄灭那烈火。

“即使如此,你也还是要回头?”

“……是。”

那人望了他片刻,接着朝他一作揖:“先生高义,常青代无夏城百姓谢过。”

慕云生恍然,想起老头子曾说,天香楼的常青公子有一支生花妙笔,可绘万物成真,当即欢喜道:“原来是天香楼的常公子!在下不知何德何能,能得公子相助!”

他想了想,索性厚着脸皮继续道:“既是如此,便请公子再助我一回:我有只小兽,眼下无人照看,便暂且托付给你,待疫病平息之后,我再去天香楼接它——哎哟!”

他原是伸手从怀里托了芊芊,递了过去的,谁知芊芊前所未有地发起怒来,这次是真的咬破了他的手掌,两条前腿死死地抱着他的手指,双目发红。

慕云生叹了口气,将手又缩了回来。

“罢了,罢了,你便随我一起去吧。”他朝小狐狸脑门上一弹,“不过,这次可没酒喝了啊!”

用药之道,讲究的是君、臣、佐、使。每一味药,都各自有其所任的角色,所起的作用,除此之外,还得顺天时,应地利,讲人和。是以这世上,并无万用万灵的药方。

跟在身边的妞妞面上虽然残有瘢痕,却是行动与常人无异,确已康复,是这药方再有力不过的铁证。易子安虽说对他有诸多成见,却也知道轻重缓急。

连续几日里,他们熬制汤药,分赠患者,又指挥着净衣卫清扫街道,掩埋尸体。眼见着存活下来的病患渐渐地褪了高热,进入了那日妞妞一般的僵死状态。

这一日慕云生正在检视陷入昏迷的患者,只觉得旁边有人拽住了胳膊。他一回头,腰就被人给死死抱住了,眼前晃动着覆盖了银发的头顶——是个驼了背的老妇,平日里在兴善街的街口卖粥的。

原来她的独生儿子,也陷入了昏迷。老人家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只道是儿子断了气,哭得肝肠寸断。又听说慕云生有金针,可起死回生,便赶过来求他。

“神医慈悲,求你救救我儿!”老妇人见他犹豫,竟放开了他,径自在地上磕起头来。

“老人家,这哪里使得!”他连忙去拦,“不是我不肯,只是这双手……”他将手伸给老妇人看,现在他的手指,哪怕只是平伸,也控制不住细微的颤抖。

“神医说哪里话来?那聂家小女儿,难道不是神医用金针唤醒?她能救,我家儿子便不能救么?”老妇人只是不起,拽着他的衣襟不放,“若我儿不醒,我也没有活路了。神医救的不是一条命,是两条啊!”

妞妞也在这个时候,贴着墙根蹭了过来,怯怯地立在一旁。等他千哄万哄地哄好了老妇人,言道必定想办法唤醒她的儿子,又将她送走,妞妞才敢靠近。

“慕叔叔。”她拧着衣角,“是我说漏了嘴。”

“不是你的错。”慕云生揉了揉她的头顶,“老人家是对的,人命都是一般贵重,我既救了你,怎么可能不救其他人?”

话虽如此,他藏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还是慢慢地握成了拳头。如今之计,只有找那天香楼的朱成碧,再求桃花酒。

当天夜里,慕云生便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站在芦苇丛中,耳畔尽是苇叶摩擦,有如涛声。头顶一轮占据了半个天穹的巨大的圆月。月光犹如晶莹的粉末,正在一串一串地坠落下来。

他面前是那辆曾停在街中,邀请他去兴善街诊病的牛车。此刻车帘叫人高高掀起,露出几道白玉制成的石阶,阶上云雾弥漫,犹如仙境。

慕云生不由自主地迈上了石阶,一步步向上而去。他所进入的殿堂立着朱红色的圆柱,盘绕着螭龙,当他经过时,它们的眼珠尽都转过来望着他。

当他终于走到大殿的中央,跪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等待着他的,是个金眼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衣着华贵,双髻下方饰着累累的明珠。

“慕神医。”她开口道,“我在等你。”

慕云生认出了这个声音。她便是当初从帘幕之间,将水晶坛内的桃花酒向他推过来的人。你在等我?他原想问,出口的却是:“可否请朱掌柜的再赐桃花酒?”

她沉默一阵,伸手在酒坛外面轻轻地抚过,方才开口:“慕神医,近日来,可曾觉得身体不适?”

慕云生一愣。他确有些右腹胀满,疼痛,食欲不振,但以为是劳累所致,并没有放在心上。

“旧疾而已。眼下,还是救无夏城百姓要紧。”

“我来便是要送这坛桃花酒给你的。有了这酒,你就能唤醒昏死的患者,终止这场瘟疫。我用桃花酒重新开始售卖的消息引你来无夏,就是为了今天。”

“那掌柜的又为何犹豫?”

“因为我挨了训。”她露出的一丝苦笑,“有人告诉我,我该将所有的事实都告诉你,否则,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

她身边的云雾稀薄了一些,将一直静静立在她侧后方的人影显露出来。那人一身黑衣,胸前用金银双线绣的是一只生了角的狮子,正朝慕云生拱手示意。

正是那日扮做艄公的常青公子。

“五百年前,莲灯和尚在无夏化为莲心塔,将黑麒麟和通天引一并镇压于塔下,自那之后,神兽白泽处心积虑想要重开莲心塔,多次在无夏兴风作浪。那传染疫病的白发少年,便是他的化身。”朱成碧娓娓道来,“他大约是想等着无夏陷入混乱,再伺机毁坏莲心塔。我一得知此事,便知道世上唯有慕神医一人能止此疫病,所以才找到了你。”

常青在一旁开口道:“这原本是我家掌柜跟白泽之间的事情,却无辜连累了神医,实在抱歉。”

“什么连累,治病救人,难道不是他的天职?”

“虽说如此,你将饮桃花酒的后果告诉他了吗?”

朱成碧缩了缩肩膀,不情不愿地开口:“……那桃花酒是我用你画出来的桃花酿的。少量饮用,可令人如仙如死,自然也可以控制手抖。”

“还有呢?”常青语调严厉。

“但它酒性猛烈,非一般凡间酒所能比,对饮用者造成的损害极大。以慕神医现在的身体状况,无异于饮鸩止渴,再喝下去,只怕会有性命危险。”

慕云生只觉得头脑昏沉,过了一阵才慢慢反应过来:“你们的意思是,我能救无夏,但却要赔上自己的性命?”他自他俩的脸上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你们如此坦率,就不怕我从此离开无夏,撒手不管?”

“所以我才说,根本不该告诉他。”朱成碧咕哝着。

“我……”慕云生哑口无言。

“桃花酒就在此处,饮与不饮,全凭神医自己做主。”

醒来时,透明的水晶酒瓮就搁在他的床头。朵朵桃花犹如一双双通红的眼睛,逼视着他。

慕云生伸了手,指尖刚触到瓮身,立刻烫着了一般缩了回来。芊芊原本蜷在他枕边,被他惊动,抬头一见那桃花酒,立刻吱吱叫起来。

“你且不用着急,我不是不知分寸轻重的人。”他抚着小狐狸的头顶,“我还要跟你一起,去桃花岛呢。”

正在此时,敲门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急如骤雨。慕云生心中纳闷,不知是谁深夜来访,打开门,但见易子安独个儿站在外面,背上背着只匆忙扎起来的包裹,还在用袖子擦两额的汗。

“易大人这是……”

“嘘!”易子安将一只手指放在嘴上,左右看了看,凑过来跟他飞快地道,“赶紧收拾行李,算了,别收拾了,直接跟我走吧,再晚点儿,连命都要没了!”

他上前一步,拽了慕云生的手腕就要走。

“你是不知道,官家已经下了旨,明日天亮就要焚街,整个兴善街上男女老幼,无论是否患病,一个也走不出去!”

易子安拽了一阵,慕云生却只是立在原地不动。

“怎可能,不是连日来,都再无新增病患了吗?这疫病分明已经得到了控制,只除了那十几位昏迷不醒……”

“就是那十几位昏迷不醒的惹了祸!”易子安急得跳脚,“太常寺的和安大夫与我的恩师江大人都过来看过,说这十几位至今不醒,必定是病气又有新的变种,为保住无夏城剩余的百姓,只得牺牲整条兴善街!我这是看在你我毕竟身为同行的份儿上……”

“你那时也在,为何不提醒江大人,这十几位,如妞妞一般,只需金针唤醒,便可痊愈的?!”

易子安嗫嚅起来:“那,那可是我授业恩师……”

慕云生逼视着对方,他挣脱了易子安的钳制,朝后退了一步:“多谢易大人前来相告。”

他不会走,易子安从慕云生紧抿着的嘴唇中读出了这样的讯息。一股莫名的愤怒在他的胸中涌动:自己好意前来提醒,而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然选择要留下来,跟这些必死之人死在一处?

“你当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易子安刻薄地道,“你以为你靠你的金针,能力挽狂澜,在黎明之前,唤醒这十几位病患——说不定,官家还会再封你个比神医还要高的名头,到时候,可不正是功成名就?”他反手,再次将慕云生的手腕钳在手中,“只可惜,你酗酒无度,这双手早就是废了……”

话刚说到一半,突然便有鲜红**一滴滴掉在被他抓住的手心当中。易子安惊愕抬头,便见慕云生另一只手捂着嘴,指缝间,正有鲜血涌出。

这段话不长,他却分了三次,断断续续地说完。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从四周阴暗的角落中,闪现出了沉默的人影,挤挤挨挨,摩肩擦踵,将他们二人团团围在中央。那是些面上还残有疤痕的,正在康复中的病患,连同昏迷者的家人。之前跪地求过慕云生的老妇人也在其中。

无数双眼睛望着他们二人。却没有人开口。只有绵长的呼吸声。

易子安只觉得寒毛倒竖,他将包袱甩去肩上,又将袖子一抖,转身就走。凡他所到之处,病患都主动让开了,当他挤过去之后,人群又自动合拢。

他分明已经走出去很远的距离,却还是能听到,慕云生朝着病患们,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放心,慕某在此向天发誓,定不相负!”

三年前,临安大疫。

疫病持续了整整一年,十间屋舍当中,倒是有九间是空着的,几乎是一座空城。

一名肩上扛着只狐狸的江湖游医贡献出了他特殊的药方,可缓解红斑高热,又擅使金针,可唤醒僵死多日的病患。

临安城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龙颜大悦,封给他“神医”的称号,并特许他直接入太常寺,为和安大夫,着金鱼袋、紫公服。

半年后,慕神医收到了镇江府捎来的书信,言说素心出嫁后,不出三月,夫婿便死于急病,如今已回了程家。过不了几日,程老爷又当面前来拜访。

“是老夫当初一时糊涂,活活拆散你们青梅竹马,这么些年来心中愧疚。如今素心已归,若蒙贤侄不弃,愿再结秦晋之好,不知意下如何?”

如何?能娶程素心,是他一生最深沉,最美好的梦境,如今竟然要成了真。他还能如何?

直到入了洞房,慕云生都还在恍惚当中。他立在洞房里,望着红烛垂下泪来,灯花跳动,哔剥作响。

新娘子端坐床边,桌上已经准备好了两只酒杯,是剖开的葫芦的形状,一旁的酒却不是女儿红,是一只通体透明的酒瓮,里面朵朵桃花起伏。慕云生犹如被雷电击中,愣在当场。

桃花酒。对的,是这个名字。可他为何会知道?

新娘子忽然来到了他的面前,自己抬手将盖头一掀,他只知道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眼角上翘,闪着翠绿色光芒,寸寸逼近,紧接着便尝到她唇上胭脂的滋味。是蜜糖一般的甘甜,叫人舍不得放开。

素心,素心。他的心抽泣着,喊着这个名字。即使是在大喜的夜晚,却也还是弥补不了内心的悲伤。

既然如此,便让他多梦一会儿吧。

孩子满月的那日,慕云生摆下酒席,请了满堂的客人。他端坐在堂上,正在逗弄儿子脖子上的长命银锁,就有仆人来报,说是有人送了慕神医一份贺礼,一坛水晶瓮中的桃花酒。

慕云生一愣,便将孩子交回给素心,跑出门去,只来得及望见牛车的一角,伴随着碌碌转动的车轮,拐过街口,便消失了。

待他再回到堂中,桃花酒已经被打翻在地,遍地都是碎片狼藉。素心立在一旁,脸上凶相毕露,正在咆哮。他叹口气,过去顺手将含璋接了过来,又抚着她的手,直到她一点点重又平静下来。

接下来,他再没见过桃花酒。到七十岁上时,整个太常寺中几乎都是他的门生,老头子留下的针灸之术,叫他写成了《金针匮要》,天下传扬。素心跟他共生了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儿子都在朝中,所任皆是要职,女儿所嫁,也皆是天下望族。慕云生须发皆白,渐觉体力不支,便告老还乡,跟素心两个回到镇江故乡,重又修缮了败落的慕府。

这一年的冬至,又是大雪纷飞,慕云生却不知为何,定要夜里出去赏雪。素心百般劝阻,他仍是不听,独自披了披肩,拿了拐杖,兴致勃勃地要往山上去。素心哪里放心得下,只得遥遥地跟着。

慕云生走了一阵,停下了脚步,指着大雪掩埋下的一片树林:“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遇到你,便是在那片林中?”他抖索了半天,从怀里摸出一只破旧的狐狸皮手套来,多年反复的摩挲,上面的毛都掉落了不少。“你的那只呢?”

素心不语,也自怀中取出一只手套来,递了过去。慕云生将两只手套并排着放在一处,低头看着,慢慢地止不住地呵呵大笑。双肩都在发着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转身,将两只手套并排放在一处,举到素心面前:一只已经破旧不堪,另一只,却是崭新的,雪白的狐狸皮毛似乎还带着体温。

素心变了脸色,立刻便要去抢,慕云生将手朝上一抬,叫她扑了个空。

“素——不,芊芊,是你吧?”他双目灼灼,完全不像一个七十岁的老翁,逼视着她,“我当初在雪地之中,猎人埋下的扣里,救出来的小狐狸,就是你;心疼我生了冻疮,过来给我捂手的,也是你;半夜翻墙出来,跟我相会的,听我讲故事的,也从来都不是程素心,而是你,对不对?”

他捏着手中的两只手套:“这只手套如此之新,眼看是你现场变幻而出,来不及变旧,因此才露了马脚!”

从他叫出芊芊的那一刻起,素心便跪了下去,雪地寒冷,她却像是毫无知觉,一双碧眼只望着他,尖细的小牙咬着嘴唇,却是一个辩解的字都没有。

半生痴恋,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慕云生朝她迈了一步,伸手放在她纤细的脖子上,似乎随时都能掐死她。她却只是闭上了眼睛,眼角渗出一滴泪,又很快被寒风舔去了。

这只小狐狸用幻术将他密密麻麻地缠绕,修改了记忆,转换了人生,所为的,却只是想让他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如今眼下这一切,也是假的吧?”慕云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儿女们,我的那些个学生,连同这套新修的慕府——也都是假的吧?”

他每说出一个字,就感觉到身体又挺直一分,视野也清楚一分。等他说完这段话,头顶传来咔嚓一声,就像是摔碎了琉璃制成的酒杯。

重新回到二十四岁的慕云生抬起头来,只见碎裂了一角的夜空之中,挤进来一轮巨大的圆月,高悬于他们头顶,还在一分一寸地逼近。

雪地中,传来车轮碌碌转动之声。雪白的母牛拉着牛车远远而来,眉间依旧用胭脂画着一朵桃花。

“多谢你,赐我这一场繁华梦境,如今,也到了该醒的时候了。”他在芊芊的耳边轻声说,接着放开了她,朝牛车大步而去。

“朱掌柜的,我的桃花酒,可温好了?”

“这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做一个梦:一座名叫无夏的江南小城疫病横行,我行走在两侧躺满了病患的巷子里,给他们熬制药汤,隔离病患,眼看着他们一点点地好起来。朱掌柜的,这可是真的?”

牛车绣着桃花的雪白纱帘掀了起来,双髻的少女跪坐在原地,她整个面容都藏在阴暗当中,怀中抱着一坛水晶般透明的桃花酒,酒液当中桃花婆娑而舞。

“是真的。”

“我还梦到,官家的净衣卫要在日出之前焚街,有数十位病患僵死未醒,如不用我的金针唤醒,便是要活活烧死——这可也是真的?”

“……是。”

“如今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离天亮还有多久?”

“两个时辰。”

慕云生松了一口气。伸手要去接那透明的酒坛,没想到朱成碧将其抱得更紧了些。

“慕神医,你可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根本受不住这桃花酒?哪怕是再多一滴,都有可能要你性命?”

慕云生心中有如明镜:若非如此,芊芊也不会大费周折,制造这样一场幻境,拼了命也要在天亮前困住自己。

“慕某心知肚明,只是……”

猛兽的咆哮忽然响起,生生打断了慕云生。凛冽的风,夹杂着飞舞的雪粒,噼噼啪啪地打在牛车之上。那被他们二人扔下,跪在雪地中的芊芊,此刻再也顾不上维持素心的外表,开始膨胀出覆盖着白毛的四肢,身后冒出纠缠舞动着的九条毛茸茸的长尾,只有翠色的眼瞳依然如故。

两只带着尖利爪子的脚掌一左一右踩在他身体两侧,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印记。体型庞大的九尾狐将他护在怀中,朝着牛车翕动着嘴唇,剧烈地咆哮着。

“你用桃花酒引他来此,又一点一点诱他陷入如今境地。汝要救无夏,便要我家云郎殉葬?”

牛车之中,少女涂了胭脂的娇小嘴唇,朝一侧微微翘起:“不错。我应了莲灯尊者,会守住无夏城,守住莲心塔,无论是人类还是妖兽,都休想挡在我面前——小心我将你们全都吞了!”

阴暗之中,忽然燃起一对金眼,有如融化的黄金。她裙摆起伏,从下方涌出无穷无尽的粘稠阴影,沿着牛车的四壁爬行,紧接着翻出无数苍白兽脸,眼瞳处只是一片空白。

那九尾狐还要向前,却被一只人类的手轻触了鼻尖:“芊芊,你可知我当初为何会自猎人的扣里,救了断腿的你?”

它一愣,用女子的声音答道:“云郎你心怀慈悲。”

“当初风雪夜中,你为何又替我捂手?”

“我见你冻得手都通红,着实不忍。”

“这便是了。”慕云生揉着它的下巴,柔声说道,“如今无夏一城安危,诸多性命,皆系于我身。医者父母心,若我不饮下这桃花酒,如何能心安?而你又如何忍心,见我从此活在愧疚当中?芊芊,你与我一般,心中尚有恻隐未灭。我一直错认你为素心,如今大梦初醒,方知与我相恋者从来都是你。夫妻一场,便请你,成全于我吧。”

万般慈悲,终是不忍。

那九尾狐的形体渐渐委顿下去,重新现出素心的样子,只顾着伏地痛哭,单薄的双肩耸动不止。

朱成碧取了琉璃制成的浅盏,捧了酒瓮来,倒出满满的一杯。慕云生伸手接过,就势将浅盏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果真是好酒!”他赞道,“却也值得一死吧!”

美酒入喉,顿时有更多的鲜血涌上来,又叫他生生咽下去了。

那一刻天地静默,万物低伏,连纷扬的大雪,都消失了声响。

绍兴十三年,无夏疫病横行,幸得慕氏神医出小柴胡汤方,可止红斑高热,又擅金针,可令僵死者复苏。疫既止,神医操劳过度,吐血而亡。是夜,无夏城中凡有桃树处,皆万花竞放,灿如烟霞。仁心金针由此失传。

淳熙二年,江南多处大疫,经年不止,有聂家女名栖云者,奔走数地,以金针活人无数。因其面有瑕,人称“疤面观音”。曾言慕神医当年于桃花盛开之夜,携九尾灵狐同归东海桃花岛,即为其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