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长生肴2
无夏城的另一端,天香楼的二楼圆窗内,朱成碧在月光下摆开了棋盘,捧着本棋谱,正在自己跟自己演练。
她的这套棋子,与琅琊王那套象牙玛瑙的富贵货不同,白子所用,俱是桃花形状的糯米年糕,中央还点了一点樱桃酱,而黑子,则是豆沙馅儿的芝麻糕。别人下起棋来,说“提子”,到了她这里,那便是实打实地”吃子“——所有失了活气的棋子,无一例外,都叫她提来吃了。之前白子被困,她便一连吃了一长串的糯米年糕,翠烟捧着饕餮形状的香炉过来的时候,她正在打着嗝。
“姑娘倒也勤勉。”翠烟说笑:“下次再遇到琅琊王,总不至于再将我也输给了他吧。”
“赵家小子?他倒是喜欢执黑。如今黑方占尽了优势,白方眼看被逼入险境,翠烟,你可知白子接下来该如何落?“
”姑娘跟我开玩笑吧。我哪里又懂棋?“
朱成碧正要解说,一只脑袋上顶着假发卷的老鼠却顺着案几的腿儿爬了上来。翠烟吓了一跳,又忽然想起来,之前的腊月,曾有驾着木制金刚的鼠王拜访天香楼。因朱姑娘跟常公子帮忙做了腊八粥,鼠王为表感谢,还送了只镯子给常公子。眼前的老鼠戴的假发如此眼熟,倒像是出自鼠王的宫廷?她耐下性子,见姑娘将它捧了。那老鼠只在她耳边,吱吱几声,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朱姑娘的面色便渐渐凝了,终至面无表情。
”原来……如此……“
她忽然便出了手,将一枚白子生生地挤入了黑子的后盘。
翠烟吓了一跳。她确实不懂棋,却也知道那点四周都已经被黑子所占,四面楚歌,乃是死棋。
”姑娘,围棋不是这么下的……“
她往朱成碧的方向瞧了一眼,立刻住了口。朱姑娘正在微笑,却双目通红,隐隐有泪,额上青筋毕露。
“是这么下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从来都是这么下的——不入死地,哪里来的生路?”
五
月光照耀不到的阴暗角落里,披散着银白长发的女子前后摇晃着身体,断断续续地哼着歌。
每当她摇晃一次,都会传来铁链声声相击。徐若虚因此判断,她跟自己一样,都在手上戴着镣铐,铐上还穿了铁链,固定在墙上。
唯一不同的是,这女子不知道在这里被囚了多久,而他,今日才被扔了进来。
跟琅琊王的那场对峙,以他胸口麻痹得无法呼吸,最终丢脸地昏过去作为告终。在失去全部意识之前,他甚至还望见那半面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薄唇边抿着个满是嘲讽的笑。醒来后,徐若虚便被锁在了一间狭小的囚室当中,窄窗中射入月光,可以望见一轮即将圆满的月亮。
原来已经是夜间了。
这是他恢复意识之后的第一个想法。紧接着,他从地上翻身坐了起来:琅琊王才是背后主使,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阿零——
他摊开手掌,掌心中是那只已经僵死多时的蓝眼的蜂。最后一刻他用尽力气,还是抓它在了手里。
“阿零。”徐若虚轻声唤道。
那半面鬼跟琅琊王并没有搜走他腕上的金铃,如果他愿意,他还是可以召唤阿零的——无论多远的距离,他都会有所感应。凡君所命,无有不从。
但他依然记得,在地洞之中,面对那名叫伽楼罗的怪鸟的时候,阿零的戒备和僵硬。他明明如此畏惧烈火,却还是拼命想要护着徐若虚周全。这些,他都是记得的。
徐若虚轻轻地拨弄着那些细小的铃铛,一个接着一个,终究还是放开了手。
便是在这时,叫他听见女子的歌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囚室的另一个角落中,赫然还有一人,便是那银白长发的女子。她貌似疯狂,歌声却清越,徐若虚听了几遍,发现她来来回回,只重复着几句:
“开佛塔者……为麒麟主……”
徐若虚跟着她念了几遍,恍然大悟,放声问道:“这位小娘子,你唱的,可是无夏城里的童谣?”
这首童谣徐若虚之前曾听过,共有三十六句,每句四个字。唱的便是当初莲灯和尚如何孤身一人对战黑麒麟,又如何以肉身化塔,镇住了这强大的神兽。每年的上元节,都有灯匠将这首童谣写在走马灯上,灯一圈圈地转着,围观的孩子们拍着手唱:
开佛塔者,为麒麟主,一统江山,千秋鸿福。
这几句,说的是黑麒麟在被镇压之前曾许下诺言,谁能再开莲心塔,便是它的主人,它可以助他一统神州,长生不老。徐若虚当初听了,以为不过是附会之词。按故事里所说,那黑麒麟素来桀骜,岂肯甘居人下?
但如今,在这阴森囚室之中,由一个状似疯狂的女人反反复复地唱出来,徐若虚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之前一直不明白,琅琊王赵珩身为皇室贵胄,当以守护无夏为己任才是。若开莲心塔,放出麒麟,只会让整个江南大乱——除了虎视眈眈的北狄,有谁会觉得这是件好事?对他赵珩又有何好处?
但要是,这童谣,说的竟然是真的呢?
他这一问,那女人的歌声顿时中断了。她转过脸来,却连脸上也覆盖有发丝,只露出一只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谁?”
“呃——”
“是王爷派你来带我出去的吗?王爷终于想起我来了吗?你去告诉王爷,我种出了双生菇,只有我鹤菡,替他种出了双生菇!”她朝他扑了过来,两只手尖细犹如利爪,徐若虚吓得朝后退去。所幸那铁链长度有限,她扑了一半,又被拽回去,终于抓在了地上。
“只有我,只有我是真爱他的!我为他折了翅膀,困在这里好久好久,这里阴暗潮湿,可我身上的蘑菇好欢喜,我也好欢喜!”她将头抵在地上,银色长发如波浪起伏,却忽然抬起头来,“我想起来了,他不要双生菇了,他不要我了——现在他想要黑麒麟——他要的是长生不老——”
她面色凄惶。此刻她身在亮处,叫徐若虚看清,被头发所遮住的半边脸上,密密麻麻,犹如龙鳞。
竟然全是蘑菇。
徐若虚一阵反胃恶寒,又满心怜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忽然有另一只柔软的手落到了他的后颈上。他一哆嗦,立刻就要大叫起来,却被人捂住了。一位媚眼细长的姑娘站在他身侧,身着樱桃红的褙子,正将一只手指竖在嘴唇上,做一个噤声的姿势。
“樱,樱桃姐姐!”徐若虚轻声唤道。他之前在天香楼学包胡眼儿蜂的时候,没少受樱桃跟翠烟两个的照顾,知道她俩跟朱掌柜的一样,并非普通凡人。此刻见她无声无息地冒出来,倒也没有太吃惊。
“常公子让我来带你出去。”
她简短地说,便拉了徐若虚的胳膊,竟是要往墙上去,徐若虚叫她一拽,身上的铁链又绷紧了。樱桃皱了眉头,蹲下来将那铁链又拉又扯,但她毕竟只是个姑娘,哪里扯得动。
“常公子……可是妙笔生花的常青公子?”鹤菡问道。见樱桃点头,她端正地跪了下去:“之前曾蒙公子善意提醒,无奈我执迷不悟。若再见到公子,便请替我转告一声:鹤菡后悔当初没有听公子的话,方有如今下场!“
银白的长发在月光之下起伏,渐渐显露出一只翅膀的形状。那只半身都覆盖了蘑菇的仙鹤挣扎着从镣铐中解脱出来,扑到徐若虚身边,啄断了他腕上的手铐。
樱桃大喜,顿时朝墙中钻去,整个人竟然渐渐融入墙内,只剩一只手还拽着徐若虚不放。他回头想要道谢,便见重重叠叠的蘑菇冒了出来,顷刻便将那仙鹤吞没了。
接着他被拽入了墙中,犹如被拖入了沉重的帘幕夹缝之间,砖块跟石头暂时变得柔软,在樱桃面前朝两侧退开,又在他们身后合拢。即使如此,徐若虚还是呼吸困难。
“毕竟是活人。再坚持一刻,我带你出王府。”
徐若虚忽然想起来,抓住樱桃:“得赶紧告诉常公子,琅琊王他——”
“公子知道的。”樱桃没有回头:“公子全部都知情。他还说,让我送你最后一程,直到他……坚持不住为止……”
樱桃不再言语,恍惚中,她的半边身体都在慢慢融化成墨汁。这是怎么回事?徐若虚要追问,樱桃却忽然站住了。“公子!他们竟敢……”她声音急切,紧接着抓了徐若虚,朝旁边一推。徐若虚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站稳,定睛一看,竟然已经身在一处流水长亭的花园,再回头,身后只是一堵黑瓦白墙,墙上墨汁淋漓,却再无人形。
一只手从天而降,将他的衣服后领一拎:
“好小子,不是叫你不要再插手??”
却是鲁鹰。
徐若虚大喜过望,赶紧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鲁大人,眼下我已经探明,琅琊王想开莲心塔,之前丧命的妖兽跟埋在地下的迦楼罗鸟,均是他所指使——“
鲁鹰脸上半点儿惊讶都没有,抓着他后领的那只手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我叫你不要再插手,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们这些小孩子,能不能对老人家稍微有一点儿信心?”
鲁鹰稍加解释,徐若虚便明白过来。自从前几年无夏城遭朱雀火焰焚烧,琅琊王的海东青却将朱雀逼向了莲心塔,鲁鹰便对琅琊王真正的目的起了疑心。这些年来他一直小心留意,但却并没有发现琅琊王有特别明显的动作。直到这天晚上,一直监视着天香楼的羿师回报说,常青罕见地在入夜之后离开了天香楼。他亲自跟踪了一路,将常青跟檀先生在五虹桥边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赵珩贵为皇家血脉,却如此草菅人命,为一己私欲,置整个无夏于不顾!”鲁鹰摇了摇头,“他却还没有问过我的追日弓,答应不答应!”
……这句话很帅喔,冷冰冰大叔。
鲁鹰额上青筋冒起,却忽然侧耳听了一阵,扯了徐若虚便朝旁边的山岩后躲去。这块岩石形状有如盘踞的雄鹰,后面种有一丛月桂,正好垂下来,遮住二人。他们刚藏好,便听得环佩作响,兼有女子笑语,越来越近。徐若虚自岩石的缝隙中望去,但见白衣如雪,黑发间金环闪耀,是琅琊王的两个贴身婢女。
“红藕,你且说说,如今这无夏城中的男子,却是谁生得最美?”
鲁鹰皱了皱眉,像是觉得这话题实在无聊至极。只听另一个婢女回道:“那还用比?自然是我家王爷。不过,盈袖你未曾见到,今晚来访的那位黑衣的年轻公子,倒也……俊俏得很……”
盈袖笑起来:“你初来无夏,还没有来得及听说吧?那一位是天香楼的常公子,这无夏城中,不知有多少姑娘梦着要嫁给他。”
“不过,我听他语气,似乎已有心上人?”
“怎会?”盈袖急起来,“快,快将你听到的一五一十统统道来!”
“我伺候之时站得远,只听到几句,里面好些个词,都前所未闻。我记得王爷说:‘她如此宝贝你,若听说你在琅琊王府,只怕连这半个无夏城,也不够她吞的。’我还在想,这个‘吞’字,该不会是我听错?那常公子便苦笑道:‘她之前在战场上被北狄的白泽伤了一回,正好牵动五百年前淞阳关一战未愈之伤,如今的她就算想要化出兽形,只怕是力不从心。’王爷便乐了,调侃道:‘ 常公子,你便如此将心上人卖了?’那公子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只说了八个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盈袖倒吸一口冷气:“这么说,这‘心上人’是真的?”
“还有呢,王爷又问他什么大事,他说,‘ 我要那跟麒麟一起镇压在塔下的一样东西。’”
“是何物?”
“‘通天引。’”
鲁鹰一路听下来,面色发青,手在山岩上越抓越紧。待听到此处,那岩石本来就松脆,竟真的叫他抓碎了一角,哗啦啦地落了下来。两个婢女受了惊吓,立刻便要逃走。鲁鹰干脆跃了出去,徐若虚只听得两声沉闷的响声,叫做盈袖的那个便倒在了地上,另一个名叫红藕的,被鲁鹰拖到了岩石后面。
他蹲了下来,一脸冷酷,掏出羿字腰牌来朝那惊惶失措的婢女一举。
“我乃巡猎司教头。你们适才说起的那个常青公子是假的,为白泽所变,乃巡猎司追捕的危险凶犯。他被我一路追捕,这才逃入王府,恐怕会对琅琊王不利。你这婢子,若心中还有王爷,还不赶紧从实招来?”
徐若虚惊讶地瞪他。这一番完全是胡说八道信口开河,但叫鲁鹰顶着张万年不变的冷脸说出来,居然颇有说服力。那婢子听了,立刻跪倒在地,一个劲儿地磕头。
“那假的常公子后来去了何处?”
“奴婢真的不知!只是,只是之后又忽然来了个小丫头……”
“可是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梳着双髻?两侧眼角都画了红妆?”
徐若虚忍不住插嘴。红藕转眼看他,满脸惊讶:“大人如何得知?”
原来常青虽然不知去向,琅琊王的兴致却依然很高,独自在棋盘上布着局,还让那个戴面具的檀先生守在一旁。红藕她们虽然心中嘀咕,但王爷不歇息,她们是万万不敢露出一丝疲态来的。就这么快到三更时分,屋内的灯火忽然同时朝一个方向倾斜了三次,一时间光影摇曳,帷帐起伏,待她回过神来,屋内便多了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
“说来也怪,明明只是个小姑娘,可她说话的声音,样子,又透着股成年女子的娇媚。满屋子里,都是一种莫名的香味,让人想起春日的芙蓉花,只觉得懒洋洋的。她朝王爷的方向一步步走过来,我们几个婢子想要去拦,哪里还动弹得了……”
赵家小子,我那不争气的账房现在何处?那小姑娘问。
他么,正在我府上做客,恐怕还要再盘桓几日——琅琊王这样回答。
小姑娘不搭话,只望着地上两根锈迹斑斑的铁链,那是常公子走后,檀先生再来时带来的。上面的血迹还是新鲜的。琅琊王耸了耸肩,将一枚黑子放到了棋盘上。
“‘他不肯留下’,王爷说,‘我让檀先生用这铁链,从他两侧锁骨下面一点点地穿了过去。’小姑娘的神色顿时就变了,那眼睛——我从未见过那么可怕的眼睛——像是野兽的眼,整个都在透出金光!王爷却一点都不害怕,只问,你可带来了麒麟血?”
小姑娘却俯下身去,伸手触摸残在铁链上的那人的血,表情温柔至极。她说——
“王爷这步棋,看似高明,却实在是舍本逐末了。若想要长生不老。何必需那压在塔下之物?又何必伤及佛塔,火烧无夏城?你放了他,我便答应你,给你做一道菜,你吃完后,顷刻便能永保容颜,与天地同寿。”
“什么菜?”
“长生肴。”
琅琊王点了点头:“好计策。你先是骗得我放了他,然后再说,寻找这样食材需要花上三年,配齐调料又要五载——本王却是等不起了!”
“不必。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着要做一回长生肴,因此总留个心眼,四处搜集着材料。如今,鲛人泪,玄蜂毒,龙骨勺,都已经备下,连必备的神农鼎,也在四璟园中叫我纳入囊中。赵家小子,你好好想想,这机会如此难得,这世间,只有我知道这道菜如何做法,也只有我集齐了全部所需之物。这一道足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大菜,原本就只缺主料了。”
“那主料是什么?”
“一只千年妖兽罢了。”她轻飘飘地说,露出两侧的虎牙:“难道不是近在眼前么?”
他们彼此注视着,几乎在同时露出了微笑。连一旁的檀先生都翘起了嘴角。
琅琊王将扇子在手心里一拍:“既是如此,你我就算是达成承诺了。只是尊驾毕竟神通广大,若我前脚放了你家账房,后脚你便发起火来,将整个琅琊王府都给吞了。本王却还是有些害怕。”
“你还要如何?”小姑娘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琅琊王头也不回,只朝檀先生伸出了一只手,檀先生恭敬地欠了欠身,将一样东西交给了他——
这一番转述,听得徐若虚惊心动魄,不由得开口问道:“那是何物?”
红藕像是被他吓了一跳:“一,一只带金锁的项圈。”
六
野火燎原,随着风势,越演越烈。
常青闭目站在火焰的包围之中,不动,不听,不看。
无数只苍白的手,自火中伸出来,哀告声声,叫的都是他的名字。
“公子,公子!奴家腹中尚有三千多枚卵,只求能缓我一日!产卵之后,便是立刻就汤镬,也毫无怨言!”大腹便便的妇人,满头珠翠,跪在他的脚下。
“这条道,百十年来,一直是我族南归的路线,今年却不知被何人,沿途布下天罗地网,就为了一个虚无的传说,以为我族能吐出黄金,我漱金雀一族,就此灭绝了!”男人将怀中之物朝他举起来。“公子,我命不久矣,可这世上,仍存一对幼鸟,求你垂怜!”
他的牙越咬越紧,简直连额角都要鼓起来,却还是闭着眼,直到那声音跟影像都渐渐褪了,耳边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常青松了口气,再睁眼时,却跟一双满是眼泪的稚童大眼迎面撞上。
“娘,”那孩子额前一根小小的银白犀角,莹莹生光,嘴里却只会说一个字:“娘,娘,娘……”他喊的娘就倒在身后,犀角已经被割,是生生流血而亡。
“够了!我不过只是一个人类,就算有神笔相助,可我势单力薄!为何你们都来找我!”
你能听见,你能听懂。公子慈悲,求你相助!
火焰中,无数对眼睛,兽,鸟,鱼,虫,临死前不甘的双眼,一对对都在望着他。
“我能做什么?我能为你们做什么?”他伸出双手,手上皮肤焦黑翻卷,露出血红的肉来。“连我自己,也刚刚死里逃生……”
火焰中,兽群朝两侧分开,一只全身披满雪白长毛的兽从中间走了出来,亲热地舔着他的手掌。在它的前额,睁着一只鲜红的眼睛。常青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抱住了它的脖子,就象之前无数次做过的一样。
“抱歉,累你惨死,都是为了救我——”
我不会再复活了,但你还能救他们。熟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来。你能救神州大陆上所有的妖兽。他们想要的,不过是回到灵界而已。
火焰消退,他们脚下的大地开始了移动,而他们悬在半空,静静俯瞰着——地平线上,一处青瓦白墙的小城,被护城河环绕其中。
“去无夏城。通天引跟黑麒麟一起,被镇压在莲心塔下。那里有一只可怕的饕餮,所有靠近莲心塔的妖兽,都被她吞吃殆尽。但唯有她,藏有麒麟血,只需要小小一瓶,便可以令莲心塔倒塌!”
环绕他的火焰又回来了。兽群的眼睛在火焰中躲闪颤抖。可怕的凶兽,他们喃喃,她吞噬我们,她能吞噬遇到的一切!
“我不害怕她。除了小梨,我本来就一无所有。”
啊啊,他现在想起来了,就是在那一刻,年轻的他给出了诺言。面对着神州大陆上剩余的妖兽,面对着无数求救的眼睛。
“我会拿到麒麟血,为你们再开通天引!”
常青猛地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这个动作带动了两侧锁骨下的伤口,不由得一阵剧痛,叫他又跌了回去。
“公子!”翠烟吓得扑过来,又赶紧查看他的伤。那两处伤口本就狰狞,这么一动,又流起血来。她忍着哽咽,用手绢拭着,一面恨恨道:“是谁这么狠心,将你伤成这样?”
常青只是苦笑。他被檀先生穿了锁骨,颈上戴了铁环,囚在笼中,本来尚可忍受。待到朱成碧终于现身,却是面若冰霜,见他受伤也无动于衷,只扯断了囚着他的铁链,将他拉出来甩在地上,让他快滚。
就跟他曾在阳澄湖细腰女的雾镜中所见情形一模一样。连他喉咙中带血腥味的剧痛,也一模一样。
他曾最为惧怕之事,还是成了真。
这么一闹,常青肩上的伤口撕裂得更加厉害,好不容易支撑着回到天香楼下,终究还是难忍剧痛,晕了过去。看眼下情形,是翠烟将他救了回来。正在这样想着,翠烟却在他对面跪下了,将一只锦盒高举过头。
“这是……”
“公子走后不久,琅琊王府的人就将公子摔断的笔送了过来。姑娘就给了奴婢这个,让我守着天香楼,等公子回来。”
翠烟打开了盒盖。绣着云纹的乳白色绸缎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用整块天青石雕刻而成的瓶子。
麒麟血。
那骄傲的兽曾经执着如生命,如今却拱手相让。
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常青略微晃了晃。他朝那瓶子伸出了手,却又迟疑起来。
“姑娘她……可曾还说过什么?”
“她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公子:‘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
八年的等待,他朝思暮想之物,他亲口给出的承诺。早在金翅鸟消逝的那个清晨,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这一路上,无人可以阻挡,即使要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如今他已经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了,不是吗?离他最终的目标,只差一步,他该欣喜若狂才是——
“翠烟?”他忽然问,“为何你在哭?”
“翠烟不曾哭。”那婢子答道,“翠烟是公子所绘,一举一动,都是由公子心意所生。”
她抬起头来,脸上两行发亮的眼泪,正在簌簌而下。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常青进入了莲心塔。
他上一次进莲心塔,还是初到无夏城不久,算起来到如今,也有八年光阴了。莲灯和尚的故事在无夏家喻户晓,莲心塔内的佛堂却简陋至极,只有一座面目模糊,雕工拙劣的石像,盘坐在莲花座上,脚下一盏长明的孤灯。唯一的那只蒲团经香客长年跪拜,早就破败不堪了。
常青听人说起过,这尊石像,是在莲心塔成型后的第二日,忽然出现在底层的佛堂之中,连同石像背后的墙上,也教人画了两句佛偈。用“画”这个字,是因为那字迹潦草至极,至今为止,无人能够认出。
这次,是他第二次进入莲心塔。他在石像面前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大师,我……”
他忽然望见了那两句佛偈,顿时语塞。上一次进莲心塔的时候,他已见过,只觉是鬼画符一般,不知所云。但如今,他一眼望去,却字字句句,都逼上心来:
身为塔,心为灯,十方菩提。
生何欢,死何惧,究竟涅槃。
是她的手书。这跟一名江湖行医学来的,开药方用的潦草字体,没少受他的嘲笑。八年里,他见她写在给樱桃采买的物品单子上,写在跟翠烟猜迷作诗的牌令上,甚至写在他因为被她抢走了笔,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完成的画作上。
本来是不认得的,如今却熟悉至此,犹如肌肤相贴,呼吸相闻,一笔一画,都透入血脉,再也不忘。
这么说来,想必连这石像都是她亲手所雕的。难怪虽眉眼模糊,却惟妙惟肖,神态自若,正是当初在阳澄湖底,菩提佛珠形成的光圈当中,站着的那人。
常青拔掉了石瓶的塞子,向前一步,将瓶中粘稠的鲜血倾倒在石像的头顶。血流沿着石像,缓缓而下。
整座莲心塔,都在他的四周开始了摇动。而自那石像的正中,忽然裂开一条发光的裂缝,竟然是将他倾倒出来的麒麟血,一滴不剩地吸了进去。佛塔晃动得更加厉害,连同常青脚下的地面都波动起来,他却咬紧牙关,不管不顾地接着倒下去。
他不能停,否则他就会止不住地去想,这是五百年里,她所珍惜的,想要守护的一切。
如今轮到他,亲手毁去。
下一刻,他忽然屏住了呼吸,紧急地朝一侧退开一步,堪堪避过飞来的箭矢。那飞箭原本是朝他肩头射来,他一避让,却将手中的石瓶暴露在了飞箭之下,只听的清脆的“锵”的一声。那瓶子脱了他的手,被撞飞了出去。
常青立时便要跟过去抢,接下来的几箭毫不留情,都射在石瓶周围,竟是将那瓶子围了个严严实实。鲁鹰赶了上来,一拳揍在他肩上,正好击在伤口上,常青顿时痛得眼前发黑,又被第二拳揍在腹部,整个人都弓了起来。
“忘恩负义的东西!八年了,便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亏她还口口声声地说信你,你却又如何待她?”
鲁鹰一边训斥,一边又是几拳。常青一声不吭,也不反抗,任由他揍,一面却伸手,想去抓那只天青石的瓶子。
“我早告诉她,你不是真正的常青,你是白泽,可她就是不信!”
鲁鹰想起当年白泽所杀的镖师同伴,心头火焰更甚,接着的一拳便使上了十分的力气,直朝着常青的鼻梁而去——
却被他接住了。
“我,不,是,白泽!”
他此刻已经被鲁鹰击倒在地,头发散乱,狼狈不已,却是双眼发光,咬着牙道。
“不是吗?”鲁鹰冷哼了一声,却忽然开始将常青压在下面,撕起他的衣裳来:“我知道白泽,在身侧腰间,还各生得有三只眼睛……”
黑色深衣之下,露出的白色单衣上已经滲出了血迹,鲁鹰愣了一下,却还是把单衣也扯了。这一下连原本凝固的血痂也一并扯了下来。常青浑身一抖,却没有反抗。
“……不让你看上一眼,你大概这辈子都是不会死心的了——鲁大人!”
他露出的腰侧,并无眼睛,却只是一片丑陋的疤痕,眼看是火焰烧灼所致。
“这是?”
“我自幼便通兽语,与妖兽相交,总有旁人疑心我不是人类,乃是妖孽。待生母去世,父亲听了继母谗言,竟将我跟小梨都绑了,要活活烧死,这伤便是那时候留下的。”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大概没有料到,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延绵到了偏房。我跟小梨得妖兽们相助,趁乱逃了出来。”
“你真的是常青?”
“你说呢?鲁大人……你到底看够了没有?!”
“啧!”
鲁鹰猛地扭过头去,站起身来,将脱下来的外衣甩在了他的脸上。
自他们身后,传来一个颇为迟疑的声音:“鲁大人……常公子……你俩在干啥?”
鲁鹰万年不变的冷酷老脸,居然也一僵。想起此刻常青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简直是失礼至极,不由得尴尬万分。回头一望,来人睁了对无辜大眼,果然是徐若虚。
他这么一分神,常青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作异常迅速,抢过了旁边的石瓶,两步便迈到了莲灯和尚的石像前。那瓶中尚残有一半麒麟血,他竟是准备再倒下去。
“常公子!”徐若虚叫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一定要开这莲心塔。眼下麒麟血就在你手中,无人能阻止你。但此时此刻,我能开莲心塔,鲁大人能开莲心塔,甚至琅琊王也能开莲心塔——唯独你不能开。”
唯你不同。
徐若虚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常青却回应道:
“我?我不过是个区区人类,暂时得了她的青睐而已。就算我叛了她,这伤也未必不能愈合。待我死后,她还有千秋万载的寿命。百年也好,千年也罢,她总会忘记我的。”
他手指颤抖,却还是执着麒麟血,一股脑儿地倾倒下去。莲心塔抖得越来越厉害了,鲁鹰跟徐若虚只听得铃铃作响,是飞檐下的铁铃被抖得快要散了架。
“……只怕朱掌柜的,未必还有千秋万载的寿命了。”
此话一出,三人都被惊得退了一步。莲灯和尚的石像一侧,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冒出来个幼童,看年纪不到七八岁,身着玄衣纁裳的冕服,肩上绣着日月山纹,头戴一顶金光闪闪的冠冕,正在前后甩着两条腿儿。
“她把自己卖了,去换你回来。孤是怕美人你将来后悔,才特地提醒你的。”
幼童一本正经地朝着常青道,嘴里却是口口声声地叫着美人。常青一愣,终究还是认出了那只冠冕。
“……无夏城的……鼠王陛下?”
“还是美人记得孤!也不枉孤这么喜欢你!”鼠王笑眯眯地鼓起了圆脸。上次它带了臣僚,驾着金刚来天香楼请朱成碧做腊八粥的时候,还是只肥得犹如一只老猫,要靠抬才能移动的巨型老鼠,谁知道化为人形,却只是个孩童?
“你刚才说,朱掌柜用什么换的我?”
“她应了那人类王爷,要给他做长生肴。”
“不可能。”常青皱眉反驳:“长生肴的主料需得是存活千年以上的妖兽,这无夏城里,哪里去寻?连整片神州大陆上,也不过是寥寥无几——除非我放出黑麒麟来……”
鼠王缓缓摇头。
“这城里一直都是有着另一只跟黑麒麟一样超过千年的妖兽的。美人你当真不知?”
常青的脸色便渐渐地白了,两侧的肩膀都在发抖,就好像止不住的寒颤。这个夜里,他先是遭檀先生重创,刚才又被鲁鹰揍了一顿,却是第一次面露惊惶。
“是真的。”徐若虚道。常青猛地扭头盯着他,那眼神如此可怕,教徐若虚不由得退缩了一下,又接着说:“我跟鲁大人抓了个王府的婢子,她亲耳听见朱掌柜对琅琊王说——”
常青只觉得双耳都轰轰作响,犹如雷鸣,是心跳一下一下,撞在胸口,几乎要破胸而出。他快要听不清徐若虚在说些什么,但却依旧能辨识出他的唇形。
恍惚间,金眼红妆的少女立在他面前,露着小小的虎牙,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难道不是近在眼前吗?
“……好狠的凶兽……”常青喃喃。
“我曾听阿零说起,常公子在妖兽间颇有令名。凡有求助者,公子均倾力相助,从不推辞?”徐若虚朝他一抱拳:“如今有一只饕餮,重情信诺,五百年间日夜守护莲心塔,从未懈怠。现下她身陷险境,恐有性命之忧。常公子,我便替她向你求救,如何?”
常青没有回答。他将装着最后一点麒麟血的瓶子塞入了袖中,转身立刻便要走,却被鲁鹰拦住了。
“你如今这个样子,又摔坏了笔,如何能进王府救人?还是我去……”
“鲁大人,此事好像与你无关吧?”
“咳。”鲁鹰梗着脖子,颇不自在地望向远处:“冤枉你这么些年,就算是道歉吧。”
常青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来,一时间竟然被噎得不知如何应对。鼠王却在一旁开了口:
“是说那只生花妙笔么,已经叫孤给修好了。”
他伸手自袖中将那只笔取了出来,朝空中高高抛起。
常青大喜,道了谢,正待伸手去抓,鼠王却接了笔杆,拿得远远的,另一只手托了下巴,眯了眼看他:“从这个角度看起来,美人真是越看越好看啊!之前孤送你的镯子,为何不见你戴?害得我又派属下去天香楼取了一趟。”
“朱……她曾说,这镯子是鼠王备给未来王妃的。”
“正是。”
“蒙君厚爱,可在下是男子。”
“没事儿,孤不嫌弃你。”鼠王灿烂地笑着。
“……”
“你可要想好了。跟孤在这里闲磕牙的功夫,那饕餮说不定早就被煮得熟透了。”鼠王慢吞吞地自冕服内取出一物,正是他初次见到常青时送他那只玉镯:“为孤王妃者,即可号令全城三十六族鼠族。孤为博王妃一笑,便是江山也拱手送得,一只小小的笔,又算得了什么?”
鲁鹰忍到此刻,终于还是开口:“荒唐!世间哪有男子为妃的道理!”
“没错。所以孤让他想好了。”
一瞬间,幼童的脸上,浮现出兽脸狰狞:“好好想想,为了救她回来,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
“你这是趁火打劫!”徐若虚抗议,却被常青伸出一只手,挡在他胸前。
“我答应你。”
“她么……”
徐若虚站在常青身旁,望见他眉目含情,眼波流转,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伴着这个“她”字的,是实打实的温柔浅笑。就好像他此刻身边是烟柳环绕,春桃芬芳,而他朝思暮想的那人,笑语晏晏,就在身边。
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却是:“她啊——此刻,当是恨我入骨吧?”
墨汁从笔尖滴落下来,积在地面上,却只是不散,一层一层,叠出的是一座六棱七层的袖珍佛塔。紧接着以佛塔为中心,又有六根细细的墨线朝不同的方位延伸开去,如有生命般,分别自动绘出了五虹桥、四璟园、寒潭寺……
“正如徐若虚所说,护着莲心塔的封印共有六个,眼下已有两处被毁,而其余四处,全都教赵珩埋下了朱雀鬼胎。那鬼胎极易爆炸,还得请鲁大人,无论如何要劝说曲焰姑娘,尽力安抚。”
那墨线还在继续朝空白处延伸,一栋又一栋建筑被编织出来,整个无夏城纤毫毕现:七十二坊,一百三十五座石桥,人潮涌动的花市,骡马市,城东最为集中的酒楼食肆,楼前还搭着淡青色的戏棚。接着便是层层叠叠的青瓦白墙,被护城河一分为二……
“琅琊王想要一出大戏,我们就成全他。鼠王陛下,还请全城鼠族多方配合——”
常青的话说到一半,却忽然中断了,手中的笔也掉在地上。
正在成型中的无夏城颤动起来,重新融化为墨汁。他捂住了胸口,衣襟上暗色的血迹在一点点扩大。
徐若虚劝说道:“常公子,你有伤在身,不要勉强……”
鲁鹰抢过去查看:“这又是何时断的肋骨……”
“本来没断的,刚才叫鲁大人揍断了。”常青冷冷回应,回手再去抓那只笔。
“唉唉啊,美人受伤了,孤真是心疼。”鼠王托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不过啊,若只是想要画出整个无夏城,美人你手里,不就有一样可瞬间增强功力之物吗?”
常青回头看他,他无辜地努了努嘴。
“喏,那瓶麒麟血。”
七
琅琊王面前摆放着一只玲珑剔透的水晶盏。
盏内汤色全然透明,散发着温煦的鲜香,盏的底部,静静地躺着一只少女的小手,犹如一朵被摘下来,又被浸泡在汤内的盛开着的栀子花。
“那饕餮说,这汤底,是她层层过滤,共有三十道工序,确保没有一点杂质,却保持了全部由血肉中熬出来的精华,才有如今的透明。”檀先生立在一旁,欠了身解说:“这只手连骨头都一并酥烂了,却依旧保持形体不散,待会儿是必须连骨带肉,全部吃掉的。”
若换了旁人,如此骇人场景,只怕是要当场吐出来。琅琊王面上却纹丝不动,只举起筷子来,点了点头:“她倒是费心。”
“如何?”檀先生紧张地问。
琅琊王没有答话,凹下去的面颊,眼看着一点点地丰满起来。他欣喜地伸了手,打量着指甲上重新充沛的血色,又取下头上的玉冠,散了满头黑发下来——
“可还有一丝银丝?”
他一面问,一面站了起来,在室内尝试着走了两步,哪里还有病重的样子?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面上肌肤丰盈,莹莹生光。
“恭喜王爷!”
琅琊王尚未来得及大笑出声,耳边便传来一阵遥远的爆炸声。他跟檀先生站到窗边一望,有火光直刺入夜空,伴随着滚滚烟尘,只消一会儿,便朝四面蔓延开来。紧接着是人声喧哗,竟然连王府内也充满惊惶的喊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外哭着:
“王爷,寒潭寺跟四璟园忽然被人炸了!整座王府都是老鼠乱窜,还学人行走,嘴里口口声声说什么,麒麟王就要回来了——王爷,王爷,这里住不得了!”
“没错,那混世魔王将要再临。你们还是收拾细软,各自逃命去吧。”
他待得门外没了动静,转头问道:“不是说要等到天亮,明暗相交的那一刻再开塔?”
檀先生面露惶恐:“并非属下所为!”
“罢了。那朱雀鬼胎本来就易爆,提前开便提前开吧。吩咐下去,本王即刻要去莲心塔——”
下一刻,原先被那女子守着哭了一阵的门轰然炸裂。撕碎了门扉,冲进室内,蔓延开来的,竟是些气势汹汹的粘稠阴影,还夹杂着咆哮声:“言而无信!”
檀先生挡在了琅琊王身前,将一只不过手掌大小的木制的饕餮傀儡举了起来。那饕餮是他亲手一点点削制而成的,已经失了一只前臂,脖子上一枚袖珍的黄金质地的项圈闪闪发光。
他揪住了那饕餮傀儡的脖子,朝旁边狠狠一扭。
那阴影犹如海潮,本来已经快要扑到他们眼前,此刻迅速退了下去。朱成碧从阴影中滚了出来,捂着脖子还在咳嗽:“不是说好,不伤无夏城!?”
琅琊王站到她身边,俯视着她。他朝檀先生招了招手,后者将饕餮傀儡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本王只说把你家账房还给你,什么时候说过会不引爆朱雀鬼胎?”
一只优美修长的手按着那傀儡的上半身,另一只却在将整个下半身朝一侧用力翻转着。就好像有同样的无形的巨手也施加在朱成碧身上,她被压在地上,完全无法动弹,整个身体都被翻转成诡异的角度。
“本王这一生,不知道有多少次差点儿病死,日复一日地躺在**,被喉咙里的血块呛得无法呼吸。总以为下一刻就要死掉,却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来。”
只听咔嚓一声,他活生生扭断了饕餮傀儡的脊背。朱成碧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刚才一直在颤抖不止的双腿忽然一下子软了下来。
“如何?是不是半身都毫无知觉?简直生不如死?”
琅琊王抓起了她的头发,将她扯得不得不仰着头:“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若是见到你狼狈成这个样子,可还会回头看你一眼?”
她没有回答,一双大眼虽然是睁着的,却毫无光泽,只剩空洞,像是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
琅琊王顿时觉得无趣,松手站了起来。
“王爷何不直接告诉她,是常青将她给卖了?”檀先生在后方说。
“黑麒麟已经是囊中之物,我又何必多嘴?再说,阿瑗之事本王还欠她一个人情,这下就算还了吧。”
那孩子蜷缩着身体,在包绕着自己的火焰当中哭泣着。
她走得越近,就听得越清楚。它在哭着被亮光灼瞎的眼睛,哭着终日不得自由的痛苦,哭着久远的,几乎已经遗忘的梦境——在梦中,它曾被温柔的歌声所环绕。
她揪住身边之人的衣裳后摆,再也不肯朝前一步。那人察觉到她的异样,蹲下身来,好跟她的个头平齐。
“焰儿,我也不忍逼你面对这朱雀鬼胎,但如今整个无夏城危在旦夕,还是请你无论如何得想起来……”
想起什么?她瑟缩了一下,习惯性地将大拇指放到嘴里吮着。他见了这个动作,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自她重生以来,这人类一直陪在她身边,起初她对他又惊又惧,没少啄他的手指。可他包好了手指,又过来给她换水换药,到她化出人形,又是他带她去买新衣新裙,日日给她梳头。他总盼着她能想起来,可她实在不知道该想起什么。但眼见着他这么愁眉不展,连带着她也要愁起来。
“那孩子在哭。”她把大拇指拔出来,吞吞吐吐地说:“鲁叔叔不喜欢它哭……”
“是的。”他转了头,去望悬在他们头顶的朱雀鬼胎。他表情严肃,整张脸犹如刀刻斧削一般:“真是丧尽天良!”
一个念头犹如雷霆,劈开一直以来包围着她的黑雾:那表情,她之前曾经见过的!忽然间,她发现自己身在半空,正急速坠落,而眼前这人紧跟着扑了下来,紧紧地抱着她,说——
但求同死。
她打了一个寒颤。
黑雾重新合拢,刚才的光影犹如清晨的梦境一般消失了。她拼命搜寻着它留下的痕迹——只剩下一段曲调,她曾经为他弹奏过……很多很多次……
他一用力,竟然将她整个都高高举起。他如此欢喜,双眼发光,只看得到她,所以没有能够察觉到,这动作惊扰到了身后的朱雀鬼胎。它睁开了布满白翳的瞎眼,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开始了剧烈的咆哮。
数道漆黑的剑闪着寒光劈了下来,却在离徐若虚的鼻尖只有一寸的地方堪堪停住。
站在后方的檀先生略微皱了皱眉头。这十二只铁甲傀儡是他新作,从盔甲到手中所持重剑,均是玄铁所制,他留到最后,原是准备护送琅琊王到莲心塔这一路上,以备不时之需的。谁想到他们一进莲心塔,这胆大包天的徐秀才盘腿坐在莲灯和尚的石像之下,自称已经等候多时。这岂不正是天赐良机,正好用这自王府地牢逃走的嫌犯的血,来给他的铁甲傀儡开刃么?
他驱动了头三具傀儡,它们迈开脚步,铁甲撞击作响,将徐秀才团团围住,却在最后一刻停止了动作,任檀先生如何驱使,都再无反应。他又驱动了三具,竟然也是同样的结果。
徐秀才只是坐在原地不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果然是会点儿妖法,否则怎敢一人在此?”
“什么妖法?”徐若虚扑哧一声:“别蠢了,另外你也说错了,我怎会是一人?”
一只蓝色眼睛的巨蜂从他袖中钻了出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朝铁甲傀儡的关节缝隙之间钻了进去,消失不见。徐若虚举起了右手,腕上金铃兀自闪光。
“阿零!”
自佛堂的各个角落,埋伏多时的蜂群应声而出,先是将他身边六具铁甲傀儡围了个水泄不通,再过一阵,蜂的数量却渐渐减少,竟然是全部钻入傀儡之内。这六具铁甲傀儡忽然有了生命一般,回过身去,高举起手中铁剑,朝檀先生砍去。
檀先生连忙驱动剩下的六具铁甲傀儡抵抗,徐若虚却一闪便失去了踪迹。他有心要将这该死的秀才找出来,却无暇分心,只听得声声对话从后方传来:
“王爷!你被骗了!就算你们炸了全部封印,放出黑麒麟,他也不会认你为主!”徐若虚急急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救无夏城!”
琅琊王发出一声嗤笑,却并不理会。
“不瞒王爷,在下一直养得有一群玄蜂,可化人形,便是阿零。什么妖法之类,都是因为阿零在暗中助我罢了。这些日子,阿零离了无夏,千里迢迢地去了北狄,探听到了他原来的主人,北狄的大萨满跟妖兽白泽的对话。原来那首流传甚广的童谣是由妖兽白泽亲自潜伏进无夏城所散布的。他们不过是想利用你放出黑麒麟,制造混乱,好趁机挥军南下而已!”
檀先生着起急来,索性丢了那些傀儡不顾,也想要赶到王爷身边去,可一具傀儡生生挡在了他的跟前,手中铁剑挥来,他不得不跃开躲闪,同时握住了腰间的乌鹫刀。
“是么?”琅琊王的声音遥遥传来,是在问檀先生。
“王爷休得信他!属下对王爷一片赤诚,天日可鉴!”
“好,”琅琊王应道:“我信你。”
但那该死的徐秀才,还在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是么?阿零还亲耳听到那白泽说,为保证此事顺利,他还派出了一名擅长操纵傀儡,又懂得制作朱雀鬼胎的奸细。此人胸前有一只雪白掌印,正与封印那鬼胎所用的掌印一模一样——你可敢让他脱衣核查?”
檀先生所操纵的铁甲傀儡,原本已经将另外六具被蜂群所控的傀儡砍成了几段,可此话一出,他手中铁甲傀儡的动作,都在同一刻出现了停顿。
“……你不是说,那是为修炼功法,走火入魔,不慎弄伤了自己?……难怪你要提前开塔……”
琅琊王一步步朝他走过来,说到一半,忽然仰天摔倒。还是檀先生抢过去接住他,才没有让他摔破头。他此刻才察觉到琅琊王身上的异象。他分明是肌肤充盈,内在生光,却四肢僵硬,正在一点一点地冰冷下去。那双桃花眼死死地盯着他。
“你到底,有没有,骗过我?”
“王爷!”
“有没有?”
檀先生咬起牙来。“没有!”
琅琊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朝伸出手来,似乎要当场掐死他,又似乎是要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我倒宁愿你只是谭一鹭……”
所有的铁甲傀儡忽然在同一个瞬间萎顿于地。那个不知道是檀先生还是谭一鹭的人跪在原地,一枚羊脂玉质地的小小人像躺在他怀中,还保持着朝他伸手的姿势。
常青再次见到朱成碧的时候,她已拖着两条腿在地上爬了一阵,衣裙都已磨破,身后的一路上星星点点,都是血迹。可她全然不顾,正撑起上半身来望着窗外。金黄的光焰映照在她脸上,她发髻尽都散了,脸颊薄薄一层冷汗,嘴里却在喃喃:
“无夏城在燃烧……不知又要死伤多少人……”
“亏我还一直以为,你对人类的性命,从来不挂在心上。”
常青叹道。她听了他的声音,浑身只是一颤,却并不回头看他。裙摆之下,又有阴影起伏,她形体颤动膨胀,竟是想要勉强化出兽形来。却不知为何,叫颈上的项圈一勒,又退了下去。
常青急了起来,两三步便奔过去拽她:“你如今伤成这个样子,如何能吞得下那朱雀焰?”
“上次只是一处火焰,差点烧掉半个无夏!如今有四处!不能再有更多的朱雀鬼胎爆炸了!”
她挣扎起来,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是假的!”常青按住她:“那是我画出来骗琅琊王,好让他离开王府,去莲心塔的!火焰!爆炸!还有呼救的人群,全都是我画的——我给他画了整整一座假的无夏!鲁鹰眼下去找曲焰安抚那朱雀鬼胎了,你且安心……”
“鼠王替我修好了!”
“那也不可能,你有伤在身,如此短的时间内,如何能画得出来?”
“所以我喝了你给我的麒麟血!”常青想要掀开她的裙子查看伤势,偏偏她根本不听,还在他怀中胡乱挣扎,他心烦意乱地吼起来:“我全都喝了,一滴不剩!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增强妙笔生花之力。你现在别乱动了!让我看看——”
他忽然哑口无言。早在他进来的时候,便见她姿势怪异,两条腿都拖在地上,瘫软无力。等他真正看到她双膝,均已鲜血淋漓,眼看是在地上生生磨出来的。
“不痛的。”她见他神色有异,反过来安慰道,“我脊骨已断,一点都不痛的。”
剧痛骤起。常青只觉得瞬间有利刃刺入胸腹,将自己整个削为两半,只消一低头,便能望见活生生的心脏,就在腔子之外蹦跳。他不由得一阵眩晕,双耳轰鸣,伸手想要抓她的手,落手之处,却只是一只空****的袖子。
“……你用了什么做的长生肴给他?”
如此关键的问题,他应该见到她的第一眼便问的,却非要等到此刻,用这样可怕的方式察觉到真相。他还记得她曾伸向他的那只手,晶莹剔透的小指上,曾有红线缠绕,明明当时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握住——
“你用了什么!?”
朱成碧怔怔地望他,接着却忽然展颜一笑。
之前她在苍梧山中,为了捕捉耳鼠为他修笔,曾在雪中蹲守了七日六夜,不曾动弹过。等他终于寻到她,远远地只望见个雪团子,闪着对金光闪闪的兽眼,见他出现,欢喜得哎呀一声,便要站起来。可她忘记自己蹲伏太久,腿早就麻了,刚站起来,又没头没脑地摔了下去。等他赶过去把她拎出来,她已经沾了一脸的雪。他絮絮叨叨地替她擦掉雪沫,一点一点地,露出下面明艳动人的一张笑颜,看得他只是一愣。
谁想到如今她的笑容,竟然比那时,还要耀眼,犹如烈日熊熊,不容逼视。
“你回来了。”她轻声道。
八
烈焰袭来如此突然,鲁鹰根本不及躲避,只顾得上将曲焰护在怀中。
他心道这下要被烤作焦炭,等了许久,却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睁眼一看,他怀中那个稚嫩的小女孩生出了一对流动着火焰的翅膀,将他犹如雏鸟般护在下面。她抬头望着鬼胎,神色凄惶,接着便开始了歌唱。
是之前曲焰用箜篌弹给他,好让他静心定魂的曲子。他却从未听她用朱雀的歌喉唱过——
她唱着曾经给出过的承诺,唱着永不再来的梦境:睡吧,我的宝贝,妈妈就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睡吧,我向你保证,当你醒来,便会破壳而出,你将阳光中展翅高飞……
“……十卵也未必能造一只鬼胎,北狄却能造出四只来。这么说,我族竟未全灭!”
鲁鹰察觉到她语气的变化,不由得浑身发僵:“你,想起来了吗?”
檀先生的肩膀抖了一阵,忽然停了。他伸了一只手,抠着脸上的那副面具。那面具粘得紧,他发起狠来,竟是将它带着皮肉一并撕了。转过来朝着徐若虚的脸上鲜血直流,说不出的可怖。
“当初我真不该留你一条命。”他慢条斯理地说,摊开双手,手中空无一物,只是动了动手指。徐若虚之前曾不受控制的那只手臂,立刻自己便朝空中举了起来,腕上的金铃震动,声声作响。
徐若虚心中大叫不好,一张口,喊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出来!”
玄蜂群应声而出,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团团相聚,最后汇聚成了人形——单膝跪地的异族少年,茫然地睁着对蓝眼。
正是阿零。
“金铃在我手中,谁是你的主人?”
不,不对,这不是我,不是我要说的话!
徐若虚在心中狂喊,但他如今不仅是一只手臂失去了控制,连双腿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带着他一步步走到阿零前面,几乎要将金铃按到他的额上。阿零的眼神澄净无比,映出的只有他。
“是你。”他柔声回应。
“是吗?”檀先生呵呵地笑起来:“让我想想,是命令你杀掉自己的主人——不,这点子还不够好,还是这样更棒一些:听着,你命令他,从现在开始,无论你对他做什么,他都不能反抗,也不能逃开。”
徐若虚重复了他的话。接着,他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只不受控制的手,从倒下的铁甲傀儡中拆出了一截碎木,又放到长明灯的火焰之上,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火苗沿着碎木舔拭而上,燃成一团耀眼的光焰。
“不!”徐若虚意识到他要强迫自己做什么,猛地喊了出来。
“我听说蜂群无所畏惧,却唯独畏惧烈火——你也来尝尝,此刻我心头烧灼的滋味吧!”
自始自终,阿零都没有逃走。
徐若虚亲手持着那火炬,朝阿零的胸腹之间插了进去。他满脸是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零的面色却始终很平静。被火焰烧死的蜂从他体内掉落出来,那副身体之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空洞。
可阿零没有丢下他,一人逃走,甚至没有尝试着攻击他。连望着他的眼神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千万人中,他还是只认得徐若虚一人。
“——这是不对的,阿零。我们,是兄弟。”
徐若虚艰难开口,他伸了另一只手,直接抓入那团正烧灼着阿零的烈火。他听到檀先生在后方痛呼一声,对他的钳制又减轻了一分。
他咆哮,紧接着闭了双目,一头撞入火焰当中。
“阿零”这个存在已经残存无几。
来到无夏之后的几个春天才被孵化出来,补充进来的新生玄蜂,全都已经零落在地,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的意识当中消失。但另一个声音却强硬了起来:是当他还是刚刚被驯化的野生玄蜂,被捏在北狄萨满手中时的那部分核心,还未受到波及。
怎么了?如此任人宰割?为何我们不反抗?为何我们不杀掉他?
不能杀人。我不再是杀人蜂了。他说的。他向我保证的。
懦夫!你这样根本无法保护他。那声音越来越强,越来越响亮。还是我来吧——从这一刻开始,由我来接手!
一只手挡在了徐若虚和那火炬之间。
他含泪抬头,却被那手用力一扫,整个人飞了起来,摔在地上。阿零拔掉了插在他胸腹之间的火炬,甩在一旁,更多的蜂自隐秘之处飞来,填补了他身体上那个可怕的空洞。他蓝眼闪烁,面无表情,只一瞬便到了那叫檀先生的人身后,漆黑的毒针已经穿过了那人的胸口。
檀先生大叫一声,徐若虚顿时觉得身上的压力全部消失了。阿零那边将毒针抽了出来,却带出不少飞舞在空中的木屑。这个叫做檀先生的人,竟然连自己的身体,也做成了傀儡!阿零跟徐若虚都是一愣,檀先生趁此机会将那羊脂玉的雕像抱在怀中,转身便逃。
徐若虚想追,却被阿零拦住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地横过了毒针。
“暗杀任务对象,无夏城的徐若虚。”他机械地吐出这些字句:“你果然坏了我北狄大事,你果真引来了烈火,烧灼我们。我们真该在五年前就杀掉你的。”
常青这一生,做过无数次艰难的决定,却从未悔过。
那雪白的兽待他如友,他便以友敬之;妖兽们向他求救,他便竭力相助;父亲要置他于死地,他便从此断了父子情分,只当那一场大火烧尽前缘,从此重生。
唯有这只饕餮,总是让他乱了方寸。
他原想,待她交出了麒麟血,让自己开了莲心塔,重新打开通天引。他就算是完成了跟妖兽们的承诺,让它们回到灵界,到那时,她发起火来,无论是要将自己千刀万剐,还是活吞下肚,他都毫无怨言。
但他从未想要伤她至此。他原是宁可自己受伤,也舍不得伤她分毫的,如今却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她叫人折辱至此。如今他才知道悔恨滋味,如同烧灼的木炭梗阻在喉,胸腹之中翻江倒海,仿佛随时都要呕出一口血来。她在他怀中,安静无比,只有那笑容灼人,他只得将她的头朝自己怀里按下去,再不敢直视。
“是我错。”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是我错。”
“但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从今往后,我哪里都不去了。”
“可我已经没有麒麟血了。“
“不为麒麟血。只为你。“
他见识过无数妖兽,却未再见有任何一只,再能与眼前这一只相比。如此刚烈,如此骄傲,如此任性,却又如此美丽。令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朱成碧退开一点,抬头看他,接着又再靠过去,将头歇在他肩上,满足地,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到此刻,他们两个都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如同风暴过后幸存下来的一对鸳鸯,终于能够心意相通,耳鬓厮磨。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的唇自他唇上拂过。翩若惊鸿,轻如落花的一个吻。常青之后回想起来,甚至会怀疑,这个吻是否真的存在过。但当时,他还在心跳不止,便听得她说:
“八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已知你心意,死而无憾了。”
死?这个字里包含着的不祥意味让他忽然一阵恶寒。谁提到过死?有谁要死?为何她会忽然提到死这个字——
“好恶毒的凶兽!”
常青一僵,将她护在身后,转身面对忽然出现的檀先生。他半边脸上都是鲜血,面具已经**然无存。
“你做了什么?!”他手中捧着一尊羊脂玉的小像,朝朱成碧质问道。
朱成碧在常青背后冷笑一声。
“这倒是有趣了。看来赵家小子果真有九尾狐的血统,换了常人,到了此刻早该化为一滩黑水了!”
“你竟然在长生肴中下毒!解药何在?”
“没有毒。”她两侧眼角越翘越高,发间隐约有角刺破了血肉在生出来:“只是一只吞噬过痛苦哀嚎着的无数妖兽的饕餮身上,割下来的血肉而已——你当饕餮的肉,是那么好吃的么!!我跟赵珩这局棋已经尘埃落定,是我赢了!”
“你!”檀先生恨恨咬牙,将那玉像收入怀中,却重又拿出一只木制的饕餮像来,常青忽然意识到,那颈项上所戴的项圈,跟朱成碧此刻所戴项圈一模一样。
“我再问你一遍,如何解法?”
“哪儿有什么解法?我曾应过他,要让他’永保容颜,与天地同寿’,眼下可不正是梦想成真,可喜可贺——”
她忽然止住了声音。檀先生在对面,已经干净利落地拧断了那只饕餮傀儡的脖子。常青猛地回头,朱成碧脖子上的项圈也发起光来,正在朝内紧缩,将她勒得气若游丝。
“快……走……”
她反手抓住他的衣领,竟有如此大的力道,将他朝窗外一扔。他身不由己地朝下坠落,却依然死死地望着她的方向,眼睁睁望着那项圈收缩到极限,将少女的颈项完全撕裂开来。
九
漆黑的毒针已经刺穿了血肉,针尖之下便是心脏,却不知为何,并没有更进一步。
蜂毒之下,徐若虚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不由得瘫软在地。阿零压在他的上方,眼神闪烁,却是在看他腕上那串金铃。
“阿零,对不起,我不该伤你。“徐若虚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地扯断了系着金铃的细绳,细小的铃铛,连同蜂王的头颅,一齐散落在地:”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以后,再没有人是你的主人。这些年来,你从我这里学会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从此……“
他的手本来已经瘫软无力,却硬是要抬起来,放在阿零僵硬的面颊上。
“还你自由。“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徐若虚以为自己这下可以放心大胆地晕过去了,没想到胸口传来一阵奇异的触感:阿零愣了一阵,竟然虔诚地低了头,轻轻地舔了舔他伤口处流出来的血。
“徐若虚。“他擦了擦嘴角的血:“你还是那么不好吃。“
“老子早就跟你说过不好——“徐若虚忽然反应过来:”咦咦咦咦咦咦?你回来了?“
体型庞大的怪兽声声哀嚎着,肆意践踏着无夏城。
跟之前走水时候吞吃着火房屋的怪兽一样,它的身躯是由波动着的粘稠阴影组成的,但此刻,在身躯前端,并没有头颅,只有一个层层鼓动的畸形巨口。它就像是瞎掉了一般,在无夏城中冲撞,所过之处屋舍倒塌,砖石飞扬。
鲁鹰立在莲心塔前,眼见得这怪兽离天香楼越来越近,终于一口咬在楼上,连那雕着山桃的圆窗都叫它吞下去一半。巨口之中利齿翻动,将所咬之物吞了下去,接着朝向天空,发出充满痛苦的嚎叫。鲁鹰将肩上的追日弓取了下来,放在塔前。弓身上所刻的太阳纹章,忽然发起光来,整个弓身迎风而长,转眼间竟达五丈多长,连其上寒光锐利的箭矢,亦长达三丈。
这柄后羿当年所用,曾射下过烈日金乌的神器,终于显露出全貌。
鲁鹰全心操控着追日弓,待那怪兽逼近,一点一点地拉紧了弓弦,瞄准的是那张贪得无厌的巨口。
“不可伤她!”
“难道要任由她践踏无夏城?”他并未回头,只是反问出现在背后的常青。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如此,盘踞在天香楼顶。她只是饿得狠,也痛得狠了,才会如此。”常青抬头望着那怪兽,“给她吃点儿东西,她就能安静下来了。无论如何,请让我一试!”
鲁鹰沉默一阵,终于放松了弓弦:“……好吧,但若她伤及莲心塔,恐有放出黑麒麟的危险,我这一箭,还是非射不可。”
“多谢你。”常青朝他拱手为礼,然后一步步朝着还在撕咬天香楼的怪兽走去。鲁鹰直到最后一刻,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阴影汹涌,利齿翻滚,瞬间便朝他扑了下来,将他吞吃入腹。
他独自一个,悬在黑暗之中。
环绕着他的,是无数雪白的兽脸,尽都是千百年来,为这饕餮所吞噬的各种妖兽。他在其中一个一个地辨识着,寻找着,却始终没能找到,属于那个双髻少女的脸。
她还在吗?他忽然惶惑起来。在被如此残酷的对待之后,她还存在吗,还是已经永远融入阴影当中,再不复现?
就在此刻,他耳边忽然传来细微的话语声,就像是朝着他肩膀飘落的一根羽毛。
“你这人类倒也奇怪,却不畏死?”
“这碗蛋炒饭,你当是白做的么?要卖三百两银子呢!”
“我,我只是担心我的钱无人还,才,才不是担心你——”
“谁要跟这个家伙是,是一对儿!”
娇媚的少女之声,越来越响,在他耳边,犹如乐曲交织。他跟随着声音出来的方向,一步步地走向更深的黑暗之中——
光芒刺来,几乎耀瞎他的眼睛,他不得不以手遮面。
“你回来了啊。”最后的语句,在他耳边轻叹。他终于找到她,紧闭着双目,飘浮在光芒之中,蜷缩成团,双臂都是完整的,犹如新生的婴儿一般。
就算被折辱,遭背叛,痛不欲生,丧失神智,可她却依旧记得,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一点点抚摸她的脸,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回来了。我来带你回家。”
怪兽仰天呼啸,一口咬在莲心塔的顶端。
鲁鹰一咬牙,立刻便要松开手中的弓弦,徐若虚却挥着手冲了上来:
“别射别射!那是朱姑娘!”他毫无危机意识地感叹道:“呃,好大一只朱姑娘……”
“别添乱!她现在六亲不认,连常青都给吃了!我非得杀她不可!”
“啥?”徐若虚眨了眨眼,忽然指着怪兽喊起来,“你看它脖子那里,是什么在发光?”
东面的苍梧山顶端,一轮明日正冉冉而出,将要射出万丈光芒。
然而在鲁鹰和徐若虚面前,是另一团更加耀眼的光焰,它撕裂了那巨兽的喉咙,粘稠的阴影兀自翻滚,却在它面前被层层蒸发,连同它背后,废墟一片的无夏城,也一并被撕裂开来——却是一张被绘在纸上的水墨画,如今重又恢复原样,飘落在地。其上的莲心塔还缺了塔尖。
光焰落地,渐渐弱了下去,终于叫徐若虚看清站在其中的常青,他一手举着那团火焰,另一手抱着的是——
“朱掌柜!”徐若虚大喜,正要奔过去,却忽然止住了脚步。常青的前额上,正有一团奇异的鲜红纹路,像是要冲破了皮肤凸现出来一般。他惊骇无比,指着他只是说不出话来。
“没,没什么,是我看错了吧。“
常青怀里的少女动了动。她闭了双目,仍是在昏睡,只是喃喃:“莲心塔……不可伤了佛塔……”
“嘘。你且安心睡吧。”
常青抬眼望去,他所绘制的幻境已经消失,真正的无夏城在日光中渐渐显露出来:七十二坊,一百三十五座石桥,花市,骡马市,搭着戏棚的酒楼食肆,护城河边青瓦白墙的民居。楼房之间,一树树桃花悄然盛放。昨夜的种种,就好像是噩梦一场。
“莲心塔安好,你守了五百年的无夏也安好。”
在他们身后,是完好无损的天香楼,二楼的圆窗外悬挂着的圆形灯笼,正随着风一圈圈地转着。
灯笼上,浓墨重彩的一个“朱”字,熠熠生辉。
十
头戴金色冠冕的鼠王甩着两条腿儿,坐在天香楼的楼顶,眼巴巴地望着常青。身旁戴着假发的老鼠见他如此发愁,朝他吱了几声。
“唉唉唉,孤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美人心里想着别人,就是娶回家来也没有意思。”他朝后一躺,仰天长叹:“谁也别理孤,让孤一只老鼠郁闷一下啊啊啊啊啊啊啊——”
【《饕餮记·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