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长生肴1

序章

一夜风疏雨骤,到天明时方才渐渐止歇了。

朝露忧心着院中两株嘉州海棠,几乎一夜不曾安眠。这两株海棠乃琅琊王心爱之物,是在王府初建的时候,着人自蜀中移植过来的,与寻常海棠不同,不仅有香,且花朵奇大。初起时,花色如胭脂,待到将要谢时渐渐转淡,有如宿粉。这两日正是它盛极之时,花繁叶茂,灿如云霞,将整座王府都沁满了寒香。

她将帘一点点卷了,自窗角偷瞧了一眼——哪里还有昨日的繁花胜景?院中青苔上,阶石上,俱是落花,兼有断枝残叶,飘在积水之中。

朝露呆呆地望了一阵。她穿得单薄,遭院里残留的雨气一侵,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盈袖跟红藕两个本来是宿在外间的,见她醒了,也过来问安。她不敢高声,连忙做着手势,吩咐她俩赶紧命人打扫残花,免得叫王爷见了,又要伤心。

身后的帐内却传出慵懒的男声。

“海棠如何了?”

朝露赶紧回身,不着痕迹地将眼角的泪拭了,又笑道:“还是如昨日一样呢。”

“蠢婢子。”那男声略带笑意,却紧接着带出一阵轻咳,“便是本王聋了一夜,听不见这风雨声,这忽然消失无踪的香气,总是瞒不过本王吧?来扶我出去。”

院中雨气湿寒,于王爷贵体恐怕有损。但朝露知道自己阻不了他,只得连忙叫人搬了软榻,就放在海棠树下,又设了软垫,用两只兽形的香炉熏起流水云菱的香来。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由她扶着琅琊王,坐了过去。眼下并无外人在场,王爷散着一头如鸦长发,只闲散地披了件袍子,略略抬了头,将一朵残在枝头的海棠接在了手中,喃喃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这一举手,宽大的袍袖便滑了下去,露出的手臂肌肤晶莹,却瘦削得很。朝露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季苦寒无比,王爷一连几个月低烧不退,辗转病榻,无法安眠。她跟几个婢子轮流照顾,却还是眼瞧着他一日日地单薄下去,暗地里不知道垂了多少的泪。

好不容易盼到开了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王爷心爱的海棠花也开了,却遭了风雨摧残。原本怕他看了落花伤心,眼下看起来,他的兴致依然很高,嘴角一直含笑,脸颊上甚至还透出些血色,看起来一点生病的样子都没有了。朝露也跟着欢喜起来,在心里念着菩萨保佑,这次的寒冬总算是熬出头了吧。

“本王这病是不会好的了。”琅琊王忽然说。他朝她直直地望过来,一双眼有如沉到水底的黑石,无悲无喜。

朝露如坠冰窖。整整一个寒冬,这句可怕的话有如不详的乌鸦,一直在王府上空盘桓不去,连朝露自己都在心中想过一两回,却没想到被琅琊王自己说出了口。

“怎么会?王爷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她还要强作笑颜,却叫他朝自个儿颊边一伸手,再收回去时,已经沾上了她的眼泪。

“连你都看出来了,不是吗?”

朝露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爆发出一声压抑许久的抽泣,却赶紧咬着袖子,一声也不敢再发出来。

“为何哭?”

“婢子……婢子只恨自己没用,连日来眼看王爷受苦,恨不得以身代之……”

“喔?”琅琊王却笑了,似乎觉得很有趣的样子,“若眼下正有这样的机会,你可愿为我作出牺牲?”

朝露听了此言,将眼中的泪都擦尽了,端端正正地跪在那里,抬头仰望着心中恋慕之人。他明明如此年轻,又如此美丽,却不得不面临这可怕的命运,先是自幼丧母,又被疾病缠身。自从几年前王妃不幸罹难,王爷身边便再无人陪伴,整日里便只是和一个半边脸上都罩着阴森面具的人成双入对。府中的婢女,有哪个不暗地里怜惜着他,恋慕着他,却自知身份卑微,只得将这一颗滚烫真心生生地嚼碎了,再默默咽回去?

如今眼下却有这样的机会了。

“若为王爷,万死不辞。”

她这样回答他。

朦胧视野中,他朝她伸出一只修长优美的手,在她腕上轻轻地一握。朝露耳中嗡地一响,双颊立时滚烫起来,再也听不见,看不见其他。那只要命的手还在寸寸向上,朝她袖中更深处探去,肌肤相触,引得朝露一阵阵颤栗,恨不得立时便死在此处,好叫那只手永不放开。

常日咯血而显得苍白的唇,如今凑在了她的耳边。朝露只觉得他一出声,便将她整个魂魄都震散了,碎成一片一片,都漂浮在半空,再也拼凑不回来。

“好婢子。”琅琊王在她耳边低喃。他甚至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她的耳尖。

同一个瞬间,那只抚摸着她手臂的手底下,有什么东西咬了她一口。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蔓延成了剧烈的疼痛,那东西生出了千丝万缕,正在朝她的血肉之中扎下去——

朝露尖叫起来,伸手进袖中拼命地抓挠着。琅琊王放开了她,朝软垫上一靠,颇为有趣地观赏着眼前的一切——一层层胭脂色的蘑菇撕裂了她的衣衫蓬勃生长,先是占据了那只手臂,紧接着沿着脖颈,爬上了半边脸颊。

到她断气的时候,整个左侧身体都已经彻底枯萎焦黑,全部被这种蘑菇所覆盖,右侧身体却依然是完好的,还睁着只望向天空的眼睛。

“唉唉,看起来,这双生菇缺了一半,还是不行。”

他低头打量,漫不经心地在唇上磕着柄乌黑的纸扇。

“双生菇向来只寄生妖兽,才有续命之效,你这又是何必?”

一个人回应道。他站得较远,之前都藏身在一侧的廊柱之后,现在才转了出来,紧抿着薄唇。这人半边脸上戴着只雕工粗劣的檀木面具,面具下方俱是烧灼留下的瘢痕。

“还不是因为你少拿回来一半?这些日子来,本王交给你试种过的妖兽可还少了?可有成功过一回?”

琅琊王缓慢地整理着之前弄乱的衣袖,轻声道:“本王怕是要等不起了。”

那人立刻跪了下去:“属下无能,连累了王爷!”

琅琊王没有理他,只将一朵还残在枝头上的海棠接在了手里。那花瓣之中,还积着冰寒的雨水。

“你看,这海棠,眼下虽经受了风雨摧残,可明年还会再开。这无夏城里,王府之外,有多少丑怪畸形之人,便是连看上他们一眼,也嫌污浊了眼睛,可偏偏,他们也能活——本王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偏偏是本王不能活?”

他将那海棠,一点点地揉碎了,面露凶狠之色。

“若这便是命中注定,凭什么我便要认命?”

“还请王爷再忍耐一时,眼下一切都安置妥当,只待下次月圆,王爷必能得偿所愿!”

琅琊王终于转过头去,注视着戴面具之人。

“昨日你在廊上遇到朝露,跟她擦肩而过,为何要朝她微笑?”他用下巴点着那具半边枯萎的尸体,柔声道:

“你可是觉得她很美?”

戴面具之人猛地抬起头来,与他对视。面具之下,竟有着灼热眼神。

“属下今生,从未见过有一人,能及上王爷半分。”

琅琊王忽然抿嘴一笑,像是被他逗得开心起来。

“既是如此,来,过来再替本王束发吧。”

徐若虚的手指上停着一只蜂。

那蜂比寻常的蜂要大上几分,胸腹部都覆盖有绒毛,跟他五年前在天香楼外的街道上遇到的那只腰间系有金锣的蜂一样,生着对湛蓝湛蓝的复眼。它安静地歇在他手上,翅膀一动不动,倒像是与他一样,都在凝神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

此刻已经是二更时分,徐若虚所藏身之处,是一处由雪白嶙峋的太湖石堆砌出来的山洞。当初修建这假山之人想必是位风流名士,他在这假山之中,还另外凿出了扇专门临湖赏月的窗户。眼下,湖面上正浮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一缕缕水纹在洞壁上流动。

波光映照之下,那只蜂从徐若虚手指上飞了起来,开始在空中盘旋起舞。徐若虚数着那圈数。

“……四、五,有五个人?方位呢?都有弩箭?”

蜂在半空悬停了一下,紧接着更改了飞行的轨迹,翅膀震动的声音也尖锐起来。

这种特殊的传递讯息的方式,由玄蜂阿零所独创,世上唯有徐若虚一人能懂。那个死脑筋的家伙,坚持认为只有潜伏在暗处,才能更好地保护他。为此,阿零甚至还煞费苦心地从一群蜜蜂那里学会了这套复杂的,原本是展示花丛方位的舞蹈。

虽然徐若虚很不愿意承认,但这方式的确曾经好几次救过他的命,眼下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徐若虚咧嘴一笑。五年前白净稚嫩的小书生,如今褪去了稚气,已经是长身玉立的青年,眉目间眼波流动,神采飞扬。

“准备好了吗?让我们好好逗他们一场!”

满庭月华,映得湖边的太湖石隐隐生光,便如新下了整整一夜的雪一般。

有四五人正在太湖石间搜寻,俱是以黑纱蒙面,步法轻柔,落地时悄无声息,可见训练有素。前面两人手中平端着弩箭,连箭身也小心地漆成了墨色,为的是在深夜中,也不会泄露一丝反光。

唯有那箭头隐隐泛着幽蓝,分明是淬过毒的。

“喂!”

自假山之间,忽然探出个人来,头戴儒巾,满面笑容,还在朝他们挥手。正是那个不知死活地夜间闯入园中来的秀才。首领还未来得及阻止,便只听得弩箭嗖嗖破空之声,紧接着一先一后,是两声血肉被刺穿的闷响。两名手持弩箭者晃了晃,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在了地上,咽喉处都插着对方射出的箭。

那秀才早已不知去向。他出现的时机和方位都如此凑巧,倒像是对他们各自的动向都一清二楚。

首领心头顿时无名火起,朝剩下的两个做了个隐秘的手势,三人一起缓慢地抽出了腰间的刀,月光之下,刀身明晃晃的,他们也没有再费力去遮掩。

毕竟,一个死人是不会泄露他们的秘密的。

更何况,那自作聪明的秀才已经暴露了他藏身之处——就在湖边一块虎形盘踞着的太湖石后。他们三个以品字形,谨慎地朝他背后一点点接近时,那人还在望着湖心浮动的月色,似乎毫无察觉。

靠得最近的杀手挥起了手中的刀,有短短的一瞬,刀光照亮了太湖石后面的阴暗,紧接着,便是那人的头颅,咕噜噜地朝着首领的方向滚了过来。却不见有一滴血溅出来。

首领心中刚叫不好,就见那头颅立在自己面前,忽然睁开了一双眼睛——是一对儿荧光闪闪的蓝眼,还朝他眨了眨。

嗡地一声,那头颅便炸了,散作无数飞舞的巨蜂,个个都有婴儿的拳头大小。饶是首领机灵,立刻交叉双臂,掩了脸面,蜷成一团,耳畔只听得嗡嗡的振翅之声,铺天盖地,似乎无穷无尽。紧接着是两声低沉的闷响,像是装满泥土的袋子被扔到了地上。

“好了,现在只剩下一个了。”

首领满头冷汗。他身上此刻密密麻麻,爬满了巨蜂,却不知道为何,并没有遭到攻击。他尝试着站了起来,却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怕惊扰了蜂群。不远处躺着他的两名手下,也不知道死活。

那秀才就在他眼前,翘着条腿儿坐在虎形的太湖石顶端。这年轻人面容光洁,姿态高雅,身着方领青衿,儒巾上的带子随风轻舞,倒像是随时能化成仙鹤飞走一般。

“巡猎司的徐秀才。”首领恨恨地道,“你果然会妖法!”

此话刚一出口,便有一样尖锐之物刺入了他的后脑,冰寒无比,只差半寸,就可立时取他性命。他只觉得半身都麻痹了,但始终没有听到有人自身后接近。

“既有如此神通,为何不直接杀我?”

对方睁大了眼睛,看起来年纪更小了。

“自然是有问题要问。不过首先,‘妖法’是怎么回事?”

“阁下年纪轻轻,却博闻善记,未及弱冠便考取秀才,之后短短数年,助巡猎司屡破奇案,即便是逍遥法外多年的凶手,也一样被捉拿归案。所寻到的证据,无一不是匪夷所思。无夏城中,早就在传言,徐学士府的小公子有妖法,可驱使鬼影,撒豆成兵——难道不是事实?”

出人意料地是,徐秀才露出了被噎到了的表情。

首领的身后传出一声言简意赅的“噗。”

“连你也取笑我!”徐秀才忿忿,“罢了,还是查案要紧。十日前,渔民自城南护城河中捞出来两只海东青;三日前,城西的树林中,又有数具狌狌的尸首被人发现,这些妖兽俱是半身生满胭脂色的蘑菇,另外半身却是完好无缺——可是尔等所为?”

首领一愣。

“我等只是这园中的普通守卫——”

“这四璟园自从舒巡检擒住了白虎之后,便被周家所弃,荒废至今,却突然需要人守卫起来?更何况,如此精致的弩箭,制作工艺民间罕见,又淬有剧毒,可见你们所为之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

徐秀才露出了思索的表情,首领却只觉得肝胆欲裂。只差一步,他就能探知这园中的秘密——绝不能让他再说下去!

一念及此,首领立刻朝前扑去。身后制住他那人反应迅速,他刚一有动作,后心便传来剧烈疼痛,是那尖锐之物穿透了血肉,生生扎入心脏。但他已经抓住了那书生的一只脚。跟他预想的一样,读书之人,根本手无缚鸡之力,叫他往下一拖,扼住了咽喉,两人一起朝湖中滚去。

最后一眼,他望见无穷无尽的蜂群自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在头顶汇聚成可怕的蜂团,却始终无法靠近水中的他们一步。

“徐若虚!”

徐若虚在水中挣扎。

最后一个蒙面人的胳膊还扼在他的咽喉之上,他数度挣扎,仍不得脱。那人的身体已经渐渐地硬了,拖着他朝更深的地方沉下去。徐若虚一连踢了他好几脚,犹如踢在石头上一般。他胸中的空气已经耗尽,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月光穿透了湖水,粼粼晃动,一道道暗色的血流在朝上涌去。

是属于那个蒙面人的血。

阿零刺伤了他。虽然徐若虚严格禁止他伤人。他俩一起摔入湖中之时,阿零似乎叫了一声,但徐若虚听得并不真切——他只认得徐若虚这一个人的脸,若他死在这里,阿零该怎么办?

徐若虚狠狠地咬住了牙,所用的力道之大,让他的整个下颌都在咯吱作响。他在水中扭转了身体,蜷起脚来,朝已经死去的蒙面人的身侧踢去。那只扼住他的胳膊传来咔擦一声,自肩胛处扭向一侧。他终于得脱,却已经耗尽了剩余的全部力气,几近昏厥。

自月光射入的方向,传来了入水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所用的力道之大犹如铁钳,疼得他清醒过来,紧接着另一只胳膊也被人抓住了。

徐若虚心道这下终于得了救,赶紧将四肢都缠了上去,阿零在水底也睁着对儿孔雀石般的蓝眼,愣愣地望着他。

作为素来畏惧水火的玄蜂,阿零居然学会了游泳,水性还不错,这是令徐若虚倍感自豪的若干成就之一。但作为师傅的徐若虚,自己的水性却只能算是一般,在水底闭气的时间也远不及化为人形后的阿零。之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景,例如查案中遭人误会为盗贼,而不得不在护城河底躲藏,全靠阿零时不时渡气给他,才免除了徐若虚活活淹死的可悲命运。

这回徐若虚也照样凑过脸去,却只见阿零飞快地将脸朝一侧扭了开去,动作太快,甚至带起了串串水泡。

竟是在害羞。

……现在是害羞的时候吗??没看见这边已经快要憋死了啊啊啊啊啊——

然而越来越多的嗡鸣声灌满了他的双耳,随之而来的还有视野边缘的黑雾,它们团团涌出,最终将他整个意识都吞噬殆尽。

黑暗降临。

那些掌印交错重叠,密密麻麻就悬在他眼前。

徐若虚趴在湖边,迷迷糊糊地想。他才刚刚醒过来,昏头转向,只能勉强辨识着四周:粗砺不堪的泥墙,墙面上甚至还残留有锄头挖掘的痕迹,新鲜的泥土味道也佐证了这一点。他眨了眨眼睛,迅速地清醒过来:这么说,阿零带着他浮上水面,却误入了一处地穴?而这地穴的墙上,还印满了雪白的掌印?

成年人的手掌,所使用的是白垩。徐若虚如此判断,一面想要从水里爬起来,好接近那掌印看个究竟。但他之前四肢都已脱力,尚未恢复,刚撑起来几寸,又脸朝下摔了回去。这下又呛进去些湖水,开始咳嗽起来。

还未真的咳上几声,他便被人从后面整个抱住了,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捂在他嘴上。徐若虚翻了翻白眼。他知道是阿零,却还在气他在湖水中的见死不救,干脆朝后面顶了几肘,表示抗议。

就他这点儿书呆子的力气,阿零连哼都没有哼上一声地受了下来。但好歹传递出了他眼下的不满,阿零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略微放松了些。

“嘘。”他在徐若虚的后颈生硬地说。

徐若虚挣了一阵,发现完全挣脱不开,顿时觉得自己悲剧起来。五年里他百般努力,眼看着一点点长高,而阿零,虽说一直保持着当年的外表没有丝毫变化,如今却依然比他高上半个头,更不要提双方力量上的差距。他费尽力气,也只能是勉强转身,戳着对方的胸口质问:

“你这是——”

徐若虚忽然住了口。阿零俯在他的上方,望着他身后的某处,蓝眼中是两团跳动的火光。他全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着的,犹如一只谨慎的,随时准备决一死战的豹子。

火光!徐若虚忽然反应过来。此刻他们身在地下,这里却光明如同白昼,他居然能看清墙上的掌印,更不要提身后的热浪滚滚——这地穴中央,必有团烈火,此刻正在熊熊燃烧。也难怪阿零如此畏惧。五年前,他的大部分族群都丧生在一场火灾当中,那种惨痛的记忆,虽经过数次更新换代,但想必此刻,仍然令他心有余悸吧。

“那是什么?”

“别转身,别看。”他低声回答。“别吵醒它。”

它?他还未来得及将这疑问吐出来,便见阿零眼中跳跃的火光猛烈暴涨,一瞬间,阿零的瞳孔急剧收缩起来。徐若虚只觉得自己叫人往前一拽,分明是要撞上阿零的胸口,却扑了个空。

他伸出去的手,只能抓到无数正在振翅飞起的巨蜂。它们纷纷展开了翅膀,以徐若虚为中心,急速地旋转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蜂球。

徐若虚被围在其中,仍觉得身周热浪滚滚。他知道此刻,外层的蜂群正在火焰烧灼之下化为焦炭,自空中跌落,可怕的味道一阵阵传来,他心中剧痛,一时间竟不能言语。

所幸这情景并未持续太久:光焰很快减退下去,包围着他的蜂群也层层散开,终于叫他看清,悬在地穴中央的穹顶之下,被密密麻麻的雪白掌印所包围之物。

徐若虚倒吸了一口凉气。

覆盖着白翳的眼睛大如车轮,就悬在他的头顶,此刻眨了又眨,终于合上了。

“它睡了。”阿零嘶哑的声音响起。

“那是什么?”徐若虚颤抖着问,“它身上燃着的,是火焰吗?世上竟然还有这等妖兽,为何我从未读到过?”

阿零没有回答。刚刚损失的部分蜂群还躺在徐若虚的脚边,它们临死之前传递过来的疼痛依旧在他脑中烧灼,犹如白热的光焰。但这是值得的,他望着朝自己走过来的徐若虚,见他毫发无损,终于放下心来。

“这便是那首领宁可与我同归于尽,也要保守的秘密了,为何你知道不可惊动它?它究竟是什么?”

徐若虚朝他举起一只手,腕上是串细小的金铃。

“我曾令你不得伤人,更不得牺牲自己,护我周全,今夜你接连抗命,是非逼得我动用金铃不可了。”

细小的铃铛轻轻晃动,阿零盯着其上黑色的那一枚。蜂王的头颅,来自蜂王的命令。

“主人。”他柔声回答。

“你既然认我为主,现在就回答我,被掌印所包围的,是何物?”

阿零非常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告诉他,只会将他卷入更大的危险当中,但这是他的命令。

凡君所命,无有不从。

他终究还是俯身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伽楼罗’?”

“是。”

“这名字我倒是在佛经上见过,为天龙八部之一,据说是天竺国一种鸟首人身的巨鸟,身携雷电火焰,乃天神毗湿奴坐骑。”

无夏城巡猎司的总教头鲁鹰此刻正坐在天香楼二楼的雅间里,背靠的还是当初那扇绘着山桃的屏风,只是如今花期已过,花瓣散落一地,枝头上仅剩绿叶而已。天香楼的朱成碧掌柜在他右侧椅子上坐了,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轻罗团扇一边解说。那扇柄上镶嵌着七宝璎珞,扇面上除了绘着朵牡丹,还叫人半开玩笑地写了一个大大的“食”字。

见字如睹人,鲁鹰只觉得那字万分碍眼。

“虽说有这样的传言,但伽楼罗鸟本身,却并不存在。究其起源大约是有信众见过凤凰,或者朱雀、毕方一类的火鸟,因而附会出来,好增加一下佛教故事的趣味罢了。”

“我司的徐学士也是这样说的。想不到朱掌柜的倒也清楚得很?”

“那当然,想当初我在天竺寻了半年,就想找一只来试验一下玫瑰白斩的做法——”

他俩旁边一直立着名姿态娴静,媚眼细长的绿衣婢女,鲁鹰之前曾见过,知道她名唤翠烟,是朱成碧的双生婢女之一。之前她一直都低了头,规规矩矩地为他俩筛着茶粉,此刻却轻轻地咳了一声。

朱成碧娇俏地吐了吐舌头,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总之,我说这世上没有伽楼罗鸟,便是没有,再说了,那类火鸟,通常都瘦弱不堪,唯一值得一吃的只有朱雀……”她瞟了鲁鹰一眼,语带笑意,“鲁大人若是想要朱雀,容易得很,又何必上我天香楼?”

鲁鹰还未作答,翠烟已经泡好了茶汤,用两只花神杯盛了,恭恭敬敬地献了上来。鲁鹰还记得他上次上天香楼的待遇:连喝的茶都带着一股子烟尘味儿。今次的茶汤却完全不同,色泽通透,犹如碧玉。他品了一口,立刻有清香入喉,便如凛冽飓风,刮过五脏六腑,自头顶喷薄而出。

“啧,真是好茶。”

朱成碧只是莞尔,并没开口,反倒是翠烟应道:

“自然是好茶,这是我家姑娘的‘醍醐’,得来可不容易,平日里绝不肯拿出来待客的。”

“所以今日这是?”

“去年除夕,我跟翠烟去了趟临安,恰巧在这个时候鲁大人得知了某个重要的消息,不惜青鸟传书,提点于我,这份情谊,难道还值不上一杯醍醐?”

鲁鹰攥紧了手中的牡丹杯。朱成碧一双金眼似笑非笑,就在对面紧盯着他。

“既是如此,我这厢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朱掌柜借白泽精怪图一观?说不定,这种被误称为伽楼罗的怪鸟,也在其中。”鲁鹰抱拳,“事关无夏城安危,还请朱掌柜成全。”

他态度严肃,连带得朱成碧也放下了团扇,认真起来:“翠烟,去叫汤包带着白泽图过来一趟,就说是我说的。”

绍兴十二年的无夏城,怪事连连。

先是寒潭寺的三亩莲池一夜之间便干涸了,只剩下满池的枯枝败叶。接着是五虹桥莫名其妙地塌了一半,桥墩之下凭空出现一处泥穴,四壁光滑,却空空如也。然后便是那些总在冒出来的妖兽的尸体了。狌狌、猞猁、仙鹤、赤豹……各种各样平日里罕见的珍兽尽皆现身,有时孤零零地躺在护城河边,有时却直接出现在闹市。甚至有外表正常的人类,刚刚还在行走,却走着走着,歪倒在地,显露出妖兽的本相,痛苦地挣扎着死去。

这些尸体无一例外,全都在一侧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种胭脂红色的蘑菇,另一侧却完好无损。

尽管遭到了鲁鹰的反对,徐疏影学士还是抱着大无畏的态度采集了一些,甚至还试着种植。但他所有的努力都归于失败:这种诡异的蘑菇,似乎在摘下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枯萎,无法再活。

无夏城中因此开始流行一种传说:这桩桩怪事,都是由于一个叫做“半面鬼”的鬼魂的怨念所致。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说,他亲眼在妖兽的尸首旁边见过这只鬼,它的一侧脸都被烧毁了,戴着只可怕的木制面具。

鬼魂之说过于虚无飘渺,鲁鹰向来是不肯相信的。可徐学士的小儿子,那个十四岁便考取秀才,明显是机智得过了头的徐若虚却当了真,一连几个晚上,都偷溜出去寻找这只半面鬼的踪迹。这家伙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却不知道鲁鹰跟徐学士两个老人家都还醒着,眼睁睁地看他在月亮底下翻墙出去。

“唉唉,儿子大了不中留啊。”徐学士很是感慨。

“没事儿。”鲁鹰劝慰,“这几年来他帮巡猎司破了不少案子,经验积累得差不多了,再说,他又不是一个人。”

徐学士一噎,转头瞪他,鲁鹰双手环抱,望着徐若虚消失的方向:

“你当我真瞧不见他手腕上那串金铃?”

刚刚过去的那个晚上,徐若虚直到天明时分才回来,直接出现在鲁鹰的床头。他半边身体都还是湿淋淋的,拖在地上的衣摆上尽是浮萍和泥水,整个人因为寒冷和兴奋,微微发抖。

正是他把“伽楼罗”这个名字带给了鲁鹰。

这世间并不存在伽楼罗鸟。在上天香楼之前,鲁鹰便已经跟对各种妖兽了如指掌的徐学士确认过这一点。

但不存在,并不代表不会被人画出来。

倘若一个人拥有一只可以画出世间万物的笔,那么对他来说,画一只只存在于佛经当中的鸟,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鲁大人,你再捏,我那牡丹杯可就要碎了。这十二只花神杯原是一套,少一只,汤包会活活念死我的。”

鲁鹰一直盯着翠烟,直到她颇不情愿地出了门,连脚步声都渐行渐远,终至消失,这才开口:

“他不是常青。”

朱成碧正捧了自己那只石榴杯在喝,闻言只是一乐:“他是不是常青,对我而言,有什么区别吗?”

“你信他?”

“我信。”

鲁鹰朝她靠近了些。这么近的距离,他脸上的刀伤清晰可见,从一侧嘴角一直上挑到眼角,差一点,便能废掉那只眼睛。

“我也曾信过他,这便是结果。”

朱成碧注视着那道狰狞刀疤,接着移开了视线。

“他不是白泽。绍兴十一年,我随姚家军在小商河附近见过真正的白泽,如无意外,他此刻应仍在北狄。”

鲁鹰还要再说,她却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连声调也变得异常娇媚:

“鲁大人,你可知这醍醐,只生长在昆仑山向阳的山岭之上,普天之下,仅有一株,每五百年里,唯有一个无月之夜,整棵茶树全部的叶子都会转为银白,方为成熟。为等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我曾在那树下守了一百多年。”

她双目灼灼,犹如融化的黄金,中央的眼瞳竟然树立起来。

“而我心中有一个疑问,如今已候了足足八年,眼看答案昭然若揭。鲁大人,我等得起,你可不要等不起了。”

鲁鹰恍然大悟。他还记得,几年前无夏城陷于无法扑灭的朱雀焰之中,曾有饕餮巨兽从天而降,吞食了大部分着火的屋舍,这才保下了剩余的城区。就在它扭转身体,回头准备吞掉曲焰之际,他与那双燃烧着火焰的双眼曾经有过短暂的对视。

“原来是你……”

话刚说到一半,翠烟出去时带上的门,便叫人砰地一声,自外面推开了。目前还是暂时被叫做常青那人怀里抱着只画卷,站在门口,一侧嘴角懒懒地上翘着。他初到天香楼的时候,还只是个俊俏的少年郎,这么些年跟着朱成碧东奔西跑,竟是越发显得温润从容起来。整个人便如一块璞玉,如今才真正地被打磨成型,只消这样静静地立着,便已是光华自生,不容逼视。

“鲁大人,听翠烟说,你在找一种浑身光裸,无一丝羽毛,巨头盲眼,又能喷火的怪鸟?”

他将画卷在两人面前一展:“可是这个?”

木炭的黑,凝固鲜血的红,蒙在死人双目上的白。

那位不知名的画师,偏偏选了这些颜色,依照出现在黄帝面前的神兽白泽的描述,画出了这只狰狞的怪鸟。它扭曲了脖颈,张着长喙,舌头伸出来一半,似在不甘嘶鸣。一圈由浓墨勾出,又用鲜红点染的细小火焰包绕着它。鲁鹰只觉得胸口一震:他认得这种鸟,这种鸟是——

“朱雀鬼胎。”

常青念着画上注解的字,接着不解道:“奇怪,这妖兽的分类不在鸟部,却是在鬼部?”

“那是自然,因为这并非寻常活物。”朱成碧表情严肃,却不肯再说,只朝鲁鹰望过来:“若果真如此,则事关重大。鲁大人,那将伽楼罗之名告诉你的人可有说过,这鸟现在何处?数量有多少?”

鲁鹰咳了一声。

“事关巡猎司机密,恕我不能直言。”

常青将两手都揣在了袖子里,冷哼了一声。

朱成碧却不以为意,只皱了眉头,将团扇在那鸟身上点了又点,良久才开口问道:“你们可听说过北狄的萨满?”

按朱成碧的说法,这朱雀鬼胎并非天生的妖兽,却是由人类造出来的。

萨满者,又名珊蛮,为北狄的先族——女真族的巫师。女真族久在野地居住,眼见草原辽阔,山川宏大,星河灿烂,以为必有神,遂以族中敏锐者与其沟通,获得预言神谕,用以治病救人,破解迷津。而这些萨满,为了便于与天地神灵相通,常常在身边养有动物外形的灵宠。这类灵宠多以狼、马、熊、山鸡为常见,稍罕见的,也有诸如玄蜂的妖兽。

说到玄蜂二字,朱成碧跟常青交换了一个眼神。鲁鹰只装作没有看见。

“但朱雀鬼胎,与其都不同,虽在灵宠中威力巨大,但数百年来,甚少有萨满敢于使用。若要论其缘由,则是因这鬼胎,是取朱雀卵,孵化到成型却未睁眼之时,便将卵壳尽都碎了。这过程中,常常十只也未必能存活一只。孱弱者自然死去,立刻被碾为肉酱,一点一点喂给那唯一存活下来的一只。待这一只吃着兄弟姐妹的肉,长到羽翼渐丰,则挑选月圆之夜,以白垩掌印布下阵法,再诵经祝祷,斩其头颅。如此重重积怨,灵魂久不散去,可成朱雀鬼胎。”

常青有些惊讶:“我还道你整日里只知道吃——”

“这玩意儿尝起来满是鲜血和痛楚,一点儿都不好吃。”朱成碧干脆地回答。

常青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朱雀鬼胎威力巨大,但怨气深重,脾气暴躁,稍有不慎,便可从内至外整体爆裂开来。如此威力巨大,被教众们以迦楼罗之名称之,也未必不可能。“

鲁鹰恍然大悟。难怪徐若虚能带回伽楼罗这个名字。他曾听徐学士说起过,当初将那玄蜂派到无夏城,并令其暗杀徐疏影的,正是北狄的萨满,原因似乎是为了一个”五年后会坏我北狄大事“的预言。如今五年时间已过,无夏城中又出现了朱雀鬼胎——莫非又是北狄所为?

朱雀火焰极难扑灭,若这鬼胎爆炸,火焰一旦蔓延在无夏城中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处,鲁鹰再也坐不住,立刻告辞,要赶回巡猎司。朱成碧跟常青二人将送他到楼下,常青颇为殷勤地替他将马牵了出来,鲁鹰翻身上马,却一弯腰,抓住了常青的胳膊。

“就算你改头换面,我也知道你的真面目——白泽!”

常青的嘴角抽了抽,反转了手腕,却是朝鲁鹰的胳膊抓了上来。他盯着鲁鹰脸上伤痕,手中一点点地用力,面上却带着笑。

“是么?”

“若是叫我找到证据,表明你跟这朱雀鬼胎有关……”

“这么些年了,鲁大人从未放弃过我就是白泽这荒诞念头。你可曾想过,若我真是白泽,你又当如何?”

头顶阴云密布。冰冷的雨滴一点一滴从天而降,擦过雕塑般对视的两人的脸颊。堆积如山的尸骸,站在尸骸旁边的男人,雨水从他的刀尖滴落。雪白的蜷曲长发,前额上鲜红的眼睛。一阵汹涌的杀意在鲁鹰的胸中涌动,犹如深夜中遥遥传来的狼嚎。

清醒过来时,他已在瞬间将追日弓举在了胸前,一支完全由寒冰凝成,银光闪闪的箭架在其上,箭头正对着常青的前额。常青已退了一步,又恢复了平日坦然的表情,甚至还恭敬地朝他微微欠着身。

一缕被箭头割断的发丝在他们之间缓缓飘落。

“鲁大人,”朱成碧等到此刻方才开口,“提醒你一句,那朱雀鬼胎危险至极,唯有母鸟的歌声可以暂时安抚。这回恐怕还得请你家曲姑娘出马才行。”

“……她忘记了。”鲁鹰面无表情,语调充满苦涩:“重生之后,往事皆如尘烟,她忘记了自己是谁,连我是谁也一并忘记了,更不可能唱歌弹琴了。”

他狠狠瞪了常青一眼,径自打马而去。

挺拔尖锐的紫豪湖笔蘸了墨,落到纸上,墨色如刃,线条扁平,笔势飞扬。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徐若虚准备用飞白体写的,是曹孟德的短歌行。最后该写心上那一点,他却犹豫了一下,再落时笔势就滞了,毫无理想中的丝发露白。他叹了一声,放下笔来。

若是阿零来写,必定不会如此。

阿零的飞白是他教的。徐若虚自三岁发蒙,未有一日停止过练习,可阿零只学了短短的七日,便大有超越之势。徐若虚自袖中取了张纸条出来,摆在桌上。上面只有八个字,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阿零写这字条时用的也是飞白体,可笔力遒劲,丰瘦得宜,若是普通人类,要到这境界,只怕得是四十年以上的功底。

不仅仅是飞白。除了对人与人相处的各种规则学习起来极其缓慢,和到如今也固执地只认得徐若虚一个人之外,无论是潜水还是武艺,阿零学任何东西都很快。在协助巡猎司查案的过程中,徐若虚更是领教了以蜂群形态存在的阿零的可怕之处——有它们散在人群之中,不仅可以随时探听情报,监视重要人等,还能进入戒备森严之处,钻入狭小的缝隙,从而得到一般人想象不到的证据。

昨晚他也是一时情急,加上之前在水中遭阿零拒绝,不肯渡气给他,才破天荒地用主人的身份压了他一次。得到怪鸟的名字后,他心知事情紧急,又急匆匆地赶去鲁鹰家中,等他终于在天亮时分回到徐府,困倦不堪地想着去阿零的蜂箱所在的花园跟他道个歉,却扑了个空:

十六只蜂箱的门全都敞开着,里面却空空****。连一只蜂都没有剩下。与之相反,是园中所有花草树木,山石路面,全都落满了婴儿拳头大小的巨蜂。

没有振翅声。它们安静地潜伏着,似乎在等着他的到来。无数对黑亮的复眼从四面八方盯着徐若虚。他还未来得及唤阿零的名字,最边缘的蜂们便率先飞了起来,身后紧跟着其余的同伴,一只接着一只,犹如刮起了一阵飓风,走得一干二净。

要不是这张字条还在,还有那只个头最大的蓝眼的蜂被留了下来,徐若虚真的要以为阿零离家出走了。

“你说,阿零是不是生气了?”

他问那只蓝眼的蜂。它歇在他的肩头,一动不动。

徐若虚叹口气。

“眼下外头下着雨呢,要往日,他肯定是要回园中休息的嘛,这么一闹,不知道又得弄丢多少只……”

他又将字条放回袖里,心不在焉地接着写他的短歌行。接下来的两句,应该是“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谁晓得片刻后定睛一看,白纸黑字,却是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就算我不去,你也不知道捎个消息过来吗?

徐若虚哎呀一声松了手中的紫毫,那笔摔在纸上,将那个子字洇出一大团墨来。他立在桌前,望着那句诗直发愣。所幸身边并无旁人,这副窘态,不至于叫人瞧了去。这一刻四下无声,惟有雨声淅淅沥沥,打在一旁的竹帘之上。

蓝眼的蜂却忽然飞了起来,在屋内绕着圈子,振翅声尖锐无比。

“又出现了?还是一样的花香?”

那蜂绕了几圈,径自穿过竹帘之间的缝隙,飞入了雨中。徐若虚紧跟着跑出去,接着又退了回来,将挂在墙上的斗笠扯了下来。

之前所有身披胭脂色蘑菇,莫名死去的妖兽们,身上都有一丝微弱的花香。这是阿零告诉徐若虚的。

只可惜他虽能分辨出是花香,却无从辨识究竟是哪种花朵。蜂的嗅觉比人类敏锐,尤其在追踪花香方面,几乎从不出错。这些日子以来,阿零派出的侦查蜂一直没有停止过在无夏城各个角落的搜寻。昨晚他们便是因此寻到了四璟园,却又不小心惊动了园中守卫,误打误撞,叫徐若虚发现了那会喷火的怪鸟。

眼下这蜂又激动起来,可是又有身带花香之人出现吗?

徐若虚头顶斗笠,在雨中奔跑。

徐若虚跟了过去。这是一条连接着闹市区和护城河岸的巷道,由一层层朝下延伸的石板组成。石板尽头便是护城河,徐若虚能望见岸边一捆被人丢弃的破旧草席,河面上一圈圈的涟漪,几艘乌蓬的船被系在对岸。那只蜂悬停在空中,身侧翅膀舞成模糊光影。

却是警戒姿势。

徐若虚再往前,忽然嗅到了花香。他已经站到了最下一级石板上,终于看清,自那捆草席中央,探出来一团海藻般的黑。

竟是女子的一头长发。

“……这鬼天气!人说梅子雨,愁煞人!都冻成这样了,还得应付这倒楣的差事!”

有两人站得远远的,正在屋檐下避雨。其中一个胖得犹如一尊弥勒佛,嘴上两撇小胡子,正使劲地嘬着手中的烟杆。另一个明明比他高许多,却故意驼着背,弯了腰,一个劲儿地陪着笑脸:“捕头大人您抽袋烟,消消气!——不过,这桩案子确实透着古怪,之前死的都是妖兽,这次却明明白白,是个女人。否则也不会惊动您……”

“可看清了?确实是个人类?”

“这个……说实话,我也没敢靠近,那蘑菇如此诡异,万一爬到我身上来,这个这个……”

徐若虚听到这里,朝前迈了一步,放声说:“既然如此,在下愿替两位官爷查看这尸首,如何?”

那两人只在雨中私密说话,没料到身侧会忽然冒出个带斗笠的人来,一时间简直要吓得魂飞魄散。

“鬼!你可是那……半面鬼?”

徐若虚无奈地摘下斗笠,好让他们看清自己的脸。

“在下乃巡猎司的徐秀才。之前被这蘑菇所染的妖兽尸首,我都有查看过。”

胖捕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那手下凑到他耳边,隐约说了几个“妖法”之类的词。徐若虚笑得脸都要僵了,终于等到胖捕头点了点头。

“好吧,有何发现,立刻禀告,千万不可走露风声!”

徐若虚在女人尸首旁边蹲了下来。

花香味越发浓烈了。是跟之前的妖兽尸体所散发出的同样的香味。这是个年轻的女子,半边身体都枯萎成焦黑色,被层层的蘑菇所覆盖。完好的那只手的手指甲里满是泥土。她曾被埋葬过?徐若虚推测,而现在,是因为雨水冲毁了她的坟墓,将她带入了河中,又被河水推到了岸边?

她的衣着非常普通,也没有佩戴任何饰品——忽然,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在层层蘑菇的夹缝之间,他探到一样柔软细嫩之物,用两根指头夹住了,一点点地抽了出来。

在他两指之间的,是一朵被揉碎了的花朵,状似海棠,却比寻常的海棠都要大很多。

“是这个。”他喃喃,站起来。“我们找到了,是这个!阿零——”

空****的雨幕当中,并没有声音回应他。第一次,徐若虚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太仰仗阿零的能力了。悄无声息地潜伏,监听街头巷尾的传言,简直就象同时拥有无数眼睛和耳朵。而眼下,他感到自己已经接近了一直以来努力探寻的可怕的核心,犹如离旋转不已的巨大漩涡仅有一步之遥,却发现自己只有孤身一人。

“此事非同寻常,从现在开始,我会亲自接手此事。”鲁教头严肃的脸还在眼前晃动,面色铁青:“你就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徐若虚握紧了手中那朵花。

女子的半张脸就在他脚下,即使被河水泡得青肿,依然可辨出姣好容貌。她也曾经有过父母宠爱吧?是否也曾含羞带怯地暗自盼望过,有朝一日得遇良人?除了真相,还有什么可以用来祭奠她?

他转过身,喊道:“官爷,我发现了——”

雨幕当中,静寂无声。

两名按检司成员已经倒在了地上,一个瘦高的身影立在他们之间,低着头,此刻被他惊动,正缓缓地朝他转过脸来。

那半张脸上,是一张雕刻得粗制滥造的木制面具。

半面鬼。

徐若虚暗自咒骂。他早该察觉,如此聒噪的两人,怎么会忽然如此安静。但他太习惯于阿零的保护,以至于丧失了起码的警惕。

“啊,那正是在下所丢失之物。”这只鬼的声音很轻,甚至显得彬彬有礼:“多谢了。”

他越过了地上生死不明的两人,不慌不忙地朝徐若虚走过来。徐若虚只觉得拿着花的那只手上传来轻微的疼痛,犹如蚊虫叮咬,顿时半边身体都麻痹起来。这时候再想逃走,已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越走越近,停在面前,伸出一只索要的手。

而自己的整条胳膊却忽然抬了起来,眼看要将那朵海棠交给他。

“怎么回事?!”

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去按,却犹如按到了石块之上:那只手的肌肉都是僵直的。

这番挣扎显然取悦了对方。他拿走花朵之后,还特地放在了鼻尖,做了一个深嗅的动作,这才大摇大摆地从徐若虚的面前走掉了。

徐若虚僵在原地,等了约有一柱香的时间,才觉得手臂重新活了过来。他一放松,顿觉浑身无力,不由得跪倒在地。之前叫他藏在袖中的那只蓝眼的蜂飞了出来,悬停在他眼前。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那朵海棠如此之香,你可跟得上?”

蜂骄傲地晃了晃肚子。徐若虚的眼睛亮了。

“好孩子!”

“接着呢?你便跟着这半面鬼,一路去了何方?”

“草民跟着他,见他一路潜入了寒潭寺,便失了踪迹。”

“这么说,最后还是失了线索?”

“并没有。草民虽没能跟上那鬼,却在寒潭寺中,寻到另一处地洞,跟之前四璟园中一模一样,甚至也有一只身披火焰的**怪鸟,被藏在其中。想必寒潭寺之前莲池忽然干涸,便是因为有人挖掘地洞,导致水位下降所致!草民未敢打草惊蛇,便退了出来。”

琅琊王夹着枚黑子,在棋盘边缘磕了磕,接着落了下去。“因此你便来向本王禀报?可是想要搜查那寺庙?”

“不,在来王府之前,草民回了一趟家,取来了这个。”

徐若虚向前一步,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卷轴缓缓打开。那卷轴的纸张破旧泛黄,边缘碎裂,一看便有些年头。

“这是草民的父亲所收藏的,五百年前,莲心塔初成之时,无夏城的地图。”徐若虚悬空指点着:“王爷可见到莲心塔周围有六处红点,若连起来,圆心正好便是莲心塔?”

“果真如此……又如何?”

“草民又查过无夏城志,莲心塔建成之时,曾在城中埋藏过六处封印,为的是辅助宝塔镇压麒麟王,但却没有明说是六处封印都在何处。若王爷仔细查看那地图,便能发现,这六处封印所在位置,其中两处便是寒潭寺和四璟园!而另有两处,一处是五虹桥,已经坍塌,另一处的明博塔,早在前几年走水之际,便已经毁于烈火。更为要紧的是,连王爷的王府,也正好建立在其中一处封印之上!”

徐若虚越说越激动:“那半面鬼杀死这么多只妖兽,必定跟他要埋下这怪鸟有关,如今他竟开始杀死人类,那女尸,极有可能便来自王爷府上!整个琅琊王府,如今也在危险当中,还请王爷立刻彻查!”

琅琊王一拍手,双目晶亮,竟满是笑意。

“好,好,好,果真是忠心耿耿!那照你看来,这半面鬼真正的目的是要——”

“开莲心塔!”

徐若虚喊了出来,接着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之前并未想到这一层,只是想着要尽快提醒琅琊王,如今看来,不仅仅是王府,无夏城,连整个神州大陆,都在危险当中。琅琊王一愣,接着轻轻地眯了眯眼睛。

一瞬间,那眼中有轻微的寒光闪过。

有什么东西被徐若虚忽略了。是什么呢?就在他的眼前,而他却视而不见的某样东西?琅琊王端坐在棋盘旁边,海棠树下,那株海棠已经落尽了花朵,眼下只剩繁盛绿叶。他之前从未见过如此宽大的海棠叶片。

“是啊。这是嘉州海棠,无夏城中,仅此两株,是从蜀中移植过来的。”

蜀中。连阿零也从未遇到过的奇异花香。比寻常的海棠要大上许多的花朵。每一个跟死去妖兽有关的人,身上都沾染有这种香味。阿零之前派出去的蜂几乎搜遍了整个无夏城,却并没有搜过琅琊王府。

“怎么了?怎么忽然不往下说?”

徐若虚惊醒过来。“草民,草民想起来尚有要事,这就告辞——”

但他之前曾麻痹过的半身忽然再度麻痹起来,而且沿着手臂,还在向上寸寸蔓延。袖子中的蓝眼蜂飞了出来,绕着他一圈圈地舞着,振翅声声,都是警告。但他已经无法动弹。琅琊王手中夹了只白子,只望着徐若虚身后某人:“那可不成,如此忠心,必定该赏。你说呢?”

他翻动手腕,掌中赫然是那朵被揉碎了,又被半面鬼抢走的海棠花。

“便将这朵你替朝露收藏过的海棠花赏给你,如何?”

徐若虚连胸口都麻了,哪里顾得上回应,只觉得呼吸困难。那只蜂飞了一阵,见他没有反应,便想逃走,却在半空中不知道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坠落下来,眼看着触角一点点僵直,死在他眼前。

徐若虚又惊又痛,扑过去想抓那蜂,却连带着自己一起摔倒了。袖中的纸条也被带了出来,一路飘到琅琊王的榻前。琅琊王伸手捡了,半带玩笑地念着那上面的八个字。

稍安勿躁,待吾归来。

“啧啧。”他摇头:“你真该听这人的话,不是吗?”

夜空中连一颗孤单的星子也无,仅有一轮只差一点点便能满了的月亮,背着道弓箭一般弯曲的阴影。

常青站在五虹桥下,抬头望着那月亮。他的身后便是垮了一半的桥墩,被这次意外事故所暴露出来的地穴尚未被填上,依然张着黑洞洞的圆口,散发着阵阵带鱼腥味的湿气。

他孤零零一个,也不说话,又身着墨色深衣,若不是尚有胸前绣着的雪白狮子隐隐泛光,整个人简直顷刻间便要融化在夜色里。

“上个冬天,王爷恐怕不太好过吧?”

他对着说话的,却是河中央那轮晃动浮沉着的月影。

“托你们二位的福,我只带回了一半双生菇,虽多次栽种,仍是不活。”

另一个声音回应。河对岸,尚且完好的桥墩后面走出一个人来,隐约可见瘦高身形。

“难怪丧命的妖兽越来越多。”常青闭了闭眼:“却为何开始殃及人类?”

“你说朝露?”对方失笑:“她是卖身给王府的奴婢,能为王爷尽一份力,是她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你这视人命为草芥的语气,跟某人倒是如此相像。”

“什么‘某人’?是‘她’吧,你还真是念兹在兹,无有一刻或忘。”对方抱起了胳膊:“常兄约我来此,就是为了跟我念你这一番单相思?”

“你真不知?”

“……琅琊王想开莲心塔。”常青闭了闭眼:“只要封印尽皆被毁。但若莲心塔开,黑麒麟再出,神州必将大乱,到时候宋室江山难道还能保全?”

“宋室江山?”对岸那人连连摇头:“可惜王爷现在命如风中残烛,自顾不暇,又有谁能想着保全他?”

有那么一小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常青盯着河中的月亮,缓慢地变了脸色。

“难道——”

“不错。”

"那不过是个街头巷尾传说的童谣。王爷一世英明,却也相信?"

"对濒死之人来说,即使是童谣,也是救命的稻草。"

月光洒在那人肩上,照亮他薄唇微笑。犹如潜伏在草丛之中咝咝作响的一只蛇。

“好一招借刀杀人!”常青感叹:“檀先生,常某佩服。”

“哪里哪里。王爷想开莲心塔,这心愿由来已久,与檀某无关。”

“不过,王爷这回,确实是下了招险棋。那朱雀鬼胎如此难以控制,稍有不慎,无夏城必将毁于一旦。”河中月影波光,随浪起伏,照得常青的面孔阴晴不定:“常某这里倒有一个法子,不用陷无夏于烈火,也可开莲心塔。”

“你有什么法子?”

“麒麟血。”

这三个字甫一成形,立刻便有天罗地网,自常青身侧草丛中汹涌而出。月光之下,是晶莹闪烁的细丝,如有生命般层层涌动,而他不避不闪,任由手脚俱被缚住。

对面那个一直跟他对话的人形,早已委顿在地,重新化为一堆泥块。那本来就只是个傀儡。真正的檀先生此刻站在常青的身后,手中的细丝绕过他的脖颈,只需要轻轻一动,便能割下他的头来。

“常公子,别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进天香楼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檀先生咬牙:“只可惜那饕餮看守得太紧——你也不想想,若你真能拿到麒麟血,为何这么多年毫无动作?!”

“檀先生,不知你厨艺如何?”

常青握紧了手中的笔,笔尖朝后,正顶在檀先生的小腹上。笔上的墨汁一层一层,眼看穿透了衣裳,在朝他的血肉中渗透进去。檀先生大惊,想要抽身,那墨汁却如有灵性,忽然开始倒退,回到笔尖之上。

他惊疑不定,却听得常青道:

“这么些年,我在她身边耳濡目染,却也懂了些烹饪的道理。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成事与熬汤一样,关键在于火候二字。我蛰伏八年,慢慢地熬着,眼见着这碗汤到了滴水成珠的时候——既然她将麒麟血视作性命,我便给她另外一样东西,甚至比性命更加贵重,只要这样东西在王爷手中,自然便可换得麒麟血,开莲心塔。”

常青动了动嘴角,似是想要扯出一个笑意。却最终还是失败了。

“我。”

他松开了手中的笔。

这只生花妙笔,之前在浮鱼客栈抢夺双生菇时,曾被朱成碧故意给弄坏过。之后常青执意不肯吃双生菇,她也不再劝,只是接着连续数日都不知所踪。最后常青实在是按捺不住,也不顾颈后的伤尚未痊愈,逼着翠烟跟樱桃两个带他去寻。原来那笔须得用耳鼠耳尖上的毛方能修复,一只耳鼠耳朵上,仅有两根白毛可用。时值隆冬,耳鼠尽都冬眠了,也不知道朱成碧从哪里寻来的法子,竟然在大雪封山的苍梧山中下了香饵,布开了猎网。

七个日夜,共捕得三百七十二只耳鼠,修得了这只笔。

檀先生曾嘲讽说,不过是单相思。他心中却有如明镜:寤寐求之,辗转反侧的,从来并非他一人。

然而再珍贵的东西,只要一放手,照样碎如琉璃。

松手之前,笔杆曾在他指尖徐徐转动。这一番柔情缱绻,重若千钧。

但他终究还是放了手。

那笔坠落在地,立刻折了笔头,裂为两段,咕噜噜地滚到草丛中去了。草丛中传出了吱的一声,似乎是惊动了出来觅食的老鼠,隐约有晶亮的小黑眼睛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