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折 得成比目何辞死 愿作鸳鸯不羡仙

大唐乾元元年(758年)九月。

仲秋的凉意透过单衣,熨帖在人的皮肤上,不觉得冷,就是一种沁心的令人愉悦的凉。西风吹来桂子的香味,因为距离,那郁郁的甜香也化作清淡,似有若无,令人迷醉。怡然睡在北窗下,乌木般的黑发上沾了三四朵纤小的金色桂花。

每个季节特有的风、雨、阳光、植物……它们的颜色、光泽、味道和温度会随着人当时的心情而凝聚成一种独特的记忆。四季循环,在相似的天气、相似的场景里,昔日的心情就会复活。怡然现在便想着青城,想着相恋的那个凉秋,似乎唇上还有他热吻的余温。

她的手指压在自己嘴唇上,又放开,烦躁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想青城的时候要多一些,想宗之的时候要少一些。总觉得会爱宗之到死的,这世界除了宗之没有值得回顾的人,现在却背叛了宗之。背叛是悄悄开始的,等她觉察,又觉得自己不可原谅。她也想抛开一切与青城相拥,却总是越不过自己这一关。

侍女卷起帘子,通报道:“神武将军求见阿家。”

青城不等怡然首肯便闯了进来。

怡然连忙坐起来,把脚缩到裙子里。他虽然失礼,她却不肯失礼。

看到怡然这样子,青城的心一阵乱跳,仿佛当年为她疗伤时的莽撞少年。

“唉,你啊。”

青城笑得可恶,近乎无赖地道:“我怎么了?”两年来,他随郭子仪转战大河南北,收复长安及洛阳,在大大小小的战役中表现卓越,成为郭子仪手下的爱将,大唐最年轻也是最勇敢的将军。尽管如此,在她面前还是想做回当日的青城。

怡然懒得数落他了,闷闷地道:“你来做什么?”

“来看你啊。”

她撇撇嘴:“我不用你来看,你倒是关心一下自己吧。老大不小的人了,整天游手好闲地晃来晃去。郭子仪要把女儿嫁给你,你为什么回绝了?”

青城叹了口气:“阿九,你今天一直在问我奇怪的问题。别人问我是很自然的,你也问我就太奇怪了。”

怡然眉毛挑着,脸儿绷着,恼道:“怎么就奇怪了,你倒给我说说看。”

“我对你的心还用说么?”

“你这是何苦?”

“你也可以让我不吃苦。”他声音颤抖。

她转过头去,拿袖子盖住脸:“我很累,要休息了。”

“阿九,不要这么狠心。我明天就要随大军去邺城了,这次出征,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回来见你。”虽然安禄山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安庆绪还盘踞在邺城,继续与唐军对峙。

怡然心头忽然掠过一阵寒意,悲伤地看着青城:“怎么会这样呢?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会一直都是这样呢?有时候,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我不懂你怎么会一直待我如此。”

“自从见到西明寺牡丹花树下十三岁的你,我就找到了这一生的幸福所在。阿九喜欢我这样痴情的傻瓜吧?虽然喜欢,却又不肯相信。与其等到幻灭的那一天,不如碰都别碰,试都别试,阿九就是这样想的吧。”

他了解她竟然到这种程度。

怡然的眼睛一阵酸涩,赶紧忍住。

青城低下头,捧着她的脸,温柔地在她额上一吻。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你答应我,要好好地回来。”

“我答应你。”青城深深地看着怡然:“你是我见过最要强的女人,偏偏泪水也最多,每次见到你哭,我这里就很不舒服。请你也答应我,以后都不哭了。”他的手压在自己心口上。

“我答应你。”她勉力忍泪的样子让他更加心痛。

对他的出征,她感觉很不好,几乎要放弃一直以来的坚持,给他一个踏踏实实的承诺。然而越过青城的头顶,她看到帘外少年苍白绝望的脸,那一瞬间她分不清是宗之还是阿隼,只知道对宗之的爱已如隔世,但这前世的爱仍然横亘在她和青城之间。

她流动的眼波里承载着如此多悲伤,让青城想起两个人为了宗之而分手的夜晚。她酷似那一夜的表情,让青城怆然:“阿九,你什么时候才放得下他?我等得到那一天吗?”

怡然不回答,但她的手紧扣着他的手,仿佛这一世的缠绵。

大唐乾元二年(759年)三月。

郭子仪的朔方军和史思明战于河阳,战况的惨烈,史书用“战马万匹,唯存三千。甲仗十万,遗弃殆尽”来形容。

“阿家,神武将军阵亡了。”

怡然手中的水晶杯在地上跌得粉碎,深红的葡萄酒染在浅绯色的裙子上,艳艳若血。

宗之的死带给怡然一种撕裂般的痛楚,生命中最有光彩的一部分被剜掉了。青城修复了她那种不完整的感觉。而现在,与青城的永别让她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那里没有时间没有声音没有颜色,什么都没有。没有青城的世界竟是如此空旷和荒凉。

怡然一直在和自己的母亲对抗,和男人的世界对抗。她极其珍视自己的独立,现在才发现,所有的矜持和坚持都乏味而且无聊。

爱一个人并不需要放弃自我,青城以他的宽容证明了这一点。拒绝去爱,没有证明自己的坚强,只证明了自己的懦弱。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为什么还要辜负青春年华?不怕失去的人才会得到。——因为青城的死才明白这些早该明白的道理,这是何等残酷的代价。

大唐乾元二年(759年)四月。

崔南苏伤感地拍拍阿隼的肩,道:“你父亲小的时候,有位相士曾经说过,他的命运就像黎明时的孤星。当时我就问,有没有破解的方法?相士说没有,命中注定会这样。隼哪,你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件事?”

“因为我像父亲一样失去了双亲,像父亲一样爱上了不能爱的人,像父亲一样在忍受永世的孤独。”阿隼当然不会说出这种话来吓倒姑奶奶,只是平静地回答:“我听说当年祖父在清剿韦后一族的时候,非常残忍,牵连了很多无辜的人,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所以那个家族的诅咒一直附在我们崔家人的身上。”

坐在船尾的怡然把手浸到清凉的湖水里,缓缓道:“内宫也好,朝堂也好,这种争斗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如果给对手留了余地,就等于把自己送上了死路。舅舅把事做得那么绝,是因为他处在那个位置上,必须要那么做。我们大可不必为了这件事给自己背包袱。”

“我一生最讨厌的就是‘命中注定’这种话。我错过了宗之,又错过了青城,我每一次都跟他们错过,与他们没有夫妇之份,更没有子女绕膝,难道我也遭到了韦氏的诅咒?”

怡然的语气突然激烈起来:“不,命运摆弄不了我,是我自己的选择导致这样的结果。不管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有多少悲痛和悔恨,我只要活着一天,就是我来安排自己的事,不会把它交到别人手里,更不会糊弄自己说这是命中注定。阿隼,你已经行过冠礼,长大成人了!但你活得这么软弱,我很不喜欢。”

“姑姑……”阿隼忽然了悟,对姑姑的爱虽然无望,却不代表自己的人生已经绝望。爱情并不等于生活,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失去它虽然痛苦,却仍然可以像姑姑一样活得坚定明白。

崔南苏看着怡然,叹道:“我曾经想,要是把我这个桀骜不驯、固执己见的女儿换一个百依百顺的怎样?结果还是觉得喜欢这样的阿九。”

“我有时候倔得没道理,母亲也原谅了我,母亲就是母亲啊。”

母女俩在这个意外的时刻达成了谅解。

“有句话,我来不及对你说。虽然青城出身庶族,我却愿意他成为我的女婿。自从宗之死后,还没有一个人像青城那样让你快乐和满足。不知道现在说这话是不是晚了,但我希望你了解,我不会为了维护血统的纯正而罔顾女儿的幸福。”

“母亲……”怡然转过脸去,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面颊上滑过,融进水蓝色的湖里。

崔南苏微笑道:“阿隼,送你姑姑到乐游原去吧,那儿有人在等她。”

昇平坊的乐游原是长安最高敞的地方,在这里俯瞰国都,里坊间的街道就像自己掌心的纹路一样。“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优美而伤感的诗句就是在乐游原作的。

金色的余晖里,青城向怡然走来,对世界、对自己的信心照亮了他走过的原野。

怡然觉得欢喜像利箭一样穿过心脏。青城抢上来,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她簌簌发抖,抖得说不出话来。

“我回来了。我答应你会回来的。”

“青城,真的是你么,还是我的幻觉?我想我是疯了!”怡然闭上眼睛。

他低声下气地央她:“阿九,睁开眼睛来看看我吧。”

“我做了这么多梦,这次最像真的。”怡然抱紧青城:“我希望这次能做久一点。”

他深吻着她,在天地之间梦幻般的金色里,以不可估量的力度和热度交汇、融合。这辉煌奇丽的夕照就如他们被动**乱世成就了的爱情……真是醉生梦死的一吻。

在青城中箭倒下的时候,在他躺在那些死去的战士中间的时候,他只想着她,只想若是一死才能唤醒她的爱情,他又何惧一死。

他活下来了,忍不住跟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他做梦也没想到,她对他竟怀有如此激切的恋情,他的“死”竟带给她如此沉重的打击。他一生中只骗过她这一次,却不后悔,也没内疚。在与他的牡丹错过那么多次后,紧紧地握住这一次,不算过分吧?

“今天是你的生日,这里是十二年前我们定情的地方,此时此地相见,恍若隔世。”

怡然听到这话却不开心:“啊,我已经二十九岁了!我竟然老了!”

“哈,你若算老,这世界还有年轻的人么?”青城揽着怡然柔软的细腰,吻着她花样的容颜,在她耳边低语:“阿九,嫁给我吧!你已经让我等得太久了。”

她有些踌躇:“这个……”

“阿九,我们以前是怎么相处的,以后还怎么相处,你别担心。”

“做夫妻怎么会跟做情人一样?虽然现在彼此欢喜,但要天天在一起的话,也会生厌的。”

“你不想跟我试一试?我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到死的那一天,仍然与阿九相看两不厌。”青城握着她的手,“这样的甜言蜜语,我知道阿九是不肯信的,可你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最后的结果?”

“愿与君相互扶持,直至白首,直至离世。”怡然下定决心,微笑道:“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愿意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