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丁香子夏

“子夏,自杀的人会下地狱,是吗?”

“没关系,我死之前一定会先杀了你。”

1

修道院后面的花园里有一棵白枣树。夏天,青青的枣子已经结满了枝头。子夏跳起来,抓住一根枝条用力往下拽,枣树被扯得微微倾斜,枝条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

六岁的小女孩,穿着一件大人穿的破布褂子,领口太大,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肩膀。打过补丁的下摆长过她的膝盖,她下身什么也没穿,光着两只脚,脚趾缝里糊满了泥。

听到有动静,子夏警觉地猫下腰,把长满枣子的枝条护在怀里,一闪身躲到了树背后的草丛里。

丁香也是六岁。齐肩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子,圆圆的脸,细细的眼,嘴唇泛着水红色。阳光被大树的浓阴滤去了赤炎,吸饱了绿叶的凉意,碎碎点点落在她的白色麻料裙子上。她整个人都显得晶莹剔透,泛出新月一般的光华。她在落满了紫薇花瓣的树丛中走着,像是走在水上面,那么轻,那么软。

子夏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四周静悄悄的,蚯蚓拱动着土疙瘩,蚂蚁爬过粗糙的树皮,甲虫在花心里扑动翅膀,子夏眨动着又黑又大的眼睛。

丁香看见子夏的第一眼,有种懵懵然的恐惧。那双眼睛,又警惕又肆意,像是长在一头小而凶猛的野兽身上。但是很快,她看清了,那只是一个饿坏了的小女孩。

“枣子……还没熟呢。”丁香怯生生地说,“不能吃的。”

子夏一声不响,张口把一个枣子从枝条上咬了下来,使劲嚼着,把那又酸又苦又涩的味道嚼得稀烂。

丁香着急地说:“你别吃,特丽莎嬷嬷说,吃了会肚子疼的!”

子夏心想,这是个傻瓜。然后,她看见丁香从裙子的小兜里拿出了两片饼干。圆圆的西洋饼干,还没有丁香的小手一半那么大,但却是那么的精巧,微黄的表皮微微拱起,上面整整齐齐地戳着几排小孔。

几乎是眨眼间,子夏已经把饼干抢了过来,塞进了嘴巴里。枣子的酸苦还在唇齿间萦绕,饼干的酥脆甜香让人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丁香显然有点儿被吓到,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嘴角一弯,微微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是凉凉的,甜丝丝的,细细的眉眼像被水洗过似的。

子夏迷惑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这样笑?然后她低下头,看见了自己那腻满了污垢的手,闻到了耳边油腻胶结成条的头发散发出来的瘟臭。

丁香就在她面前站着,她的手垂在朴素的白裙子旁边,那手臂虽然也很细瘦,却干净白皙得像一根花蕊。

远处传来修女们的诵读声:“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万物都是借着他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借着他造的。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

子夏猛地抓起丁香的手臂,在她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在丁香哭叫出声的时候,子夏已经三脚两脚蹿上了围墙,翻了出去。逃走之前,她并没忘了把那串枣子带走。

2

枣子完全成熟的时候,子夏被一个嬷嬷带进了修道院。她还是穿着那件快烂成布条的褂子,光着脚,头发桀骜不驯地蓬着。

人们窃窃私语说,这孩子的母亲是个暗娼,生了没救的病,悄悄寻了死。孩子半夜醒来,看见有个黑影在房檐下晃。

修女们给子夏洗了澡,因为她身上长满了虱子,她们把她的头发全剪了去。刷洗干净后她穿上孤儿们都穿的麻布衣裤,皮肤黝黑,门牙裂开一道黑缝,浑身散发着一股消毒粉的味道。

没人愿意和她说话。丁香也不愿意,她手臂上的牙印已经消失,但是被咬的疼还记得。

开始的一段时间,子夏很安分,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孩子们祈祷、吃饭、念书做功课,到院子里去玩耍,隔着墙看教会女子中学的女孩们嬉闹,星期天到大堂做礼拜。子夏只是看着,既不参与也不捣蛋。尽管如此,人们看到她混在女孩子中,仍然会觉得很刺眼。她走路匆忙,脚步沉重,显得又古怪又冒失。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她的背都拱着,无论修女嬷嬷提醒她多少次都改不过来。吃饭的时候,她总是会把调羹掉落在地上,或者把汤洒在桌子上。她衣服的前襟上,总是会有很多污渍。

人们对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的爱心,是有时间期限的。等这个期限过了之后,她的缺点就显得特别的刺眼。

“子夏,把你的背挺直!”

“子夏,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站到最后面去!”

“从没见过你这么邋遢的女孩子!”

子夏的脸上从来没有露出过别的女孩被训斥时那种羞耻和难过的表情,她总是冷冷地、无动于衷地听着,脸上那些过于锐利和僵硬的线条,让她的沉默变得像顽石一样令人憎恶。

谁也不理她。只有丁香在子夏被责骂被罚的时候,会投过去不安的眼神。而每一次,子夏都会恶狠狠地瞪回来,吓得丁香慌忙低下头。

修道院收养的孤儿中,丁香并不是长得最漂亮的,但却是最惹人喜爱。她爱笑,笑的时候小鼻子会皱起来;她也会做错事,但是用不着别人责骂,她已经羞愧得眼圈发红,泪光泫然。每次修道院的修女去富人那里募捐,要带上孩子的时候,总是会挑上丁香。她清爽的头发,蔷薇花一般的脸颊,总是那么楚楚可怜,不用说话,就能让人的心柔软下来。

丁香是唱诗班十个女孩中的一个,礼拜天,她们穿上镶着蕾丝花边的白色袍子,戴上黑色的领饰,在大礼堂为人们唱赞美诗,她的声音混在众人的声音里,几乎一点儿都听不见,但是她的笑容却最纯洁甜美。

“小贱人,马屁精,装可怜!”子夏心想。

子夏并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人。

孩子们在一起学做针线活,小剪刀不见了,利蓓硬是说丁香拿的。

“我明明看见是你拿了。”

“就是你!”

“一定是你!”

小女孩的目光里,有不动声色的默契,在针对某一个人的时候,马上会结成同盟。

有几个女孩和丁香很要好,但是没有人替丁香辩解。

丁香一声不响,小脸微微一动,泪水就滑过睫毛,溅落在地上。

子夏突然走了过去,一头撞在利蓓的身上。她这一下又突然又凶狠,把高过她一个头的利蓓一下子撞倒在地。利蓓的脑袋磕在了柱子上,蹭出血来。

利蓓顿时大哭,其余的女孩都惊叫起来。

“嬷嬷,嬷嬷,子夏打人了!”

嬷嬷用藤条一下又一下地抽子夏的手,每打一下,丁香的肩背都会情不自禁地抽搐一下,好像那藤条是抽在她身上似的疼痛。但是子夏一声也不吭,既不认错也不求饶。

子夏被罚跪在神像前思过。孩子们吃过晚饭做过晚祷,一一上床睡觉了,她才被允许站起来。

大卧室里,灯已经熄灭,只有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子夏脚步蹒跚地走到小床前,看见了丁香。

丁香把一块用纸包起来的面包递给她。这是她的晚餐,她一口也没吃。

子夏接过来,狼吞虎咽地把它吃掉了。

3

子夏的头发长得齐肩了,可是看上去又粗又黑,怎么梳弄都不服帖。就算像丁香那样扎起两根小辫子,那小辫子也跟荆棘一样长了刺。她那双暗沉沉的大眼睛,像是沉淀着什么杂质似的,又执拗又阴郁,无论看谁,都会让人浑身不自在。

上课的时候,神父领着孩子们背圣经:“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万物都是借着他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借着他造的……”

讲完一段后,神父说,你们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站起来提问。没有人提问,一阵寂静后,子夏站了起来。

“神父,自杀的人会下地狱吗?”

神父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怪异,但还是回答说:“圣经教导我们生命的尊严不可践踏。任何人都没有权力轻易地裁决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自杀是有罪的……”

子夏打断神父,又问了一遍:“自杀的人会下地狱吗?”

神父的神色有点不自在了,他说:“自杀的人不能上天堂,但是……”

他话没说完,子夏突然拿起桌上的圣经,将它撕成两半。

那一次,子夏被打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

但是子夏是不知悔改的。此后,她拒绝学习圣经,拒绝祈祷,拒绝做礼拜。连最亲切最慈爱的特丽莎嬷嬷也无法感化她。有一段时间,她几乎天天都挨打,但是后来,神父和修女们觉得这个女孩已经不可救药了,于是把她放弃了。

子夏彻底成了一个异类,无论谁的眼睛看见她,都会嫌恶地把头转过去,除了丁香。

丁香总是微垂着头,默默地为她难过着。虽然她们之间从来不说话。

又一年秋天的风,窸窸窣窣地吹过树丛。白枣树上,枣子已经长得又大又饱满,孩子们走过树下,有时候会偷偷摘几个枣子,塞在小兜里。只有子夏会光明正大地爬到树上,把枣子撸下来用围裙兜着吃。

大多数时候,也没什么人去告子夏的状,因为子夏虽然长得瘦小,打架却凶狠,而且睚眦必报,谁欺负她,准会被她逮到机会狠狠掐一把或者咬一口。告到嬷嬷那儿去,顶多不过一顿打,或者关小黑屋,反正她已经被打皮实了。

丁香有的时候会在小床的枕头下发现几颗鲜艳欲滴的枣子。她会悄悄地在被窝里吃掉,然后替子夏和自己向上帝忏悔。

圣诞节,南京城的各国大使、领事,还有各方各界的达官显要,都来教堂听布道,听女孩用娇嫩的声音唱着颂歌。孩子们跟着修女,成天擦拭桌椅和地板,擦拭枝形的金属窗框和彩色玻璃。每次举行布道的时候,她们还要换上熨烫得很平整的袍子,静静地坐着或者站着,用她们明亮的眼睛,和烛光一起点缀教堂里那洗涤灵魂的宗教气氛。

子夏从来不参加。有的时候,她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一个人坐着。有的时候,她也会偷偷躲在幕布后面看,然后默默走开。

与那些白色的天使相比,她像是个不容于天堂的小恶魔。

旧历新年的雪让修道院变得十分宁静。女子中学已经放假,墙那边只有皑皑白雪。雪好像吸收掉了大地上所有的声音。女孩们开始想家想亲人,彼此抱在一起,饮声啜泣。丁香想起死在逃荒路上的父母,那些要饭、爬火车、吃草根树皮、被狗追咬的经历,哭得尤其凄切。

子夏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大人,一个小人。大人和小人手牵着手。然后她又用力把画跺烂。

4

元宵节,几个修女领着孩子们在街头散发油印的传教单子。为了能让街上只字不识的人看懂,传教单子上的画比字多。

天逐渐晚了,一盏一盏的灯笼亮起来了,街头也变得十分热闹。夜色掩去了地上的泥污和残雪,灯光落在人们的蓝布褂子和灰扑扑的袍子上,蓝布变得老旧,有了洗净沧桑的诗意,灰袍上陈年的污渍像一朵朵绽开的古铜色的花。

这个地段比较龙蛇混杂,修女们大多不善与穷苦人打交道,所以只是在路边干净的地方站着,像牧羊人一样任凭孩子们跑来跑去发单子。

人越来越多,散出去的孩子渐渐管束不住。街道两边都是小摊子,卖什么的都有。各种各样的灯笼、瓷娃娃、风车,招惹着孩子们的眼。卖艺的人在街头说相声、说书、唱曲子、演皮影,周围人头攒动。而孩子们的脚步,也被糖人、面人和糖炒栗子的香味诱引着,走向更拥挤的地方。

丁香开始还和几个要好的女孩在一起,人流挤来挤去,她个子又小,胆子又怯,被裹挟着往前走,不小心摔了一跤,等爬起来后,一个熟悉的面孔都看不见了。周围都是人,密密麻麻的人,密密麻麻的脸,密密麻麻的灯照着步履纷纭。每个人都挨着她挤着她,人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冷漠地移开。叫卖和呼喝的声音,像剥落的碎壳一样四散开来,最后变得寂静无声。在丁香惊恐的眼睛里,世界变成了黑白两色,每一个飘过身边的影子都坚硬如铁,伸出手去就会被碰得血肉模糊。

有人在摇她。

“丁香!丁香!”是子夏。子夏的手抓着丁香的手,抓得很疼。

声音又回来了,颜色又回来了,人身上的腌臜味和吃食的甜丝丝的香味,都回来了。

子夏拉着丁香,蛮横地顶开成人的腰和腿,给自己开出了一条道来。丁香惊讶地看着子夏,好像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样,她有大而深的眼睛,和倔强的、棱角分明的嘴巴。丁香忽然笑起来。

子夏拉着丁香在路边的馄饨摊前停住了脚步。她移过一张深褐色的条凳,示意丁香坐下来,大声招呼要两碗馄饨。丁香的心里再清楚不过,子夏和她一样,口袋里一个铜板都没有。但是她看着子夏,又觉得她一定有办法。

卖馄饨的老人在描了兰花的粗瓷大碗上撒上葱花,搁上一丁点儿的香油,又用爪篱从热气腾腾的大锅里舀出馄饨,抖进碗里,浇上乳白色的汤水。那随着热气蒸出来的葱香和肉香,吹拂在人脸上柔柔的,像梦一样。

丁香小口喝着汤,她侧过脸,看着子夏大口大口吮吸着馄饨。板凳上坐满了人,大人小孩都有。在灯光下,小孩子的脸红彤彤的都是喜气。丁香心里乱糟糟的,担心找不到别的同学,找不到嬷嬷们,找不到回去修道院的路……但是看着馄饨皮在汤碗里舒展,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只想就这么坐下去,坐下去……

“子夏,你有钱吗?”丁香小声说。

“没有。”子夏镇定地舔着勺子上的残汁,说,“等下我说一二三,我们就一起跑。”

丁香吓了一跳,说:“不行!这是不对的!主说,我们不能……”

周围人的目光汇聚过来,卖馄饨的老人也停下了满是皱纹的手。

子夏站起身,脱下罩衣,放在桌子上。

“再换四个烧饼!”子夏说。

5

子夏回去就挨打了。丁香也被打了,尽管藤条落在她身上比落在子夏身上的要轻得多。

她们被关进了小黑屋里。这是修道院一个很隐蔽的地下室,没有门,从天窗上降下一个绳梯。收了绳梯,木板一关上,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丁香从来没有被关进来过,她双手和背紧贴着墙,呆呆地站了很久,又缓缓蹲下身,双手抱胸用下巴顶着膝盖,蜷起来像一只猫,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在黑暗中找到立足之地。

“子夏,子夏。”丁香哽咽着说。

“我在这儿呢。”子夏说。

丁香摸索着伸出手,等碰到子夏的肩膀时,她松了一口气,紧挨着她蹲着。

虽然害怕,但是一整夜没睡觉,又徒步走了很远的路,两个人都已经很困了,没过多久,丁香就靠在子夏肩上睡着了。在梦里,她看见了一个更小的丁香,衣衫褴褛,脚上都是血泡,扯着娘的衣角站在路边。娘背着一岁大的小弟弟,满面风尘,对着路人苦苦哀求着:“买下我女儿吧,别看她个头小,她会做针线活,会烧饭洗衣服……”

娘最终还是没有把女儿卖出去。弟弟死的那天,她们走到了一条大河边。河面上漂着一层薄薄的冰凌,一只破旧的小木船冻在岸边。真冷啊,那么冷那么冷,冷得胸口一丝热气都没有了。娘一直向着河里走过去。丁香懵懵然地跟着走,但是忽然间,她明白了娘要做什么。

“我不要死。娘,我不要死啊。”丁香浑身哆嗦着,牙齿发着抖。

水已经到了丁香的腰,下半身冷得像刀子在割,像针在扎。她拼命挣扎着,却被娘死死地抓住。

她哭叫着,一声声地叫着娘,娘的脸灰白灰白的,刻在灰蒙蒙的天与地之间。

突然间,娘倒在了冰和水之中,溅起的水花泼了丁香一头一脸。以后的许多年,丁香都搞不明白娘是怎么倒下去的。

自杀的人会下地狱吗?

丁香看着娘顺着水缓缓流去。长长的命运,缓缓流动的忘川。

丁香哆嗦着从梦中醒了过来,黑暗中,看不清任何东西,没有窗户,没有晨曦,没有挂在墙上的十字架和修女们爱抚一般的祈祷声。

“子夏!子夏!”

“我在这儿呢。”子夏说。

丁香把脸埋在子夏的背上,呜咽着:“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只是黑而已啊。”

只是黑而已啊。黑得像沼泽,像冰冷的水底,因为看不见,所以心里的恶魔一个个从坟墓里爬出来。

丁香一声不响,只是喘息得越来越吃力,像一条失水的鱼。

终于,她撑不住了,哭出声来:“子夏!子夏!”

“你可真烦人,”子夏说,“老是哭个没完。”

丁香竭力想屏住啜泣,但还是不住地抽噎,抓着子夏的一条胳膊不肯放。

“你放开啦!”子夏说。

丁香不放,就算被子夏咬,她也不放。

“我拿一下东西,你先放开。”

子夏掏出了一盒火柴,在墙上擦燃了一根。蓝色的小火苗从木梗上喷射出来,跳动了几下,变成了幽幽的红色,落在丁香眼中,像万道曙光。火苗静静地燃烧着,燃烧着,靠近子夏的手指才逐渐萎谢,变成了一条红色的余晖,又散成了几点火星,消失不见。

丁香跪在地上,仰望着这小小的神迹。

“从馄饨摊拿的。”子夏说,“我那件衣服,怎么可能只值两碗馄饨和四个烧饼?”

6

子夏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翻墙逃走的。那时候她们都已经十岁了。这两年,子夏的个子抽得非常快,看上去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她说,她能养活自己了。她问丁香要不要和她一起走。丁香摇了摇头。她舍不得子夏,但是更舍不得严厉而安宁的修道院和慈爱的特丽莎嬷嬷。

十二岁那年,丁香被一位英国外交官收养。外交官姓乔纳森,是一个年近五十的鳏夫,长年在南京工作,府邸是一座很小、但非常漂亮的花园洋房。乔纳森先生有一个叫简的女儿,正当豆蔻年华,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小美人,刚刚从伦敦来到南京,因为离开了熟悉的生活环境,还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所以乔纳森先生想收养一个女孩做简的伴侣。

乔纳森先生原本希望找一个比简年长的女孩,但是自从简在修道院见到了丁香,他们就喜欢上了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车子开出修道院的时候,丁香脸颊上的泪痕还没干。她回过头,看见女孩们站在门廊下羡慕地望着,特丽莎嬷嬷和其他修女纷纷在胸前划着十字,为她祝福。

在乔纳森先生家,丁香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里面有一张精巧的洋铁小床,上面铺着蓝底带小花的床单和被褥。窗口是朝向花园的,在夜晚,还能看见月亮。那是简精心为她准备的。简还给丁香准备了许多新衣服,那些柔软的织物散发出来的清香,让丁香的心像一朵花儿一样悄然绽放。

那几年的光阴,每一天都过得很慢,但是每一年都过得很快。闲暇的时光,丁香每天早上起来,去花园里采撷最美的蓓蕾,插进花瓶里送到简的房间。这时候简大多还没起床,她们坐在床边亲密地说话,她给简梳头换衣服。早上的时光她们总是在吃早餐和闲聊中度过。简会给她讲昨晚宴会上遇到的少年和美女,她们会一起讨论爱情小说里的情节。她们有许多女孩子的小趣味小笑话,在缝制衣服、绘画、弹钢琴唱歌和下棋的时候分享。下午茶时光,她们坐在花园的长廊上,闻着微风吹来的一缕缕芳香。

出门访客或参加宴会的时候,简常常带上丁香。在南京的社交圈里,人们已经熟识了这个文静清秀的女孩。她总是穿得比简素淡,就像一件精美而恰当的饰品,点缀着简的美貌。她的话很少,只有当谈话逐渐稀落的时候,才会恰当地说上那么一句两句,让气氛又悄然活跃起来。

乔纳森先生对丁香也十分慷慨,从来不吝惜在衣食上的开支。逢年过节,他总不会忘了给丁香送上精美的礼物。在父女俩闹别扭有矛盾的时候,丁香担当的是调解的角色。她比简谦逊,善解人意,所以乔纳森先生渐渐习惯了向丁香倾吐烦恼,慢慢地,丁香变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角色。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女,丁香对自己说,应该满足并感恩。但是有的时候,当乔纳森先生在书斋里研究他的中国文物,当简在初恋的甜蜜中熟睡,丁香会走到花园里树木最茂盛的角落,静静地感受着自己锦缎一般的少女时光,并茫茫然生出无限的悲伤。

子夏在哪里呢?她是不是在南京的哪一个角落里呢?她有没有长高,能不能吃饱穿暖呢?丁香惘然地想着。

7

日军临近的消息,已经像阴云一样笼罩在南京城的上空。第一颗炮弹落在了附近的街上,简吓得惊声尖叫。丁香和简一样害怕,但是在简面前,她还是竭力装着镇定的样子,扶着简躲到地下室去。轰炸的声音此起彼伏。等警报解除,街道还是街道,房子还是房子,但已经是一副历经沧桑的样子了。

乔纳森先生带着简和丁香,连夜搬到了更为安全的租界区,寄住在一个熟人的家里。接下去的几个星期,是一段兵荒马乱的光阴,各国使团、外资公司的工作人员,都纷纷撤离南京。在街上,到处都是收拾东西准备逃难的老百姓。

乔纳森先生因为职务之累,不得不多留了一段时间。他曾想把简先送回伦敦,但是简坚持要和父亲在一起。丁香也知道,和简相恋的那位法国青年还在南京,如果简回了伦敦,他们相见的机会就会变得很渺茫。

报纸和电台里每天都发送着国军将誓死保卫首都的消息。舞会上,简穿着雪白的晚礼服,像优雅的天鹅公主一般和那位英俊的法国王子翩翩起舞。周围都是强颜欢笑的人们。也许大家都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的聚会了,所以于彬彬有礼之中显出几分癫狂。白兰地、葡萄酒、威士忌,大杯大杯地斟满了高脚玻璃杯。女士们身上满满当当的都是珠宝首饰,男士们则高谈阔论,开怀畅饮。丁香和往常一样,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用金银丝线编织着一条围巾,直到中年男士向她走过来。

丁香在修道院时就和他认识,他姓拉雷尔,是一位美国医生。据说他家世很好,在美国有一番产业,但是为人却有点儿古怪,说穿了,是一种牛仔式的桀骜。在那些上流社会的宴会上,大多数人看见丁香都会顺带着对她微笑,只有拉雷尔医生会走过来,认真地和她聊上几句。

拉雷尔医生很直接地说:“他们准备带你一起去英国吗?”

丁香点了点头。简说过要带丁香走,乔纳森先生也承诺会把手续办妥。

拉雷尔医生说:“英国现在局势也很紧张。不管怎么样,总比留在南京好。”

丁香说:“医生,他们都说南京能守住。”

“别听他们胡扯,南京早晚是要沦陷的。”

“那您呢?您要回美国了吗?”

拉雷尔医生笑了一下,说:“我嘛,我来中国已经八年了,在香港住过,在上海待过,在北平也工作过一段时间。上帝对我一直很慷慨。打仗的时候,总需要有人来照料伤员的。我会留在医院里。”

丁香望着略显不修边幅的医生,心里懵懵然有点感动,眼圈也红了。

拉雷尔医生说:“来,和我跳一支舞吧。”

丁香起身,和拉雷尔医生跳了一支华尔兹。她舞步青涩,个子只及医生的肩膀,但是这支舞却让她感到很温暖,因为医生以一位年长者对少女的关怀和爱护在和她跳舞。

回去的路上,简伏在丁香的肩头啜泣了很久。她的泪把丁香的丝质晚礼服洇湿了一大块。此时此刻,她是那些关于战争和爱情的纯美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是乱世中肝肠寸断的佳人。

丁香轻轻抚摸着简的背,汽车行驶在夜色中。一个关卡到了,有人过来检查通行证。车窗外,一队刚刚从北方撤下来的士兵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过。

有那么一刹那,丁香以为看见了子夏的影子,但是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只看见一些步履蹒跚的背影。

8

子夏的棉衣上破了许多个洞,她没事又经常去抠,结果越抠越大,棉絮从绽裂的地方飘出来。

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因为个子长得高,说话粗声大气,充得上是个变声期的男孩。她混进军队里已经半年多了,一直没有人发现她是女孩。

军队里没有别的好处,就是有饭吃,外加死得快。

十二月的风吹过河滩,冷,真冷。城阙和楼宇之间,冒起一股股黑烟。战俘队伍前面,有人的速度慢了一些,一个日军士兵过来就是一枪。

人群向前蠕动,天色阴翳,云封堵着天空。在他们的身后,留下了绵延数里被血染红的河滩。

入夜后,他们被驱赶到废墟中间的一块空地上。日军好像仅仅是让他们在这里待着,不提供任何食物。整个晚上,不时有零星的枪声穿来。子夏身边有一个士兵肋下中了子弹,发起了高烧,一直在不停地呻吟。子夏曾想给他弄点儿水来,但是这空地上的数千名战俘和平民在视野里绵延成一片,使她明白这只能是徒劳。在又冷又饿中听着这垂死的呻吟,让人脑子发胀发痛,恨不得直接把他掐死。下半夜的时候,子夏对他的仇恨几乎超过了鬼子。天明时分,他终于停止了呼吸,好像一根被拉得太紧的弦“嘣”的一声断裂了,死者那张苍白的脸在一瞬间干瘪下去了。

子夏想把他身上的棉制服脱下来穿上,因为那件比她身上这件好得多,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干。她坐在那具尸体旁边,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每死一个人,都有一些东西跟着死去了。

从一个空旷而辽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凄哑的惨叫。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世界像被割肉剔骨了一般贫瘠而干净。四面八方的枪口对准了这些放下武器手无寸铁的人们。

他们要杀人了。子夏知道。要杀干净这里所有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总是可以想办法活下去的。

人群起了一阵**,机枪手对着**的人群扫射,有效地阻止了人们的四散奔逃。被扫射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无数尸体组成的狰狞的伤口。跑在子夏前方的一个人栽倒了。当人群再次挤成一团的时候,另一个年轻的士兵靠着她的肩膀慢慢滑倒了。

灰蒙蒙的初阳,把子夏砌在人墙里。四面八方都是人,密不透风。日本人开始有条不紊地屠杀。为了不浪费子弹,他们让一批批战俘在空地上挖坑,再一批一批地活埋,坑杀。

子夏并不是唯一一个跳河逃生的人。子弹在水里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弹道痕迹,血花在水中绽开,伴随着一具一具浮出水面的尸体。她是江南河流密如蛛网的水乡长大的孩子,可以长时间潜在水下而不上去透气。浑浊的水把她包裹起来,冰冻了她全部的感官。

9

丁香提着一个皮箱,走在人马纷乱的大路上。比起远处的爆炸声和枪声,街上的拥堵和人心惶惶更让人心惊胆寒。路两边的店铺都已经人去楼空。地上遍布着各种杂物和尸体,一个孩子站在路的中央,正放声大哭。

直到乔纳森先生和简离开南京的前夜,丁香才知道专机上只给他们留了两个座位。因为不能带丁香一起走,简流下了痛苦的眼泪。但是丁香却比她预想的要平静得多,只是说:“没关系,你们多保重。”

整个晚上丁香都没有睡觉,一直在帮简整理行李。其实简不可能带上那么多的东西,但是丁香还是坚持把她所有的物品都有条不紊地归置好,打成包。

简坚持不让丁香去送他们,但是丁香还是去了。在机场,她看见了简的法国恋人,带着行李,和简上了同一架飞机。

分别的时候,丁香表示了对乔纳森父女俩多年照拂的感激之情。

简给丁香留下了许多钱,还告诉丁香,她托付了一些留在南京的朋友照顾她。但是丁香明白,钱眨眼会变成废纸,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看在简的情面,大难到来之时,她唯一的选择就是独自去逃生。

丁香去了修道院一趟。修女们已经带着孩子们逃走,只留下一个看房子的老人。老人眼睛里蒙着白翳,不停地嘀咕着自言自语。

最后,丁香决定去找拉雷尔医生。如果可能,她可以在医院里做看护,帮着做一些杂事。但是距离医院不到几公里的路,却因为拥堵而寸步难行。

一路上,她反思了自己那异乎寻常的平静。她想到她和简曾经那么多次相偎相依,听她倾吐内心的秘密,和她度过那么多美好的时光,情同姐妹,形影不离,原来所有的情分加起来,也不过如此而已。她明白,一直都明白。

但是真的置身于兵荒马乱的逃难路上了,丁香还是难以抑制心里的悲伤。环视周围,全是不认识的人,冷漠的脸,慌乱的眼。她好像又回到了童年那个元宵之夜,被拥挤的人群推着挤着,被困在一片寂静的黑白色中。

“丁香!”

有人在叫她,那声音像是从时间的深处飘来的,那么熟悉,那么陌生。

“丁香!丁香!”

是子夏!丁香的心怦怦地跳着。是子夏!真的是子夏!

“子夏!”她大声喊,“子夏!”

子夏在一辆破旧不堪的货车上。货车车厢里全是人,她已经脱掉了国军的棉制服,穿着一件脏污的灰袍子,满头满脸都是泥灰。

货车在逃难的人群中横冲直撞,行人要是不及时躲开就会被撞飞。子夏大声喊:“停车!快停车!”

车子没有停,一旁的人怒气冲冲地吼起来:“你他妈想找死啊?停车?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子夏已经不顾一切地从人堆里爬到车边,从上面跳了下来。她重重栽倒在地,又迅速爬了起来,向着丁香飞跑过去。

丁香扔掉了手里的箱子,和子夏紧紧拥抱在一起。

10

外国人在南京设立了一个安全区,那几天,有二十万人逃往安全区避难。但是子夏和丁香没能抵达那儿,路上就遇到了日本兵。

这是一间民房,主人已经逃走,只剩下空空的四壁和桌椅箱笼。屋子里没有米,丁香在墙角发现了一些已经发霉了的芋头。外面不时传来枪声和尖叫声,她们怕烧火冒烟会引来鬼子,所以只是把霉烂的部分削了去,切成薄薄的片,一片片分着吃了。

丁香问子夏,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子夏说她做过报童,给人擦过皮鞋,在纱厂里待过,后来混进了军队里。

“其实到哪儿都差不多。”子夏说。

丁香看着子夏头皮上手臂上一块块发紫发青的疤,子夏小的时候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没有落下这些疤。

“我常常在那棵白枣树下等,总觉得你会从墙外爬进来。”丁香说。

“你们把整本圣经都念下来了吗?”

丁香点点头。

“背一段给我听听吧。”

丁香有些诧异,童年的子夏当众撕掉圣经的一幕仿佛还近在眼前。也许是在外漂泊的经历让子夏驯服了。

丁香轻轻地背诵:“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万物都是借着他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借着他造的。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在门户紧闭的房子里,时间始终处在黑夜和白天的交界。丁香的声音柔婉细腻,那些大气磅礴的语句,在她的声音里像泉水一样叮咚叮咚地响着,淌着。

子夏猛地跳了起来,有人在撞门,在用日语呼斥,尽管那声音还在巷子口,但很快就会延续到此地。

子夏爬上墙,把丁香也拉了上去。小时候的丁香是个爱哭鬼,但是现在她虽然显得有些笨拙,但一点没有哭闹的意思。

哀求和哭泣的声音,从墙的那一边传来。那声音太凄惨太柔弱,扎得人心里像有一把锯子在锯,无数个细细的尖齿,拉出一团血肉模糊。

子夏从墙头望去,看见一个日本兵在院子里撕扯着一个女孩,女孩还很小很小,完全只是一个孩子,打扮成男孩的样子,拼命地挣扎着,像一只被握在掌心里挤压的鸽子。

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头上冒着血,手里拿着一把菜刀,从屋子里撞了出来。他显然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跌跌撞撞没跑出几步,一声枪响,他就栽倒在地上。

丁香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不行,不行,不能就这么看着。但是恐惧像一只巨大的手掌,重重压在她背上,让她不能喘息。

在她恍惚间,子夏已经跃下了墙壁,对着循声转过头来的日本兵说:“放开她。”她停了一下,把衣襟掀开,说:“我是女的。”

11

丁香的手里全都是血。直到看见那个日本兵扭曲着躺在地上,脑袋歪在汩汩流出的血上面,眼睛翻出死白死白的颜色,她还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被杀死的。

小女孩缩在墙角里,发了疯似的战栗着。突然,她“啊”的尖叫一声,从门口冲了出去。子夏的脸上也淌着血,丁香突然像是力气被抽空了一样,嘶哑地说:“子夏,你没事吧?”

子夏的目光却盯着丁香的腿,丁香低下头,看见腿上出现了一个血窟窿。

外面又是一声枪响。丁香心头一凉,是小女孩!

四五个日本兵正从街上走来,女孩倒在地上,已经死去。走过那具小小尸体的时候,有个日本兵踢了一脚。其中一个人说了一句话,其他的人立刻狺狺地笑了起来。

那些笑容,肆意而荒诞,在丁香的眼睛里颠倒过来。世界都颠倒过来了。丁香头朝下被子夏扛在肩膀上,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只听得到子夏拼死攀爬和奔跑的声音,只看得见地面在摇晃,在震动。

子夏摔倒了,连同丁香也一起狠狠地撞在地上。子夏又爬了起来,再度把丁香拽起来。

无论多么像男人,子夏都只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十七岁的、花一样的女孩子。

“你跑吧,子夏。”丁香恳求着,“别管我了,带着我你逃不掉的。我求你了子夏。”

子夏又一次摔倒的时候,丁香晕了过去。

子夏是爬着把丁香拖进门的,然后用脊背把门顶上了。很久以后,这个街区寂静下来了,屠杀的声音渐渐沉落下去了。

借着微弱的光,丁香的脸苍白如纸,嘴唇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子夏撕开她的裤管,那颗子弹还嵌在丁香的腿上。血流不止。子夏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了几根布条,把丁香的伤口包扎了一下。感觉力气恢复了一些,她又把丁香抱起来,放在屋里的一张躺椅上。

一片冰冷的东西落在子夏脸上,她抬起手抹了一把,是雪。雪不断地落下来。南京是一座陷落到地平线以下的城市,南京已经不存在了。

12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丁香醒了过来。随着神智的清醒,一直在梦里隐隐作痛的伤口渐渐痛得让人忍无可忍。她坐起身,解开绑着伤口的布条,那里已经不流血了,但是肿起了一大块,创面发炎化脓,像拱起了一座小火山。

一盏油灯燃烧着,发出吱吱声。她环顾四周,不由得叫出声:“子夏!”

这声音是如此的嘶哑,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子夏在油灯的光圈后面挪了过来,她端着一碗水,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剪刀。

“你醒了。”子夏说。

“子夏,我想喝水。”

子夏把碗递给丁香。水里带着点怪味,但是丁香顾不上讲究,一口喝干了。

“这里是?”

“修道院。”

她们又回来了。她们从墙头、从修道院的大门走了出去,去寻找自己的生活。现在她们又回来了,在受惩罚的黑屋子里。

长大之后才发现,这里这么狭窄和低矮。只要站起来抬起手就能翻开上面的地板。小小的位置只放得下一床铺开的被子。

子夏说:“你忍着点儿,我把子弹挖出来。”

丁香哆嗦了一下。“不挖出来,你的腿会烂掉,你会活活烂死。”子夏说。

丁香悄没声息地坐着,像小时候强忍着啜泣待在黑暗中。子夏已经把剪刀用油仔细擦过,放在油灯上烧着。

剪刀在火苗的烘烤下开始发出暗红的光。子夏用绳子捆住丁香的手和脚,又给她了一角被子,说:“咬着。”

尽管全身都做好了迎接疼痛的准备,痛楚还是来得猝不及防。拼命抽搐、翻转、躲避,当痛苦达到顶峰的时候,丁香真的以为自己会活活痛死过去。

子夏挖出了子弹,把伤口重新绑好,丁香一张清秀的脸密布着冷汗。子夏以为丁香已经晕过去了,但是没有,她只是紧闭着双眼,从眼角淌下泪来。

子夏把一碗粥放到她嘴边。稀薄的粥在肚子里像将熄未熄的火苗,只是吊着命而已。在那之后的几天,她们的命都吊在这薄薄的粥上面,将熄未熄。

这个冬天特别的寒冷。窗外有一阵没一阵地下着雪,还没积起来就化了。雪水、淤泥和血污混合在一起,变成了隆冬的底色。寒冷无法浇熄屠杀者的热情,在南京城的角角落落,刺刀将幼童的肚肠剖开,柴油将无辜者浇湿,烈火在焚烧……一场狂欢者的盛宴。

子夏擦燃了一根火柴。火柴发出微弱的红光,给子夏黝黑的脸染上了一层金属的色泽。丁香说:“对不起,我真的很没用,老是拖累你,不是受伤,就是生病。”

子夏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丁香笑了笑。

子夏说:“我从没想到,你也会杀人。”

那么,那个鬼子是我杀的?是我用菜刀砍死的?丁香想。

丁香一直在发烧,在慢慢地,慢慢地被烤干。连抬一下手,她都会痛得冒出汗来。

“自杀的人会下地狱吗?”丁香说。

好一会儿,子夏都没有说话。但是突然地,仿佛不可遏制似的,她们大笑了起来,笑得喘不过气,笑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人间都已经变成地狱了,地狱有什么可怕的?

“没关系,我死之前,一定会先杀了你。”子夏说。

13

子夏离开已经多久了?丁香想。好久好久了。真的好久好久了。她不该给子夏讲她在乔纳森先生家的生活,不该跟她提起拉雷尔医生,更不该放她走。她应该死死地抱着她,用指甲把她的皮肤拉出血,用牙齿咬她,阻止她离开。

之前,她也离开过许多次,找水、找吃的、找能照明的东西。回来后,她会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长时间一言不发。丁香问她看见了什么,她什么也不说。

她会不由自主地摇晃着上身,像**似的,越摇越厉害。她会在梦里大声地哭泣。

她说:“丁香,再给我讲讲那些舞会吧。”或者,“丁香,再唱一段赞美诗吧。”

于是丁香轻轻说着,唱着。

丁香擦燃了一根火柴,用手笼着那小小的火苗。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干涩地说不出话了。但是心里还是默默念着:“……太初有道……道就是神……生命就是人的光……”

阳光从树梢照下来,吸饱了绿叶的凉意,碎碎点点地洒落在草地上。子夏和丁香静静地躺在阳光里,阳光使她们的麻布裙子变成了纯白色,紫色的花在她们周围绽放,蝴蝶在飞,鸟儿在叫……成熟的枣子一个个落下来,啪嗒啪嗒地落在她们的衣裙上……

拥挤不堪的医院里,两个穿着脏污的白大褂的人快速地穿过空气污浊的二楼过廊。一楼的大堂躺满了病人,灰灰白白的被单,像大地上打了许许多多的补丁。

“她坚持要见您。”年轻的看护说,“她一直在叫,拉雷尔医生。”

看护掀起布帘。尽管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惨象,但是拉雷尔医生还是猛地脚步一停。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缓缓走到那张手术床前。

“我是拉雷尔医生。”

女孩已经处在濒死状态,声音很微弱,但是很清晰:“丁香……在修道院里,去救她。”

看护拿给拉雷尔医生一张纸条,上面有用血画出来的寥寥几笔:“她画的,修道院地下室的所在。”

女孩看着拉雷尔医生。那双眼睛又黑又大,像沉着许多黑夜的碎片似的,从黑中迸发出光来。

拉雷尔医生点了点头。

女孩眼睛里的光芒逐渐消失了。十分钟后,一个杂役把她的尸体送进了停尸间。几个小时后,七八具尸体垒叠在一起,被车子拉到一片空地上,放进一个已经挖好的大坑里。在空地的另一侧,还有几个人在不停地挖坑,一车车的尸体排成长队而来。

地板被打开的一刹那,光亮像有形的物质,流泻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堂。

光亮中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把她抱了起来。光在流动,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

“子夏,子夏。”丁香轻轻地呼唤着。

“我在这儿呢。”子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