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时间之塔

1

守夜人

他们说,爸爸是喝醉了酒,失足从桥上掉进塞纳河淹死的。这鬼话我一点儿也不相信。首先,我爸根本不是酒鬼,从来没有喝得醉醺醺过。其次,尽管他伤了一条腿,但是他会游泳而且水性很好。

我知道,爸爸是被恶魔杀死的。在他坠河的那座桥上,我捡到了一根黑色的羽毛。羽毛坚硬如铁,闪耀着金属的光泽,那一定是黑天使留下的。黑天使杀死了爸爸,杀死了巴黎的守夜人。时间之塔失去了守护者,魔族就会大举入侵。当我迫不得已把这个秘密告诉警察时,警察只是对着我捧腹大笑。

所以说大人们都是很笨的,你简直没有办法跟他们讲真话。

早上起来,我收拾了几件衣服,拎着箱子走出了我们租来的屋子。房东太太给了我一个夹着煎蛋和肉松的面包,用她那张扁而阔的脸在我两颊上用力蹭上了一层香粉,这才放开了我,用手帕擦着眼泪说:“再见,亲爱的莫森宝贝。”

从这里到索菲姨妈家,要穿过大半个巴黎,电车在街上驶过,我没有上车。我决定慢慢地走,把经过的每一座钟楼都研究一遍。

爸爸说只有守夜人才有资格知道时间之塔的所在。那么如果守夜人死了呢?下一任的守夜人就知道了。万一下一任的守夜人不知道呢?不会的,他一定会知道。

我从一座座装饰有钟面的高楼下走过,时间的声音从那些齿轮里传出来。一些钟走得清脆而悦耳,像一首欢快的钢琴曲,有些走得低沉而喑哑,就像大提琴在演奏忧伤的旋律。整个城市远远近近的钟都在咔嚓咔嚓地运转着,组合成一场华丽的交响乐。

太阳渐渐升高,大楼的影子慢慢变短,抬着头让人有眩晕的感觉。

林荫道上,人们悠闲地在红底黑色的纳粹军旗下喝着咖啡。一对巡街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子从路上走过,用皮靴后跟敲打着路面。早在三年前,街上所有犹太人开的店都关闭了,那些男人和他们的家人都被装上卡车消失不见了。那时候我才八岁,每天都能看见抓捕人的场面,不光是犹太人,还有其他一些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抓走的人。双方不管是抓人的还是被抓的都一样板着脸,一言不发,像齐心合力演着一幕哑剧。

我从来没见过索菲姨妈。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在我印象中,爸爸从来没有带我去拜访过妈妈家的亲戚,他们也从来没有来看望过我们。一年前,我在一张包裹煎饼的报纸上看到了一个正在观看赛马的女人,那女人高大丰满,露着肩膀裹着一件狐狸毛大衣,脖子上一长串钻石项链,显得光彩照人。爸爸说,那就是索菲姨妈。

爸爸说,索菲姨妈很有钱,如果他死了或者失踪了,我可以去找她,否则我就有可能会被送进孤儿院。孤儿院在小说里总是被描写成一个非常阴森恐怖的地方,如果去了那里就会失去自由,对我寻找时间之塔是很不利的。所以,我决定去找索菲姨妈。

我感觉肚子饿了就坐在路边啃几口面包,走走停停,等我找到那条道路整洁宽阔、两边都是花园别墅的桑树街时,天已经黑了。我按照纸条上的门牌号码,看见了一座比相邻的别墅更加高大、更加气派的三层楼房,房前的草坪上点缀着喷泉,玫瑰花开得馥郁芬芳,房子周围停满了小汽车,有音乐从那大开的希腊式立柱门廊下传出来。

这座房子叫蔷薇园。蔷薇园的看门人上下打量了我,目光在我膝盖鼓出两个包的旧灯芯绒长裤和那个破了许多个口子的箱子上停留了很长时间。然后出来了一个衣着整洁挺括的女佣,把我领进庭院。那些被修剪成蘑菇状的树木在灯光下显得又高又大,女佣又长得又高又瘦,我一边走一边有种蒙蒙眬眬的感觉,好像我是小人国的人,一不小心闯进了一个奇异的世界里。

我们绕过门廊,通过侧门走了进去。这是一条灯火通明的过廊,一头通向备餐室,能看到佣人们忙碌地准备各种菜肴和水果,另一头通向大厅,传来柔腻而细婉的歌声。虽然看不见大厅的热闹情形,却有一个个人影被灯光投射到雪白的墙上,鬼影憧憧一般晃动。女佣把我留在过廊靠楼梯的地方,去大厅找索菲姨妈。我依稀看见一个穿着晚礼服的侧影,和低低的、带着厌倦的口吻说出来的只句片言:

“可怜的穷鬼……淹死了……小孩……带他去楼上……阁楼上……快点儿,别让客人看见……”

我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看我。抬起头时,发现楼梯上有一个穿着丝绸睡衣的小女孩,上身压在栏杆上,正低头俯视着我。一看我抬头,她猛地站直了身,把金色的卷发甩到脑后,露出了一脸冷漠的神情,转身消失了。

女佣把我带上了楼,一路上她都在提醒我要遵守这里的规矩,待在房间里不要随便出去,“夫人要等明天有空了才能见你。”她说,“今晚你就睡在这里。”

这是阁楼的一个房间,三角形的房顶压在头上,低的地方女佣要弯下腰才能走过。角落里都是式样老旧的雕花木橱柜,还有一些瓷器和玻璃器皿。女佣特别提醒我,千万不要碰碎了它们,因为那些都是很值钱的古董。房间的一侧有一张床,上面铺了床单,因为警察局事先帮我打了电话,所以那是给我准备的。女佣提醒我洗手间的位置,又重复了一遍“待在这里,不要出去”才走。

真遗憾,她没有问我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幸好还有一小块面包,所以我把它都吃了。我有点儿渴,就打开洗手间的水龙头,用手捧了点儿水喝。然后我坐在床沿上,打量着周围那些刻着繁复花纹的橱柜,和那些成了垃圾的珍宝。最后,我发现了墙上的那扇圆形的窗户,我想把它打开,但是上面的扳手锈死了。我只好用手抹了抹有灰尘的玻璃,开始玻璃里的世界只是灰蒙蒙的一团,慢慢地,变得亮起来,清晰起来。那是一个蓝色的夜晚,下弦月挂在天空,像一片冰雪雕成的羽毛。巴黎是一个酣睡在蓝色夜晚里的城市。我能听见所有的时钟都在滴答滴答地响着,所有的齿轮都在咔嚓咔嚓地运转着,它们郑重而坚定地前行,沿着时间的轨道把城市一寸一寸地拖向未来。渐渐地,就像魔法消失了一样,那个蓝色的巴黎消失了,只剩下了灰尘、污迹和承载着灰尘污迹的玻璃。

我关上灯,躺在**,蜷成一团。

我要赶在黑天使大举入侵之前,找到时间之塔。那时候,我就会是巴黎的守夜人。

2

女巫

早上我被饿醒了,我决定如果他们不给我送吃的东西来,我就自己到厨房做点儿什么。但是我下去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伊莎贝尔小姐让我和她一起吃早餐。

伊莎贝尔大概是索菲姨妈的女儿,和昨天晚上一身缎子睡衣不同,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纱质衣服,头发用一根红色发带束起,坐在餐桌边用银匙搅动着一杯牛奶。她的邀请好像仅仅是为了看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根本不想和我进行任何交流。我进去对她说早上好,她只是抬了抬眼皮,没有回答。我在餐桌边坐下来吃东西的时候,她也是一言不发。除了搅动牛奶,她好像什么都没吃。我已经很饿了,于是我喝下了一大杯牛奶,还吃掉了煎蛋、烤面包和几色精致的小蛋糕。昨天领我进门的女佣面相僵硬地站在我的吞咽声中,每当我吃完一盘东西的时候,她都得运用她的某几根手指,优雅地替我把另一盘递过来。

我吃的时候,伊莎贝尔虽然做出一副对我视而不见的样子,但是又时不时地抬头,冷冷地看我一眼。

我基本上已经吃饱了,但是樱桃曲奇饼做得实在太好吃,所以我又拿起一块,一边咬一边说:“我叫莫森。”

伊莎贝尔说:“我没问你。”

尽管我们离得挺远,但是我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她鼻子上洒满的小雀斑,就像馅饼上的芝麻粒。

我说:“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因为你和你的漂亮朋友们聊天说起一个来自蒙马特尔区的吃相难看的穷小子,他们或许会问你他叫什么名字。”

伊莎贝尔显然愣了一下,但是她只是用她那尖而翘的鼻子指着我,带着一股天然的鄙薄味道。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午饭,所以我把剩下的几块曲奇饼也拿在手里,站起来说:“谢谢你的早餐。”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吃午饭的时候我被遗忘了,很久之后才被想起来。因为是初来乍到,我决定先做个乖孩子,等把这里的情况弄清楚了再说,所以我规规矩矩地待在房间里,看从家里带来的书本,直到佣人上楼来找我,说夫人要见我。

索菲姨妈坐在枝蔓花纹的沙发上,长袍下露出一双修长而丰满的腿,脸上完全不施脂粉,嘴唇却涂得又红又浓艳,像一朵绽放在蔓草丛中的玫瑰。她和伊莎贝尔长得很像,同样是大大的眼睛,尖而翘的鼻梁,饱满的嘴唇,但是伊莎贝尔脸上那些不起眼的特征,在她脸上却显得非常显眼,看一眼就像在脑海里烙了印一样。

她招手让我走近,没有立刻开口说话,只是披着头发抽烟,不时把烟灰弹落在烟灰缸中。她的手臂又白又长,弹烟灰的动作娴熟优雅。在寂静中,只听到壁钟在墙上发出滴答滴答的歌声。

我真不想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她,她那么美丽,美丽得像火会烧疼你似的。

最后她终于开口了,说的却是:“这么说,你爸爸死了?”

我说是的。

她说:“我很遗憾。”

我点点头。

她说:“太糟糕了,是吗?我早就说过,伊莲娜不该嫁给这种男人。”

我说:“谢谢你索菲姨妈,我爸爸是个很棒的男人,他很爱我和我妈妈,我们在一起过得很幸福。”

她说:“他喝醉了酒掉进河里淹死了,不是吗?”

“不,他是被黑天使杀死的。他是巴黎的守夜人……”

索菲姨妈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算了,看来警察说得没错,你确实有点儿傻头傻脑,还喜欢胡言乱语。小孩子最可怕的毛病就是撒谎,你不仅撒谎,还脏得要命,这件外套多久没洗了?”

我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据理力争,但是她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了,按照我的经验,大人们在自说自话的时候,不管你说什么,他们都是听不见的。

“看看你的样子,穿成这样简直不像话,你的头发也该剪了。我早就该知道,那种地方来的孩子能有什么体面模样?”她打铃叫来了昨晚迎接我的女佣,“告诉艾米丽,把这孩子带去洗个澡。给他去弄几件干净的衣服,雅克少爷的房间里有几件,他应该能穿。”

雅克少爷据说是姨妈夫家的一个亲戚,比伊莎贝尔大一岁,每年他都会过来度假。从他留下的衣服看,他个子和我差不多高,却比我胖了三分之一,穿上后我整个人都在衣服里晃**。在厨房的餐桌上,他们给我弄了一顿拼凑的午餐,厨娘亲自操刀,把我的头发剪成了平头。

他们侧着身轻声议论:

“他就是那个男孩……”

“是啊。”

“长得还挺可爱的。”

“听说他妈妈……爸爸也……”

“是啊。”

“怪可怜的。”

“夫人打算怎么办呢?”

“谁知道呢。”

“也许会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去。”

“……”

寄宿学校吗?那应该……应该就像孤儿院一样的地方吧。没关系,我可不是随便让你们摆弄的孩子,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一定会逃出去的。

3

蔷薇园

索菲姨妈并没有把我送到寄宿学校,事实上,从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和我交谈过,也没有提起要送我上学的事。我本来就不喜欢上学,自从学校有了难学的德语课之后就更加不喜欢了,现在有了更多自由的时间,当然乐得其所。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早晨,我从阁楼上下来,和往常一样,整幢房子都静悄悄的,冷清得像个豪华的坟墓。索菲姨妈前一个晚上过了午夜才回来,是被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德军军官送回来的。我当时正好上洗手间,看见两人说着含糊不清的德语,在卧室门前缠绵了很久才分开。而伊莎贝尔现在大概在小餐厅吃早饭,我可不想去那儿和她大眼瞪小眼,所以我坐着楼梯扶手滑到织花地毯上,跑进书房把手里看完的小说放回到原来的位置,然后从走廊跑进厨房。厨房外面的备餐室是蔷薇园最热闹的地方,厨房的佣人们都坐在那里一边喝茶吃早点一边聊天,其乐融融。我爬上厨娘旁边的板凳,拿起牛奶壶倒牛奶。

“莫森少爷,我来帮你倒吧。”艾米丽说。她是厨娘的下手,是个二十岁的英国姑娘,有一头漂亮的巧克力色的长发,和苗条优美的身材。在这里的佣人中,她对我最好。

“谢谢,我自己来。”

他们虽然都叫我莫森少爷,但心里都明白我只是这里一个寄人篱下吃白食的。不管是索菲姨妈还是伊莎贝尔,基本上都把我当作一团空气。好在虽然我在房子的主人眼中显得无足轻重,在那些贵族气派的高级仆佣眼中显得不成体统,但是厨房的佣人们以喂饱我为天职,所以总的来说,我过得不坏。

炉子里炖着牛肉,肉香味让人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他们一边吃一边聊天,聊的却是食物配给和冬天的用煤危机,他们说起某个亲人或者朋友病死或者饿死了,说到集中营,就像说到地狱一样。他们说起电台和报纸里的战况,七嘴八舌,各持己见,最后一致叹息,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送到小餐厅的早餐撤下来了,伊莎贝尔像是动都没动过似的。佣人的桌子上也有许多没动过的面包。每天,蔷薇园有许多剩余的食物,都由艾米丽负责拿到后门,悄悄地散给等候在那里的人。这些人有些是身有残疾的流浪汉,有些是半大的孩子,还有一些面容惨淡的女人。每次我想帮艾米丽去发送食物,她都会断然拒绝。

“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是少爷,你不应该亲自动手做这种事。”

“哦,得了艾米丽。”

艾米丽摸摸我的头,笑了笑说:“事实上,莫森少爷,如果一个像你这么小的孩子去分发食物,会让人有种被施舍的感觉。”

有一个女人经常来,她骨瘦如柴,面有愁容,总是在衬衫外披着一件青灰色的毛线开衫。艾米丽好像特别照顾她,每次都会给她很多吃的东西。我问艾米丽为什么,她说因为那个女人的丈夫在战俘营里,她家里有好几个孩子需要照顾。

艾米丽答应我陪她一起上街买菜。我们坐在汽车后座上,司机把车开过街道。街市很冷清,临近采购点才看见排队等候的人群。天气已经开始转冷了,大多数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脸上带着忍耐的表情。这情形我再熟悉不过,爸爸活着的时候,我们经常这样带着证件去购买食物。我们天不亮就去排队,在冬天这真是很要命的事,每个人口中都冒着白汽,在各自的大衣里抖抖索索,偶尔还会有人中途晕倒。有时候我一个人去,买完东西回家总是走得提心吊胆,怕有人会来抢劫。

但是现在司机可以直接把车开进采购点,把索菲姨妈的特许证件给他们看一下,然后把整筐整筐的食材放上汽车,付钱就可以走了。离开的时候,那些排队等候的人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

艾米丽要去邮局寄一封信,所以司机把车停在了邮局门口,点了一支烟来抽,我趁机下车玩了一会儿。这里也有一座钟楼,是一座老旧的、看上去有点倾斜的塔楼,是用灰色的砖头砌成的。在墙上的砖缝里,有一片白色的东西在闪着光,是一片羽毛。

我把它拿了下来,它白得耀眼,完全不像正常的鸟羽那样柔软、末端生有细软的绒毛,而是坚硬得像一把小刀,一不小心就会被划伤。我左右看了看,没有人留意我,我就把它揣进我的外衣口袋里。

艾米丽从邮局出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了什么,突然停住了脚步,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了一个脸上带着残妆的女人,穿着一件颜色非常扎眼但质料很廉价的大衣,那种款式让人看了很不舒服。她立在墙角抽着半根烟,嘴唇被涂成油腻的艳红色。

我在街上见过很多这样装扮的女人,她们只在夜晚和清晨的时候出现。女人只要一穿上那种衣服,涂上那种口红,都会变得十分相似,像同一流水线上出产的商品。

艾米丽和那个女人明显是认识的,但是她们只是互相看了看,并没有打招呼。

上车的时候,艾米丽脸上有种茫然若失的表情。我告诉她我想去附近走走,就不和她一起回蔷薇园了。平时她总会婆婆妈妈老半天,但这次她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我回去的时候,琴房一点动静都没有。平常这是伊莎贝尔上钢琴课的时间,总有一些琴声懒懒散散地从里面传出来。伊莎贝尔好像有若干个家庭教师,教她各种各样的功课,但是没有一个家庭教师能教会她开心地笑。

佣人们正在忙碌,他们告诉我,雅克少爷从戛纳过来做客,夫人带着伊莎贝尔小姐和雅克少爷去百货公司买东西了。

雅克少爷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是个气色很好的胖子。他比伊莎贝尔要高一点儿,虽然体格健壮,但脸却长得不错,好吧,算得上是个英俊少年。说话很讲究措辞,但还是有种小孩子学大人说话的做作感。笑起来虽然调动了脸上所有的肌肉,却给人一种其实并不好笑的感觉。

索菲姨妈对雅克少爷嘘寒问暖,亲热非常。他们聊天的时候,索菲姨妈总是把话递给伊莎贝尔,希望她能多说点儿,多表现一点儿对雅克少爷的热情。伊莎贝尔礼貌地敷衍,但语调里听不出她对雅克少爷有什么特别的好感。

我从床底下拉出我的箱子,从里面拿出我的木盒子。木盒子上有一个圆形的金属密码锁,需要对准三组相应的数字才能打开。这是我爸爸给我做的。我把它打开,把口袋里的羽毛放进盒子。

盒子里有三十六片白色的羽毛和二十七片黑色的羽毛。这是我跑遍了全城搜集到的。它们大都散落在钟楼下面,是前一天晚上白天使和黑天使在空中激战留下的纪念品。

盒子里有一张手工绘制的巴黎地图,是我爸爸画的,还没有完全画完。我在上面做了许多个标记,把我找到羽毛的那些钟楼的大致位置标出来。有些无法明确的位置,我也在旁边用文字注了一下。

我相信总有一天,它们会指引我找到巴黎的时间之塔。

时间川流不息的声音,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在我耳边响着。特别是在夜晚,四周都安静下来了,那声音也变得清晰而温柔,就像耳边有人在低语,说话时口中冒出的热气搔弄着你。就算在睡梦中,那声音也会悄然潜入,像潮水来了复去。

4

白天使

雅克少爷在蔷薇园一住一星期,老是和伊莎贝尔黏在一起,一点儿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在巴黎的朋友在这里进进出出,好像这里是他的府邸。我偶尔碰到他,他都只是瞥我一眼,从来没跟我说过话。

早晨我和往常一样去书房换书,打开门才发现有人坐在椅子上。是伊莎贝尔。

我一时愣住了。这天蔷薇园来了很多衣着华丽的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闹哄哄地在草地上晒太阳打网球,我还以为她也在那里呢。

“抱歉,我以为里面没人。”我说,“我来借一本书。”

我从柜子上把书拿下来,正打算出去,伊莎贝尔突然开口说:“你也喜欢这本书吗?”

我点点头,那是一套王尔德的作品集,我手里拿着的是第二册。我发现伊莎贝尔拿着的是另外一册。

伊莎贝尔咬了咬嘴唇,别别扭扭地说:“看的时候,能不能请你小心一点,别把书折坏了。这是……我爸爸送给我的礼物。”

我“哦”了一声,想放回去,但又不好放回去。她站在那里,好像还有别的话要说,但是没有说。

出来的时候,我感到无比懊恼。刚想从后门溜出去,艾米丽叫住了我。

“你要出去吗,莫森少爷?”

“我到附近去转转,保证不跑远。”

艾米丽犹豫了一下,说:“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点点头。

她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那里放着一张纸条和一个鞋盒般大小的纸盒子,外面用旧报纸包得很仔细。

“还记得那个经常来要食物的那位太太吗?那个很瘦小的太太……”

我当然记得。我点点头。

“她好几天没来了,我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些吃的东西送到她家里去?”

“当然。”我伸手去接她手里的盒子。

她看着我,好像很不放心把东西交给我。

“我本想自己送过去,可是今天怎么也脱不开身,所以……”

“没问题,我帮你送。”

她审视着我:“你可一定要小心一点。”

“好的。”

“千万别把东西弄丢了,也别送错了。这上面的字你都认识吧?”

“行了,艾米丽,我知道了。”

我从她手中抢过盒子和纸条就跑了出去。

艾米丽最近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几天前我看见她在求索菲姨妈什么事,也许和这盒子里的东西有关。

纸条上的地址在一条很逼仄的巷子里。这里的房子造得高高低低的,从窗户又延伸出一些花盆、装煤的箱子、晾衣绳,把狭窄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

无处不在的时间的声音在这里变得很沉重,像有人在喘息。

门是开着的,我刚想叫门,两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冲了出来,一头撞在我的身上,顿时把纸盒撞落在地上。后面那个孩子收不住脚步,一脚踩破了纸盒。

我连忙把纸盒拾起来,从破裂的地方看进去,里面有一些面包和香肠,从被踩破的面包中间,露出了一个药瓶。

我正想说话,屋子的女主人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她头发蓬乱,手里湿漉漉的,好像刚刚正在洗什么东西。她呵斥住了两个孩子,我把纸盒递给她,说:“太太,这是艾米丽让我给您送来的。”

她说:“谢谢。”然后又加重语气说,“谢谢你孩子。”

我想我该走了,但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太太,有人受伤了吗?”

她睁大了眼睛,说:“没有,当然没有。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说:“哦,没什么。我走了,再见。”

我从巷子里出来,忽然一阵风吹过,大片大片的羽毛像结了晶的冰棱一样,堪堪从我面前落下。我低下头,一共有七片羽毛,在地上形成了一只翅膀的形状。我惊讶地回过头,巷子里已经一个人都看不见了。我蹲下身,把七片羽毛迅速捡起来揣在衣袋里。

我回去的时候,艾米丽迅速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东西送到了没有,然后她用热水给我擦了脸洗了手,还用梳子和带有香味的发油把我的头发梳理了一番。

“为什么?”我问。

“夫人让你去玫瑰厅用晚餐。”

这怎么可能?索菲姨妈一向把我当成见不得人的穷亲戚,怎么会让我去见她那帮香喷喷的客人?

“好像是伊莎贝尔小姐说漏了嘴。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乖一点,千万别乱说话。要是得罪了夫人,可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从来不乱说话。”

“得了吧,莫森少爷。”艾米丽说,“我知道你是个可恶的鬼灵精。”

我换好衣服,趁着艾米丽出去把羽毛放进盒子里。门被推开了,我转过头,看见伊莎贝尔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裙幅很大的裙子,头上的蝴蝶结活像是圣诞节礼盒上的装饰品。

她说:“你在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

我一边说一边把盒子合上,把密码锁拨好放回去。

“那是什么?”伊莎贝尔说。

“没什么。”我站起身来。

伊莎贝尔像是有点生气,但是又决定暂时不和我计较的样子,距离远远地看着我,说:“你要跟我一起下去吃晚饭。”

我们别别扭扭地一前一后走到玫瑰厅门口,伊莎贝尔停下脚步,低声说:“过来,挽住我的手。”

这可真有点不可思议,但我还是挽住了她那细长的手臂。

大厅里全是人,雅克少爷看见我,若有所思地说:“你……你是厨房里的那个男孩?”

我正想开口,伊莎贝尔抢着说:“这是我的表弟莫森。莫森,来认识一下我的朋友们。”

我看了她一眼,心想,私下里你可从来没对我这么客气过。

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下,主人和客人们陆续就座。伊莎贝尔让我坐在她下首,对面是雅克少爷,还有其他几位年幼的客人,男的都油光铮亮,女的都像公主娃娃。

精美的瓷器和银制的餐具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桌子的那一头,索菲姨妈正和一位略显谢顶的老先生相谈甚欢。她穿着一身薄纱质料的晚礼服,头发高高挽起,露出天鹅般修长的脖颈。虽然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但是我要承认,她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美丽娇艳,与她那略带野性的美相比,那些小姐和夫人都成了壁纸上的背景挂件。

菜肴端上桌了,伊莎贝尔递给我一个眼色,我于是学着她的样子,拿起与食物相对应的餐具。

聊天的时候,有人问我一些关于我的问题,伊莎贝尔都一一替我接了过去。

“莫森的爸爸妈妈都去世了,现在他和我们住在一起。他还在服丧,所以不常出来玩。”伊莎贝尔说,目光和我交汇了一下,又移了过去,“我们经常在一起读书。”

我心想,其实近距离观察,伊莎贝尔也挺可爱的。

5

黑天使

那天晚上的饭菜虽然丰盛,但我吃得很少,而且有点食不知味。客人中有好些是德国人,话题也总是围绕着法国和德国的友好关系,以及战场上的节节胜利打转。我注意到那位与索菲姨妈关系密切的德国军官,他长得高挑挺拔,风度翩翩,虽然说法语带着口音,但是言谈彬彬有礼,举止也十分有绅士风度。简直一点凶神恶煞的样子都看不出。

晚餐结束还有舞会,但未成年孩子是不能参加的。所以一些小客人被送回了家,我、伊莎贝尔和雅克都回了各自的房间。

我猜伊莎贝尔一定是和雅克少爷闹别扭了,所以才会在他面前表现得和我特别好。雅克显然有点被打击到,他甚至当着客人的面说:“你的衣服,好像是我穿过的那件。”

我不打算被他弄窘,于是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是吗?我还在奇怪,是谁把它撑大的。”

舞会非常热闹,乐队的演奏、电唱机的声音,还有某个男客蹩脚的弹钢琴声、某个女宾矫揉造作的歌声,像沿着烟囱袅袅上升的烟雾,从楼梯口爬上来。因为睡不着,我坐在楼梯台阶上一边看书一边听。

伊莎贝尔也从她房间里出来了。不出我所料,现在没有别的人,她就不理我了。和往常一样,她独自在台阶上坐下来,用梳子梳理她的长头发。

我们在楼梯上坐了很久,中途我觉得饿了,就下楼去厨房找吃的东西。走过伊莎贝尔身边的时候,我特别小心别踩到她拖在地上的裙摆。

以前家里有宴会的时候,我们常常这样两不相干地坐在台阶上,我饿了会去找点儿东西吃,但是伊莎贝尔从来不,我猜那是因为这样做会没有小姐的样子。

我上楼的时候,端着两杯热牛奶,还有几块炸鸡和馅饼。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你要吃点儿吗?”

“不……好吧,我只想喝点儿牛奶。”

事实证明,她比我饿得多,因为她不仅喝光了牛奶,还吃掉了大部分的炸鸡块和馅饼。

我忘了拿刀叉,我们用手抓着油腻腻的鸡块吃,那滋味远比在餐桌上衣冠楚楚地用银餐具吃红酒烩牛肉好得多。

我们坐在阁楼那扇蓝色的圆形窗户下,被老旧的、比我们的年龄大好几倍的古董包围着。时间的声音在周围欢快地淌着。

“你想你爸爸妈妈吗?”伊莎贝尔说。

我想了想,说:“有时候。”

有时候,是所有时间里的每时每刻,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时间和现在的时间缠绕交错在一起。

伊莎贝尔说:“我也很想我爸爸。”

我来了蔷薇园之后,只有伊莎贝尔对我提起过姨父。虽然他是,或者曾经是这幢房子的主人,但是现在就好像已经被彻底遗忘了一样。

“他死了。他们说他被炸死了,在战场上。”

“对不起我……”

“以前他很喜欢念书给我听,他还经常带我去看电影,去参观博物馆。我喜欢电影,但是不喜欢博物馆。那些画上的人物比活人还要大,总是阴沉沉地在上面看着你,好像随时会从画里走出来似的。现在很多画都不在了……被运到柏林去了。”

窗外那个蓝色的巴黎映在伊莎贝尔的眼睛里,像两个微缩的星球。

“你呢?”她转过头来,问我,“你爸爸呢?”

“我爸爸……”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爸爸。他瘸着一条腿,所以战争爆发时没有应征入伍。但是我知道,他是一名战士。他是巴黎的守夜人,他有许多朋友,那些从不显露翅膀的白天使,他们有时候会在房间里商议事情,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让我去厨房烧茶,或者去外面买什么东西。他在家里经常制作各种证件,雕刻印章,做得跟真的没有差别。他和位于巴黎郊外的一家修理厂有关系,总是帮他们拉拢生意。每次有生意了,他就会离开好几天,有时候甚至半个多月都不回来。我很早就学会了怎么应付他不在的种种状况。他叮嘱过我太多次,如果他没有回来,我应该怎么做。

后来他真的没再回来。因为练习过那么多次,这好像是我们一直在等待的那个结果。

“我爸爸,他什么都会。”我说,“就像一个魔术师。”

“他会变魔法吗?”

我很想告诉伊莎贝尔关于时间之塔的事,但还是忍住了。谁知道她会不会和别人一样,把这一切当成我的胡思乱想呢?

我们聊了很久,伊莎贝尔给我讲书里那些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我也给她讲我看过的冒险和财宝的故事。临近舞会结束,伊莎贝尔才离开阁楼回到她的房间。

那是个晴朗的夜晚,没有月亮。因为宵禁,地面上一片漆黑。天空却是很深很深的蓝色,蓝得好像要淌下来似的。我透过玻璃往外看,有那么一瞬间,时间的声音仿佛变得缓慢了,间隔被拉长了,甚至,几乎停顿了。

“砰!”一声枪响!

一阵寒意掠过我全身,紧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然后枪声像撒在地板上的玻璃弹珠,密密麻麻响成一片,又在骤然间停止了。

在一片呛人的蓝色中,飞过无数的黑影,他们像乌鸦一般张开翅膀,黑压压地从巴黎的上空飞过。

6

变格体

气温好像一夜之间冷了许多,我和艾米丽要上车去采购点的时候,伊莎贝尔从门廊下走了出来,穿着她外出的外套,说要出去买书。

这显然没有先例,但是也没人能说出道理来反对。

因为伊莎贝尔在,艾米丽没有像平时一样和我闲聊。虽然昨天晚上我和伊莎贝尔像朋友一样说了很久,但是现在大白天的和她在一起,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路上的气氛有点沉闷。

细雨打在车窗上,外面是一条湿漉漉的街道。街上的人大都撑着伞,有些则穿着沉重的雨衣。今天市场的气氛很不一样,人们投过来的目光带着惊疑,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艾米丽和司机下车去采购,我和伊莎贝尔并肩坐在车后座上。隔着车窗,外面比平时安静许多,那么多的人,几乎没有一丝声音。雨丝洒落在地上、房檐上、人们的伞上,像是在时间的河流里细琐流动。

一辆大卡车缓缓驶来,停在了空地上。车上下来了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的脚步声震得地面溅起了水花。一些穿着囚服的人被押下了车,他们脚步踉跄身影歪斜,看上去虚弱不堪,脸上的神情却都十分镇定,让我想起几年前那些被带走的犹太人,都是准备好接受命运的样子。

一个衣冠整洁的德国军官走到了这些人面前。伊莎贝尔猛地抓住了我的手,我看了她一眼,我们都认出来了,那就是经常来蔷薇园参加宴会的军官,索菲姨妈的情人。

他站得笔直,开始用德语说话,身旁的翻译又用法语把那些话重复一遍。大致意思是,昨天晚上,有人刺杀了一位德国军官,现在凶手在逃。作为报复,他们打算当众枪决10名反叛者,他们的尸体将被挂在这个市场上,作为对帝国敌人的一个警告……

事实上,他们和我想象中的英雄完全不一样。他们就像普通人,很普通很普通的人,换一身衣服,就会变成街上送牛奶和报纸的人,运送货物的司机,咖啡店里的侍者。

士兵们用枪把囚犯驱赶到一面墙壁前,人群中起了一阵危险的**,但最终在巡视的枪口下静止。

车窗摇下了一半,伊莎贝尔整个人都贴在车窗上,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

我说:“别看,伊莎贝尔,别看!”

她不理我,我想用手去捂她的眼睛,她用力把我推开了。

德国军官抬起一只戴了白手套的手,猛地一挥。

枪响了。那轰鸣声,像火车从我头上碾压而过。

被处死的人已经倒下去了,但是他们身后的墙上被血溅上了一点点红色的痕迹。

一阵狂风从车窗外扑了进来,那是无数的白羽毛,像雪片一般打在我们脸上。

伊莎贝尔没有去书店,她一回家就发起了高烧。医生来过后给她服了药,说是受惊吓过度。

索菲姨妈谈笑风生地送走了医生,回来时却对司机和艾米丽大发雷霆,连我也成了罪魁祸首。

“看看你干的好事!居然带伊莎贝尔去那种地方!”她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怒气冲冲地说,“你以为伊莎贝尔和你一样,是街上混惯了的没教养的野孩子吗?她是……”

伊莎贝尔从楼上下来,苍白着一张脸,头发都披散在耳边。

“妈妈,这不关他们的事。”她说,“是我要出去的。”

“宝贝,你下来干什么?”索菲姨妈的语气柔和了下来,“还不快点回房间休息。”

“我想和你谈谈,妈妈。”

“回房间去,宝贝,”索菲姨妈吩咐道,“艾米丽,去厨房给小姐炖点清淡的汤。”

艾米丽应了一声下去了。索菲姨妈披上一件披肩,让仆人下去吩咐司机准备汽车,打算出去。

伊莎贝尔坚持说:“妈妈,我要和你谈谈。”

“妈妈要出去一趟,宝贝,你在家好好休息,我晚上就回来。莫森,”索菲姨妈转过头,看着我,“你最好给我乖乖的,不许再惹出事来,否则……”

“否则你打算怎么样?”伊莎贝尔说,声音冷得瘆人。我从没听她这么说过话。

索菲姨妈的脸沉了下来。伊莎贝尔的脸烧得绯红,一字一句地说:“你没空和我谈,因为你又要出去跟那些德国鬼子鬼混?”

伊莎贝尔一边说话,一边浑身发抖:“难道我说错了吗?妈妈,我爸爸是怎么死的?是被德国人的炮弹炸死的。他尸骨未寒,你就在我祖父的房子里,用我父亲的藏酒招待那些侵略者、刽子手,成天和他们鬼混在一起,还有比这更无耻、更下流的事吗?你真让我恶心!恶心!恶心!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不想去学校吗?好,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的朋友在背后说我是那个不要脸的法国婊子的女儿!”

说这些话的时候,伊莎贝尔的脸上淌满了泪水。这些想法在我心里暗暗转过许多遍,但从没想到有一天伊莎贝尔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当着外人的面,完全不给索菲姨妈留半分颜面。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索菲姨妈,想看看她的眼睛里是否有悔恨和羞愧的神色,但她笔直地站着,眼睛亮得惊人,黑裙子上密密麻麻的水钻抽搐着发着光。慢慢地,她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嘲弄的微笑,脸上显露出坚毅的神情。

“很好。”她冷笑着说,“很好。伊莎贝尔,我希望你清楚,你父亲那点儿产业早就落到德国鬼子手里了。现在你之所以还能住在你祖父的房子里,吃好的穿好的,就是因为你母亲在德国人那里做婊子。如果你真的有骨气,就滚到街上要饭去吧!”

说着,她一阵风似地走了出去。她的贴身女仆连忙拎起了她的串珠手提包,跟了上去。

7

母亲

伊莎贝尔盛怒之下,宁可去要饭也不想再住在蔷薇园了,但下面的仆人是不可能让她得逞的,所以那天她只能在房间里哭泣。到了晚上她烧得更加厉害了,开始说起了胡话。

我在伊莎贝尔的房间门口看见了一筹莫展的雅克少爷。他显然很关心伊莎贝尔,但又不好意思进去探视。毕竟,没有受到邀请就进一个女孩的房间,显得有点不太礼貌。

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他看了看我,还是坚持站着。

艾米丽端着汤走了出来,看见我们,她忧愁地摇了摇头。

我不管那么多,起身走进房间,雅克少爷在门口踌躇了一下,也跟了进来。

伊莎贝尔本来就很瘦,现在她靠在一堆锦绣靠枕之上,更加像个加长比例做出来的瓷娃娃。我伸出凉凉的手去摸她滚烫的额头,她先是像被冰到了似地缩了一下,又把头偎过来。

“妈妈。”她说,“爸爸,妈妈。”

她对索菲姨妈的判断是那么无情,但是内心的最深处还是留恋着妈妈。

但是索菲姨妈整晚都没有回来。

艾米丽在厨房把洗好的盘子一个个擦干,看见我,她很自然地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梳子,把我凌乱的头发梳理了一下。我的眼睛没来由地一阵酸涩,一把抱住了艾米丽,说:“艾米丽,你要是我的妈妈就好了。”

我抬起头,望着她秀美的脸,说:“你又漂亮,又温柔,心地又好。”

“可是我没有你的亲生母亲漂亮。”她用手臂环着我的肩膀说。

“你看见过我妈妈?”

“看见过照片。”

“在哪儿?”

“在夫人的房间里。那是一张夫人和你妈妈的合影,照片上她们都只有十七八岁,都非常美丽。”艾米丽用一根手指轻轻逗弄了一下我的睫毛,说,“你的眼睛和你妈妈一模一样。”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你和夫人长得也很像。”

我索然地放开艾米丽,低下了头。

艾米丽意识到有必要对我教育一番,说:“莫森少爷,夫人她,其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伊莎贝尔小姐不应该这么说她妈妈。”

“可是伊莎贝尔说的是实话,不是吗?”

“夫人不是一个坏人。”

“哦,当然。”我说,“她养活着我,我不可能有资格抱怨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夫人一点儿都不关心你?其实不是的。她吩咐过我照顾你的。”艾米丽弯下腰,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知道吗?战争爆发的时候,我在巴黎大学留学,恰好生了很重的病,没有及时逃回英国。是夫人收留了我,为我支付治疗费。如果蔷薇园没有夫人,我们这里的人都会挨饿。夫人是有苦衷的。”

我心里很不以为然,因为我实在看不出索菲姨妈有什么苦衷,反而觉得她很享受这种挥金如土、放纵奢靡的生活。如果她是一位正派的贵妇人,她完全可以关起门来守着女儿平静度日,不掺和到那些为虎作伥的政府官员和人面兽心的德国军官中去。

那天索菲姨妈过了中午才回来。从楼上的阳台看下去,汽车驶进大门,贴身女佣扶着她下了车。她说了句话,他们都离开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花木中央。她已经换了一件娇黄的上衣,一条宽松的长裤,跳脱的颜色就像一朵鲜花的花芯。但是她独自站着,影子拖在地上,只有短短的一截。

8

同谋

伊莎贝尔说:“我不饿,我不想吃。”

“如果你想饿死自己,相信我,再没有比这更蠢的事了。”

伊莎贝尔真的病了,如果是平时,她一定会非常生气,但是现在她只是听着,无动于衷。

“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饿吗?”我说。

她没做声,但我知道她听着。

我说:“真正的饿,不是现在这样有许多东西却赌气不吃,而是真的没有一点儿东西吃了,一点儿都没有了,而且接下来也看不到会有东西吃的希望……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她淡淡地微笑:“你说得好像你真的经历过似的。”

我张了张口,但是没有反驳她,而是说:“如果你病好了,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点点头。

我张望了一下周围,确定没有人,才对伊莎贝尔招了招手,她披着一件快拖到地上的绣花披衫,从房间里溜了出来,和我一起蹑手蹑脚地走上阁楼。

我掀起我的床单,把箱子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她已经坐在了那块波斯挂毯上。那块挂毯是我们从橱柜里找出来的,现在成了我们的坐垫和地毯。我把那个保险盒放在她面前。

“我的上帝!”她惊叹地说,“这是用手工做出来的?”

“我爸爸做的。”我说,“密码是我的生日。”

扭动转盘的时候,能够听见齿轮在细细地转。

“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是我出生那一年季风到来的日子,所以爸爸妈妈给我取名叫莫森。”

在打开保险盒之前,我也说不准伊莎贝尔会不会像别人一样,把时间之塔和守夜人的故事当作我的胡思乱想。换作是以前,她怎么想我都无所谓,但是现在她是我的朋友了,如果她不相信我,我一定会很难过的。

她等着我。

“你会相信我吗?”

她点了点头。

我打开盒子。阁楼里只点了一盏小灯,透过幽蓝的灯罩,那点光也是幽蓝幽蓝的。白色的黑色的羽毛铺在蓝光里,闪着奇幻的光芒。

伊莎贝尔跪在地上,把手搁到黑白的冰雪上。

“这是……”

“这是天使的羽毛。”

我把地图打开,一边指着上面做的标记,一边给她讲述时间之塔,讲述爸爸死后这一个月来,我到处在寻找的东西。

我说话的时候,伊莎贝尔一直安静地听着。她的沉默让我有些心乱,我低着头一直讲一直讲,直到最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才抬起头,看着她的脸。

我说:“你要是觉得我是个傻瓜,想笑话我,尽管笑吧。我无所谓。”

但是伊莎贝尔的蓝眼睛认真地看着我,说:“我来帮你找时间之塔好吗?”

伊莎贝尔的病很快就痊愈了。从此她对索菲姨妈视若无物,就算在房子里碰到了,她也冷着脸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雅克少爷假期结束就回去了,临走前他邀请伊莎贝尔去戛纳玩,因为我在旁边,他也敷衍着顺带邀请了我一下。我承认,他其实并不是个特别令人讨厌的人。

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蔷薇园仍然隔三差五地举行各种晚宴、舞会、鸡尾酒会。盛装打扮的客人和豪华轿车在门口络绎不绝。索菲姨妈仍然保持着她那姣好的容颜和八面玲珑的社交能力,游走在达官贵人之间。伊莎贝尔已经明确表示她不会参加任何宴会。家里有客人的时候,她总是和我一起待在阁楼里。

报纸里经常有镇压叛乱、处死犯人的消息,所以佣人们总是把报纸收起来不让我们看。而战争的消息总是真真假假,在人们的耳语间、眼神之中流传。确切的情况,总是没有人能说清楚。

但是有的时候,我们玩得好好的,伊莎贝尔会突然沉默下来,眼睛里像落了灰尘一样,变得又忧郁,又无助。她会长时间盯着远处某个点,一动不动,然后茫然地落下眼泪来。

9

秘密任务

索菲姨妈坐在梳妆台前,从烫得非常精致的波浪形短发上拔下一根镶有钻石的发针,身上散发着玫瑰的甜香味。我距离她几步远静静地站着,眼睛却在偷偷地扫视周围,想找到艾米丽说过的那张照片,那张索菲姨妈和我妈妈的合照。

索菲姨妈说:“最近,伊莎贝尔一直和你在一起玩?”

我站直了点,说:“是的。”

她对着镜子里的我笑了一下,说:“那很好。只是,家庭教师告诉我,伊莎贝尔经常借口生病请假。我想她一定是太孤单了,学习也需要有个同伴才行。所以我吩咐过家庭教师,以后,你陪着伊莎贝尔一起上课。”

我吃了一惊,隔了好一会儿才很不情愿地说:“好吧。”

“最近街上会很乱,你们不要老是跑出去。”

我点了点头。

她转过头,说:“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

她站起来,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看着我:“是吗?我还以为你在找你妈妈的照片。既然不是,那你可以走了。”

我懊恼地闭了一下眼睛,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你说得没错,我想看看我妈妈的照片。”

她用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微笑看着我,然后款款走到一个柜子前,打开了抽屉。

她走动的时候,有那种身材高挑窈窕的女人那种独特的风姿,好像全身每一处都在流动、舒展。而她又是那么泰然自若,好像自己的美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她把照片递给我。镜框镶嵌着灰色的珍珠,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照片上的姐妹俩穿着朴素的白衣黑裙,像是女子中学的校服。长得高大明丽的那个是索菲姨妈,而我妈妈,她是个娇小白净、像一朵百合花一样的少女。她没有姐姐那样咄咄逼人的美,但是她又清秀又娴雅,眼神清澈,像一头小鹿。

一滴眼泪从我眼睛里冒出来,我快速地用手背擦掉了它,然后把照片递还给了索菲姨妈。

“谢谢你。”我说。

我以为她脸上会浮现她惯常的、嘲笑的神气,但是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艾米丽已经从后院回来了,拿着那个放面包的大盘子。

我把索菲姨妈让我和伊莎贝尔一起念书的消息告诉了艾米丽,艾米丽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说:“很好,莫森少爷,你还这么小,是该好好念念书了。”

“啊,没什么。”她挣扎了一下,说,“还记得上次我让你去那位太太的家吗?”

我记得。

“她又好久没来了,我担心……”

“没关系,我帮你去送。”

“不,这次不是送吃的。”艾米丽说,“我是担心,最近他们一直在抓人。那位太太,你知道她的丈夫在战俘营里,我怕她家人会受到牵连,所以……”

“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愿意帮我去看一下,就是装作路过一下,查看一下那幢房子里的情况吗?”

“我愿意。”

“莫森少爷,”艾米丽蹲下身来,带着怜惜和愧疚的神情,“对不起,这可能会有危险,如果你不愿意去……”

“我愿意。”我感觉胸口里有一股热气在上升,情不自禁地大声说。

艾米丽帮我换上了我自己的衣服,就是那套让门房侧目的旧衬衫和破裤子。然后我从后门走了出去。走到街上的时候,我故意在水坑里践踏了一会儿,让鞋子和裤子沾上泥巴。又在树上蹭了蹭,在衣服上蹭上了点儿泥灰。我把头发弄得蓬乱,这样就很像那种在街上横冲直撞、到处恶作剧的男孩子了。

我穿过房子与房子之间的间隙,天空在头上变得很狭长,像是我和地面一起陷下去了似的。我把手揣进裤兜里,摸到了一枚小硬币,把它紧紧攥在掌心里。

那条巷子看上去和我上次来没有什么两样。那间房子的门虚掩着,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想了想,把手里的硬币从门缝下丢了进去。

一个男人从门里张出头来,他看见我,恶声恶气地说:“你干什么?小鬼,快滚开!”

“我的钱滚到你门下面去了。”

“快滚开!”

“把钱还给我,不然我就不走!”我大声说。

他脸上一阵狰狞,房子里有人问了一声,他回头说:“没事,一个街上要饭的破小孩。”

他把硬币踢了出来,狠狠地关上了门。我弯腰去捡硬币,却发现门边的墙根上插着一根黑色的羽毛。我把硬币和羽毛都放进口袋,只觉得时间的声音忽然狂暴如同洪水,在身后追赶上来。一口气跑过两条街之后,我停下脚步弯下腰,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我把我看见的告诉了艾米丽。她的眼睛满是担忧之色,最后却说:“没关系,说不定他们只是搬走了。”

10

丧钟

伊莎贝尔的家庭教师们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人,他或者她总是用一种无奈而做作的声调说话,好像他们知道自己说的话一点意思都没有,但是还得说下去。

我的知识程度差了伊莎贝尔很多,被迫和她学习同样的东西,所以学得乱七八糟。伊莎贝尔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上课的时候她总是在一张白纸上乱涂乱画,神游天外。我们的老师在上面讲巴黎圣母院,伊莎贝尔在下面画圣母院的玫瑰花窗。

我想起来,我们去过那么多教堂,那么多钟楼,但是一次也没去过圣母院。我们应该去那儿看看。

去圣母院的那天天气阴沉,我穿着套头毛衣和呢外套,还是觉得浑身冷飕飕的。我和伊莎贝尔一大早就偷偷溜了出来,乘电车到了圣母院。我们混在做礼拜的人群中走入大厅,大厅又高旷又宏伟,一丁点的异动都会被无限放大。人们身处其中,会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生怕冒犯了神灵。

玫瑰花窗上的彩色玻璃,在德国人到来之前就被市民拆下偷藏了起来。所以抬起头,只看到花瓣形展开的巨大窗框。空中仿佛也有细碎的花瓣结成的冰,叮叮咚咚地撒落下来。

我和伊莎贝尔坐在长椅上,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周围都是人,每个人的目光撞上我们,都带着点漠然的神情。我坐不住了,和伊莎贝尔溜了出去。

草坪中央的小径上,有一些人站着和修士说话,没有人在意两个孩子的鬼祟行踪。上钟楼的台阶已经十分破旧,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我和伊莎贝尔走上楼梯的时候,只听到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这里非常安静,安静得异样。空中悬垂着一口钟,也是暗沉沉的,纹丝不动。不仅没有齿轮一格格转动的声音,甚至连时间的声音都仿佛被隔绝在外了。

我觉得身上冷得厉害,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双手揉搓了几下。伊莎贝尔明明穿得和我差不多,却一点儿没有冷的样子。我忽然醒悟过来,我所感觉到的冷,是因为这里太安静了,好像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凭空被挖出了一块,安静得让我的心一阵阵地缩起来。

连接着两座钟楼的过道只容一个人行走,我走在前面,伊莎贝尔伸过手来拉住我的手。外面是乌云笼罩下的巴黎城,风从前方吹来,吹得天和地都在倾斜。

天空是一块巨大的幕布,不停地翻涌着、滚动着,而天空下密密麻麻的房顶、纵横交错的街道和河流,还有缓缓移动的车子和人流,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看得很清楚,却听不见声音。我的目光在上面移动,最后落在近处的桥上。吸引我目光的是一个女人的身影,一个穿着皮毛大衣的女人,她走路的姿势略显僵硬,像是没有习惯她脚上的高跟鞋。她的头发在风中披散,像烟雾一般飘扬起来。

我的心猛地被撞了一下,那是艾米丽。那真的是艾米丽,虽然艾米丽从来没有解开过她那朴素的发髻,从没脱下过她的灰色裙子和白色围裙,永远穿着平跟的鞋子。但是那真的是艾米丽,穿着扎眼而廉价的衣服,在高跟鞋上趔趄着。

“艾米丽……”我在心里说,“艾米丽……快跑艾米丽!”

另一个女人猛地掏出了枪,枪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只看见有人倒地。几乎是同时,那个女人也倒在地上。现在他们都向着艾米丽围了过去。

“时间停下来吧!让时间停下来吧!”我的手指传来一阵阵木木的痛。我趴在钟楼上,就像站在时间得彼岸,对眼前的一切无能为力。

寂静中,那声音又出现了,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眼前的世界随着时间的减慢而慢下来了,很慢很慢,每个人的动作都像被黏稠的糖浆黏住了,显得无比得吃力。恐惧压在我的心上,我感到不能呼吸了。

但是猛然间,我感到一股力量从我身上挣脱开去,眼前的世界瞬间恢复了原状。我看到黑色的人影已经逼近了艾米丽,而艾米丽背靠着桥栏,手中拿着一把刀。

眼前的一幕好像在什么时候曾经发生过。艾米丽用刀在脸上狠狠地划了两刀,鲜血像被揉碎的鲜花的汁液一样爆散开来,但她的脸是那么平静,和那天在集市上,那些即将被处死的人一模一样。她转过身,跨上桥栏,纵身跳进了河水中。

“艾米丽!”

她跳下去了,和爸爸一样,跳到永恒的时间里去了。

11

时间之塔

伊莎贝尔站在索菲姨妈面前,挺着肩膀,低声说:“艾米丽死了。”

索菲姨妈整理着她裙子上的褶皱,冷冷地说:“别胡说了,艾米丽的一个朋友生了病,她要去照顾她一段时间。”

“妈妈,”伊莎贝尔缓缓地摇头,“别再骗我了。我不是小孩子了,别再,别再骗我了。”

索菲姨妈转过身来。她那傲慢的风情万种的脸,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干净,庄重,坚定。

我的眼睛被一道光芒照亮。艾米丽在后院分发面包的情形,索菲姨妈在宴会上谈笑风生的情形,艾米丽临死的神情,索菲姨妈此刻的表情,都交错在一起。

这就是答案。索菲姨妈是一个间谍,艾米丽在为她送情报。那位太太,街上的妓女……那些暗杀行动,那些看不见的抵抗,都是潜伏在巴黎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

索菲姨妈平心静气地缓缓说道:“艾米丽去照顾她的朋友了,伊莎贝尔。”她在伊莎贝尔面前弯下身来,轻轻地揉了一下女儿的头发,“宝贝儿,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骗你。雅克让你们去戛纳作客,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冬天快要来了,戛纳会比巴黎暖和得多。而且雅克的家族很有势力,一定能够保护你们。今晚你们就动身。”

“莫森,亲爱的,我一直希望不把你扯进来,但是很遗憾,你也得走了。你曾经对我说,你爸爸是巴黎的守夜人,他是被黑天使杀死的。你是对的。”她微笑了一下,然后,步态娉婷地走过去,把那张她和我妈妈的合影从镜框里拿了出来,从中间撕开,把妈妈的那一半递给我。

“你们可以回房间了。”索菲姨妈说。

伊莎贝尔的声音抖了起来:“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妈妈?”

“不了,今晚,我还要在蔷薇园办一个鸡尾酒会。过一段时间有空了,我就来看你们。”索菲姨妈笑着说。

我们走出索菲姨妈的卧室,门“咯”的一声合上了。伊莎贝尔顿时放声大哭。

我们没能按时出发去火车站,因为蔷薇园的周围出现了一些来历不明的人,他们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晃来晃去,直到夜色漆黑,直到蔷薇园的大门前又出现了车水马龙的景象,我们才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那是蔷薇园最后的繁华。尽管天气寒冷,但是房子里每一盏灯都点得透亮,大片的花园草坪被灯光照得如同白昼。客人们依约而来,而索菲姨妈穿着她最华丽的银色长裙,裹着一领狐狸毛的披肩,春风满面地迎接着贵客。光从她潋滟的衣裙上、从她闪烁的珠宝上、从她明媚的笑容中四射出来,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她。

街上的灯光随着商店的一一打烊,渐渐暗淡下来。夜空黑得发蓝。宵禁的时间快到了,匆忙赶路的人越来越少,四周静寂得可怕。

我们尽量走在房子的阴影里,避过巡街的警察。但是两个孩子在黑夜中行走,这实在太扎眼了。

“喂!你们,站住!”有人喊。

我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快跑!”

我们拼尽全力地奔跑,伊莎贝尔渐渐跟不上我的脚步,我放缓步伐拉住她的手,带着她一路飞奔。

“站住!”

“我们逃不掉的,莫森!”

手提箱从我手中滑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箱子豁开了口。我搜集到的所有羽毛,一瞬间全都飞扬了起来。已经接近午夜了,天空飘起了雪花,整个巴黎都躺在我们脚下,成千上万的时钟都在咔咔作响,时间像奔腾不息的瀑布一般倒悬着。

我的脑子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明晰过。这是我的巴黎,蓝色的巴黎,时间之塔的所在地。所有我们寻找过的钟楼都矗立在我们的周围,我们就是巴黎的最中央。

那座塔,它不在任何一座钟楼上,不在任何一个确切的位置上。它在我们的心里。

我停住了奔跑,伊莎贝尔惊慌地看着我。

“伊莎贝尔。”我说,“我能停住时间。”

伊莎贝尔快哭了:“莫森!”

伊莎贝尔哭着摇摇头:“莫森!”

“你不相信我是吗?其实你根本不相信是吗?”

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相信。

我说:“把你的手给我。”

我们的双手交互着握在了一起。时间在往下倾泻,就像追赶我们的人的脚步越来越近,就像死神慢慢地把镰刀架到索菲姨妈的脖颈上。

我不害怕,我知道他们守护着我们,那些白色的天使们。所以我们不会死。

我闭上眼睛,看到一道蓝色的光芒从巴黎的上空闪过。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追赶我们的巡警距离我们几步远,保持着奔跑的姿势一动不动。所有的雪片都浮在空气中。

伊莎贝尔在朦胧的雪意中凝视着我。

空中有扑翅的声音,我们仰起头,看见无数的白天使,就像一群羽毛雪白的鸟儿,在天空中飞过。

尾声

天明的时候,我们在铁路线上爬上了一辆开往南方的火车。那是一辆运输货物的火车,我们躲在厚厚的篷布之下,相互倚靠在一起。

我们一路流浪到了戛纳。雅克的父母帮助了我们,把我们送到了乡下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有一天,发现街上到处是盟军的士兵。

没有人告诉我们索菲姨妈最后的结局。他们只是告诉我们,她做了很多不为人知却意义重大的事。

我们在业已荒芜的蔷薇园种起玫瑰,让夏天累累的花朵开满枝头。后来,我们又经历了长大、分离、重逢和相守。

神秘莫测的童年,留在了1943年的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