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致罗宾的十四行诗

1

一个星期天,我们在海德公园散步。

那是伦敦潮湿多雾的冬天,许多树的叶子都掉光了,枝丫伸向天空,像一幅铅笔淡墨的素描。

威廉姆斯先生穿着他那件灰呢的旧外套,袖口磨得发光,上面坠着一个快要脱线的扣子。

我一直觉得威廉姆斯先生的脸特别有漫画感,曾经在纸上偷偷画下来,把他的圆下巴画得更加突出,把他的小眼睛画成弯弯的两条线,挤在一个肥大的鼻子上面,笑容可掬的样子。威廉姆斯先生看了那张漫画,说:“这是我吗?画得真棒!”

我们聊着圣诞表演的事。按照传统,我们会演出基督诞生的话剧。把舞台布置成伯利恒的马槽,一群孩子背着纸做的翅膀扮天使,芮妮——我们中最漂亮的女孩——将会扮演圣母玛利亚,头上戴着铁丝圈做的圣光。

“也许,我们该演一次真正的戏剧。”威廉姆斯先生说。

“真正的戏剧?像《哈姆雷特》那样?”

“对,《哈姆雷特》,或者《罗密欧与朱丽叶》。”

“啊,我爱《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过,你觉得霍铂夫人会喜欢吗?”

霍铂夫人是我们的学监,终年穿着深色衣服,满脸肃杀之相。我不止一次被她当众训得灰头土脸,只好在私底下把她画成《白雪公主》里的坏王后用来泄愤。我们都怕她怕得要死。

“也许不会,也许会,总要冒一次险才行。”

我想象了一下芮妮扮演朱丽叶,我戴上假发扮演罗密欧的情形。我们穿着精致的绣满花纹的戏服,隔着开满玫瑰花的阳台朗诵莎士比亚的华丽诗句。光想想就让人激动万分。

“得有一张很大的海报。”威廉姆斯先生说。

“当然,这是我的工作。”我说。

“布置舞台,准备道具。”

“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举行一次募捐或者义卖怎么样?”

“好。”

“还有演员。”

“芮妮,我,不用说了,个子高的,可以扮演茂丘西奥。我们有足够的演员,可以每天放学后留在舞蹈室排演。”

威廉姆斯先生看着我,微笑着:“薇薇安,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你,是吗?”

“当然!不过先生,你能帮我们说服霍铂夫人吗?”

2

霍铂夫人是在两年后病逝的。她带领孩子们撤往乡下,途中遭遇了敌机。虽没受伤却饱受惊吓,加上日夜照顾年幼的孩子,过于操劳,到达目的地的那天晚上,霍铂夫人就患了急病,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那天,我从邮局回来,遇到了芮妮,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她问我:“你什么时候离开?”

“我不会走的。你呢?”

“我不能走,我得留下来照顾奶奶。”芮妮的奶奶躺在病**已经半年多了。因为身体太虚弱,经不起长途旅行,只能挨一天是一天。

我们一起走到路口就分开了。芮妮提着沉重的篮子,走在瓦砾遍地的街上。空气里弥漫着焦臭味,消防队员正在灭火,一些居民正在自发清理废墟。

走进家门的时候,我看到所有柜子都打开着,东西翻得一片狼藉。露丝姑姑正在把一些瓶瓶罐罐塞进柳条箱,妈妈正在把我的衣服打成包。一看到我,妈妈就叫起来:“你又瞎跑去哪儿了?你看看你这副鬼样子!我买到票了,今天晚上你就跟露丝一起去利兹,住到你埃尔顿表叔的农庄去。”

“妈妈,我没有瞎跑,我是去邮局了。”

妈妈的眼神颤抖了一下:“有你爸爸的消息吗?”

我摇摇头。

“那好,快收拾东西。”

“我不去利兹。”

“到了埃尔顿表叔那里,你要乖乖听话,要帮着大人干活,要多读书,少跑出去闯祸……”

“妈妈,我不去利兹!我要在家里等爸爸回来!”

妈妈抬起头,愤怒地盯着我。她的栗色卷发凌乱地堆在肩上,穿着灰格子的旧裙子,脚上趿着一双破拖鞋,就像一个用旧了的美人娃娃。

有好一会儿,我以为她要过来揍我了,但是没有。她双手一拍,坐在一张椅子上,向露丝姑姑诉起苦来:“你说她这是怎么回事?谁家的女孩儿像她这样?又任性又固执!都是她爸爸把她惯坏了,什么都由着她,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伦敦都快要炸没了,她还说‘我不去利兹’!”露丝姑姑把我拉到一边,轻言细语地安慰我,劝我乖乖听话。

“你说,你留在伦敦能做什么?”最后,她问道。

“筹备演出。”我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对我说。它一定藏在那里很久了,就像一颗埋在泥土里的种子,忽然在这一刻发了芽。“我们的圣诞演出。”我说,“我答应过威廉姆斯先生,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难倒我,我要筹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演出。”

露丝姑姑和妈妈互相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妈妈勃然大怒:“她疯了,她简直就是疯了!”

3

露丝姑姑去了埃尔顿表叔的农庄,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有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妈妈对我都视而不见,摆出一副任我自生自灭的样子。妈妈在炮兵指挥部做文员,为了躲避轰炸,许多政府部门都搬到了地铁站,炮兵指挥部也一样。她经常工作到深夜,天明才回家,然后冷着脸吃我给她做的午餐。在她和我怄气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把半个伦敦城都跑遍了。

以前我们的戏剧社有二十多名成员,现在只剩下我和芮妮两个人。我画了许多张招募演员的海报贴在街头巷尾,写明了没有报酬、愿意参加的到学校来报名。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人,一看到我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他们就退出了。有一个还埋怨我说,应该在海报上写明这是个儿童剧团。

有个男孩留了下来。他叫奥利,个子矮矮的,有一张白净的圆脸,穿着白衬衫和西服的三件套,从伦敦的另一头步行过来,身上蒙了一层灰,一口气喝干了我掺了最后一点儿咖啡的奶茶。

我问他有没有戏剧表演经验,他说没有。我问他有没有读过《罗密欧与朱丽叶》,他说没有。最后,他承认,他什么都不会,就是觉得这主意很好玩。

“你还有吃的吗?”他吃掉了我半个三明治之后问我。

因为停课,整个学校都静悄悄的。我们走过不再喷水的喷泉,睡莲在池塘里枯萎。九月的时候,有个炸弹掉落在花坛里,所幸没有爆炸。周边拉起了警戒线,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移走。坑已经填平了,但我还是尽量绕着它走。

围墙边,我又看到了那棵梨树。它又高又大,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已经过了梨成熟的季节,只在最高的地方还有几个幸存的果子。

几年前的一天,就是在这棵梨树下,当时我正爬在墙上,把梨往怀里揣。有个声音从树下传来:“嘿,能给我一个吗?”我吓得差点儿掉了下去。他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我,一点儿没有要拎着我的耳朵呵斥我是小偷的意思。我敢肯定,他一定不是一位绅士。于是我试着扔了个梨给他。他把梨在衣服上蹭了蹭,大口吃了起来。我从墙上滑落到地上,跟着他一起吃起梨来。

“让我猜猜,你一定是新来的看门人是不是?”我看着他凌乱的短发和朴素的服装说。

他笑了笑,向我伸出一只手:“我叫罗宾。”

“你好罗宾,我叫薇薇安。”我们在阳光下吃完了梨,又一起把梨核扔向了杉树顶端,看谁扔得最准。那是我第一次遇到愿意和我交朋友的成年人。

我找来一个捕蝶网,三下两下爬到了梨树上,把那几个略显干瘪的梨勾了下来,分了一半给奥利。

“明天我还能来吗?”奥利啃着梨说。

4

妈妈吃完晚餐,把盆子推到一边,开始打毛线。这些毛线是领来的,织成的毛衣会统一送到军队里去。

“你织的吗?”她问我。

“嗯,织了一些。”我一边洗碗碟一边回答。其实不止一些,我织了好几个小时。

“怪不得,这里漏了一针。”我在心里嘀咕,大人就是这么小气,怄气也能怄这么长时间。

妈妈说:“你带条毯子,晚上跟我睡到地铁站去。”

“我和芮妮约好了,晚上睡在她家。地下室很安全,我也能帮她照顾奶奶。”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因为灯火管制,屋子里非常阴暗,只听见毛衣针啪啪的轻响。

“这么说,你们真的在排练《罗密欧与朱丽叶》?”妈妈说,带着讽刺的语气。

“没错。”

“你演什么?罗密欧,还是朱丽叶?”

这真是致命的一击,我立刻说不出话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演员问题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通过写信,有人向我们介绍了在伦敦的一对堂兄妹,朱利安和伊莉莎。朱利安比我们大两岁,高大英俊,口齿伶俐,受过很好的表演训练。他纡尊降贵地表示他愿意参加,但他要演罗密欧。好吧,于是我就把罗密欧让给了他,反正我也很喜欢茂丘西奥。但是紧接着,学过芭蕾舞的伊莉莎说她想演朱丽叶。我坚持说朱丽叶是芮妮的,绝对不可以换人。最后伊莉莎说:“那好吧,我来演茂丘西奥。”

“她简直是一只趾高气扬的孔雀!”我学着伊莉莎踮起脚尖,用一只手拎着裙摆的样子。

奥利点头表示同意。他不可能不同意,因为他正嚼着我做的咸肉馅饼。

我摸黑去芮妮家。

从小在这条街道上长大,每座房子、每棵树,乃至每个消防栓都被我的手抚摸过。夜幕降临,我喜欢趴在窗口,看工人用长长的竿子点燃煤气街灯。带玻璃罩的煤气灯散发出白色的光芒,让这条街道变得古老又静谧。现在,经过两个多月的轰炸,这条街已经面目全非。在黑暗中行走,不时会踩上玻璃碎渣。从战争爆发的那一天开始,煤气街灯再也没有亮过。

没有灯的伦敦,像一个双目失明的人。

鸡蛋限制供应之后,芮妮家养了一只母鸡,叫可可鸡。每天晚上,母鸡和我们一起躲进地下室防空洞。它非常受奶奶宠爱,在病床边做了一个窝,歪着脑袋听我们对台词。

芮妮的声音很美,像水晶风铃一般清澈晶莹。在黑暗中听她背诵诗句,就好像看着牛奶注入深色巧克力一样,能闻到甜甜的香味。

“你真的不演罗密欧了吗?”芮妮说。

“是的。”

“那你演什么?”

我落寞地叹了口气。

5

这时,我想起了威廉姆斯先生。

自从校长向我们介绍了这位新来的英文老师之后,我上课把脸埋在书本后面,下课绕道走,希望他能忽略我的存在。但他很快就发现了我。

“薇薇安,你来念这一段好吗?”他的嘴角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没多久,全班的女孩都喜欢上了他。没有一位老师像他那样亲切和蔼,风趣幽默,能像变魔术一样让英文课充满了欢乐的气氛。他会直接告诉我们哪些课文是垃圾,根本不值得一读,但有些课文是宝藏,不仅要深入阅读,从它们出发,还可以找到更多宝藏。他给我们介绍了许多课外读物,我们在课堂上交流阅读经验。他从来不吝惜赞美和夸奖,总是从我们身上找到闪光点。他来了之后,写作对我来说再也不是一件啃烂笔杆都写不出三行字的苦差事。

他和那些领带系得一丝不苟,正襟危坐的老师真的太不一样。我们全都喜欢他,只要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我们就彼此交换欣喜的眼神。下了课,每个女孩都围着他说这说那,不肯让他离开。

但只有我,只有我和他一起分享秋天偷来的梨,分享暮春偷摘的樱桃。

“我听说了。”威廉姆斯先生说。

“这不公平。”我委屈地说,“为什么是安娜,不是我?”

“薇薇安。”他轻轻叫着我的名字。

“这不公平。我画得最好,每个人都知道我画得最好。所有的老师,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才是应该去参加比赛的人,而不是安娜。”

“你当然是最好的。”威廉姆斯先生说。

“可苏珊小姐说我不能去,她说我画的题材太离经叛道。她凭什么这样对待我?这不公平!”我坐在长椅上大哭了起来。

他没有试图用大道理安慰我,只是坐在我身边陪着我。最后,他说:“感觉好点儿了吗?”

我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有没有感觉到自己比刚才要勇敢一些了,坚强一些了呢?”

我想了想,说:“是的。”

“所以,你并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是不是?”

我微笑了一下。

他也微笑着看着我:“那么,你愿意帮助安娜完成她的参赛作品吗?”

“不!”我本能地拒绝。

他温和地说:“没关系,薇薇安,有一天你会明白,比起自己的感受,完成一件事情的过程才真正重要。”

“朱利安和伊莉莎都比我出色。其实,演什么角色不重要。”我对芮妮说,“让演出成功才真正重要。”

6

我把所有衣服都翻了出来,我的、妈妈的,还有露丝姑姑留下来的,五颜六色摊满了一床。衣服大多是旧的,偶尔有一两件新的,款式也很朴素。最后,我捧起了妈妈的白色真丝小礼服。这是妈妈和爸爸结婚时穿的。经过这么些年,丝绸仍然没有褪色,还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平时,妈妈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

“你在干什么?”妈妈突然出现,惊诧地看着我。

我想接下来会是一场暴风雨,但除了迎接它没有别的办法。“我需要一件新衣服。”我解释说,“我不是为了自己。报上说明天晚上克拉里奇饭店会有募捐活动,全伦敦的富人都会在那里。我得混进去说服他们为演出捐款。我必须有件像样的衣服,妈妈,求你了。”

妈妈在椅子上坐下,招手让我过去。这是长时间训斥的前兆,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希望她痛骂我一顿,实在不行揍我一顿也行,发泄完了,她就会内疚,就会答应把衣服给我。但她却平心静气地说:“薇薇安,你爸爸的分队失陷在法国,好几个月没有消息了,他可能已经……德国人的飞机在轰炸我们,军舰在击沉我们的运输船,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我们都在拼命工作。薇薇安,这不是一场游戏,这是战争。你不能像以前那样只顾自己,每天只知道异想天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已经十三岁了,应该懂事了,明白吗?”

再没有什么话比这更有杀伤力了。我看着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眼泪咽回去。

“妈妈,在你眼里,我就永远是个自私自利的小傻瓜吗?我难道不知道在发生战争吗?我难道不担心爸爸吗?你觉得我筹备演出是为了自己开心吗?”

“难道不是吗?”妈妈反问道。

我真想甩手而去,跑到街上,让她找不着我,让她后悔。可是不行,为了那件衣服,我得忍着。

“不是的,妈妈。我爱戏剧,芮妮也是,其他人都是,如果不是发生了战争,我们早就已经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了。妈妈,我知道现在很危险,我愿意每天为军队织毛衣,愿意上街做联防队员,我也乐意和大家一起清理废墟。可演出和这一切并不冲突啊。威廉姆斯先生说过,我们之所以热爱艺术,是因为不管在多么困难的情况下,它都会给我们带来灵魂的慰藉。我想证明他的话是对的。妈妈,你明白吗?”

妈妈看着我。有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爸爸,只有眼睛像妈妈,都是像猫一样的绿色。她没说什么,把白色礼服小心地叠起来,放进了手提袋里,走了出去。

第二天,我看到一件白色纱裙放在床头,是妈妈拆掉礼服重做的。上面覆着一层水汽般的面纱。

“你可以用来做纱巾。”妈妈说,“还有,把头发好好打理一下。别让饭店的人把你当成是要饭的了。”

7

伊莉莎给我编了一个复杂精美的发型,别上一对水晶发卡,叮嘱我说:“这是我最好的发卡,要是弄丢了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

克拉里奇饭店灯火辉煌,在四周黑暗的衬托下,如同一座水晶城堡。传说许多流亡的达官贵人都躲在那里,用整箱整箱的黄金付住宿费。饭店门口的保全工作做得比我想象得要严密。

我不敢贸然硬闯,于是躲在阴影中,看到一位女士牵着一个漂亮女孩的手走过去了,我从旁边蹿了出来,拉住那小女孩的另一只手,装作和她们同行。那位女士正在出示请柬,并没有注意到我,倒是小女孩抬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若无其事地向她笑笑,她愣了愣,绽开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脸。

我成功地溜进大门,很快被淹没在衣香鬓影、醇酒美人之中。为了安全,募捐晚宴在地下大厅举行,大束大束的玫瑰花点缀着装修华丽的大厅,乐队在演奏,各种美食罗列在餐桌上,餐具闪闪发光。

为了替演出募集到钱,我准备了一份演说词。开始有好几千字,朱利安说不行,没人有耐心听你说那么多废话,要讲得精短。然后我们一起埋头修改了这份演说词,直到它只剩短短的一百个字。

我自信满满地走进会场,绕了一圈之后,却开始气馁了。四周都是陌生人,陌生的笑容,陌生的眼神。人们彼此打着招呼,聊得兴致勃勃。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会听到我说话。

一个著名的女歌星在乐队包围之下唱着一首歌。一曲终了,掌声四起。主持人在麦克风前开始发言。发言一个接着一个,酒杯不断被斟满,又不断被一饮而尽。这样下去不行,我必须上去,必须把准备的话说给每个人听。

我走到主席台前,有人拦住了我。我竭力表现得礼貌:“我是来募捐的,请让我上去,我有话要说。”

旁边一位夫人说:“让她上去,我想听听这个小女孩说些什么。”她并不是在场穿得最华丽的一位夫人,但身份一定很尊贵。他们放开了我。

我站到台前,麦克风对我来说太高了,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喉咙有点哑,对着满场闪烁的目光,像个小丑一样。深吸一口气之后,我缓缓说道:“女士们,先生们……”

好了,这是我的声音,我的声音回来了。

“圣诞之夜,会有一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演出。这将是一场真正的戏剧演出,我们有最好的演员,最棒的舞美师,所欠缺的,只是有限的一点经费。只要您愿意慷慨解囊,我们就可以一起向敌人证明,我们一如既往地享受着生活,绝不会被轰炸吓到,也永远不会屈服。”没有人打断我,没有人笑话我,我一字不差地讲完了演说词。我成功了,我几乎要微笑了!

就在那一刻,一阵巨响传来。地面猛地颤抖起来,天花板落下尘沙,尖叫声四起。

仍然是那个装修豪华的大厅,仍然是同一批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但是随着爆炸声的传来,一切安逸的奢靡的气氛都被抹去了,只剩下了恐惧和惶恐。侍者们在人群中高喊:“女士们,先生们,不要惊慌,这里是安全的……”

没有人来理会我和我的演讲。他们的耳朵只听得见雷鸣般的爆炸声,眼睛只看得见彼此强作镇定的影子。

我被挤到一个角落里,静静地抱膝而坐,沮丧像汪洋一般包围着我。有人递给我一个李子布丁。我想也不想,拿过来就吃了。

“你叫什么名字?”是那位穿黑衣服的夫人。

“薇薇安。”

“害怕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口大口地吃着。

那轰炸声,大地颤抖的声音,我在自家地窖的波纹钢下面听过,在芮妮家的地下室听过,在学校的走廊上没命地奔跑过,在黑暗的街道上崩溃尖叫过……我能做什么呢?

只是坐着,只是躲在角落里而已。

夫人一只纤纤素手递给我一张名片:“有空过来找我,也许我能帮你想想办法。”

8

尽管我很小心,纱裙还是沾上了一块污渍,回去用肥皂搓着洗了很久,仍然没能把印记洗去。妈妈没说什么,只是把裙子收了起来,和面纱一起放进了衣柜,小心地放上一个装了香草的小锦囊。

我来到了白金汉宫。名片递进去后很久,一位女士迎了出来,说亲王夫人欢迎你的到来。

如果说前一晚去克拉里奇饭店是一场夜晚的梦游,此时此刻闯入王宫的我更像沉浸在一个白日梦里。我们走过碧草如茵的绿地,走过一扇扇精雕细刻的门。最后,我被安置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里。

夫人穿着一身雅致的粉蓝色常服,伸出手来和我握手。她化着淡妆,看上去很尊贵也很遥远。我不由担心自己的手脏,飞快瞥了一眼,还好,是干净的。作为寒暄,夫人先问了我家里的情况,我简单地作了回答。

“为什么家人没有送你离开伦敦?”夫人说。

“因为我想留在这里,伦敦是我的家,我要在这里等我爸爸回来。”我笑了笑说,“而且,夫人您也没有离开伦敦,不是吗?”

她笑了笑,原谅了我的小小放肆。

“你还读书吗?”

“读的,我和留在伦敦的朋友一直在读书。”

“告诉我你的计划吧。”

我尽可能明确简洁地讲了我的想法。从下定决心筹办演出开始,我就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但当着夫人的面,我还是感到忐忑和羞涩。不管我们多么努力,在成年人的眼中,都只是一群异想天开的小孩子。

“我们不需要多少钱,只要能租下一个小型的戏院,布置好舞台就行了。”我说。

“还有戏服。”夫人补充说。

“是的,还有戏服。”我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现在,即使我捐给你钱,恐怕你也不能买到合适的布料吧。”

“是的。”

“我这里有一些旧的服装和帷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他们打包好,用汽车给你送过去。”

“啊,真是太好了,谢谢您夫人!”

我想夫人这辈子听过的感谢赞美的话已经够多了,所以当她签了一张远远超过我预期的支票给我时,我已经从兴奋中冷静下来了,只是郑重地双手接过。

我退出会客厅,在楼梯下等着,一些仆人正把绫罗绸缎成捆成捆地抱下来。有个圆圆的小脑袋在门边晃了晃,我眼尖,叫出声来:“奥利!”

奥利飞快地跑了,我追了上去,压低声音叫道:“奥利,我看见你了,奥利!”他站住了,像做错了什么似的,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衣服穿得整洁体面的小王子,领结打得光鲜亮丽,胸前的口袋上还插着一块精心折叠的洁白手帕。

“奥利……”

“对不起,薇薇安,”奥利说,“我忘了告诉你,这是我家。”

我和奥利一起进了一家小型剧院,求见剧院的经理。说明来意之后,经理从眼镜上方瞄了瞄我,又瞅了瞅奥利,坚决地摇了摇头。

“如果是钱不够的话……”

“不光是钱的问题。”经理说,“我们是一家历史悠久的剧院,圣诞节又是一个特殊的档期,不能由着一群孩子胡来。”

“先生,知道站在您面前的人是谁吗?”我指了指奥利。

经理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哦,是谁?”马上,他脸上的嘲讽变成了惊诧、犹疑,最后变得诚惶诚恐。

出来的时候,奥利说:“我们这样做好像不太好。”

“不,奥利,”我说,“只要我们演出成功,一切都会很好。”

9

奥利仍然每天溜出来给我们跑龙套,搭台词,看我画背景图和海报,帮我搬东西。我猜他家人知道他每天在做什么,也派人在暗中保护他,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我问他,王宫什么吃的都有,为什么跑来吃我吃剩的三明治。他纠正我,首先,王宫并不是什么吃的都有,开战之后,王室成员和平民一样要节制饮食,而为了健康起见,任何理论上有害的食物都是不会出现在盘子里的。其次,正襟危坐在餐桌前,一边小心翼翼地操作刀叉一边要注意自己的仪态举止,是个正常孩子都会没胃口的。

“而且,你做的东西很好吃!”奥利说。

“很荣幸为您服务,殿下。”我鞠躬做了一个受宠若惊的表情。

演员们在剧院里排戏,没戏演的专业演员三三两两地在台下看着。一开始,他们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但渐渐地,轻蔑的笑从他们脸上消失了。一些人给了我们很专业的意见,一些人甚至主动加入我们。我的角色因为新人的加入,一再退让,从主角变成配角,从配角变成龙套,最后变成了说开场词的闲杂人等。

我跑来跑去,订做戏服,寻找相关书籍参考资料,沉浸在布置舞台的工作中,在芮妮来剧院排演的时候,我就在她家里帮她照顾奶奶和可可鸡。我从来没有完整地看过一次排演,但是从朱利安和芮妮越来越默契的眼神来看,一切都非常顺利。甚至伊莉莎也把一个乐观诙谐的少年表现得活灵活现。

傍晚我从剧院出来,走在去芮妮家的路上。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让街道变得十分空旷。有轨电车轻盈地滑过街道,空中飘浮着拦截轰炸机的银色气球。一些人在食品店门口排队等候,一些工人在把倒伏的电线杆重新竖起。我把呢子外套的扣子扣紧,加快脚步奔跑,满目疮痍的街道在我脚下铺展开来。

下雨了,雨滴落在我摊开的手心里。

奶奶问我:“下雨了吗?”

“下雨了。”

奶奶大部分时候神志不清,说一些胡话,经常把我当成了芮妮,但偶尔也会清醒一会儿。就像现在这样。火苗在短短一截蜡烛上跳动,奶奶上身靠着垫子坐着,慈爱的眼睛里也有两束小火苗。

“芮妮晚上还要排演吗?”

“是的,您别担心,我在这里陪您。”

奶奶吃下了我做的鸡蛋饼和面包。我们在雨声中静静地坐着,可可鸡也在我脚边睡着了。奶奶说:“薇薇安,你的小手很冷,上来,盖上毯子。”

我盖上毯子,和奶奶靠在一起。奶奶的皮肤凉凉的,皱皱的。

蜡烛熄灭了。我听见奶奶短促的呼吸声。

“奶奶,您是不是很难受?要不要我做些什么?”

“没关系,没关系。薇薇安,你孤独吗?”

“我……我吗?有时会,有时感觉稍微好一点儿。”

“我真的很抱歉。”

“为什么?”

“让你和我在一起,让你陪着我经历这一切。”

这话,很久以前另一个人也跟我说过。我的心一阵钝痛,赶紧说:“没有,我很喜欢和您在一起。我没有祖父母,每次看到您和芮妮那么好,我都很嫉妒。”黑暗中,雷声隆隆,从远处滚来。也许那不是雷声。

“念点儿什么吧,薇薇安。”奶奶的声音里有一种广阔无垠的巨大宁静。

我的心也安静下来了,轻轻念道:

“今晚您可以见到灿烂的群星翩然下降,

照亮了黑暗的天空;

在蓓蕾一样娇艳的女郎丛里,

您可以充分享受青春的愉快,

正像盛装的四月追随着残冬的足迹降临人世……”

10

芮妮的伯父一家来伦敦奔丧。葬礼结束后,他们请芮妮一起到西边安全的地区去。我不由地放开了原本紧握着的芮妮的手,芮妮又把手悄悄放到我手里,十指紧扣住掌心。

“我不能去。”

“可是房子已经……”

“她会住到我家来。”我说。

芮妮侧过脸和我对视,说:“是的。”

芮妮脱下丧服,和朱利安一起念那些热情洋溢又哀婉悲痛的台词。她又瘦了许多,皮肤白得像雪,黑色长发掩映下的脸纯洁得像一首诗。

芮妮十四岁,正是朱丽叶的年纪。

朱利安每天坐地铁过来和芮妮对戏,一开始他确实带着纡尊降贵的意味,现在他却在享受和芮妮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他全身心地爱恋着她,罗密欧的每句台词都像是为他而写。离开了舞台,他们之间一句话也不说,如果需要交流,他们会找我或者伊莉莎带话。明明对方就在面前,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看着这一幕脉脉含情的哑剧。

舞台布景已经完成,戏服也都试穿过了,完全没有问题。大幅的海报高高矗立在剧院门口显眼的地方。学校的一些家长、校友和留下来的老师帮我们做了宣传,票已经都送了出去。

总之,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圣诞夜的上演了。

大家都走了,剩下我、芮妮和奥利三个人站在布置好的舞台上,望着台下空****的座椅。我一阵恍然,我们真的完成了这一切,就好像做梦一样。

回到家,我把票放在妈妈面前。

“这是什么?”她镇定地明知故问。

“演出明天举行。”我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让骄傲潜藏在若无其事的语气之下。尽管我的腰和手臂都酸痛无比,一个膝盖因为奔走过度快要不能打弯,手上、头发上、衣服上都是颜料块,鞋子也磨破了一只。

“去好好洗个澡吧,你这样子不用化妆就能上台演流浪汉了。”妈妈准备了很多热水,我和芮妮在浴缸里洗了个澡。换上衣服,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逐渐黑下来的天空。

小时候,夜幕降临就意味着爸爸妈妈都下班回家了,露丝姑姑也放学了,我们一家人坐在桌子边吃晚饭,聊天。我和露丝姑姑一起玩游戏棒。晚上,爸爸给我读睡前故事,在我脸上亲一下说晚安。从什么时候开始,夜晚就意味着危险的降临,意味着从天而降的巨大火球,意味着死神在空中呼啸。爸爸随着皇家海军前往法国之前,对我说,等这条街上的煤气街灯又亮起来了,他就会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徘徊在戏台上,从**演出的演员们中间飘过,台下坐满了密密麻麻的观众。我飘了起来,从打开的穹顶飞出了剧院,越飞越高,看到街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整个伦敦城被密如繁星的灯光点亮。那绚烂的情形,就像天堂一样。

威廉姆斯先生,你会来看我们的演出吗?

11

我按了很久的门铃,才有人来开门。看见我,威廉姆斯先生微笑了一下,说:“进来吧。”

这是个狭窄的公寓套间,摆设着有限的几件旧家具。书桌上横七竖八撂满了书,几件常穿的衣服堆放在小沙发上,窗台上放着一堆空酒瓶。尽管东西放得挨挨挤挤,房子里却有种清冷的气息。这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在我们心中,英文老师是一个永远散发着温暖能量的光源。威廉姆斯先生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睡袍,抱歉地说:“这里很乱,你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我把带来的新鲜蔬果和刚做好的蛋糕放在书桌上,在仅有的一把凳子上坐下来:“我听说你病了。”

“只是一点小毛病。”他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眼睛也有些肿胀,“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有个舅舅姓福尔摩斯。”我说。

我们一起笑了。看得出他和我独自待一块儿有些尴尬,不像在讲台上那样精力充沛,妙语连珠。于是我说:“你还没吃过午饭吧,你喜欢几分熟的牛排?”

我边生炉子煎牛排边不着痕迹地把脏乱的厨房擦洗干净,把水槽里的脏餐具洗好。把午餐端进房间之后,我又开始动手叠衣服,收拾书本,把写了一半的剧本合上放好,把笔和零碎物件放回到抽屉里。

威廉姆斯先生说:“你不应该叫薇薇安,应该叫天使。”

我问:“先生,你病得严重吗?医生怎么说?”

他摇摇头,不愿意多谈。

“你还好吗?学校怎么样?”

“还好,可是大家都很想念你。我们不喜欢新来的英文代课老师,她是个大惊小怪的娇小姐,念起课文来自我陶醉,不是让我们感动这个,就是让我们感动那个,还有个绰号叫‘火鸡’。”

“不是我!”我本能地否认。

“不会有别人。”

“真不是我。”

“一定是你。”

“好吧,是我。”

我们都笑了。他把目光移向窗外,嘴角还在微笑,眼睛里却有一种迷蒙的怅惘。

“薇薇安,其实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先生?”

“害怕有一天你们会不喜欢我。害怕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失望,我在讲台上说的话再也引不起你们的兴趣,你们再也不会开心地笑,再也不会围着我提问。我会变成一个讨人厌的、喋喋不休的小丑,只会让人发出同情的叹息……”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这太可怕了,哪怕他就是这么说说,我也无法接受。

“先生!”我打断他,“永远不会!我敬爱你,我们都敬爱你……”

“那是因为你们有天使的眼睛,能看到我身上那微不足道的一点闪光。等你们长大了,就会用成年人的标准来衡量我,就会发现我是个多么失败的男人。”

我的泪水一下子冒了出来:“不,请你别这么说……”他笑了笑,握住我的手:“我很抱歉,让你看到我这样,我真的很抱歉,让你经历这一切。”

几分钟后,我冷静了下来,鼓起勇气说:“先生,长大之后,我想做一个教师。”

“不是画家吗?”

“我会画画,画画让我快乐,我会一直画下去。但是,我也想做一个教师,和孩子们在一起,尽力散发我身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闪光,让他们看到,就像你一样。”

他凝视着我。

“你看,你已经把我拖下水了。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会努力成为一个画家,说不定会穷困潦倒饿死街头,说不定会成为另一个毕加索。可因为你,我把画好的人生轨迹撕碎了,我要朝着你的方向走下去。你看,你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和你在一起。”

“和我一起。”他微笑着,眼睛闪动着光,“和我一起,做一个孤单的舞者。哪怕所有的观众都离场而去,都要尽情地跳着。”

“是的。”

几天后,威廉姆斯先生回到了学校,他又变回了那个浑身释放着欢乐能量的威廉姆斯先生。我们一起享受着每一堂英文课。大家都很爱他。

窗外在飘雪,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随着雪花飘落下来的梦。我对自己说,醒过来,薇薇安,快醒过来;另一个我却说,不,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12

我们站在剧院前,看着还在熊熊燃烧的断壁残垣。夜里,剧院被燃烧弹击中,我们所有的布景都毁于大火。装着戏服和道具的箱子也被压在了废墟下面。消防员禁止我们进去挖掘。竖立在剧院前面的巨幅海报已经烧掉了一大半,只剩下朱丽叶一只秀美哀愁的眼。

我的心如此平静,就好像这一切在我面前已经上演了一千遍。

我们伸出双手,用尽一切力量去建造心目中的宫殿。我们以为它像宏伟殿堂一样坚不可摧,其实它像纸一样脆弱,一不小心就会碎成粉末。

我转过身,踩着积雪离开。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只是想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寻找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人们无声无息地跟着我。没有人离去,他们好像是一串风筝,跟随着我的脚步而行。

去做点儿什么吧。我在心里说着,去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奥利,和你的保护人一起回到白金汉宫去,学习怎样摆弄那些银质餐具,学习掌握那些宫廷礼仪。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忘记你。朱利安,拿出你的勇气,像个真正的男人,告诉芮妮你有多喜欢她。伊莉莎,我以前对你很不客气,可你也知道,我们俩的个性一模一样,就像成天吵架的姐妹一样。芮妮……你那么美丽,那么投入,可我还是没能让你演成朱丽叶。不,我不说抱歉,绝不说抱歉,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我已经竭尽全力。谢谢你们,谢谢大家,现在,离开我,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可是他们不走,一直不离不弃地跟着我。

我要去哪儿呢?我该去哪儿呢?

伦敦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此时此刻一样残破褴褛,大树瑟缩在脏污的积雪之下。每个人仿佛都穿着丧服。我几乎要绝望了,哪儿都找不到一处地方能让我把头伸进去躲藏。

像是死神送给我们的礼物一样,空袭警报又拉响了。有好一会儿,我一动不想动,就这么站在天空下。反正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到最后一切都会被毁掉。

但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是朱利安,他带着我奔跑起来。

人潮向地铁站涌去,无数的人汇成一股洪流。当我在地铁站台上停下来的时候,我的朋友们都环绕着我。四周都是惊魂未定的避难者。这里有几百、几千、甚至几万人,我们在伦敦城的地下,在一个暗涌滚滚的血脉网络里。

舞者,我们是舞者——和我一起,做一个孤单的舞者,哪怕所有的观众都离场而去,都要尽情地跳着。

我们的观众没有离场而去,他们就在这里,就在我们周围。一场真正的演出,可以不需要华丽的布景,不需要精美的戏服,只要我们有伟大的剧本,和全情投入的演员。

我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心头,牙齿格格发抖。我握住芮妮和朱利安的手,说:“就在这里!我们就在这里演出!”

喧闹声逐渐停息。人们看着我们,有惊诧,有犹疑,有期待,闪闪烁烁的目光像明明灭灭的街灯。

我大声朗诵:

“故事发生在维洛那名城,

有两家门第相当的巨族,

累世的宿怨激起了新争,

鲜血把市民的白手污渎。

是命运注定这两家仇敌,

生下了一双不幸的恋人,

他们的悲惨凄凉的殒灭,

和解了他们交恶的尊亲。

……”

掌声响起来了,然后是更多更多的掌声。尽管朱丽叶只穿着灰色毛衣,系着朴素的碎花围裙,罗密欧腰间戴的不是剑,而是一根树枝,尽管没有化妆的茂丘西奥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女孩子。观众们欣赏着这人人知道结局的故事,随着剧情时而开怀大笑,时而黯然神伤。

外面是皇家空军和德国战机的激烈交战,是冲天的火光和致死的轰炸。但是那又怎么样,我们仍然在圣诞节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们仍然在享受艺术带来的无上快乐。

作为舞台上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色,我的戏份已经完成,我只需要坐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就够了。

有人挤到我的身边,默默地搂住了我,是妈妈。我像婴儿一样靠着她,把头搁在她肩膀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这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这就是结局。

我不想告诉你,当伦敦所有的煤气街灯都亮起,我爸爸仍然没有回来,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想告诉你,在我下定决心筹办演出的那一天,我接到了一封因为写错地址几经辗转才寄到的信。

信是一位陆军中士写的,信上说,他们敬爱的长官罗宾·威廉姆斯[注1]中尉于1940年6月4日死于敦刻尔克,他生前曾经多次提到一个叫薇薇安的女孩,说她是他教过的最勇敢的孩子。

中士还说,他们都非常喜爱威廉姆斯中尉,他身上总是洋溢着自信和乐观。无论情况有多么糟糕,他都不会流露出一丝沮丧和绝望。他永远在鼓励别人,帮助别人。是他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热情让他们撑了下去,撑到了最后。

而他死去。

引领人们前往天堂的人总是死去。

[注1]:罗宾·威廉姆斯:美国著名喜剧演员,主演过《死亡诗社》《心灵捕手》。2014年8月11日因抑郁症自杀。他没有参加过那场战争,这只是一个看着他的电影长大的影迷借用他的名字写的一个虚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