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雨城

铮铮

教我们班语文的是个姓李的男老师,才四十多岁头发已经发白,穿衣服一丝不苟,即使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也要扣上衬衫最上面一粒扣子,系上一根暗色领带。我一度很怕他。他第一次把我叫到办公室时,曾把试卷像拍苍蝇一样拍在我面前,质问我一个数学和科学可以考满分的人为什么语文连及格都很困难?为什么小学生都知道的诗歌我居然举不出例子来?我应该说我看漏了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低头做出一副俯首帖耳的忏悔姿态,可惜我不小心说了实话:“对不起老师,我没学过。”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恨不得用目光把我人道消灭。因为气急败坏,他把训斥我的话拆开来,每个音节都变成了石头朝我砸了过来,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简直能感觉到头皮上长出了许多隐形的包。

他会骂我,会挖苦我,会对着我拍桌子,但是他不会打我,不会抓住我往墙上抡,不会把我反复按进水里直到窒息,也不会把我关到爬满蛇的笼子里。

他们都不会。

那时候正是落叶的季节,学校里飘满了金黄的银杏叶。等银杏树的枝条长出新的绿叶的时候,我已经把网购的小学和初中的语文教科书全都看完且消化了一遍,能在语文测验中考个体面的分数。渐渐地,李老师看我的眼神不再像是要绕过一堆障碍。有一次他把我叫去,说他每个星期五下午都会在图书馆帮助管理员收拾图书,问我愿不愿意放学后也留下来帮他的忙。我猜不透这是一种惩罚还是一种奖励,不管怎么样,我点头说我愿意。

于是我每个星期五都留在图书馆,帮他们将新送来的书拆开,分门别类,打上标签,输入资料,把刚还的书一一放回,安置整齐。除了我,常来帮忙的还有小苏和几个别班的女生。小苏是个小个子男孩,戴着眼镜,显得很斯文。几个女生都留着长发,喜欢穿浅色的裙子。她们和学校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彼此之间打打闹闹,和男生说话爱笑爱生气。总是把餐盘上的饭留下一小半,呻吟着又胖了又胖了再不减肥就没脸见人了,但是书包里却往往塞了许多薯片和巧克力,说起哪条街上的冰淇淋,又有滔滔不绝的话题。

故事发生的那个傍晚老师不在,我们在图书馆干完了活,团结友爱地分吃了一个女生贡献的黄瓜味薯片和巧克力威化饼干。她们先走一步,留下我和小苏锁门。天空阴云密布,下起了细雨。台风临近西雅,老师和同学都早早地回家了,整个校园特别的安静。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影子在一扇又一扇的玻璃窗上断续闪过,对着人紧追不舍。

“铮铮,下午发的那张几何习题试卷你做完了吗?拜托借我参考一下,星期一还你。”

我从书包里翻出卷子递给小苏,他很夸张地叫了一声以表达感激之情:“可算有救啦!”

我们都没带伞,冒着零星飘落的小雨穿过花丛的时候,小苏说:“你坐我的车吧,我让云叔送你回家。”

这所学校是所谓的贵族学校,门槛很高,收费很高。很多学生家里都非常有钱,所以傍晚校门前的大停车场里往往停满了名车,像是举办豪华车展。

“不用,我骑车。”

“可是下雨呢!”

“不要紧。”

“嘿,你是不是不愿意让我们知道你住哪儿?”

“是啊,我怕你们知道我住在贫民区,以后就不找我玩了。”

“切!”

“我去拿车了,拜拜。”

“拜拜!”

刚来的时候,我不太适应学校的气氛,也没什么人喜欢搭理我。我花了点精力研究他们的人际交往圈子,他们每天看的漫画小说,玩的网游,聊的体育赛事,经常更换的数码产品。很快我就能和他们自如谈笑而不露馅,夹在一群男孩中招摇而过而又不显得有违和感。我加入了篮球队,参加了学生会竞选。总之,事情比我想象得要容易。

他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子正在拔高,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心思。他们会蛮横不讲理,会彼此妒忌,但是他们不会对同伴下黑手,不会几个人围殴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直到他的手脚折断,不会告密置人死地。

他们都不会。

我生活在一个安全的世界里。

骑车出校门的时候,街道两边已经亮起了灯。在微雨中,从商店橱窗射出来的灯光显得迷离模糊,路灯光幻化成一团一团的光晕,大屏幕上播放着化妆品广告。

我在斑马线的这一侧停下来,等红灯过去。人和车分流而去,就像一条轻快流动的小溪。斑马线对面的人群中,站着一个男人,可以做我父亲的年龄,身材高挑,穿着一身做工精良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短发,脸部线条清晰明朗。

在我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我。

周围跃动的光在他的目光里暗淡下去,嘈杂的闹市声渐渐变成静寂,好像有亘古不变的时光在我们之间滔滔地流着。

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吹得香樟树哗哗作响,一群不知道名字的鸟从房顶和房顶之间的狭长天空掠过,它们的翅膀拍打着空气,叫声像零星的雪掉落在这个暑热渐渐褪去的城市里。

街道对面的少年长得有点像11,只是有点像而已。他身材瘦削颀长,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天蓝色运动短裤,是街上随处可见的高中生的打扮。雨水打湿了他的脸,他站在路灯下,俊美清新得像早晨的空气,让人觉得生命美好而心头默喜。

我想起第一次留意到11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傍晚,霞光从玻璃天穹斜射下来,使得那座由塑钢和玻璃拼成的迷宫呈现出果酱一般灿烂的色彩。11站在玻璃天穹下,穿着学徒的白色水手衫,头微微扬起,闭着眼睛,浸没在夕阳的潋滟波光里。

真像,虽然完全不一样,11有着修士一般漠然而隐忍的脸,而眼前的少年,是一个从正常的世界里走来的,嘴角始终挂着微笑的男孩。

也许是留意到我在看他,他也看了看我。他的眼睛很漂亮,很像11,是那种纯粹的黑色的眼睛。

他不会是11,11没有那种坦然的、明亮的眼神。

我们隔着街道互相看了几秒钟,绿灯亮起,人们纷纷走过街道。

我们在人群中错身而过。

铮铮

新闻里说台风中心距离海岸线还有五十公里,但是西雅的雨下得不大,风也有一阵没一阵。我担心阁楼上面几处渗漏的地方,以前也跟陈锋说过几次,但他都只是无动于衷地点点头。反正他对生活中的事情,永远是没心没肺糊里糊涂,只要还有饭吃有衣服穿有地方住,就不会把那些细枝末节放到心里去。

我们的房子在这幢没有安装电梯的五层公寓顶楼,三室一厅,有一百五十多平方米,附带一个阁楼。房子虽大,布局却很不合理,虽然装修过,做的都是表面功夫,水电管道用的都是劣质材料,灯具一大半不会亮。向南说陈锋当年是拿报纸找了一个离工作地点最近的二手房,然后既没有实地勘察也没有做任何价钱比较就买下来了。但当时正值房价疯涨的起步阶段,所以算起来还是赚了。

我住进来后一直在修修补补。书房的开关坏了,我去买了新的装上,浴室漏水了,我买了材料重新装好。地板翘起来了,我想办法把它铺平。正当我打算买些瓦片和油毛毡,把房顶破损的地方翻修一下的时候,台风来了。

无论怎么样,这儿比起我刚来的时候,已经像样多了。当年这是两个单身汉的巢穴,大得可以做教室的客厅凌乱不堪,玻璃茶几摊满了零碎物件,沙发上各种衣服堆积成山。尽管有好几个垃圾桶,但地面状况仍然不堪入目。蟑螂在啃了一半的面包上面爬来爬去,横行无忌。

我将就着在这个垃圾堆上住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终于忍无可忍,趁着他们出差大干了一场。等我把各种什物分门别类归置到各个柜子抽屉里,把衣服不论干净与否洗了一遍晒干放进衣柜里,把所有垃圾都清扫掉,把房子角角落落的灰尘都擦干净后,它看上去终于比较适合正常人类居住。而两个非正常人类回家后,对这一切的变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们在门口看了半天确定没有走错房间之后,向南吹了一声口哨,陈锋咕哝了一句:“这是什么鬼地方?”

陈锋比我大十岁,当养父显然太小,当哥哥又太大。按照他的原话,我是他从边境小城素刹捡回来的。在离开素刹回西雅前夜,刚刚赶到的向南当着我的面和陈锋大吵了一架。他列举了N多个理由,来说明收养我是陈锋犯的一个最大的错误。其中包括“别扯淡了,你连自己都养不活,哪儿还有闲工夫养活别人?”“你要是喜欢小孩,找个女人照你的模子给你生一个不就行了吗?”“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你为什么不收养一个正常点儿的小孩,偏偏捡来这么一个……这么一个怪物?”

但是等我们到了西雅之后,向南却十分热心地带着我这个“怪物”刷卡买了一大堆新衣服,把他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给我使用,把游戏机插进客厅的大屏幕液晶电视机上,拉我一起通宵达旦打游戏,教我怎样用微波炉和煤气灶煮饭烧菜,并在我学会了基本原理之后再不涉足厨房一步,饿了就倒在沙发上呻吟:“在饿死之前……我只有一个未了的心愿……铮铮,你能不能帮我整几个煎饺,再煮一锅咸菜肉丝面?”

我伸出手指纠正他:“这得算两个心愿。”

自从向南有了他那个头发染成三种颜色,没事总喜欢娇柔地攀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吹气如兰的女朋友,陈锋就把他扫地出门了。后来向南又换了许多女朋友,从清纯到性感各种型号变来变去,唯二不变的是他没事就来蹭饭,和每次被甩了之后就喝得大醉躺在我们家的沙发上呼呼大睡的习惯。

房子里静悄悄的,连酣睡的声音都没有。他们都不在。我把路上买的东西放好,犹豫着要不要给自己炒个蛋炒饭。

厨房的窗户开了一道缝隙,风在四壁间吹起了哨子。我把窗推上,又爬到阁楼上检视了几处渗漏的地方,把阁楼天台上的花搬到屋子里面来。

从天台上看,地面上的灯光和远处高楼上的探照灯,照得天空如同白昼。云海翻卷舒展,动**不安,就像一幅泼墨写意画。雨点被大风卷得凌乱飞扬,风一回头,雨点扑头盖脸打了过来,我原本就湿漉漉的衣服马上潺潺往下淌水。

我忽然想起来,好像我人生的每个转折点都是下雨天。

那天晚上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雨。乌云压在海岛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风暴胞,风暴胞中心的雨点像灰尘一般飞扬旋转,就像天空崩塌下沉,要吸走整个岛屿。透过玻璃穹顶往上看,人好像是被密封在一个漂流瓶里,被风浪抛来掷去,随时会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那个小岛,叫作伊甸园,是一个秘密的研究基地。ICOP的一些情报中隐约透露有这么一个地方,但是我们一直找不到它的确切方位。直到我在某个组织卧底了七年,突然被派到了伊甸园。

前往伊甸园之前,我们身上不能携带任何电子设备和私人物品,连衣服都是统一配发的。上船后,我们一直被圈禁在船底,无法获悉船走了多久,朝哪个方向走。直到抵达伊甸园。

这是一个美丽的岛屿,南面有一片金色的沙滩,其余三面都是滩涂和礁石。岛上覆盖着厚厚的热带丛林,各种野兽和鸟类在丛林中栖息。大树下盖起了许多幢隐蔽的小别墅,表面上看来就像一个度假胜地。但是真正的基地位于岛屿中央的地下,一座小山的腹地。基地生活着大约两千人,其中有一千五百名左右是九到十四岁的少年。他们都是孤儿,被带到这里接受残酷的体能培训。而我,正是作为一名教练来的。

伊甸园的地下最底层,是一个研究基地,集中了上百名专家,他们的名字不见经传,却都是各自领域最优秀的人才。至于他们在研究什么,这是一个不能问的秘密。事实上,专家们大多数也不知道自己在研究什么,他们只处理自己的那一部分工作,至于合起来会呈现什么效果,要制造出什么,只有少数几个核心成员才知道。

岛上的每一个人,身体里都被植入了定位芯片,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无所不在的监控之中。如果有人擅自离开小岛方圆一百公里,身上的芯片就会启动自毁程序,必死无疑。只有通过特殊的工具,才能将定位芯片从身体里安全地取出。整个伊甸园,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狱。

时至今日,伊甸园发生的一切仍然像一场噩梦一样,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有时候印在纸上的一行数字,街头走过的一个陌生人的脸,都会勾起我对伊甸园的回忆。

我不知道在酒店客房的落地窗前站了多久,雨点在玻璃窗上形成一条条水流,分叉汇合,汩汩而下。当我意识到是什么触动了这些记忆的时候,我回到**,拿出了电脑。

“安,是我,我需要查一些资料。西雅新月区所有高中男生的照片和详细资料。”

我检索了各个高中的夏季校服,又输入了大致的身体特征,几分钟后,从无数张照片中找到了在十字路口偶遇的少年。

男孩叫陈铮铮,十七岁,入新月高中两年,父母栏都空着,监护人的名字叫陈锋。

我仔细看了一下这张照片,这应该是两年前刚入学时拍的。与我在黄昏时看到的不同,照片上的他显得黑而瘦,眼神苍冷而疏远,像一个来自异国的野兽。他的脖子上系着一根黑色的细绳,末端揣在了白色衬衫里面,隐约显出一个坠子的轮廓。我把照片放大,用工具把衬衫的遮挡处理掉,发现那是一枚银灰色的,子弹形状的细小吊坠。

不可能!

那真的是……记忆晶?!

陈铮铮。陈锋。两年前。

“安,帮我查这个叫陈锋的人的资料。”

铮铮

遇到陈锋之前,我已经在素刹待了一段时间了。素刹是个各种色彩混杂的城市,连空气都是五颜六色的,散发着一股咖喱的气味。这里有全亚洲最高的大楼,最豪华的商务区,也有最肮脏破烂的贫民窟,污染最严重的河流。西装革履或者衣衫褴褛,坐拥金山或者饿毙路旁,人们都见怪不怪。我不会说当地语言,幸好英语偶尔还派得上用场。

人长期处在监禁和不自由的境地里,突然有一天自由唾手可及,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那么大的城市,汽车从这一头开到那一头,到处都是人,身上散发着各种香料和汗湿的气味,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每个白天和夜晚都吵吵嚷嚷,没有一刻静止。每个人都有去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漂来漂去,度过整个旱季。

烈日下的素刹像一团快要被烤化了的颜料,一下雨,马上变成黏湿浑浊的一片。月光和污水在街头横流,又被孩子们欢快奔跑的脚步踩碎。有一天我睡在一条僻静的公路边,柏油路面带着烈日的余温,天空却阴云密布,酝酿着一场大雨。我在荒草丛中睡着了,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一幕奇异的画面。

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停在路中央,车子的一个轮胎已经爆了,车门上有许多坑坑洼洼,挡风玻璃也碎了一大块。以车子为界,一伙是全副武装的当地警察,另一伙是全副武装的不明身份黑衣人。他们以各自的汽车为屏障,荷枪实弹相互对峙,似乎在进行什么谈判。

突然,从吉普车里传来了一个声音,用我能够听懂的,久违的母语喊道:“我说,你们讨论完了吗?讨论完了就快点儿,我们还赶着回家吃饭呢!”

不知道是受了这句话的刺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话音刚落,对峙的双方就开火了。子弹呼啸来去,公路瞬间变成了战场。那辆吉普车处在中央,就像一个风暴的中心。但是车上的人似乎很淡定,不但没有死到临头的觉悟,还打开了音乐台,从噼噼啪啪的枪声缝隙里传来了一阵流水般的钢琴声和柔和的女声吟唱。

突然之间,下雨了,乌云被扎破了一道口子,天外的洪水集中火力向着这条公路倾泻,痛快淋漓地把战场浇了个透湿。就在枪声渐渐稀疏的时候,突然从公路的两侧气势汹汹来了十几辆大棚卡车,车轮轰转的声音如同雷鸣,车上的显然是群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以狂风不留残云之势,迅速占领了战场,强大的火力不但干掉了所有黑衣人,还掀翻了全部警察。唯独居中的吉普车在狠狠砸向地面的雨点和袅袅升起的青烟中还幸存着。

一阵狂风吹过,暴雨顿时变成了浮在空中的浓浓湿气。一个人影从大卡车上下来,一双精致的牛皮靴子在地上敲出稳重的笃笃声。两个随从人员撑开了伞,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他们走到吉普车前,为首者向副驾驶座上的人端端正正地敬了个军礼,用一口字正腔圆的英文说道:“阁下,让您受惊了。飞机已经安排妥当,我们将全程护送您去首都参加竞选,请您放心!”

吉普车车门同时从两边打开。车上下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穿着一身简朴的便装,看上去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领袖气势,大概就是那位被称呼为“阁下”的人。而另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穿着一身湿透了的皱巴巴的衣服,把手里提着的一杆打光了子弹的自动步枪扔在一边。

年长的总统候选人转过身对年轻人说:“冒险结束了。”

年轻人说:“如果我是你,当上总统之后先把这群家伙给撤了,掐着秒表来扮演天外军团吗?早他妈干什么去了?”

总统候选人说:“行了,过来拥抱一下,我们和平分手。”

他们交换了一个情深义重的拥抱,是那种生死与共过的人才会有的拥抱。

年轻人说:“老头儿,你压到我伤口了。”

总统候选人放开了他,说:“一定要活着。”

总统候选人在人们簇拥和护送下上了一辆大卡车,那个年轻人却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走,显然,他们分属不同阵营,根本不是同一路人。等人和车都撤得干干净净了,他还是没有走,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点上,深吸了一口后,朝着我藏身的方向,用英文说:“出来!”

他就是陈锋。

隔了一个小时,安才来信息。

“抱歉,陈锋这个人的信息被加密了,只知道他二十七岁,单身,在西雅紧急事务署任职。负责行动。”

“我要他的电话号码和住址。”

“我查了一下整个新月区的住房登记资料,发现有一间公寓是用他的名字登记的。”安给了我那个公寓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收养登记机构没有什么记录吗?”

“有记录,但是资料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一个二十七岁的单身男人不可能合法收养孩子,全是假数据和假证件。”

“好吧,谢谢。”

没什么客气话,安断线了。

被加密了。有意思,一个紧急事务署的工作人员,他的资料有什么值得加密的呢?

现实世界看上去就像一本书的封面一样平滑干净,像一条高速公路一样指向清晰,其实却建立在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之上,一块开满了鲜花的沼泽地。

在伊甸园,我们就生活在秘密之中。我们不知道朝夕相处的人的名字,只能用编码来称呼对方。孩子们从来不说自己从哪儿来,因为谈论涉及过去的私人话题是违禁的,一旦被发现,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他们被分成了三个等级,B组、M组和T组。从各地挑选的少年被送上岛后,会接受一个素质检测,过关的人直接加入B组。一个月后,B组能留下的不足三分之二,这些人就能进入M组接受为期二到三年的训练。在这几年里,按照成绩不定期刷掉排在最末的人。坚持到最后就能进入T组,T组的训练时间并不确定,只要达到标准,他们就会被遣送离开小岛。而中间大量被淘汰的孩子,他们的结局很可能就是死。

伊甸园的地下,升降机在五层楼之间起落,无数条长长的通道纵横交错,地板和墙壁都是用雪白的大理石铺成,纤尘不染,每个房间的门都一模一样漆成白色,灯终年不息,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如果有人突然消失了,不会有人问起。就像一个大型的精神病院,长期生活其中,或多或少都会出现心理问题。

对于工作人员,丛林中的别墅是他们的度假胜地。在那里,他们可以享受到各种服务,醇酒美人,甚至是有限制的毒品。至于孩子们,他们是消耗品,第一要务是活下去,所以心理问题可以忽略不计。不过表现得好,他们也能得到奖励,得到去海边游玩的机会,进出基地的限制也会相对宽松一些。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们能坚持到最后,还可以得到传说中的自由。

可是通向自由的道路是非常血腥的。他们面临的不仅是训练的残酷,教官的恶意折磨,还有来自同伴的暗算。那些过于锋芒毕露的人,往往会死得很惨。这就像在角斗场看比赛:成人都坐在观众席上,看着未成年的孩子自相残杀。

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11。

铮铮

“我要回家。”我对陈锋说。

陈锋理也不理我,自顾自地往前走,我们隔着十几步远,在素刹的街头、商店、酒店、医院穿梭来去。有好几次他都设法甩掉了我,但是到最后我都找到了他,追上了他。

正值大选临近之期,素刹好像进入了一个没有节制的狂欢节,蓝绿两个阵营在街头狭路相逢,大打出手,摄影记者晃动的镜头中,全是不停挥舞着拳头的狂热拥护者和他们打出的巨幅标语。

据说十多年来,这个国家的政局一直动**不安,永远是谁上台,下面反谁。贿选腐败卖官丑闻层出不穷,历届总统当不了一年半载就会被迫下台。十多年如一日的一场闹剧。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陈锋突然停住脚步,猛地一个转身向我走了过来,用一只手顶起我的脸,使我的眼睛高高抬起与他对视。他有精瘦而挺拔的身材,皮肤被烈日和风沙磨砺得很粗糙,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暴徒气质,但是无端的,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是那种少年时代才会有的清新纯然的美。

他说:“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要回家。”

“你不想死就不要跟着我。”

“我要回家。”

“我没有办法帮你,去找别人。”

“我要回家。”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以为他会把我暴揍一顿,但是他只是盯着我,半晌,忽然笑了。

我在那条荒僻公路上看到的那一幕,并不是陈锋在素刹的一连串麻烦的终点,事实上,那只是其中一个插曲而已。那位派头很大的长者,后来真的成了邻国的总统,这是后话。但是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动**之期,他这一去是死是活都难以预料。所以当他与陈锋拥抱的一刻,没有人留意到,他把一个细小的金属体塞进了陈锋的衣服口袋里。

陈锋在路边警告我最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之后,就甩下我走了。天明时他换了一身衣服,看上去颇有几分白领人士的素雅干练,然后走进了机场。但是工作人员说他的签证出现了问题,有人礼貌地请他稍等,然后凭着多年特工生活历练出来的直觉,他觉察到了危机的临近,并且在费了一番动作后成功脱逃。

这一幕我没看见,我当时坐在一辆汽车里在机场后面的一条小道口等他。他出来之后我向他打开了车门,他上了车然后我迅速踩了油门。

他说:“你会开车?”

我说:“理论上会。”

理论上会的意思是:前进,踩油门,停止,踩刹车,转弯,转动方向盘。只要你坐上汽车座驾握上方向盘,一点儿都不难。当然车子在路上狂奔,要与后面闻讯赶来的警车比拼生死时速,还要注意路两边的栏杆和各种违章乱行的人流和车辆,确实有点儿高难度。但是无论怎么样,我还是开着车,在保证我们毫发无伤又没有危及无辜路人性命的情况下,甩脱了追踪者。

所以我很难理解他为什么恶狠狠地看着我,一把把我揪了过去,还冲我喊:“到后面去!快点儿!不然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这一天他把要拧断我脖子的警告重复了很多遍。天黑了,又一场大雨把素刹淹没了,我们在雨中一前一后地徒步而行,路灯光交替地为我们投下影子并把它们拉得又细又长,像一组孤独的和声音符。

现在回想起伊甸园,最深的感受就是孤独。孤独有一种腐蚀人的力量,它不是一下子毁掉你,而是一点点地、一点点地撕碎你。

那些教官基本上都是一群暴戾的野兽,殴打孩子对他们来说像家常便饭一样。只要不打死打残,怎么都行。如果有一个人摒弃了这种传统,他就会成为一个异类。所以,为了保护自己,我也不得不学着让自己成为一个暴徒。

即使我愿意善待那些孩子,事实也是不可行的,因为那些十余岁的少年,从残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已经消磨掉了他们身上的善良本性。他们每个人都显得沉默而执拗,眼神残忍如同顽石。他们对待成人像狐狸一样狡猾,对待同伴像饿狼一样残暴。事实上,他们已经成了那个摧残他们的成人世界的翻版。

我的宿舍在长廊的最后一间。夜晚临睡前能看到的是走廊上的灯光,灵巧地钻过房门的缝隙,形成一条细细的线。门开了,那是一天的开始,门关了,一天结束了。躺在素色的床单上,就好像躺在渐渐涨起来的洪水之上。

长廊上有时候会传来压低了的哭泣声和竭力克制的呻吟声,我从来不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因为就算找到了,也无能为力。

那一年的时间不是一分一秒过去的,是用水泥钢筋一点一点搭建起来的,冰冷而空洞的时时刻刻。

在伊甸园待了两个多月后,我发现了11。我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见11,此前见过他许多次,他是那种泯然于众人之中的人,有一种韬光养晦的本能,既不出色到引人注目,又不会差到有被踢掉的危险。他从来都是安安静静,做他该做的事。

如果不是穹顶下的夕阳那么美,而他是那么青春年少,我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如果有人真正去注意他,就会发现他并不最快,也不最强,但是他做得最有分寸,最轻松。他的身体柔韧而有爆发力,反应灵敏而果决,是那种真正有天赋的孩子。

大多数人表面上都很低调。他们在这里生存了几年,已经获悉了这个丛林世界的生存法则,只想让自己活得更久一些。但是活下去仅有低调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实力和运气。

训练的时候,他们往往被分成许多个小组。小组里一个成员出错,全组人都要受罚。这完全是一种滋生仇恨的机制,弱者往往是被欺凌的对象。

一次野外训练中,11所在的那个组因为一个孩子的拖累处于下风。晚上露营时,组里的男孩一起殴打那个害他们受罚的孩子,直到他一只手完全折断。11没有参与,当然也不可能阻止。第二天,人们发现被打的男孩自杀了。

伊甸园的规则是任其争斗,但是打出问题来就要人人受罚。和这很相似的一条,你可以超越你的禁区,但是一旦被发现就会受到严厉惩罚。你也可以逃离这个岛,只要不被抓回来……反正逃走也是死路一条。

一组人,连带他,被带到地下室鞭打了一顿。他们干这种事情就像机器一样内行,表面上几乎看不出什么来。

我们的训练仍然照常继续。看他们上格斗课隐隐觉得他的衣服下面有血的印子,虽然他的动作也不见得迟钝。结束后他随着其他人走出训练场地,我叫住了他。

他看着我,等着我的指示。我下意识地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11。”

我说:“这不是名字,是编号。”

他说:“我的名字就是11。”

格斗场地空****的,大部分灯都关上了,光线很暗,他的声音轻而清晰,干净纯粹地像一杯水。

铮铮

陈锋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头,说:“不知道,我没有名字。”

他说:“每个人都有名字。”

“我没有。”

我们在素刹的那段经历,后来每次回忆起来都有种混乱的狂欢色彩。好像人蒙蒙眬眬中迎着强烈的光线在走,周围的景物都扭曲变形,说不清事情的前后逻辑,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段还很清晰。

就好像在巷子口,这一场雨与下一场雨的间隙,有短暂的日光照在墙头上,也照在杀手的枪管上。

危险逼近的时候,我感官的时间就会放慢,好像他们拔枪、行走、互相暗示,都是一组绚烂的慢镜头。

我能够自如地运用枪,只要一摸到枪,皮肤就会产生一种熟悉的触感。而陈锋,他喜欢用毫无花哨的直截了当的动作,将目标迅速有效地一一射倒。

子弹在空中飞行,穿过一个个空气的涡流。而一边是阴沟横流的街道,泥垢污物绽放出了红色绿色的花,一边是穿着艳色披纱的人们,在放慢的时间里,他们的动作像舞蹈一样轻曼美妙。

我们在一个龙蛇混杂的街区找了一个客房。这里有许多异族人杂居,当地黑帮经常出没,能买到毒品和枪支。警察偶尔也会来扫**,但是来之前都会打电话通知,总之是个有实力有靠山的地方。

“你怎么会知道这地方?”陈锋说。

我解释说我在素刹待着的这段时间已经把每一条大街小巷都走遍了,只要是我走过的地方,我就不会忘记。

他坐在床边,我坐在地板上,他看着我,

这个房间肮脏而凌乱,墙上的石灰一块块剥落,上面糊了一些花花绿绿的挂历纸,一些歌舞片明星在上面搔首弄姿。隔着墙壁有人在看电视,一片空晃晃的热闹声。

“你从哪儿来?你父母叫什么?”他说。

“不知道。”

“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我被海水冲上岸,醒来的时候就在海滩上。我一路走过来,就到这了。”

“在此之前呢?”

“我忘了之前所有的事。可能是在水里待得太久了,失去记忆了。”

“你为什么不去找警察帮忙?”

“警察不帮忙。”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换了一个姿势。屋子里没有点灯,光线透过灰蒙蒙的窗户,落在他身上。他处在半明半昧的中央,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说你想回家。”

“是的。”

“家在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说想回家?”

“我想回家。我要你带我回家。”

“为什么你觉得我能带你回家?就因为我会说普通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会带我回家。”

“我……我靠!”他耐心用尽,猛地站了起来,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你知道我来素刹做什么吗?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吗?你知道跟着我有多危险吗?!”

“我知道你是一个特工,你来素刹是执行任务的。你的任务出了差错,已经注定是过河卒子,派你来的人和你失去了联系。说不定他们早就打算放弃你。现在,有很多人想要你的命,还有你身上携带着记忆晶。”

他重复了一遍:“记忆晶?你知道记忆晶?”

我点了点头。

他缓缓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不可能……”

我说:“我能打开它。”

窗外有水流动的声音,不对,那是雨声。雨声哗哗地淌进来,把这个低矮灰败的房间变成一条河流。

他把记忆晶放在桌子上。那东西很小,很细,一头是平的,可以直立在桌面上。

我把手放在金属体上,轻轻地按了一下。一道光从金属内部透了出来,然后,奇迹发生了。金属体分解开来,就像一朵正在绽放又迅速凋谢的莲花,分裂成了无数极薄极小的小片,这些小片散落在桌子上,又随着跳跃的光芒自行移动,一片片地组合在一起,边缘自然地融合,形成了一个手机大小的薄片,表面散发着金属质感的幽蓝光芒。

陈锋没有看这魔术般的一幕,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

那是一种类似于同类和宿敌之间的,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神。

询问11的名字是我不小心犯的一个错误。以他的聪明,一定不会放过我的这个疏漏。从那之后,我能感觉到,当我在人群中留意他的时候,他也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我。

我只有一年的时间就会被调离此地,如果我揭不开这里的秘密,前面七年的努力都有可能会白白葬送。如果我死在这里,结果更是不言而喻。

我尽量地取得上峰的信任,尽量忍受这些笔直的、转角突兀的长廊,人造的冷光源,以及无处不在的暴力。

我开始出现失眠瘫痪症的症状,半夜醒来脑子非常清醒,眼睛可以看见周围的一切,但是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严重时甚至呼吸也很困难。整个房间的重量都悬空压在胸口上,越是挣扎越是窒息。过程就像有另一个灵魂占据了你的肉体,而真正的你正在被慢慢杀死。

“来试试这个,”吃饭的时候,有人递给我一支烟,“如果你喜欢,我那儿还有。”

他是众多体能教练中的一个,长得很英俊,衣冠楚楚,总是喜欢用穿了皮靴的脚猛踢那些落到他手里的犯事的男孩,如果有血沾到他鞋子上,他会掏出一块白色的手绢优雅地扔在地上,让他们将血迹擦净。

“别太压抑自己,”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诀,千万别把他们当人看。”

在基地内部是禁止吸烟的,所以我把烟揣在衣服口袋里,到了玻璃穹顶之外才将它点燃。烟里带有轻度的迷醉剂,会让人觉得血液流通畅快,一切规则的、道德的意识变得很薄弱,只想发泄浑身的精力和狂喜。

那段时间我确实变得很暴躁,我放任自己的情绪,经常毒打孩子。把负面情绪发泄在这些敢怒不敢言的男孩们身上,是一件轻而易举又会让人逐渐上瘾的事。

没有人说话,挨打的人也会选择默默忍受,尽量不让自己痛叫出声。轮到11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没有什么表情。但那一刹那的了然,让我突然有种冷水泼面的寒意,我一下子恼羞成怒,把他揪到墙边痛打。

“你看什么?你在看什么?”我怒吼。

墙那侧的人不可能看到他的脸,他不出声地说:“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怔住了。“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是的,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是疯子,我不是虐待狂,我不是!我是一个国际刑警,我来这里是为了拯救他们,而不是成为这座人造地狱的一部分!

我狠狠地一脚把他踹倒在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铮铮

被雷声惊醒的时候,雨声好像一场战争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狂暴地往下倾倒。拉开窗帘,眼前一片漆黑,好像大片的云团充塞了街道。

陈锋淡淡地说:“铮铮在这,把烟灭了。”

向南愣了愣,悻悻然把烟摁熄了。

陈锋对我说:“不许碰我的枪,不许碰我放在家里的文件,不许用乱七八糟的办法去弄钱,不然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以前他喜欢威胁要拧断我的脖子,至少这算是有了本质上的改善。但是所谓的“用乱七八糟的办法弄钱”,不是他自己教我的吗?

启动记忆晶,可以控制街上的任何一台ATM机,在没有卡的情况下,可以提取规定额度的现金。不仅如此,我和记忆晶的互相作用,还可以控制街上人们手中的任意一台手机,任意一台电脑,甚至监听警方的通讯系统。

就是这样,我们屡次从必死的困境中逃脱。

我是不是把在素刹的那段经历讲得很凌乱又很欢乐?实际情形完全不是这样。

这两年我看了很多书,书上说不要过分地强调苦难,适度的幽默感会使人感觉亲切。书上说的那些“人与人交往的规则”我都一一熟记,并且运用得还算得心应手。所以现在我可以坐在沙发上,可以微笑着翻阅记忆,省略掉其中那些痛苦纠缠的东西。

其实在素刹,我最真切感受到的是孤独。遇到陈锋之前,是作为异类、麻木的孤单;遇到他之后,是挣扎着想要抓住点什么、又随时准备好被抛弃的无助。

我总是对他说:“请你带我回家。”我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他带我回家,为什么就这么肯定他是能够带我回家的人,直到现在,仍然是个未解的谜。

也许只是因为我们一样,都是潜藏在人群中的异类。

那位被推上台的傀儡总统候选人,手里掌握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一旦被曝光,将带来严重的后果,牵扯到许多国家、许多声威煊赫的政界人士。这个秘密,与许多年前的一个南太平洋小岛,与我手中的记忆晶……而且毫无疑问,与我的身世来历都有着直接的关系。作为一个良知未泯的人,他不希望这个秘密被永久掩埋,祸延无辜,但他又不能确定自己的生死和自由,所以他把掌握这个秘密的钥匙交给了护送他到素刹的陈锋。

如果不是素刹发生了针对选举的恐怖袭击和流血冲突,导致大量警力被用来应付群体事件,我们可能没那么容易逃出去。逃离素刹的路很漫长很漫长,我们挤在公车上,公车的拥挤和肮脏让人永生难忘。不仅车厢人叠人,车子顶上行李架上全都是人。暴雨把泥泞的路面冲出了一个个水坑,公车的支架在摇晃中发出危险的呻吟。我们混在人群中,因为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看上去与当地人没有什么两样,而且陈锋会说相当标准的当地语,而我在素刹流浪了那么长时间,简单的交流还能应付。我们手里还持有仿真度很高的假证件。就这样,我们混过了一次又一次岗哨和检查。

“是的。”

是的,是我要跟着他的,他不必为我负责,随时可以抛下我,我的死活与他毫无关系。

脱去了初遇时略带夸张的张扬,他的本质在目睹我打开记忆晶之后显露。无论是在拥挤的公车上,还是在空旷的泥路上,我们都保持着几米远的距离。从素刹到南朔,断断续续上千公里的路程,我们几乎没有交谈,总是遇到危险就自然而然地一起御敌,没有阻碍就向前走。他从来不和我解释他的计划,我也从来不问。这是一段沉默的旅程,我们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一直在担心他会不会把我当作一个累赘,会不会嫌我妨碍了他,会不会就此丢下我?他什么时候会丢下我?会不会下一秒他就消失不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个蛮荒之地?

自从我用我的手打开了记忆晶,他就没有碰过那东西,一直任凭我带着它,使用它。他好像对那块东西有着本能的厌恶和抗拒。但我相信不管怎么样,他不会丢下这个重要的线索,所以一路上,唯一能让我感觉到安全的东西,就是贴身藏在我心口的那块金属体。

现在,它仍然在那里。

我应该说到7了,是的,7是这段回忆里唯一的一点暖色,也是多年后想起,最不堪回首的那一部分。

编号7的少年是T组中年龄最大,最受欢迎的一个。长得很高,喜欢笑,笑起来很好看。他的综合技能在T组排名第一,是个难得的、接近于正常环境中长大的男孩子。但一开始我并不喜欢这个人,因为他运用他的地位,在身边集结了一些愿意服从他并投靠他的男孩,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体。所以,你经常能够看见,走廊上一群男孩同行,7走在最前面,后面是他亦步亦趋的追随者。而不属于这个团体的男孩远远看着他们,带着无声的嫉恨和羡慕。

11不在7的团体中。事实上他们从来不说话,彼此视而不见。直到有一次,我看见一群少年找11的麻烦,被7喝止了。

7说:“让他走。”

少年们让了过去。

7说:“他是我的对手,没有我的允许,你们谁也不许碰他。”

没有人说话,11靠着墙,冷冷地看了看7,然后一句话都没说,转身离开。

他在保护他,用他的高调和招摇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保护着角落中的他。

每次组队对抗训练的时候,无论他们是敌对方还是并肩作战,都有一种不动声色的默契。除了体能训练,孩子们还有各种语言、数学和科学的课程要学习。7总是坐在教室前方靠墙的位子,而11总是坐在后面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有的时候,7会似乎无意识地回头环视周围一眼,掩饰他看他的目光。11依然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去看夕照的光芒。有的时候,7从他身边走过,在一刹那间,他专注地看着他,那种专注让他回头移开目光的动作显得很决然。他们互相默默走开,让这种默契拉伸开来,在他们的空间里。

每个人都想活着离开这里。

我发现11对基地的监控装置非常熟悉。他路过滑动门时会注意看那些闪烁无序的光点,而且会特意选在两个监视器正好交叉形成监视盲区的几秒钟观察。他对每个人的磁卡有兴趣,自己的、身边同伴的、工作人员的、我的。他做得很小心,注视一样东西很少超过5秒钟。即使是在他最专注的时候,你看到的可能只是漠然。

变故随着7的受伤而来。他在训练中被人暗算,从空中坠下,受了重伤,他们把他送到治疗室接受治疗。许多天了,他都没有出现。许多孩子都是进了治疗室就再也不出现了。如果他们鉴定他没有用,就会把他处理掉,一点儿痕迹都不会留下。当然也有例外。

在他消失期间,11竭力掩饰心里的焦虑和担忧,但不管他表现得多么沉稳,毕竟还是个孩子,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选择了冒险。

就是那个夜晚,一场风暴席卷了伊甸园。

铮铮

在南朔发生了很多事情,有一些细节我已经记不清。陈锋设法与他的联络人联系,我们需要找到偷越边境的途径,因为要躲避追杀不得不经常性地更换住地。而南朔和素刹一样,都处在雨季之中。连片连片的雨像腐烂的树叶一样飘坠,在泥水坑上跳跃,把路人毫无表情的脸打得冰凉。

南朔曾经是一个殖民地,一些街道还保留着西化风格。造型优美的枝形路灯发出幽幽的红光,照在方条石铺成的路面上。路两边是新建的仿古建筑,教堂的彩色玻璃在雨中像一块块正在融化的水果糖,雨中,能够闻到怒放的玫瑰的甜香。

我得闭上眼睛才能想起那有多么疼,一颗子弹射入了我的肩膀,嵌在了血肉里。子弹已经取出来了,经过包扎和缝合,那儿就好像有一个小型的活火山,令人灼痛难忍。而发炎引起的高烧,使我的视线出现了扭曲和幻觉。好像教堂大门传来的管风琴声是在我的脑子里轰鸣,道路像一条被风吹弯了的带子,起伏地向前延伸。而祈祷结束从教堂出来的人,在我的高烧幻觉中变成了一个个黑衣的幽灵,他们都用风帽盖住头,把眼睛掩在阴影中,纷纷走来的步子轻飘不定。我脚步踉跄地逆着人流而行,有人撞到了我,我一下子摔倒了,又有人把我扶了起来,用英文关切地问:“孩子,你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的,我不用去医院,真的,我可以忍的,不去想它就没关系了。

他说:“如果发生感染,你会死的!”

我说不!你要带我回家的,你要带我回家的!

他说:“忘了记忆晶,忘了你曾经遇到我。你跟警察说你是孤儿,他们会把你送进孤儿院的。”

不!我像噩梦中的人一样拼命地挣扎,却喊不出声,使不出力。只觉得全身在向一个黑暗的地方坠落,不停地坠落。

然后发生了什么,他一定是把我放在医院走了,我看到了警察,警察在追问我什么,我听不见,只是不停地摸着胸前曾经藏有记忆晶的地方。然后,然后我把两个警察都打晕了,从医院里落荒而逃……

再然后,我在一条街上,淋着雨,无处可去。

雨雾中,有人向我跑了过来,又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看清他是谁之后,我缓缓地蹲下身,开始不出声地哭泣。

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之前和之后都没有。就好像把整颗心都呕出来似的抽搐着哭。我哭了很久很久,陈锋在远处无声地看着我,既没有安慰我,也没有离开。

后来,我站起来跟他走了。我们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一前一后地走在晨曦初露的街道上。

天亮时,我们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很便宜的汽车旅馆,要了一个肮脏的小房间。尽管换过被褥,这房间看上去仍然像一个嫖娼的现场,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廉价香水的气味。

我像往常一样,在地板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来。陈锋坐在床边,说:“过来。”我走过去,他扯掉我身上脏得不成样子的衣服,拍了拍床板,说:“睡吧。”

我爬上床,在潺潺雨声中睡着了。直到我醒来,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侧影消瘦而悲伤。

此后,他再也没有说过要我离开。

台风的中心应该已经到达西雅,暴雨中的西雅灯火阑珊,街头看不见人影。因为排水系统很差,路面已经出现大面积积水,从空中望下去,模模糊糊地好像有两座城,一座在地面上,一座在水中央。

风暴抵达伊甸园的时候,出现了两座岛屿,一座是我们身处的小岛,一座是空中的风暴之岛。倒悬的风暴胞处在云海之中俯视苍生,气象狰狞,仿佛末日即将来临。

所有的人都撤到了基地里面。即使在山的腹地,我们仍然能够听到轰鸣的雷声和暴雨抽打树林的哗哗声。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我被叫醒,说去二楼集合点。

然后,负责人对我说:“你以前学过网络工程学?”我说是,他说你也过来帮忙看一下。

我们坐升降机下去,底层的大门第一次向我打开。

底层远比我想象得要大,迷宫一般的长廊四通八达。而且很显然,这并不是真正的底层,而是通向更深更深的海底。

我被带到一个有篮球场那么大的房间里,里面各种先进的设施即使是科幻电影里也是很难见到的,只看一眼就能颠覆你对这个时代科学发展水平的认知,而这只是一个监控室而已。

我知道,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

当我们在底层忙碌的时候,学员宿舍中发生了骚乱,封闭的电子门不知什么原因竟然自动开启,一群孩子冲了出去,他们手里有一部分训练用的实弹武器,像一群被放出牢笼的野兽。

我们在监控镜头中看到上面几层的工作人员,看惯了他们肆意毒打凌虐孩子的情形,而这个晚上,他们就像残暴的驯兽师失去了保护,被不顾性命的少年们残忍地反啮。孩子们带着恨意将他们一个个射穿、践踏。那无声的虐杀镜头,像一场绚烂的表演。

引爆定位芯片的系统已经失灵,所以底层的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几分钟后,监控画面也逐渐失去信号。

忽然有人尖叫起来,长期的压抑和封闭的环境已经使人疲惫不堪,恐怖的杀人场面终于使地下的人们精神崩溃了。有人在给自己注射毒品,有人发疯地撞击着各种设备。有人上去,向发狂的人开枪。

混乱中,我离开了监控室。

这些长廊通向何方地狱?每一条都笔直、光洁,被淡色的灯光照得透亮。人来人往,脚步声凌乱,但是人们彼此之间能交换的只有惊恐的眼神,和无声的恐惧。

我们能活下去吗?能躲过风暴活到太阳升起吗?

忽然之间,我看见了血,血迹在地上蔓延,一个穿着专家的白色制服的人倒在地上,我探了探他的鼻息,他还活着,是被人打昏了,再过去我又看见了一个被打晕的人。然后,猛地拐过一个转角,我的枪口对准的是11。

没等我反应,他的身体突然跃起,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击在我手臂上,枪从我手中滑脱,在地上溜出几米远。不知道是不是电压不稳的原因,灯光忽明忽暗,出现了抖动。我们在颠倒的空间中互相看着对方。

我用口型说:“我是警察,相信我,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我顿了顿,补充说,“回家。”

铮铮

我们在南朔躲避的这段时间,总统选举渐渐进入了尾声。当年德高望重、远离权力中心避居国外的将军回国参选,成了大多数民众支持的对象。随着竞选局势的日渐明朗,那股搜寻追杀我们的势力似乎也逐渐隐退不见了。

因为一直没有剪过头发,我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低头吃面条的时候额发老是垂到碗里去。我最喜欢吃那些又嫩又好吃的青菜,陈锋会把他碗里的青菜全都夹给我。

走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路口,下班的时间段,人和车都特别的多。他好像想牵一下我的手,但是停在空中又收了回去。

他在和向南打电话,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话里愤怒地夹杂了一些我当时完全听不懂的脏话。雨季正在慢慢过去,在他的身后,晨曦从窗口透进来。

新总统选出的那一天,我们和一群人挤在一家小酒吧里看电视直播。酒吧里都是新总统的支持者,他们挥舞着小彩旗,互相拥抱,把香槟酒洒向每一个人。

向南来南朔接我们,事情已经基本平息。但是他们在房间里激烈争吵,我在房间外看一群小孩追着一只鸡玩。我的听力一向比常人要好。

向南说:“你难道忘了,我们一起去找过,那个岛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证明不了什么!就算有另一个基地,那也不可能会在同一个地方!”

陈锋说:“他们已经研究出了记忆晶了!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还会造出什么,还会有多少孩子会被害死!”

向南说:“陈锋,我求你,算我求你,这些年我有没有求过你一件事?!我们回家,你想带他走,行,我们一起回家。你不可能一个人同时跟几个国家对抗!十年前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

第二天醒来,陈锋不在,我身上的记忆晶也被摘走了。向南过度兴奋地用小刀削着橙子,削得汁水四溅。

“他去哪儿了?”

“你喜不喜欢吃橙子?”

“他去哪儿了?”

“去找新上台的最终大BOSS了。吃橙子吗?”

“我们得去帮他。”

“随他去吧。我们吃橙子。”

“我的记忆晶在哪儿?”

他把小刀一插,扎进桌子里足足有两三寸,他怒气冲冲地说:“你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会用那个……破铜烂铁吗?”他举起一大盆削好的橙子,砸在我面前,说,“你给我吃下去,不然信不信我揍你!”

7和伊甸园最后的秘密,就在那扇门后面。

刷洗干净的一根根白骨,像树丛一样林立着。在巨大的实验室里,密布着数不清的浸在营养液中的肢体和头颅,用人造管道进行体液循环的系统……一些人已经没有生命特征,但是很多人还没有死,还被固定在缓慢死亡的边缘。

这个小岛正在做一项研究,以那些被淘汰的孩子为原料,将人的肉体和金属结合起来,制造一种全新材料的记忆晶。这种有生命的金属体将使人拥有用意念远程操控任何电子设备的能力。

这里的人都是弱不禁风的科学家,没有经过任何体能的训练,连防身的手枪都拿不稳,所以要解决他们,不费吹灰之力。

11的手里拿着一把薄薄的小刀,他的每一次出手都非常得快、准和狠,全身像绷得紧紧的弓弦。血喷射出来,落在他白色的衣服上,他一次一次地挥刀,像是被血淬炼过的死神。

等我杀掉了最后一个工作人员,回头看时,11正用一根钢管,狠狠地砸破了一面玻璃,玻璃碎片流泻了一地,里面密封着一个少年的身体。

那是7,是被置换掉了一部分身体的7,作为这个实验室里最后的最成功的一个实验品,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总是微笑的眼睛睁开着,仿佛在注视着视线尽头的一片虚无。他的脸呈现一种冰冻的苍白,就像一个永远也不会微笑的人偶。

科学家们制造的是一种有生命力的智能金属,它能够和人的大脑相通,被称为记忆晶。

记忆晶的研究过程,需要精神力非常强大的孩子与之配合。稍有差池,就会被电波反噬致死。

7在临死前,用仅存的意志启动记忆晶用意念操控机器的能力,使得整个小岛的防御系统瘫痪。就像他过去一直做的那样,只为了暗中保护11,保护这个岛上他唯一真正的朋友。

小岛的统治者们居然没有想到,他们成功的一天,就是末日。

11把7抱起来,紧紧地搂着他。

一直跳动不安的灯终于灭了,黑暗降落。基地的每一层都被抛入了飞速运转的杀人机器中,那是一场黑色的风暴,而这个风暴的中心,两个少年一生一死,寂静无声。

很久以后,我找到了工具,从11体内取出了定位芯片,也取出了我自己的。

这是最后的杀戮之夜。天明时,除了我,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死了,学员幸存者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岛上所有的对外通信系统都被破坏,我们无法与外界取得任何联系。隔一段时间就来的运输船再也没有光临海岛。

前途莫测的死寂持续了将近两周,中间还发生了一些戾气和绝望导致的零星争斗和自残,直到一艘自由旅行者驾驶的游船看见了我们在岛上燃烧树木发出的求救信号。

通过他们船上的通讯器,我联系上了ICPO总部。又过了几天,ICPO派出的救援船终于抵达海岛,接走了所有人。

警方在船上就开始统计孩子们的资料。一些孩子还模糊记得自己的身世来历,还有一些则完全没有过去。对过去的无法释怀,对外面世界的无知和懵懂,凝结在那一张张面无表情的年轻的脸上。

我给了他们承诺,他们中大多数人显得驯服,但还是有一些人表示想要自由去寻找明天。

我把岛上发生的一切整理了一份详细的材料上报,但是案子被压下了,等我终于带人回到小岛的时候,山体已经被爆破,基地被埋在了山体下。秘密被永远地掩盖了起来。

我付出八年的时间和精力,几乎毁掉了我的健康,最后得到了这样一个结局。

他们给我安排的工作我已经无力继续,我隐姓埋名,来到一个偏僻温暖的无名小镇,每天看太阳升起,看农人铺设滴灌管道,侍弄花草,看蔓延到天际的紫色薰衣草花田。渐渐地,找回了失去很久的恬静的睡眠。

所有的伤痛,都会被时间慢慢治愈。

也许11也可以。

铮铮

在南朔等待陈锋的日子过得非常缓慢。向南时不时地会发脾气,好在他每次发泄完又会重新变回通情达理。

晚上,我们并排躺在地板上,南朔的蚊蝇成群来去,低空轰炸,伺机要对我们发动攻击。

我问向南:“你和他是好朋友吗?”

向南说:“算是吧。”

“你们认识多久了?”

向南想了想说:“好多年了,快十年了吧。”

“怎么认识的?”

他的脸上浮现了一种坏坏的,又很怀念的微笑,说:“和你一样,他是我从街上捡来的。”

我还想再问,他却懒得说了。

陈锋回来那天,我一看见他就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的腰,他确实挣了一下,但是没有推开我。

他向总统要了一个承诺,在他执政之年,让这个项目终止。

我们乘飞机抵达西雅。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去紧急事务署报到,我坐在广场的喷泉边喂了好久的鸽子。

阳光洒下来,世界是新的,像早晨的空气。我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有很多树的城市。

等了很久,陈锋才来找我,向我伸出手,说:“我们回家吧。”

我不是很确定他是不是想拉着我的手,直到我们的手真的握在一起。于是我们像真正的亲人一样,回家。

我看见了那个资料里叫陈锋的男人。

他和同伴涉水而行。广告牌和路灯柱的倒影,给浑浊的水面染上了一层绚丽的颜色。一个流浪艺人蓬头垢面蹲在高出水面的石椅上,自娱自乐地敲着一面鼓,鼓声让寂静的长街有了一缕跃动欢快的气息。他的同伴走过去,点了一支烟给那个流浪汉。

他一身浅色夏衣,袖手站在一边,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平静而安适。褪尽他身上光阴留下的斑驳痕迹,我能清楚地看到,十年前那个站在玻璃穹顶下看夕阳的少年的影子。

我远远地看着。

我们都活着,活在汹涌澎湃的时间的洪流里,等着命运交叉而过的一瞬间,看看彼此的脸。

铮铮

这就是我的故事的结局。

这故事可能枯燥混乱,有头无尾,要是写成作文,说不定可敬的李老师会批上:“胡编滥造,缺少逻辑!”但是生活给予我的,就是这么一些混乱的东西。我渐渐记起了一些过去生活的细节,但是仍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十四岁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有更多可怕的事情等着我,会不会有更多阴谋席卷我的生活。但是现在,我有了一辆自行车,有了一群爱哭爱笑的同伴和人好脾气坏的老师,而且,我还有了一个晚上能回去的家。

这个家漏了一晚上的雨。阁楼水流成河,雨水通过地板的缝隙往下倾泻,书房形成了一条小瀑布。

和漏水奋斗了一个晚上后,雨终于渐止转阴天。我倒在沙发上,蜷成一团动也不想动,装作没听见他们上楼的声音。

“今天别指望我给你们做饭!”我在心里恨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