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离歌

1

天空

我紧闭双眼,光亮透过覆盖眼睛的薄膜,变成了一片红色。

“你睁开眼睛了吗?”明月说。

“没有。”

“我也没有。”明月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不如这样,我数到三,我们一起睁开眼睛。”

我说:“好吧。”

“一、二、三……”

我慢慢睁开了眼,那种感觉就好像眼前有一道巨大的天门被缓缓打开。光如洪水般涌了进来,一下子把我包围其中。大海之上是一个蓝色的世界。天空的蓝晶莹剔透,只有把光和蓝色同等比例地调和,才能呈现那种轻盈和饱和。而大海是一片波动不安,无限深邃的蓝。空气里有无数精灵在扑动翅膀,那是海风在吹动着我的脸。

明月就在我面前,她上身露出水面,长长的鱼尾在水中舒展。她的睫毛在玉色皮肤的映衬下,显得特别的长而浓密,但她的双眼却仍然紧紧地闭着。

“你……你又耍赖!”我说,“快把眼睛睁开!”

“可是我害怕……”

“我就知道,你是个胆小鬼。”

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叫道:“我才不是胆小鬼!我只是第一次来,所以才——”

她突然停住了,蓝色的天空在她眸子上闪耀着。

“天呐,太美了!”她叫起来。

我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享受着海水的阵阵触摸,听着海浪哗哗的声音。明月却不断地潜入水下又猛地从水中跃起,在水面上翻滚出许多水花,对着天空大呼小叫。

“这是天空,这是白云,这是太阳!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

我和明月都只有十六岁,十六岁对于人鱼来说,是极为幼小的年龄,这是我们第一次游到海面上来。

直到太阳从一个无法直视的刺眼光源,变成了浮在海平面上的一个水红色的圆球,我说:“我们该回去了。”

“不!”明月说。

“我们出来太久了,我母亲会担心的。”

一想到母亲对我过度的保护,我的心不安起来。

“不,我不,我还要看星星。”

我叹了口气,因为我也不想走,我也想看星星。

就在这时候,天际有一道狭长的云蔓延过来,距离我们越近,云延伸的速度就越快,仿佛是为了与天空对应,海面上也起了一道笔直的波浪,像有一把看不见的巨矛,在海上划出了一道沟壑。

“那是什么?”我问。

明月没有回答,她注视着那道白线,神色间满是惊诧。

风沿着云飞过来的轨迹猛扑过来,把我们的长发吹得飞扬。一个长长的影子,乘风驾云遥遥而来。

“是龙!”明月说。

那是一条金色的长龙,浑身覆盖着鳞甲,头上长有分叉的龙角,身下有尖尖的龙爪。他御风而行,姿态从容而傲慢。等他越来越靠近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是那么的庞大,身躯像天镜神庙的巨型天柱,每一片鳞甲都有人鱼的盾牌一般大小。双眼之间,有一颗硕大的龙珠。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巨大的神兽,他就像一个神衹,有一种可怕的吸引力。我的胸口不停地起伏搏动,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烧,有什么东西要挣扎着冲出来。除了恐惧,更多的是飞蛾扑火般的渴望,让我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迎向它,想要扑向它。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明月一把抓住了我,拉着我坠入水下,海水淹过了我全身,但是明月还是抓紧我的手臂,带我一路下潜。

水中,我无法听清她的声音,只看得清她的口型,她在说:“危险!危险!”

一阵可怕的震**从海面上传来,一股力量射穿了海水,在水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涡柱。我们在乱流中奋力下潜,努力避开周围不断生成的漩涡,游了很久很久,直到看到了翡翠王城那散发着银光的弧形结界,才松了一口气。

翡翠王城是蔷薇海的人鱼王国,这是由天镜和神力造出来的一个巨大的半球体,中间是空的,海水被结界挡在了外面。王城中央的天镜神殿,有一道巨大的白色光柱冲天而起,加上王城周围密密点点的鲛珠和珍珠,使得翡翠王城终年沐浴在一片柔光中。

那是蔷薇海十万人鱼的家。

2

神女

我们把鱼尾凝成双腿,通过一道水门进入了翡翠王城。

明月突然一把搂住我的脖子,说:“刚刚,我吓坏了……”但是紧接着她抬起头,双眼冒光,兴奋地说:“我们看见龙了,小思,我们看见龙了!”

“嘘……”我赶紧捂住她嘴巴,“别,别告诉别人,我母亲要是知道了,可能以后都不肯让我出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明月说,“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我的侍女草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说:“小姐!可找到你了!啊,公主殿下也在。王宫里传来消息,天镜神女的人选今天就要确定了。大家到处找你们,夫人都快急死了,快,快!”

明月欢然道:“小思,你要成为天镜神女了。”

我心头一阵暗喜,嘴上却说:“还没确定呢,怎么知道是我?说不定是你呢。”

“当然是你,你那么聪明,气质又那么高贵,人人都说你像大祭司,不仅长得像,性情也像……小思,我真为你高兴。”

明月的笑容灿烂得像一朵开到盛时的海葵花。

我们飞奔向天镜神殿。三个人在熙熙攘攘的大路上横冲直撞,引得人人侧目。

神庙前的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雅乐琴师们正在演奏乐曲,我的母亲坐在一侧,弹奏着三尺多长的五十弦牙琴。她责备的目光掠过我,使我想起我的衣服是湿的,头发还在滴着水珠。这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其余的四十名少女已经到齐,我们被黑衣神侍送入大殿,这座恢弘的大殿已经矗立了几千年,走在其中,人们就像蝼蚁一样渺小。我们都小心翼翼,放轻脚步,生怕自己的足音会惊扰大殿中的神灵。

看着同伴都衣着整齐,发饰精美,我为自己的狼狈忐忑不安,后悔不该跟明月去海上游玩。但一想到再过片刻,我就要成为天镜神女了,心头又一阵阵地窃喜。

国王和十几名长老站在天镜前。大祭司也在其中。天镜是一面巨大的水镜,镜托是用寒铁铸造的,中间是一汪蓝色的水,像一方晴空。

出于敬畏,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这传说中的神物,就把目光移开了。

国王看见和我一样浑身湿透的明月,他的小女儿,无奈地摇了摇头。明月趁人不注意,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我把目光投向大祭司,他一身雪白的长袍,静静地伫立在国王身边。尽管身处众人之中,他的气质还是那么的飘然悠远,就好像独自一人站立在高天之下。

“人人都说你像大祭司……”

是的,我像大祭司,大祭司是我的父亲,在翡翠王城,除了国王之外,他是最受尊敬的人。他的身材高大而挺拔,面容英俊而清癯,他是我见过的最高贵最仁慈的人。

从小,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记忆中,他好像从来没有抱过我、亲过我,就像别的父亲抱儿女、亲儿女那样。这不能怪他,因为他常年生活在神殿中,用他的神力护卫着翡翠王城,护卫着我们的族人。

如果我成了天镜神女,我就可以和他生活在一起,他将亲自教我运用命运轮和算筹计算未来,他将教我观测天镜里显示的天象,并从中得到启示。我将成为他的继承人,成为下一代的大祭司,我会成为他的骄傲!

国王向大祭司示意,大祭司迈步走下台阶,走到了我们面前,他微微笑着,目光慈和而从容,让人觉得,被他这样注视,本身就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等待着。因为紧张,我情不自禁地拉住了明月的手。

大祭司的脚步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等待着,这近在咫尺的幸福。

大祭司说:“天镜选择的神女,是你——明月公主。”

不是我!

他轻轻地握住了明月的手,说:“来吧。”

不是我!

明月的脸上露出刹那惊喜,又从惊喜变得犹疑,她说:“可是小思……小思……”

不是我……

大祭司说:“来吧。”

我还在微笑,我的微笑是灰败了的丝网,是灭顶之灾前最后的伪装。我放开明月的手,推了她一把。

在人们的掌声和欢呼中,明月走了上去。她是国王和王后的掌上明珠,是翡翠王城最美丽的少女。

落选者们黯然离开大殿,公主被选为神女的消息已经在广场上传开,雅乐琴师们弹奏着欢快的乐曲,人们载歌载舞,庆祝大祭司有了继承人。

不是我……

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要冒出来,我们是人鱼,我们的眼泪会凝成珍珠……但是我不能哭泣,我不能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看见我一败涂地的样子。

“小思,小思!”

是母亲,我的母亲,我真想躲进你的怀里,放声大哭。

但是母亲抓住我,怒气冲冲地说:“你去哪儿了?你到海面上去了?你看见太阳了?我告诉过你,不许去,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想让我失去你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母亲,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很痛很痛,好像眼睛里有东西碎裂一样。

突然,母亲停了下来,惊呼:“小思,你怎么了?我的孩子,你怎么了?”

我用微笑咽下眼泪,我再也不会哭泣,我闭上眼睛,再也不想看这世界一眼。

“母亲,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3

琴师

十六岁那年,我双目失明。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成为一名雅乐琴师。

母亲把她的五十弦牙琴给了我。这把琴是用洁白的龙牙制成的,上面有精美的饰文。母亲说,龙能够在九天飞翔,在深海潜伏,他们的骨头倾听过风的声音、云的声音、水的声音。巨龙死后,龙牙在蔷薇海的深处被海泥埋葬了万年,生前听过的声音经过万年的沉淀,深入到了龙牙的每一寸每一节。这样的龙牙做出来的琴,就能够弹奏出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母亲将她毕生的琴艺传授给我,我学得很快,听过我弹琴的人都夸奖我技艺高超。母亲却总是轻轻地叹息。

我知道琴道无止境,于是加倍努力地练习,手指常年都有伤痕,指头摸上去有一节一节的硬茧凸起。然而无论我进境多快,弹奏得多么完美无缺,似乎都无法换取母亲的欢容。

后来她就病了,病得很重。临终,她说:“小思,琴者,情也。你没有情,无论技艺如何高超,都弹奏不出绝世的琴音。”

我微笑着,没有回答。

在经历了十六岁那年刻骨的失望之后,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我觉得痛苦了。

大祭司亲自主持了母亲的葬礼,他的气息像一缕波动的琴弦,充满了悲伤,凝重而克制的悲伤。

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悲伤的,多年来分居两处,坟墓中埋葬的,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葬礼结束后,他走过来,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说:“不要害怕,以后父亲会好好照顾你的。”

明月站在他身边,我闻得到她身上那一缕白色的芳香。

我淡淡道:“大祭司不必担心,母亲安排好了后事,我身边自会有侍女照料。大祭司神务繁忙,小思就不打扰了。”

明月说:“小思,你住到神殿来吧,我们都希望你和我们在一起……”

我笑了,“我们”这两个字,真像是一场讽刺。

“谢谢,公主的好意我心领了。”我静静地施了一礼,回头呼唤我的侍女,“草儿,我们回家吧。”

草儿牵着我的手,带着我离开。

有人不声不响地跟了出来,我从他的气息中辨认出了那是国王的第三个儿子,华王子。

这两年,每次我在宫中伴驾,华王子有事求见,总是要站在一边静静地等我们告一段落,才开口与国王交谈。离去的时候,除了向国王行礼,他也会轻声和我道别。

每年狂欢节的时候,我都会收到他赠送的礼物,有时候是他亲自雕刻打磨的一对珊瑚手镯,有时候是冒着被鬼章触咬的危险从月牙峡谷摘来的一束毛茸茸的星星草。

他喜欢我。喜欢我这个整日抱着琴的小瞎子。

草儿退开了几步,华王子像往常一样,谨慎而体贴地牵着我的衣袖,为我引路,又轻柔地把我扶上辕车。

他说:“需要什么,就叫人来找我。”

我点了点头。

没有了母亲,我们的居所变得更加空旷而冷清。入夜后,草儿端来一碗药,喂我喝下去。往常这个时候,都是母亲亲手把药一口一口喂给我的。

母亲说我生下来时身子虚弱,几乎夭折,医官说一定要小心调养,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喂我喝药,从来没有中断过。

药水的苦涩,让我想起了葬礼上那缕琴弦波动般的悲伤,我忽然心头一动,移过琴来,用凝重的旋律来勾画那无以言表的哀悼。

琴声如泣如诉。

弹完之后我才发现,草儿在呜咽,不只是她,其他的几名侍女仆人也都在流泪,珍珠坠地的声音不时传来。

草儿说:“小姐,草儿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哭吧,哭了就会好受一点儿的。”

我讶然,这是第一次有人听我的琴声哭泣。明明我的心冷静如死水,没有起半点波澜。

母亲,难道这就是琴声与情的秘密?

4

龙战

翡翠王城的每一年,在暖流季节和寒流季节的交替中渡送。我渐渐地长大,我的名声也渐渐传遍了整个蔷薇海。

母亲说,琴声应该是有情的,于是我刻意地搜集人们的情绪,他们的快乐和悲伤都被我采撷了来,倾注在我的琴声里,于是我的琴声加倍的动人肺腑。欢快的时候,能让所有的少年都想矫然起舞,忧伤的时候,能让所有的少女都黯然落泪。

诗人们总是用华美的篇章来赞美我的琴音,人们总是夸奖我,小小年纪已经超越了在世所有的雅师,甚至,超越了我的母亲。

我微微笑着,心想,母亲,你看,情并没有什么神秘难解,绝世的琴音也并不难演奏。一切的秘密,都藏在人们波动的气息里,只有我这个双目失明的人,才能够清晰地听见,看见。

只是有时候,当音符从我指间流出,就像有无数珠玉从我指间崩泻,所有的人都在赞叹:“这琴声多么美,多么的缠绵,多么使人心醉!”

我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刻骨的孤独,每一根琴弦都在诉说:“你没有情,没有情,没有情……”

又一年的天镜祭祀即将到来。

天镜祭祀,祭祀的是鲸鱼。

人鱼一族向来以贝类和海藻为食。我们不吃鱼类,但是每年鲸鱼巡游过蔷薇海的时候,我们会捕鲸。鲸鱼是一种美丽而聪慧的生物,是传说中天神赐给我们的食物。每年族人都会严格地按照人数确定捕捉鲸的数量。我们怀着敬畏和感激之情,将鲸鱼引入天镜光柱上空的大水门。它们会徐徐降落在天镜神庙那开放式的大殿上,沉入梦乡一般死去。

所有的人鱼都会聚集起来,在大祭司的带领下虔诚祈祷。国王率领着人鱼战士,用祭刀从鲸身上割下一块块肉,盛在青铜大鼎里。每个人鱼,不分男女老幼,都会领到属于自己的一份。

整个过程简单而肃穆。等祭祀结束了,大家捧着领到的鲸鱼肉纷纷离去时,盛大的庆祝才正式拉开帷幕。

那是一年中翡翠王城最热闹的日子。大家点燃星棘做篝火,载歌载舞狂欢三天三夜。割下来的一小部分鲸肉会在狂欢的日子里被吃掉,其余的大部分则会被放置入特制的冰窖储藏起来,成为一年中重要的食物。

鲸鱼肉用文火烤熟,沾上露水草做成的酱料,再加上一点点香精,又香又嫩,入口即化,是一种令人食之难忘的美食。

这一年,大家像往常一样,精心准备着祭祀用的各种器皿。少男少女们准备着盛装和恋歌,要在狂欢节上向心爱的人吐露心声。而我,也将第一次在祭祀上做独奏。

这是一项巨大的光荣,历来只有德高望重的雅师才能担任。我被选中,是国王对我的格外恩宠。

国王是个健谈而开朗的男人,经常率领队伍外出狩猎。这几年,一有空他就会召我入宫去和他说话,为他弹琴。每次他都会让御厨为我准备爱吃的食物,还经常把一些新巧好玩的珍宝赏赐给我。

我也很喜欢他,他从来没有什么架子,总是喜欢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和他在一起我总是特别的放松。

为捕鲸队伍壮行的晚宴上,国王突然问我:“小思,你什么时候给我做儿媳妇?”

我笑了,说:“陛下大庭广众之下这样问我,让我怎么回答?”

国王说:“你说得对,我应该先问问你的父亲。”

大祭司说:“小思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孩子,她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

这么一句没什么感情的话用他那低沉磁性的嗓音说出来,听上去都像是神谕。

明月一向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高兴起来简直有点儿没心没肺。但是她是那么美丽,所以不管她怎么胡闹,大家都把她当作珍宝。

然而这次晚宴上,她却没怎么说话。比起小时候,她和国王明显疏远了。现在她更像是大祭司的女儿。

捕鲸的队伍出发了,这是一支由年轻战士组成的队伍,大祭司率领着神侍们为他们一一祝福。

我弹起了一支欢乐的曲子,人们一边欣赏着音乐一边悄声交谈。明月坐在我身边,我们的友谊在十六岁那年已经终结,之后她多次向我示好,我的回应都十分冷淡。所以这一次,她和我一起坐着,却并没有跟我说话。

她只是不停地摆弄着算筹,玉石制成的算筹在碰撞间,发出了悦耳的脆响。

算筹是一种用来计算未来和命运的工具。我们的祖先留下了这种魔法般的技能,但是练习和使用的人并不多。因为窥探天机需要耗费巨大的灵力,往往会对身体造成不可修复的伤害,也有可能会造成命运的反噬,所以一般情况下,人们是不做这种事情的。

但是算筹的声音有规律地传来,显然她并不是无意识地摆弄,是在计算着什么。而且越计算,她的呼吸就越沉重,情绪就越急躁。

突然间,那声音停了下来。

那一刻的静寂,有如石破天惊。

她猛地站了起来,叫道:“师父!”

在我们等待的时候,一场厮杀已经在蔷薇海的月牙峡谷展开。捕鲸的队伍被上百条巨龙包围,巨龙喷出劫火,用利爪将他们撕碎。

率领捕鲸队伍的二王子奋不顾身冲在前面,但是他那把锋利的寒铁宝剑无法刺穿巨龙的鳞甲,他用濒死的一击,击中了巨龙的一只眼睛。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所有的战士,一个不留,全部被杀害了。

不止捕鲸队伍,在结界之外采集食物的渔民们,也遭到了大屠杀。侥幸逃回来的人寥寥无几。

翡翠王城的人们仰起头,看见巨龙在结界之外缓缓游过,一幅用人鱼的蔷薇血写成的巨型战书缓缓打开:退出蔷薇海,否则,就让人鱼灭族。

龙族和人鱼的战争,就这样到来了。

5

饥荒

传说一万年前,龙族和天界发生了战争,这场战争以龙族的失败告终。龙族从一个兴旺的种族变得凋零,战死的战龙们被埋葬在深海中,他们的骸骨化育了蔷薇海的点点岛屿,其余幸存的龙也逃离故土流浪四方。以后的一万年里,人鱼繁衍滋生,逐渐将整个蔷薇海纳入了自己的领地。幸存的龙族后代们虽然不时回到蔷薇海,想在祖先的骸骨之上定居。但是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力量还不够强大,另一方面,龙是一种习惯了独来独往、矫矫不群的生物,所以他们对蔷薇海的侵扰尽管危险,却没有形成真正的威胁。

然而从这一年开始,龙族的零星侵扰,变成了大规模的封锁,仿佛全世界的龙都聚集在了这片狭窄的海域,外出寻找食物变得危险而血腥。尽管王城内部也有贝类和海藻的养殖场,但远远不能满足十万人鱼的饮食。一个月后,饥荒像瘟疫一般,蔓延了整个翡翠王城。

因为缺少食物,我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希望躺着不动可以稍微好受一点点。

夜半,我被压低的呜咽声吵醒,是草儿,她被饥饿折磨得无法入睡。

我走到她身边,抚摸着她那纤细得只剩下骨头的手臂。

“草儿,这儿还有点海藻饼,吃吧。”

草儿摇头:“小姐,我不饿,你留着明天吃吧。”

“吃吧,如果你饿死了,谁来照料我呢?”

院外传来敲门声。草儿跑去开门,来的是华王子。

华王子身上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与往日他身上散发的清净气息完全不同。

我不禁问:“你去结界外了?”

华王子说:“我带了点儿吃的东西来。”

“有没有受伤?”

“没有。”华王子说。

好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

终于,我问出口:“是不是,又死了很多人?”

他没有回答。

为了寻找食物,男人们冒险离开结界去狩猎,一旦被龙族发现,只有死路一条。死的人越来越多,翡翠王城里只剩下了老弱病残在苟延残喘。

一向深孚众望的大王子,几天后也死在了龙族的利爪之下。国王听了一夜的五十弦牙琴,声音变得苍老如同石头。

人数的锐减和冬眠季节的到来,使得翡翠王城的居民靠着残余的食物和残存的信仰勉强挨过了年。

悲伤的气氛笼罩着翡翠王城,每一天都有人死去。

人们看见大祭司穿着白袍的身影流连在翡翠王城的街头,不知疲倦地为死者安魂,安抚受尽创伤的生者,和神殿的侍者们一起照顾那些因为疾病和饥饿濒临死亡的人们。

几乎每个月圆之夜,天镜神庙前都聚满了人。他们都是来听大祭司发布神谕的。大祭司会从天象的变化中,获取神的指示,并向翡翠王城的民众宣布。

大祭司站在高高的珊瑚台上,仿佛是一个神的化身。他镇定自若,气息从来不会有一丝紊乱,他说,灾难和战争都是上天对人鱼族人的考验,只要每个人内心的力量不会被摧毁,就一定会战胜龙族。

他的声音宽厚而悲悯,说出的每字每句都会化为流水微风,从人们的胸口缓缓拂过,唤起勇气和希望。

大祭司就像是翡翠王城的精神支柱一样,支撑着这个濒临崩溃的王国。

空中降下了一丝一丝的凉意,夜很深了。

有人向我走了过来,是明月,在人群散尽的天镜广场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最近,我风闻民间对明月公主越来越不满,因为作为天镜神女,她接受着族人的供奉,当灾难来临时,她有责任和族人站在一起,为族人祈福,为死去的人安魂。就像大祭司平日做的那样。

但是她从来没有这么做。她整日躲在神殿里面,极少露面。好像外面发生的一切,和她毫无关系。

我看不见她,但是我从她的气息里感觉得到她非常的虚弱,那应该不仅仅是饥饿的关系。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游到大海上去吗?”明月说。

我笑,我怎么可能忘记?

“那时候,我们真像亲姐妹一样。”

后来,什么都改变了。

明月说:“我大哥哥死了,二哥哥也死了,刚才我去看望父亲,他的头发全都白了。我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我静静地听着。

明月说:“我想拥抱他,你知道他叫我什么?他叫我小思。”

我心头一震。

明月说:“原来这些年,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把你当成了女儿。”

我笑了。原来如此,我一直以为明月夺走了我父亲的爱,原来在明月的心里,我也同样夺走了她父亲的爱。

“你一直在笑。每一次我看见你,你都在笑。”明月说,“你怎么能笑得那么灿烂,又那么悲伤?”

“我没有悲伤。我一直都很满足很快乐。”

明月说:“真正快乐的人,不是这么笑的。”

我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我瞎了太久了,忘记了人们快乐地笑是什么样的。”

良久,明月才叹息了一声,说:“是这样吗?”

6

退敌

自从龙族开始攻打翡翠王城,我每次入眠都会做同一个梦,梦见十六岁那年,我和明月在蓝天碧海之间,看见一条金龙飞了过来。

我感觉他在召唤我,于是向他伸出手臂。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使我凭空飞起,飘到了云霄之上。

那种从来没有过的自由,让我的全身都沉浸在极度的快乐之中。

但是我低头看时,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我发现我的四肢变成了龙爪,我的头上长出了犄角,额间形成了龙珠,我变成了一条巨龙,在乘风驾云而行。

然后我就惊醒了。再也无法入眠。

草儿说:“小姐,祭司大人派人来找你。他让你把琴也带上。”

这可真是一件稀罕的事,战争爆发之后,大祭司把他全部的精力都用来照料那些病饿交加的人们,从来没有来关心过我。有时候我想,我要是饿死了,说不定他是最后知道消息的那个人。

当然了,他这么无私忘我,是理所应当的。他是翡翠王城人民心中的神。一个完美的人,就应该摒弃人间所有的俗恋。一个神,是不应该有妻子儿女的。

我随着草儿走上街头,此刻,龙族正在翡翠王城的上空盘旋,他们喷出的劫火在结界上激起巨大的震**,就好像雷电在撕裂长空。我们在结界之中,就像处在一个脆弱的泡沫里面,被一条巨大的饕餮所吞噬着。

不出我所料,大祭司走了过来,用他一贯亲切安详的语声说:“小思,这里有一些人,他们病得很重了,很想听听你的琴声。”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用他消瘦而温暖的手拉着我,把我带到了濒死的人群中。

小的时候,我曾经是那么的眷恋他,他和我说一句话,我都会心跳得厉害,他看我一眼,我都会面红耳赤。

因为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我甚至悲伤得双目失明。

可是他的心里,始终没有我这个女儿。连难得一次叫我出来,都是为了安慰那些可怜的人们。

一刹那,我感到了一阵荒谬和讽刺,王城上空嚎叫的龙族,周围族人们的恐惧,都比不上那一刻涌上我心头的冷笑。

我理了一下琴弦,拨出了一串欢快的音符。琴声在人群中飞扬着,就像一群在激流中飞速冲刺的银鱼。

我不停地弹着,我的琴声在龙族的咆哮中微弱得几不可闻。我也根本不指望有多少人会真正关注我的琴声,我甚至感激龙族那一阵阵的嘶吼,它们盖过了我的琴声,只有在没有什么人聆听的时候,我才能自由地弹奏,弹着我无情的、华丽诡谲的乐曲。

但是,渐渐地,翡翠王城上空的激烈动**平静下来了。吼叫声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而我的琴声像一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的奇兵,突兀拔起,占据了每个人的听觉。

我已经无法阻止我的手指和情绪,它们自顾自地奔泻下去,没有情,没有义,没有感恩,没有顾念,它们只是往前奔涌,不给人任何慰藉。它在嘲弄,在讥笑,它在说:“一方为了祖先早已变成石头的遗骸,对一个没有怨仇的种族悍然发动侵略,另一方,困守着已经无法生存的家园,为了过去而赌上未来,多么的愚蠢,多么的可笑!”

龙族已经彻底平静了,尽管人们抬起头,还能看见他们在结界之外虎视眈眈。

一根琴弦被我的手指狠狠弹断了。断裂的琴弦反弹上来,落在我的脸颊上,我伸手去摸,摸到了血。

周围一片寂静,忽然有人紧紧地拥抱了我,对我说:“你真勇敢,你用琴声惊退了龙族!”

更多的声音在我周围沸腾:“真是太了不起了!不愧是大祭司的女儿!”

“您是神派下来拯救我们的吗?”

我感到一阵恍惚,那紧紧抱着我不舍得放开的人是我的父亲吗?那些人在高声赞美的是我吗?我真的用琴声惊退了龙族吗?

这可真是……太可笑了。

在人群的外面,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是龙牙,是龙牙骨的缘故吗?”

除了我,没有人听见明月的声音。

7

龙冢

这出人意料的一幕,让整个翡翠王城都燃起了巨大的希望。龙族一连许多天没有行动,我的名字和我所创造的奇迹,在一夜之间传遍了王城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被激动的人们所包围。开始我还尽力敷衍,时间长了渐渐变得忍无可忍。

华王子现在已经是王储了,所以,不管是民众还是国王,都热切地盼望着我能成为未来的王后。

国王说:“翡翠王城太需要一场喜事了。”

从痛失二子之后,他还没有那么高兴过。

他们竟然那么容易满足!明明城里的人还在饿死,明明灭族的威胁仍然近在眼前,这么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胜利,他们居然就开始想要庆祝了。

怪不得我们的祖先创造的是一个封闭的翡翠王城,而没有胸怀和眼界去拥有整片大海!

华王子来到我的寝所,他和往常一样态度沉静,但是语声中隐隐地涌动着期盼,他说:“你愿意吗?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如果你嫁给了我,我一定会用一生来保护你,珍爱你……但是,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你可以拒绝的。”

他真好,是吗?但是他的好并不能改变我的孤独。没有人能理解那种孤独。好像永远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人群中,周围的快乐和痛苦都无法感染你,好像整个翡翠王城就是一个牢笼。

至于我的父亲,大祭司对我说:“我尊重你的选择,只要你幸福。”多么好听的矫饰之辞。

侍女们开始为我编织珍珠嫁衣。她们向我形容嫁衣的五彩琉璃,美幻若梦,但是我感觉到的只是穿在身上十分沉重,而且硌得人浑身不舒服。

婚礼前夜,明月突然来找我。

她说:“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她阻止了人们的跟随,拉着我的手走得飞快,每个拐弯都像在漂移,完全不顾我是身有残疾的人。她穿着长长的裙子,我能听到裙子拖在地上发出的窸窸窣窣声。这裙裾束缚了她的双腿,一离开了王宫,她就站住,一声裂帛,把裙子撕碎了。

我们在朝着天镜神庙的方向走。作为婚礼的重要人物之一,大祭司被请去王宫了。进神庙的时候,月公主对驻守神庙的侍者说:“我要带王妃去拜祭天镜。”

也许是见惯了公主的孟浪,几名祭司看见衣裙不整的公主虽然有点儿诧异,却没有阻止我们。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月圆之夜,天镜的力量会达到顶点,所以,护持天镜的长老都回去休息了。大殿上空空****的。

这里的每一个块石头,每一株珊瑚,每一颗珍珠和鲛珠,都经过了几千年时光的洗礼,被一代又一代人鱼的脚和鳞片磨得光滑如镜。神庙里的风是自上而下流动的,因为这里与结界上空的大海是相通的。空气清新得让人想起劫难到来之前,那个平和安详,鲜花盛开的蔷薇海。

巨大的天镜就在我面前,我看不见它,但是能够感觉得到从那镜面后吹来的浩浩的风。所有的时光都在风里流淌着,它一言不发地看着,守护着我们这个羸弱的多愁善感的族群。

明月跪在天镜面前,无声地祈祷起来。正当我以为她会无休无止地祈祷下去的时候,她一跃而起,我听见了一阵庞然大物被移动的声音。

等我意识到那声音的由来时,我惊呆了。不容我发问,她已经跑过来,抓住我的一条胳膊,只说了一句:“抓紧你的琴!”然后一把把我推了下去。

一团冰凉而柔软的物质突然将我包围了起来,延缓了我的下坠,使我在半空漂浮起来。那种陌生又熟悉的触觉,令我一阵恍然。

是海水,天镜的下面,是海水。

十六岁那年,我们就是这样,浑身浸泡在海水里,对着天空大喊。

我们像是回到了人生的起点。

我问:“这是什么地方?”

明月说:“这里,就是龙冢。”

恍惚间,我以为自己是在梦境之中,因为我看到了光。光很微弱,几乎不能算是光,只是黑暗中浮动的一点儿白色,让我想起幼年时在月光海峡,我们去寻找沉在水中的云舟,漆黑的海水中,漂来了一群发光的游鱼。

我的手在颤动,不只是手,我的牙琴也在颤动。

那五十根细细的弦,之所以能够奏得出天上地下的一切玄机,是因为它的根源在这里。

风的声音,云的声音,水的声音。

明月好像又说了些什么,但是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已经化成鱼形,慢慢地下潜,朝着有光的方向。

“你去哪儿?”明月说。

“你看不见吗?”

“什么?”

“光。”

随着我的靠近,浮动的白光越来越多,光芒也越来越盛,当我游过一个角度之后,大概是避过了某处岩石凸起,突然之间,耀眼的白光铺天盖地地舒展开来,一下子充斥了我整个视野。那无法言传的浩瀚和缥缈,让我觉得自己一头撞进了天堂。

那种从来没有过的全身心的自由,从我的指尖一直渗透到尾鳍。从记事开始,我就从来没有真正感觉过快乐,而这一刻,巨大的幸福感充斥着我的胸膛,如此真实,如此广阔……

我的琴忽然不弹自鸣起来,它在奏着一支质朴而古老的曲子,那曲子并不忧伤,但是听着听着,却让人无限迷惘和惆怅。

我是一个弹了近百年五十弦牙琴的雅师,但是把我弹过的所有美妙的曲子加起来,都无法与这天然之音的恬和壮阔相比。

我终于明白了,过去我一直在自欺欺人,我用别人的情感来装点我的琴声,这本身就是对音乐的一种亵渎。母亲说得对,我从来都不懂什么是绝世的琴音,因为我从来没有付出我的真心,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琴,都从来没有!

好久,好久,我都注视着这一片光的海洋,倾听着那天籁,我可以听上一千年,一万年……

明月说的却是:“我就知道龙冢在这里,这么多的龙骨,这么多的龙骨!我们有救了,翡翠王城有救了!”

8

婚礼

婚礼没有如期举行,因为公主作为天镜神女,擅自移动天镜进入龙冢冒犯神灵,已经犯了死罪。

但是明月把一卷卷的史书和典籍摊放在元老院的圆形石桌上面,将它们一一打开。

她引用了许多古人的记载,又加上我用龙牙琴惊退龙族的事实,大胆推论,龙族害怕龙牙龙骨。如果我们把龙骨作为武器,一定可以刺穿龙身上的鳞甲。我们不应该躲在翡翠王城里坐以待毙,到了该主动出击的时候了。

作为卷入此事的无辜路人,我在一边默然而立,不置一词。

大祭司愿意支持明月的观点,但是法律就是法律。

最后,华王子站了出来,他说他愿意带领一千名死士,离开结界,以龙骨为武器,与龙族正面作战,借此证明明月是对的。

几乎整个翡翠王城的人都仰望着上空,看着这场形同银鱼与巨鲨的对搏。人们看到,手持龙骨的人鱼战士在离开结界之后,周身都散发着白光,仿佛有神灵庇佑,阻挡了巨龙喷出的劫火。华王子率领着战士们向着巨龙疾游而去,包围了最近的一条巨龙,双方缠斗在一起。混战之中,空中传来了巨大的呼啸声。

其余的巨龙,竟然没有回来营救,反而在远处冷冷地观望。

他们说,龙的血,人鱼的血,一丝丝,一缕缕,像红色的花,在结界的上空绽开。

每个人都心惊肉跳地等待着,从这场战争开始以来,一直是我们在死,我们在受伤,我们在忍受饥饿,我们在受苦,我们从来没有能够杀死过一条龙。

所以,当那条巨龙在血花的包围之下,从空中坠落下来的时候,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狂喜的欢呼。

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听见人们潮水一般涌上去,去迎接英雄们的凯旋。很多很多的人,簇拥着我,好像我是一束献给英雄的花朵,把我引到华王子面前。

周围的声音渐渐安静下去了,华王子的气息近在咫尺,那蓝色的、恬静而温柔的气味,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血腥浓郁过。

一位长老说:“王子,亲一下新娘吧。”

周围的人都笑了。华王子走过来,轻轻地,把他滚烫的唇印在我唇上。

然后,他像流沙一般倒了下去,人们看到,在他盔甲下面,大股大股的血冒了出来。

华王子的葬礼上,只有两个人没有哭泣,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明月。人们说,王妃太爱王子了,她的内心一定比任何人都痛苦,所以她悲伤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至于月公主,华王子是她的亲哥哥,是为了她才死的,她居然表现得如此冷漠,可见寡情薄义。

我以为失去了最后一个儿子,国王会悲恸欲绝,没想到他泰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像一个被命运夺去了所有一切的人,反正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可以不顾一切了。

之后的一个月,翡翠王城的男女老少,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复仇,复仇,复仇。

龙还是没有改变他们独来独往的天性,尽管是集体进犯,但是有同类陷入危险的时候,他们从来不互相救助。

利用这一点,一条又一条巨龙被人们用龙骨捕杀,同时,更多更多的人鱼被杀死。

饥饿和仇恨使人们失去了一切顾忌,开始吃死龙的肉,龙被杀死后,落在翡翠王城里,一夜过后,所有的肉都会被瓜分干净。所有的骨头都会被拆散用来做武器。

但是还是不够。饥饿仍然在翡翠王城肆虐着,老人们宁可自己饿死,把仅存的食物给年轻人,因为年轻人可以上战场杀敌。当年轻男子的人数锐减的时候,连少壮的女子也加入了这血腥战斗的行列。死在结界之外,成了族人们心目中最光荣的事。

谁也夺不走蔷薇海,谁也无法侵占我们的土地!他们吼着,挣扎着,前赴后继地死去。

在活火山一般不时喷发的滚烫的空气里行走着,失明将我与这个狂热的世界分隔开来。那儿有抵死的**,而我这里,只有华王子印在我唇上的一点余温。

9

离歌

几个月后的一天,大祭司来到我的居所。

他的气息告诉我,他很虚弱很疲倦,就像一根快要燃烧殆尽的星棘。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选公主做天镜神女,而没有选择你吗?”

我说:“我知道,因为我是你的女儿,如果你选了我,别人就会怀疑你有私心,就会损伤你的威望。”

他说:“不是的。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你不属于翡翠王城,你不是人鱼,你是一条龙。”

有风呼呼地从我脸上吹过,不是风,是过往,是一切秘密的来源。

他说:“当年,我和你母亲有过一个孩子,但是那个孩子生下来就很虚弱,不久就夭折了。后来,我在月牙峡谷捡到了一个弃婴,那就是你。我们收养了你,一开始,我们都以为你是人鱼,虽然你的天灵里没有鲛珠,但是你和我们的孩子没有多大的分别,也能在水中化身鱼形。但是后来,差不多在你十岁的时候,你母亲发现,你变得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了。你的额间生出了一块硬物,你变身时,眼珠会变成金色,你的手,也渐渐起了变化。”

我心想,不可能,我有鲛珠的,我的天灵里明明有一颗鲛珠……难道,那不是我的鲛珠,是……

所以,母亲这些年,一口一口喂给我的药,母亲死后,草儿每晚端给我的药,就是为了让我不能成长,不显露龙形?

“这种药是有毒的,长时间服食,毒素就会在体内积累,最先受害的就是眼睛。如果不接触阳光,这毒素不会发作,所以你母亲把你看得很严,禁止你游到海面上去。但是那一年,你终究还是失明了。”

所以,这就是我失明的真相,因为那金子一般的灿烂阳光。

“你母亲活着的时候,一直十分痛苦。我不能够安慰她,最后只能看着她郁郁而终。每次看见你,我都会想起你早逝的母亲。小思,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最后受惩罚的却是你,对不起,我们让你过得如此的不快乐。”

心口痛得快要碎裂了,而眼睛里还是没有眼泪。是的,我记起来了,我从来没有流过泪。如果我会流泪,凝不成珍珠,不就暴露了我不是人鱼这个事实?

“其实,就算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也不愿意你去做天镜神女。因为我知道,作为未来的大祭司,需要忍受可怕的孤独,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我不想让你的一生都被这种责任束缚,我宁可你快快乐乐地长大,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

我笑了,说:“这件事既然隐瞒了这么久,为什么今天你忽然要告诉我?”

他的声音里潜藏了巨大的隐痛,但是语调仍然和缓而平静。他说:“因为,翡翠王城快要毁了,人鱼族快要灭绝了。”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

“一个月后,月圆之夜,会发生月全食,那时候,明月的力量会降到最低点,结界会崩溃。”

“可是,以前也发生过许多次月全食,结界都没有崩溃。”

“是的,”他说,“但是这次,是一万年一次的海天逆转。一万年前就是因为海天逆转,龙族被天界打败了。龙族这次大举进攻翡翠王城,是因为他们感应到了海天逆转的再次发生,那一天,就是他们重新占领蔷薇海的时候。”

他叹息了一声,又说:“我观测了五百年的星象,一生都在计算着命运。我一直以为,神既然创造了我们,就一定会眷顾我们,拯救我们。却忘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象无情,人间的成败盛衰对星斗的变迁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我们又怎么可能逃得脱这既定的命运呢?”

我静静地站着。龙族,人鱼,这些熟悉的名词,听上去却很陌生。我是谁?谁是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觉得那么孤独?为什么美丽的翡翠王城,对我来说像一个华丽的牢笼?

大祭司用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他说:“这里有一瓶解药,日全食前十二个时辰,你就躲在龙冢里,把它服下,到时,你体内的毒素就会被化解,你就能化为龙形。这样,龙族就不会伤害你了。小思,无论你心里有没有把我当作父亲,在我心中,你始终是我的女儿。对一个父亲来说,女儿的安危,永远是最重要的。”

他留下了那瓶解药,带走了他存放在我体内许多年的鲛珠。

那天晚上,正好是月圆之夜,他在神庙前发表了最后的演说。他鼓励全城的族人好好活下去,不放弃最后的希望。

然后,在人群散尽后,他在天镜前击碎了自己的鲛珠,自杀身亡。

10

明月

人们说:“大祭司在用他的死,来激励全城的人奋勇抗敌。”

人们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大祭司那么圣洁的人。他一生都献给了族人。”

人们说:“我们决不能辜负大祭司的英灵,我们一定要杀光所有的龙,为大祭司报仇!”

在这样的狂热中,只有明月走了过来,对我说:“其实,他只是很害怕,他怕真相一旦被揭露,人们的信仰就会崩溃,他可以死,但是他不愿意面对一个被推翻了信仰的世界。”

我看不见明月的样子,但是我可以想象,长时间的计算,反复地验证,已经透支了她的体力,她站在画满了星图和算程的大殿上,就像汪洋中的一块浮木。

我说:“是的。”

明月说:“可是,隐瞒事实,对族人是不公平的。他们有权利知道真相。既然失败已经不可避免,就应该想办法让更多的人活下来。我们不应该死守翡翠王城了,或许,我们可以和龙族谈判,我们可以让出翡翠王城,这样虽然屈辱,但是至少可以生存下去……”

让出翡翠王城这种话,别的人也曾经说过,但是说的人都已经死了,被自己的族人打死了。

明月说:“我要去找父王,我要去找长老们。小思,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我说:“我不会去的。”

她屏住了呼吸。

我说:“他们不会相信的。你难道不明白吗?人们表面上说相信神,其实人们相信的是他们希望看到的东西。你没发现吗?这城里每个人都疯了,国王疯了,元老们也疯了,他们只知道报仇,已经丧失了判断能力。现在你站出去,除了送死,不会有任何益处。”

她说:“不管他们相不相信,我是一个星象师,我有责任将看到的告诉他们!”

“明月,你怎么这么蠢?你为什么要为这些愚蠢的人去冒险?如果你肯,城毁那天,我会想办法保全你的性命,至于其他的人,就随他们去吧。”

她说:“这是你的心里话?”

我说:“是的。”

明月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大祭司当年的选择是正确的,公主确实是天镜神女最好的人选,因为真正伟大的星象师,都是敢于挑战命运的人。

只可惜,你生于末世。

月公主飞蛾扑火般地闯入了元老会的会场,将她算出的末日预言告诉了每一个人,同时,她还不知死活地提出,与龙族谈判,将翡翠王城让出,移民去其他的海域。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

我和明月最后的一面,仍然是在闹哄哄的人群之中。人们围殴她,暴打她,肆意地凌虐她。她鲜血淋漓地站起来,又一次一次地被推到。

她躲在神殿中终日不出,她擅自移动天镜,她在兄长葬礼上的冷漠表现,都成了她叛国的罪证。

隔得远远的,她的呼吸声一直在我耳边回响着。但是她从始至终没有哭泣。她的坚强从来没有人去真正留意。

人们喊着:“打死这个叛徒!打死这个无耻之徒!”

我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切,心想,我应该高兴才是啊,我曾经是那么的羡慕她,妒忌她拥有我父亲的爱,现在,我还是人人称颂的王妃,而她只是一个肮脏的叛徒。

我父亲,哦,我的父亲,他自私到宁可清白地去死,也不愿意为跟随他多年的,亲如女儿的小公主分担厄运!

月公主终于被判放逐,她被剥去了美丽的鲛衣,变成了一个丑陋的怪物,通过天镜的力量,她被送到陆地上,被囚禁在一口井中,她将在那里孤独地生活几百年,然后死去。

当一个懦夫被尊为圣人,当一个真正勇敢的人被当作叛徒放逐,那么,翡翠王城离灭亡也就真的不远了。

月公主的蒙难并非没有价值,因为在那狂热的人群中,总有几个人冷静下来,会相信她的话,尽管他们不敢站出来,不敢发出声音,但是私底下,却开始怀疑,开始动摇。

月圆前夜,国王忽然召见我,他给了我一个盒子,说:“你有牙琴,如果万幸能逃出去,你把这个盒子带上。”

我说:“里面是什么?”

“是明月的鲛珠和鲛衣。”

“其实,陛下知道公主是对的,是吗?”

他微笑,不语。

“既然这样,为什么这么残忍地对待她?”

“因为我想她活着。现在,要平安地离开翡翠王城,唯一的途径就是天镜,天镜的力量太强大,只有肉身可以通过,我们的鲛衣和鲛珠在里面会被绞碎。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想我的女儿能够活下去……”

这话,听着还真是耳熟。

我离开国王,回到我的住处,草儿引来了一群不安的族人。

我一如既往地微笑说:“会的,去做好逃生的准备吧,总比坐以待毙好。”

我又对我的侍从们说:“你们也一样,各自去寻生路吧。”

一些人哭了,一些人跪了下来,虔诚地说道:“不,我们一定会誓死守护王妃殿下的。”

这些,是一群多么真诚的傻瓜。

11

倾城

我们所生存的海洋,覆盖在一个巨大的球体的表面。这个地球,和天空中的太阳和月亮,互相缠绕,互为制约,三位一体。

太阳是一个散发着灿烂金光的圆球,它是一个帝王,主宰世间万物。月亮则散发着皎洁的白色,总是由圆而缺,由缺而圆,就像一个魔法师。在海底,每一个人鱼都能感知到月亮的灵力,这种灵力会随着月亮的盈亏发生微妙的变化。

月全食临近的时候,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一个巨大的,能够遮蔽整个天空和大海的阴影,正在缓慢而不可阻挡地移动着。月亮的灵力越来越微弱,翡翠王城上空的结界也就越来越脆弱。尽管为了防止结界崩溃,几十名元老集结在神庙,决意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护持结界。

国王穿上了他的战甲,拔出了他的宝剑,率领着仅存的一千五百名士兵,准备与龙族决一死战。

因为国王的照护,我得以安静地待在龙冢里,在这个我的祖先沉睡的地方,我服下了大祭司给的药,静静地等待着药效发生作用。

一开始什么感觉都没有,骤然间,可怕的疼痛,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身体的每一寸每一节都在痛,痛,痛,好像有一团烈焰,在我的身体里猛烈燃烧着。痛得无休无止。

然后,又是骤然间,疼痛消失了。我无力地躺着,像一片被千军万马碾过的荒原。

蒙在我眼前的阴霾全部都消失了,借助月公主鲛珠的光,我看见我的手,变成了龙的爪子。

空中传来一声霹雳一般的巨响。整个蔷薇海的海水倾泻进了翡翠王城,结界崩溃了!

在我的余生,我将看到翻滚的云海,看到灿烂的星空,看到奔腾不息的江河,看到狂暴的风雨,但是,永远不会,永远不会有什么,能比我此刻看到的更惊心动魄!

随着天镜的碎裂,数十位长老瞬间殒命。龙族从结界的缝隙中一拥而入,可怕的大屠杀拉开了帷幕。

美丽的翡翠王城,用珍珠和珊瑚建造起来的五彩斑斓的翡翠王城,顷刻之间就要覆灭了。

汹涌澎湃的水流一下子卷走了裹在美丽鲛衣里的明月珠,我奋力地游过去,但是它们仍然越漂越远,终于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手上只剩下了我的五十弦琴。

我说:“草儿,是我,我是小思。”

她骇异地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说:“我不会伤害你的,过来,游到我身边来。”

她看着我手中的牙琴,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游到我身边。我伸出手去抓她的手,突然感到肋下一阵刺痛。

草儿将一根龙骨刺进了我的身体。

她的眼睛里,也充满了仇恨。

“草儿……”我深吸一口气,还好,刺得不深,也不是要害处,所以伤得不严重。我看着眼前那个柔弱得像一根水草的女孩,说了一句很真诚的傻话:“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放声大哭,一把投入我怀中。我第一次感觉到,被人信任是一件很重很重的事。

我让她搭着我的脊背一起游着,身边有许多的巨龙,但是他们没有靠近我,也没有靠近我的侍女。

狂暴的流水中,我忽然很想再弹一下我的琴,于是我用我已经面目全非的爪子笨拙地拨动着琴弦。琴声中,我看见了幼年努力练琴,希望能博得母亲欢容的我;我看见了无数次在神庙外徘徊,只为引起父亲注意的我;我看到了倚在窗口,等待着华王子出现的我;我看到了被记忆隐藏的许许多多的我。

母亲,母亲,你看到了吗?有情的琴声,我终于弹出来了。

我不停地弹着。一路向外游的过程中,我又尽力召集了一些有胆量并愿意靠近我的人鱼族人。一些人看到这幕景象,也主动地加入进来。琴声帮我和我的追随者清除了前面的障碍,陪伴我们安全地游了过去。

当我们离开那片杀戮之海时,我的周围聚集了几十个人,有男有女。

越接近海面,海水的震**就越狂暴,但是我们还是手拉着手,紧紧地,不肯分开,在没有尽头的黑色漩涡里漂**着。

很久很久以后,仿佛过了一万年,我们看见了天空。

我,一条做了几十年人鱼的龙,和一群失去了家园的人鱼们,默默地看着太阳升起。一股红色的潮水从我们的脚下升起,把整片蔷薇海染成蔷薇的颜色。

血的颜色。

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还未到来。

我看了看环绕着我的人鱼们,说了平生最有担当的一句话:“走吧,我们出发去寻找一片更广阔的的海洋吧。”

我不等他们回应,就率先向前游去,人们无声地跟在我身后。

风吹在我脸上,是暖的。我在蓝色的天和蓝色的海之间自由地游着。

那夜明月带我去龙冢,当她发现了满地的龙骨后,惊喜地游近我身旁,拉住我的一只手,让我去触摸她的脸。

她说:“小思,你记住,这才是真正开心的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