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西行

从长安[注1]出发时,他们是十个人。法安师父已过天命之年,其余弟子正当少壮。夏天云十六岁,年龄在师兄弟中最小,个头却长得最高,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挺着肩牵着马走过城门。

长安用东升的旭日为他们送行。春阳在垂柳绿杨的枝头滤过,又被风吹得潋滟。待到夕阳西下,半天的流云被染得五彩斑斓,僧人们纷纷回头,极目远眺,寻找那远去的城阙,夏天云没有。

我会回来的,他想。

他们不是第一批发愿前往天竺取经的僧人,也不是最后一批。万里佛国在大漠雪山后面,等待着他们用脚步去丈量。

走了数月,戈壁滩变成了大漠。白日极热,夜晚极冷,骆驼马匹委顿,饮水也日渐少去。

漠海无边,每日只在一步一行间,就像在佛堂聆听木鱼,那脚步无声叩问着大地。

夏天云的脚起了很多水泡,水泡又被磨破,变得血肉模糊。他用布条扎紧脚掌。西斜的日影下,身影也有点歪斜。

夜晚宿营时,没有风,天宇上密布繁星,清澈透明,那距离好像穷极一生都无法逾越,又好像伸手就可以触及。

法安师父的身体还算硬朗,但他苍老的皮肤被风吹得干裂,嘴唇因为缺水起了一块块血痂。沙子无孔不入,见缝就钻,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目光却一如既往的安详。

师父在诵经,夏天云在一边睡着,蒙蒙眬眬中,听着菩提子佛珠清脆的撞击声,那经文仿佛浓艳的颜色,从师父的口中流淌出来,在空中绘成佛陀、飞天、庙宇、众生,天花烂漫,绚烂无比。

经过集镇看见人群,总是让人精神一振。尽管井中抽出的水往往是苦的,人们也像是用黄土堆积而成的,有着麻木的、哀愁的眼。

西域诸国人人信佛,虔诚的善男信女愿意布施这群远道苦行的僧人,夏天云也一样合掌拜谢,耳中却聆听着街市传来的一阵阵鼓乐,歌女起舞的喧闹声。

入夜后,有人乘着酒兴在街上纵马奔驰,又有美丽的少女面蒙轻纱,浑身散发着浓郁的芳香,飘忽而行,不知所往。僧人们借宿在人家门廊下,梦境让隆隆的马蹄踏碎,又被那馥郁芬芳熏染得旖旎。

但是大部分的旅程是荒凉的,乌云蔽日,飞鸟绝影,只有地上间或出现的枯骨,成为前行的路标。

那些人生前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何而死呢?他们是否也曾经满怀着希望,有朝一日富贵荣华,重返故土?

师父说:“如果我死在中途,你们也不必安葬我,让我的尸骨成为后来者西行的路标吧。”

师父没有死,第一个死的是五师兄。他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在雪山上行走,全凭着一口气撑着,不能断,断了,倒下来,就会被积雪的磁力吸附,再也站不起来。

师兄弟们轮流背着病人。轮到夏天云的时候,五师兄从蒙昧不清中看了他一眼,嘴边略有笑意。

夏天云一路走着,将腿插进一个个雪窝里,又拔出来,呼吸像冰针,扎得肺腑生疼。师兄滚烫的气息在脖颈边微微拂动,终于变得声息全无。

师父将五师兄放在一块积雪之上,用一块白布蒙住他的脸,默默地为他诵读经文。

下山的时候,夏天云回头看了一眼那已经被白雪覆没的尸身,心想死去的若是自己,是否会觉得孤单寂寞。

经文中的六道轮回,往生极乐无法安慰他的心,他第一次对死亡产生了畏惧。

他是弃儿,从小在寺院中长大,一直未曾受戒。师父说他尘缘未尽。

他对受戒与否从不在意,这夜却突然说:“师父,我想受戒。”

师父心下了然,只是用粗大的手掌摩挲他头上新生的发茬儿说:“别怕。”

他在这片刻温情中被驯服,于是继续上路。

足迹所向,又是一片茫茫大漠。大漠上青天白日忽然狂风大作,吹得人无法立足,沙柱卷起如同黑龙,遮天蔽日而来。待风暴过去,两名师兄已不见踪影。

苦苦搜寻了许久,只在流沙下寻到了师兄的一片衣襟。

他夜复一夜地聆听着师父的诵经声,在那日渐沙哑的声音中,他变得很沉默。

翻越葱岭的时候,一行人已经衣衫褴褛,憔悴不堪。远远地,从山峡间的一条小路上,传来刀剑杀戮之声。

一群匪盗围住了一乘马车,正大肆劫掠。壮年男子倒在血泊中被匪徒纵马践踏,一名女子衣衫撕裂发髻散乱,拉着一名幼童向僧人们奔来。

突然一支箭破空而来,僧人们挽救不及,眼睁睁看着箭没入女子背心,将她射杀。

夏天云跑在最前,一把抱住了那三四岁的小小男孩,顺手将一根挑担的木棍抄在手中。

长安寺院中的僧人每日除了礼佛坐法,也练武强身,所以根骨矫健,颇有一番好功夫。

眼前惨象令人睚眦尽裂,不得杀生的清规戒律被他抛在脑后,他不顾一切冲杀过去。

其余僧人也纷纷拔出戒刀,手持棍棒,与匪徒交上了手。

小男孩立于一旁,浑身战栗,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这一幕。

僧人虽鞍马劳顿,但一招一式法度森严,不是寻常匪盗能敌。果然匪徒死的死伤的伤,有几人见势不妙,慌忙朝着山林逃窜。夏天云不肯就此放过他们,在后面紧追不舍。

那匪徒居然颇有计谋,眼见得夏天云与师兄弟的距离拉开,突然停步回头,几个人围住了他一个人。

混战中,一柄长刀插进了夏天云的胸口。

在葱岭山间的一个小镇子休养了十余天,夏天云终于从致命的伤痛中挺了过来。

那小男孩名叫轻扬,因为年纪幼小,也说不清自己的身世来历。他目睹父母死于匪盗之手,小小年纪成了孤儿,却并不怎么悲伤,只是每日里抱膝坐在门边,不言不语。

师父和师兄们又在小镇上留了二十来天,眼见得夏天云身体虚弱,重伤未愈,已经不能继续前行。

夏天云道:“师父且先行一步,等弟子伤好了,自会来寻你们。”

法安师父凝视他良久,长叹一声。他给夏天云留下了些盘缠,夏天云趁他不留意,又偷偷放了回去,只留下了一本医书在身边。

小轻扬被托付给了镇上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妇。

没有钱不能长久寄住镇上,夏天云拖着病体,在山上搭了一间小茅屋,好歹能够遮风挡雨。

山上虽然寒苦,却颇有些珍稀的药材生长。僧人大多懂些岐黄之术,所以夏天云采集山间药材,一边为自己疗伤,一边也为镇上的病家治病。

小镇上的人见他远道而来又懂医术,也颇敬重他,婚丧法事会请他,一些富户也会登门拜访,施他些米粮。

总须攒些盘缠才能重新上路,夏天云想着,不知不觉间,就这样过了一年。

夏天云偶尔经过收养轻扬的夫妇家门口,听到里面有婴儿的啼哭声,原来那对夫妇竟生下了一个孩子。

轻扬比起一年前,没有长高多少,还瘦了许多,脸色苍白,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

夏天云将轻扬领回了家。一路上孩子牵着他的衣角,一声不吭,直到进了茅屋,生了火,火光照着他瘦得尖尖的下巴颏和一双黑得深陷的眼睛,他才若有所觉,膝行至夏天云跟前,把头藏进他怀中。

两人一心一意地过日子。轻扬又乖巧又聪明,做什么都一点就通,是个让人十分省心的孩子。他无依无靠,真心把夏天云当成了亲人,进进出出都跟着他。

这小镇夏季会有一些运送货物的商旅马队经过,但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十分冷清,冬季大雪封山,人人都躲进了屋子里,守着火盆过日子,就像山间的禽鸟兽类一样,无知无识一生一世。

夏天云看着轻扬,心想,这孩子如此可怜可爱,总得等到他能自立,我才能离开。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轻扬总喜欢缠着夏天云,求他讲这一路行来遭遇的种种,西域各国的风土人情,行走荒漠的种种灾厄,但是最让他好奇和向往的,是夏天云口中叙说的长安城。

夏天云记忆中的长安是个很大很大的城市,每一条街道都铺得又宽又直,适合车马奔驰。长安的房子都用青砖和条石建成,造得高大阔朗,飞檐高高挑起,像是要刺破月亮。长安的河流宽阔而平静,无数的船只在这里下锚又启程,从高处俯瞰,江面上的白帆就像飘动的浮云。长安的街市上能买到来自江南的茶叶,来自塞外的兽皮,来自南粤的佳酿,来自东北的药材……长安的人们身上穿着丝绸,缠着黄金,系着美玉,插着芙蓉,他们的车驾从春阳里行过,会连接成一道霓虹般的光彩。长安城的角角落落都种了树,有些是桂树,有些是槐树,每到开花的季节,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芳香之中。

每次讲着讲着,夏天云都会睡过去。留下轻扬对着微弱的炉火,静静幻想那座传说中的城市。

斗转星移的变迁,使得轻扬出落成了一个少年,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担当起了这两口之家,从给人治病到为人做法事,从劈柴担水到煮饭烧茶,都一力为之。他从山上背来木材,将原本简陋不堪、雪压即倒的茅屋加高加大,变成了一所坚固的住所。他去山上打猎,收获颇丰,使得师徒俩在大雪封门的日子,有麦酒暖身,有鹿脯松鸡下酒。他还会把累积的药材卖给过路行商,讨价还价,卖个好价钱。

除了偶尔会被请去做法事,夏天云几乎什么也不干,成天在屋后的草地上晒太阳,望着蓝天白云下连绵起伏的皑皑雪山。阳光照得他全身又松又软,好像四肢百骸都逐渐蓬松羽化,变成了蒲公英的绒毛一般轻飘飘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会随风飞到天上去。

师父和师兄们走到何处了呢?是否已经到达天竺,取经而返呢?又或者丧身沙海冰峰,化为枯骨?

梦中,那诵经声像是从沙石中擦出来的一般嘶哑,又渐渐沉落下去,变成了大地的回音。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去长安?”

“等去了天竺,就回长安。”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天竺?”

“等攒够了盘缠,就去天竺。”

然而盘缠似乎总是攒不够,稍有积余,遇到荒年都会花费殆尽。何况夏天云无事常下山喝酒,与镇上酒坊的女掌柜颇有些暧昧之情。春夏卖得的药材钱,过了秋冬也会变作酒水化为乌有。

但是轻扬并不气馁,还是不停地向过往的客商打听前往天竺和长安的路,在羊皮纸上绘成地图。

他经常说的话是:“等我们去了天竺,就回长安。”天竺在西南面,长安在东北边,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但是在他心里,天竺是去长安的必经之路,那是一个圆,最终会用足迹连成一条线。

一群客商在镇上酒坊歇脚,酒坊中十分热闹,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夏天云从一个胡人的身上,看见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那是一串佛珠,一串用菩提子串成的佛珠。其中一颗半边有了缺损,因为被拿在手中无数次摩挲,显出陈旧而温润的色泽。

夏天云猛地一个起身,向那胡人冲了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襟。

“这佛珠,你从何处得来!”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是东土话。

胡人大怒,身畔的同伴纷纷冲上来。

夏天云心头又怒又急,双方不及分证就动起手来,登时打成一片。他多年未练功,手脚已经不如少年时利落,一名胡人一记闷棍扫来,打在他脸上,登时把他打昏了过去。

那佛珠,是胡人在路上从一具尸体身上得来的。那具尸体的旁边,还有好几具尸体。

法安师父已经死了。师兄弟们都死了。只有夏天云,这个已经将少年时的壮志抛在脑后的人活了下来。

这夜下了一场罕见的豪雨,夏天云满脸是血,走在回家的路上。

轻扬找到他时,看见他浑身湿透倒在烂泥之中。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天竺?”

“别做梦了,我们到不了天竺。”

“可是你一直说,要去天竺的。”

“我只是说说而已,我根本不会去天竺,我也不想去天竺!”

“为什么?去天竺取经不是你的梦想吗?”

“因为我怕死!你知道去天竺的路有多难走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路上吗?”

“不会的,每年不是有很多人都走过来了吗?”

“可是那些没有走过来的人呢?你知道他们吗?”

“师父,我们一定要去天竺的,去了天竺,就可以回长安了,你说过要带我去长安,去看长安的月亮……”

“……我骗你的,我一直都是骗你的!”

轻扬看着夏天云,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睛里泪光泫然。他忽然转过身,默默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夏天云只呆坐在油灯边,直到油灯燃尽,直到门外变成了白昼,又变成了黑夜。

轻扬没有回来,却听见人声喧闹,火光朝天。

一群人举着火把涌上山来,道:“药师,不好了,药师,山下发瘴疫了!”

一夜之间,镇上四十余人都染上了瘴疫,浑身发红疹,高热呕吐,重者**不止。

夏天云站起身,只觉得脚步虚浮,神志飘忽。

轻扬在山下照顾病人。瘴疫之症极难治好,不出七日,染症之人越来越多,足有数百人。体虚年老者撑不过几天就死了。

师徒二人不眠不休,但瘴疫如洪水奔泻而至,二人之力实在犹如螳臂当车,只能眼睁睁看着乡民一批又一批地死去。

死尸要尽快安置,或火化,或埋葬。但父母眼见子女惨死,只一味抱着痛哭,不肯将其安葬。夏天云上前劝慰,不料做父亲的眼睛冒火,竟扬手打了他一耳光。

“你这个野和尚,你不是自称从东土来吗?你不是夸口要去天竺取经吗?整日只见你喝酒吃肉,与人勾搭,怎么出了事一点能耐都没有?你还我女儿命来!”

夏天云默然不语,任其打骂。旁观众人不知劝解,竟一窝蜂数落起他的不是,仿佛这瘴疫天灾是他一手造成。

轻扬拿了一把切药材的小刀,怒发冲冠奔了过来,挡在夏天云身前。他满面通红,目露凶光,道:“从发瘴疫始,我师父就尽心竭力彻夜不眠,只想多救几个人。死生是天命,医家只是尽人事。你们求治时千恩万谢,救治不成又怨谤丛生!不摸摸心口,看看还有没有良心?我告诉你们,谁敢再动我师父一下,我就杀了他!”

轻扬平日在乡民中口碑极好,从来不见他动怒骂人,此时被他严词一说,众人登时哑口无言。

待众人气平神和,轻扬才慢慢放下刀,突然全身晃了晃,倒了下去。

夏天云抱起他,人已经昏厥,脉象却凶险异常。夏天云心头一寒,原来轻扬也染上了瘴疫。

他几日不曾好好休息进食,人已经虚弱到了极致,加上病势凶险,几乎立时就显露出垂危之相。

夏天云心急如焚,熬干了精力,想要为他配出起沉疴疗绝症的药。

夜里,轻扬全身不住抽搐,仿佛被看不见的鞭子抽打,辗转挣扎,痛不欲生。

他睁开眼睛,露出一丝蒙眬的光,道:“师父,我们去不了长安了。是吗?”

夏天云把手按在他额头上,轻声道:“不,我们会去长安的,只要你活下来,我们就去长安。”

轻扬微微摇头,道:“你骗我。”

夏天云道:“我不骗你,真的,你一定要挺住,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长安。”

前来帮忙照料病人的妇人看得泪流不止。夏天云站起身,走到门外。

以蝎毒治瘴疫的古方,他早就想过,但终是毒性太强,不敢试用。

他服下有轻微解毒功效的草药,从蝎笼中取出毒蝎,放在手臂上。毒蝎蜇人之后,皮肤会红肿青紫,浑身发冷流汗,剧痛无比。

忍过一个时辰后,他割开一个口子,将血挤入碗中,和药在炉火上熬。

喝下了药,轻扬抽搐得更加厉害,小小的胸腔里仿佛有一个新生的恶魔,张牙舞爪要奔突而出。而他全身密布红斑,青筋暴突汗出如浆,拼尽一切力气,与病魔决一死战。

夏天云于昏沉中,诵起了经文。

天明时,轻扬渐渐安生了下来,喃喃道:“渴。”

喂下几口水后,又静静躺了许久,午后,他竟然能起身,喝下了一碗粥。

瘴疫过去后,夏天云瘦得像一张薄纸。卧床休养了一个多月,才渐渐缓过来,但终是落下了病根。

轻扬每日细心地服侍他,变着花样地给他做各种好吃的。一次,还从长安来的行商手中买到了几块桂花糖。

桂花糖的甜香在口中慢慢融化,仿佛长安的月亮在水中融化。

当年,人人都以为法安师父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僧,慈悲为怀,与人为善,从来不做惊人之举。但是他终于在头发花白之后,突然宣布要去天竺取经。

取经是许多僧人都想完成的壮举,但是很多人都只是想想而已,就蹉跎掉了一辈子。可是师父却筹集了盘缠,西出阳关。

他一路翻山越岭,受尽困顿,难道是为了万里迢迢来到这雪山脚下苟活一世?

当年留下他的,到底是胸口的伤,还是艰险旅程中业已动摇的信念?

但是他快三十岁了,一个浪费了十多年锦绣光阴的人,还能重新起步,开始新的人生吗?

“轻扬,我要去天竺了。”

轻扬没说什么,只是蹲下身,把头搁在他膝上。

一个春日的清晨,他们终于启程了。天蒙蒙亮,小屋前已经聚集了许多乡民,漫山遍野,都是前来送行的。

翻过一个山头,夏天云道:“轻扬,回头看一看吧,将来你会想念这里的。”

轻扬没有回头,只笑着说道:“师父,我会回来的。”

十余年身心懈怠,突然重又踏上旅程,就显得特别吃力。

前往佛国的路为何总是如此荒凉?在黄沙走石中看见一家客栈,像看见了一处海市蜃楼。

客栈用砖木搭建而成,虽然破败,但看上去却还算坚固。一块杏黄色的经幡在空中飘动,发出猎猎之声。

客栈的大门紧闭着,黄沙被风吹着打在门扉上,门前堆积了半尺高的沙子。这厚重的大门里,是一个十分阔朗的大堂,放了十来张粗木桌子。桌上堆放着热气腾腾的馒头和大锅大锅的浓汤,油灯在燃烧,吱吱作响。但是店里却空无一人。

日头沉入大漠之后,这旅店外陆续来了许多客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孤身一人,身上的衣着打扮各不相同,口中所说的话也天南地北,有些闻所未闻。有的是行商,有的是旅客,有的是歌女,有的是艺人。空旷的大堂顿时热闹非凡。他们大坛大坛地饮酒,将大块的牛羊肉用弯刀切碎了,穿上铁丝放在火盆上烤,各种调料的香味在空中弥漫。吃到酣处,有人打起了手鼓,有人弹起了琵琶,几名舞姬脱下了灰布袍服,露出了轻纱舞衣。白皙轻软的玉足踏上一张大桌子,袅袅婷婷地舞起来。

轻扬睡着了,梦中那鼓声琵琶声舞乐声旋转着拧成一根绳子,向上,向上,向上,突然之间断裂了。

醒来,初升的太阳透过板墙的缝隙钻进来。大堂中声息全无,那满桌的酒食和欢饮的旅客,全都不见了。只有风还在屋外呜呜地吹着,沙子还在拍打着门板。

“是鬼遇吗?”重新上路的时候,轻扬问夏天云。

夏天云摇摇头,脚边有一个歪斜的骷髅头骨,歪斜地插在沙子里,空洞的眼眶好像在凝望着什么。

“是死者和生者共同的领地吧。”

“我的父母也在其中吗?”轻扬说。幼年的惨变之后,他从来没有提起过父母。

“或许是的。”

他们走得很慢,但仍然一步一步地走向天竺,轻扬问:“师父,你为什么要去天竺取经呢?”

夏天云道:“那是我少年时想要完成的使命。”

轻扬道:“少年时的心愿很重要吗?”

夏天云道:“只有少年时的心愿,才是纯然发自本心的。成人之后,人的心愿不过是对际遇的种种妥协。”

轻扬道:“取来经书,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夏天云摇摇头,道:“不知道。”

轻扬很诧异。

夏天云道:“也许经书能够改变人心,改变现世和来生。也许它不能。但是总要经历了才能够知道。”

轻扬点点头。

夏天云道:“你心头有了疑惑,是因为你前行的目标动摇了吗?”

轻扬道:“我只是担心,你会失望。”

他担心的不是失望,而是夏天云的身体。因为夏天云已经很虚弱了。

夏天云道:“失望,也是要经历的一部分。”

夜幕降临,西天还留着最后一抹红色。他们看见了一位老僧的身影,他双手合十,面容如同风蚀石刻,眼神含有悲悯,静静地伫立在高山之下。

老僧问道:“从何而来?”

夏天云道:“长安。”

老僧道:“去往何方?”

夏天云道:“天竺。”

老僧道:“你要走的路,我已经走过了,你脚下所踏的,不过是我的足迹。”

夏天云俯身下拜,又起身前行。

这山脊之上,竟然立满了僧人,他们身上的僧袍都像是用流沙织成,风一吹就簌簌起沙。夕照的暖光照在他们各自的面容上,像是书页经了年月渐渐发黄的颜色。

从何而来?——长安。

去往何方?——天竺。

询问声纷纷而来,就像秋天飘落的黄叶。

你要走的路我们都走过,我们都成了枯骨、流沙和冰雪……为何要去那不能企及之地?

众僧中有一人身穿红袍端然而立,流云天象在他身后变成了图腾。他所立之地为虚空,是时间另一端的后来者。

从何而来?——长安。

去往何方?——天竺。

“你的身影终将被我覆盖,史书里会留下我的名字,而没有你。你是我西行路上的一具枯骨,一个路标……”

夏天云不语,只是双掌合十,无声祷告。

满山的风都往他身上吹,满山的荒草都哗哗作响。红光没入地平线,在寒意浸透的天宇之上,密布着少年时的繁星。

夏天云对轻扬说:“如果我死了,你不用埋葬我,让我的尸骨成为后人西行路上的路标吧。”

夏天云的最后一段路程是轻扬背着他前行的。他的气息拂在轻扬脖颈上,轻扬肩背宽厚,步履坚定,呼吸平稳。

“师父,再给我讲讲长安吧。”他说。

夏天云微笑着,用沙哑的声音说道:“长安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我们的寺院在长安城北。寺中有泉水,有古井。清晨雾气未散,我们就出发去汲水。青石铺成的台阶上有一个个脚印,是成年累月汲水的弟子留下的。画师在大殿上作画,工匠在后山打磨佛像,衣着华丽的香客鱼贯而入,少年女子的美貌,总是引得年幼的僧人偷偷观看。有时候,也会有破戒的僧人偷逃出寺,不见踪影,但是人们说起时并不十分怪责,总是处之淡然。主持和长老们总是把一卷卷经书打开,又卷起来。香炉上焚了香,那香味年深日久,仿佛渗入了砖瓦和木柱。那时候,我们都向往万里佛国,都盼望着能长途远行,取来万卷经书,完成旷世伟业。与其说是一心向佛,倒不如说是少年热血,争强好胜……”

夏天云死后,轻扬终于抵达天竺境内。天竺的佛学已经显露颓微之相,但是他还是遵照夏天云生前的教导,游历各国,学习梵语,搜集佛学典籍。

他心中所向是长安,却背道而驰,走向了天竺。他性情里向往凡俗,却走向了求佛之路。

他对禅无所悟性,但能把佛事当作俗务一样去认真对待。等到他从岛国搭上返回东土的商船,已经是十年之后了。

季风从西往东吹,船张开了帆,在海面上轻快地航行。船舱里挤满了货物,轻扬带回的几百卷佛经,放在柳条编成的箱子里,和皮毛织物、各色香料及琉璃象牙宝石放在一起。

船上都是商人,一些人是来自天竺的婆罗门教徒。他们对这个求佛而返的东土男子存有敌意,但轻扬一向斯文有礼,与人为善,所以双方还算相安无事。

数月的航行是十分枯燥难耐的,晴朗的日子,阳光洒满了海面,人们流连在甲板上,远眺着海天交接处,想寻找海岛和大陆的踪迹,但是往往连一只海鸟也看不见。夜晚,浪涛的节奏柔和恬淡,人们在哗哗声中摇晃着睡熟。

闲着无事,轻扬将携带的经书一卷卷打开,静静地诵读。那些古奥的文字,精妙的奥义,在他天竺十年的游历中已经熟知,但从未真正领略其中滋味。但在这船舱之中,在船板漏下的一方亮光中,在婆罗门教徒敌视的目光中,却像潺潺的流水源源不断地注入他心中。

空中落下花雨,有流光飞舞,有百鸟鸣唱。

佛什么都不是,它无法医治现世的创伤,但它又什么都是,万事万物都包含其中。佛法无边,人生苦短,就好像汪洋中的一条船,有的人最终能看到彼岸的影子,有的人只会一生漂流。

夜里,船的颠簸越来越剧烈,空中乌云翻滚风声呼啸,像鸦泣,像虎啸。船工慌忙降下船帆,固定货箱。整片海面变成深灰色,飞溅起来的不像是水,而是坚硬如铁的石沫。海的晃动不像是浪涛起伏,更像是整片大地在崩塌下陷。

船上所有的人都挤在船舱中,雨水从甲板缝隙往下淌,灯火已经熄灭,只有人们惊恐不安的目光在角落中闪烁。船时而被推上浪尖,时而又跌落低谷。人们的心也被风浪抛掷来又丢出去,在颠簸中撕扯着。

有人在呕吐,那酸气和船舱里的霉味,和西域商人的乳香药味混合在一起,像是死亡的气息。

经验丰富的船工自知无能为力,只能跪在地上,向苍天祷告。轻扬在船舱一隅守着他的经书箱子。无声的杀机正从船舱的另一侧向他涌来。

几个天竺客商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这名东土僧人与他携带的经书乃是不祥之物,或许就是他触怒了海神,所以降下如此狂暴的风雨。将他杀了掷入大海,或许就能平息海神的怒火,让船安然驶出风暴。

腰间的弯刀在黑暗中拔出,风声稍稍止息的片刻,他们就从藏身的角落向着轻扬冲了过来。

轻扬少年时受夏天云指点,练就了扎实的基本功。但是船上起了杀心的婆罗门教徒约有十人之众,而轻扬又手无寸铁。

眨眼间,轻扬已经被众人围住。旅途上也曾经过数次劫掠,但是如此凶险的情形还是第一次。轻扬与众人堪堪过了数招,大海又一次激烈震**,船身一侧高高扬起,令人无法立足,摔倒在地。

一名天竺客商道:“抢了他的经书,全部扔进海里。”

轻扬被人缠住,天竺客商仗着人多,将经书箱子抢了去。轻扬奋力去夺,书箱打翻,竹简纸卷撒了一地。

海潮汹涌中,轻扬终是寡不敌众,被雪亮的弯刀逼到了甲板上。几名彪形大汉不顾狂风,将一卷卷经书扔进大海。

轻扬背靠护栏一阵恍然,仿佛能听见竹简坠落水中的脆响,看见经书在水中吸饱了海水,载浮载沉。那些刻着的写着的字迹,化作无边的寂静,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此时他心中空空****,既不感到悲痛,也不感到绝望,只是,就这样了吗?原来我们走了那么远,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化为灰烬吗?[注2]

蓦然间,凄厉的狂风恬和了下来,在经书落水的方向,突然绽开了一朵雪白的莲花。

那花硕大丰美,每个花瓣都白得圣洁,在黑夜中发出幽幽的光。

人们正要惊叫,却见更多的莲花在海面上绽放开来。每一朵莲花都浮在海水之上,犹如水灯节的千万盏灯火,将漆黑的海面点缀出了点点白光。

波动不安的潮水不知何时平静下来,变得澄澈如同镜子。整片海域到处都是莲花,莲花的影子又倒映在水中央,美得像一场梦幻。

空中的乌云被缕缕凉风吹散,露出了漫天繁星。星光与白莲仿佛融为一体,分不清天和海的界限。

水中起了细细的涟漪,是无数的鱼儿游到水面上来,在莲花周围嬉戏。

刀,早就从天竺客商的手中滑落,船上所有的人都涌到了甲板上,争睹这神奇的一幕。

莲花的芬芳随风拂过船舷,船仿佛是驶入了佛域,驶入了天国。

众人心无杂念,只纷纷跪倒,面容欢喜。直到莲花淡去,白昼到来。

又过了几十天,船靠岸了。轻扬踏上了前往长安的路。

正是隋末乱世,群雄四起,各路反王争抢地盘。一路上烽烟滚滚,满目杀戮之象。

长安,是师父的出发地,是轻扬梦中那座巍峨繁华的城市,是他少年时在梦里描绘过无数遍、立志要抵达的地方。它在无数条路的尽头,在无数个渡口的彼岸,在残破的山河的最高处。

轻扬走了许多年,抵达长安城下的时候,大隋朝已经变成了往事,唐皇朝刚刚立稳脚跟。

轻扬看到了一座被战火焚烧过的长安,长安的城阙残破坍塌,长安的街市变成了废墟,长安的人们刚结束颠沛流离。

夜晚,月亮升起来了,照着浩劫后的长安,照着轻扬的白色衣衫。古旧的蓝夜,唐时的月亮。

轻扬并不失望,因为他从那废墟之上,看到了一个宏伟都城的影子,一个空前盛世的蓝图。

他只觉得身心圆满,平安喜乐。

[注1]:隋朝时,长安被称为大兴,文中没有取“大兴”,取了更为众所周知的“长安”。

[注2]:轻扬在海上遇险,参考法显大师的真实经历,当时婆罗门教徒确实有意伤害法显,但最终没有对他动手,也不曾将他的经书抛入大海。法显是第一位从天竺取经成功返回的僧人,他62岁时从长安出发,历经十余年才返回东土,著有《佛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