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代价

弥镜自他肩头望去,身躯一僵,蓦地推开昭夜,不管不顾地追去:“夫君!”

然而门前已空空如也,唯有凛冽的寒风带来漠北的气息。她扶着门框,心中巨痛,觉出一阵温热自腿间滑落。昭夜匆忙抱住她,看见她**的腿上有血流如注。除夕夜的烟花盛开在天际,映出她苍白的面颊,他颤着手臂抱起她,闯入夜色。

府中大夫闻讯赶来,见状只能摇头:“二夫人滑胎了。”

弥镜躺在床间,眼神空洞。昭夜叫丫鬟大夫好生看顾二夫人,转身出了府门。

这夜,侍郎府里的人声称,谁也未曾注意奄奄一息的二夫人什么时候不见的。青鸾熬好了药,送入房中,锦被温热,人去楼空。

寺庙昭示元日的钟声传遍洛阳城的时候,早已查封的将军府陷入了一片火海。昭夜领禁军驻守火海之外,听着禁军统领汇报:“自边关潜回的逃犯躲进了将军府,这场大火必能逼他现身。”

发现异样的军官无比诧异:“确定逃犯是个男人?我怎么觉着火里有个女人跑了过去?”

昭夜神色一凛:“你说什么?”

军官摸着脑袋:“大概我眼花了。”

这时,侍郎府的青鸾从后方跑来:“侍郎,小姐不见了!”

昭夜身形晃了一晃,疾步撞开人群,就要冲入火海。奈何禁军众人急忙将他拉扯阻拦:“萧侍郎做什么?火这样大,怎可乱闯?”

昭夜怒喝:“灭火!”

弥镜在火里奔跑,追赶生命里最后一线光明。那个身影,落魄憔悴,但她不会看错,那是她归来的夫君。他赶在除夕之夜,来与她团圆。火势越来越大,炙烤着她的视线,烈焰浓烟里,她如同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不知身处何方。后来,火势是大了,还是小了?她不知道,但是她看见——

曾经相拥的廊下,他就在焚尽的杏树枯枝里,与他的佩剑一起,安静地等待着她。她脚步踉跄,微笑着走过去,与他相拥。

新年的黎明之光里,探路的禁军搜查大火后的将军府时,惊骇止步。一个半人半鬼的女人伏在废墟里一具焦黑的尸骸之上。洛阳的初雪落了下来。

他们以为那个女人死去了,半晌,她却抬起头来,雪花落在她的脸上,骇人的脸孔吓退了禁军。她缓缓起身,衣衫褴褛,赤足披发,走过断壁残垣。

那是萧昭夜最后一次见到弥镜。

她从废墟里逃走,从他惊怔的视线里逃走,而他竟忘了反应。他错失了她,永远地错过了她。

此后十一年,弥镜走遍了漠北、柔然、燕国,一路走,一路拼凑卫延陵的过往。曾经他说,他想走遍她长大的每一个角落。然而他没有做到,她做到了。或许是走得太久、太远,已经忘了原本的心意,也或许是她命数将尽,遗忘占据了灵魂。生命中的起落遥远如前世,异域与陌生的人们,渐渐使她忘记了自己的来历,甚至名字。

她选在彻底遗忘之前,回到记忆深处泛着模糊之光的起点。假如生命将要终结,不如飘零成一片落叶,腐烂在根下,也好嗅到一点记忆里的气息。

不知不觉,她走入了洛阳城南那片废墟,宿在野狐巢穴,与鼠蚁为伴。而后,这一日,雷雨交加,有人在破败的房梁下讲述遥远的故事。魂魄被什么触动,她为故事吸引,靠近那个角落,认真聆听。

“嫏嬛画馆可满足人心的所有愿望,只要买一幅画。”

这句话似是一柄拂尘,拂尽记忆的尘埃,过往触手可及。沉睡的岁月却仍被腐朽的铁锁锁住,直到她来到嫏嬛画馆。

镜像时空被嫏嬛伸手抹去,荷塘复归清幽,有雾气缭绕。

“可都记起了,卫夫人?”嫏嬛缓缓说着,浓雾从她唇齿间吸入,渐渐稀薄,露出荷叶的摇曳姿态。

藏身兜帽下的脸孔早已泪流满面,花弥镜瘫坐在水边:“多谢馆主。”

“那么,夫人的心愿已经满足?”嫏嬛转头看她,渺茫的声调里含着**。

荷塘水面倒映着可怖的脸,花弥镜蓦然抬头:“不!”

仿佛早已料到,嫏嬛颊边绽出笑靥:“哦?”

花弥镜过早衰老的眼里升起垂死的火焰:“请让我回到那个除夕夜,我要在将军府等夫君归来。”

嫏嬛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先讲条件:“为夫人重现过往只是用的夫人一滴血,血液里有宿命的轨迹,可自行演绎镜像。倘若按照夫人心意,改变宿命的轨迹,我需动用四件洪荒法宝,为夫人推衍一幅逆转宿命的画境。此中代价,夫人可知?”

花弥镜谦卑而自惭:“我余生不多,不知可否以命作抵。”

“夫人执念深重,正是我所要的。”嫏嬛笑开,荷塘为之颤动,“请夫人于这方归塘沐浴,洗去宿命轮回,我再来圆夫人心中夙愿。”

荷塘上的镜像演绎了十数年过往,于抟风而言,不过是一顿饭工夫。

“河虾果然寡淡了少许,不如海虾味道鲜美,瑟瑟的厨艺更是降低了河鲜的肉质和滋味。”饭桌上,抟风提着筷子,戳着碗里个头不大的河虾,品评自己的食物与别人的厨艺,重重叹了口气。

瑟瑟埋头扒饭,吸溜着便宜的白菜叶子,不敢多加置喙。

嫏嬛忙着在壁橱里四下翻检:“我的洪荒法宝呢?”

抟风咬着一只并未完全烹饪熟的河虾,任其在牙齿间扑腾:“什么洪荒法宝?”

嫏嬛抬袖扇风:“我作画的笔墨纸砚,有没有瞧见?”

抟风将河虾含在嘴里玩弄:“我的可以借你用。”

嫏嬛冷漠道:“你在集市地摊上几文钱淘来的文房四宝,确定能借我画出幻境?老实说,是不是将我的洪荒法宝拿去玩了?”

抟风突然间被河虾卡住了喉咙,憋红了脸:“你听我说……”

嫏嬛自然不肯听他的鬼话:“瑟瑟你说。”

瑟瑟这才从碗里抬起头,怯怯道:“前日,我见抟风掌柜去了西街当铺,后来买回来一包海鲜,吃了两日。”

抟风吞咽下河虾,恼怒道:“瑟瑟丫头竟敢监视本座!”

屋内瞬间充斥一股压迫力极强的气流,嫏嬛步步走向抟风。生死攸关的刹那,抟风使尽毕生所能,跳下板凳,扑通抱住了嫏嬛大腿,痛哭:“馆主,女王大人,本座错了,本座的河虾都给你……”

嫏嬛凛冽的怒焰竟被他无形中牢牢压制住,若是强行挣脱,恐怕这座画馆连同整个巷陌都将化作飞灰:“今夜之前,赎不回我的洪荒法宝,你的卖身契再加一百年!”

抟风脸上一呆。

月色洒满荷塘,穿透薄雾,荷香扑鼻。花弥镜静坐水边,手指攥着衣角,露出几分紧张的神情:“馆主,何时开始作画?”

嫏嬛半闭眼眸,抬起素手掐算:“待吉时,我好以天地灵气为引。”

如此又拖延了片刻,身后终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女王大人,本座回来了!”

嫏嬛慢慢回身:“已入夜一个时辰。”

抟风怀里裹着一个沉重的包袱,俊脸上补着一块伤口贴,哭丧着脸:“那当铺掌柜不识好歹,拉着本座打了一架,险些毁了本座的容貌……”

嫏嬛冷声:“所以你是抢回来的?”

抟风含泪点头:“人家哪里有钱去赎。”

嫏嬛一招手,包袱飞入她掌中,自行打开,四件天材地宝一一飞出,围绕着嫏嬛旋转。洪荒法宝浸在月光中,散着耀目光辉,仿佛向世人昭告自己的不菲身价。

花弥镜的紧张情绪得以缓解,凝望四件飞旋的宝物,目光涣散,神思为之牵引。

洪荒法宝吸纳天地精华,夺取凡人神志,以炼自身精魄。抟风走到花弥镜身边,伸手挡住她视线:“愚蠢的人类。”花弥镜骤然清醒。

嫏嬛挥袖,归墟笔、不周墨、扶桑纸、北冥砚一一于空中就位。上古神物为她驱使,推衍起新的命途。只见她寥寥数笔,勾勒出花弥镜当年的模样,画中人顾盼生辉,栩栩如生。嫏嬛向花弥镜招手:“夫人请入画。”

花弥镜依言走向嫏嬛,走入画中,与画中人合二为一。

荷塘之上氤氲起一片浓浓迷雾,水雾丝丝缕缕迅速移动,转眼结成一幅画境。嫏嬛携画,走入迷雾中的画境。画境即将消失之际,抟风思来想去,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画中一游,便自作主张扑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