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离乱

寒冬接踵而至,洛阳进入腊月初八,腊祭之日。魏帝率百官围猎,献珍禽走兽于太庙祭祀。洛阳百姓酿酒煮粥,焚香燃烛,祭祀祖宗。弥镜一早吩咐了轿子,侍从两人,往城东永宁寺祈福。

卫延陵出征柔然,头一个月里,柔然军节节败退,魏军捷报频传。朝廷战报通过花丞相之口,遣人告知弥镜。然而最近两月,前线再无消息,边关六镇代传战报,竟是一封“不知卫将军所踪”的密函。

战无不克的卫延陵竟然于漠北失去踪迹,弥镜不信她的夫君会“不知所踪”,定是他再度孤军奔袭,与其余将领失去联络。待他收兵,定已生擒柔然可汗。

永宁寺闭寺一日,特为将军夫人单设佛堂。弥镜数夜未曾安眠,跪在佛前虔心祈祷。

谁也未曾料到,大批柔然奴隶选在腊祭之日杀死家主,反抗被敌国奴役的命运。暴乱很快蔓延至洛阳高官宅邸,首当其冲的,便是三品镇北将军府。

煌煌府邸转眼间血流成河,泄愤的柔然奴隶很快获悉将军夫人的所在,暴乱的人群洪水般涌向永宁寺。百年寺门被攻破,无数的僧人倒在了血泊中。弥镜走出僧人们重重护卫的禅房,面对愤怒的人群,脑海里闪现出寒花落尽的那个夜间,夫君为十万柔然俘虏的生死忧虑交加的侧容。

她不能躲在无辜的僧人身后,而是以坚固的步伐诠释将军夫人的担当。她试图说什么,人群却并不给她机会,唯有鲜血才能偿还国破家亡的血债。

昭夜便在这时领了禁军冲入暴乱的人群。顷刻间,永宁寺被柔然奴隶的血染成绯红。时任中书侍郎的昭夜踏着青砖碧血,将脸色苍白的弥镜拥入怀里。

这日的洛阳城,笼罩在无边无际的血腥中,空气里都是死亡的气息。弥镜忍不住,俯身呕吐,空****的胃里仅有苦水供她呕出。昭夜搂着她,袖角拭去她嘴边水渍,将她横抱起,一直抱入侍郎府。

府上大夫替弥镜把脉,不合时宜地恭贺:“卫夫人已有三月身孕,当小心照料。”

弥镜躺在锦被下,眼望帐心雎鸠刺绣,眼角滑出泪珠。手按腹上,仿佛能感受小小的心跳。

昭夜于床边静坐稍许,对忐忑的大夫道:“安胎的方子,开几剂。”

大夫退去,房中复归静谧,一切都悄然无声。昭夜带着凉意的手指拂去她温热的泪珠,指背摩挲她脸颊,流连不肯离去。弥镜侧过头避开,视线掠过房门,已挽起长发的煌珠愣怔在门前,松落了玉碗,腊八粥洒在朱红的门槛,昭夜不曾回头。

煌珠仓惶逃离。弥镜挣扎起身,以陌生的目光打量床边守候之人:“昭夜可否珍惜表姐?”

昭夜迎娶煌珠数月后,以丞相外甥女婿兼门生身份,升任中书侍郎,协助丞相处理朝政。昭夜于永宁寺相救,弥镜心存感激,然而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不仅仅是煌珠。

将军府是回不去了,弥镜坚持要回丞相府,昭夜这才告诉她眼下的处境。

柔然俘虏叛乱,力主留下他们性命的卫延陵如今身在战场,胜负不明、生死未知,而持相同政见的丞相难逃干系,正焦头烂额善后这场暴乱,无暇顾及女儿。昭夜接弥镜到侍郎府,便是为丞相分忧。

弥镜颓然坐倒。

洛阳的动乱,以禁军镇压作结,幸存的柔然奴隶无论是否参与,皆被就地斩杀。

呼应这场屠杀的,是数日后传来的战报——镇北将军卫延陵战死漠北,魏军全军覆没。

“我要去漠北。”弥镜没掉一颗眼泪,呆呆站在庭中枯树下,眼神比空枝还要空茫。

昭夜将手中战报负到身后,面对失魂落魄的弥镜,竟也无法言语。她的身躯在寒风里渐渐发抖,昭夜脱下外衣,抱她入怀:“还有我在,弥镜。”

弥镜用力推开他,退至枯树下,背靠枝干,缓缓蹲下,抱着膝盖:“我不信,除非见到尸骨!夫君答应过我,他会回来……”

昭夜发了狠,将她拥起,字字句句送入耳中:“卫延陵已经死了!你的夫君无法兑现诺言,他骗了你!”见她红了眼眶,凝泪成珠,他猛地将她拥入怀抱,贴在她耳边,低声:“忘了他,我会照顾你和孩子。”

弥镜仿佛走失了魂灵,不再回应任何言语。

五日后,御史台一封弹劾奏表牵出了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

御史台官核查柔然奴隶叛乱的因由,追查到年初相府的刺杀案,花丞相隐瞒柔然刺客身份,未能防微杜渐,终酿成洛阳大乱。圣上震怒,将花丞相削职夺爵,交由三司会审。

刑部查封相府,搜出花丞相私通燕国慕容氏的密函,查对笔迹,密函确出自丞相花慎之手,落印亦是丞相印。大理寺少卿虽坚称此案必有隐情,但因是花丞相门生身份,被摒弃于案外,意见不予采纳。一夕之间,万人之上的花丞相沦为天字号大牢死囚。

三司据这封通敌密函追查至边关,六镇中怀朔镇将交予三司特使一副行军囊,乃是从战场上被斩首的镇北将军卫延陵身上搜出。随身行军囊内不仅有魏军行军图,还有燕国的半只虎符。经边关军籍确认,卫延陵祖上正是投魏的燕国皇族旁支慕容氏。

这桩将相通敌案于岁暮除夕结案。花慎与卫延陵翁婿二人私通燕国,借柔然可汗残军,假立军功。卫延陵依计与燕国敌军会合,却因漠北寒冬浓雾,失了方向。被燕国出卖的柔然军借浓雾掩护,击杀卫延陵于大漠瀚海。而先前卫延陵孤军奔袭柔然可汗庭,亦是在燕军支援下,所以才故意避开魏军主力,率先夺下首功,以获取魏帝信任。花慎与卫延陵二人正是因燕国之计而联姻,目的乃是与慕容氏里应外合,吞灭魏国。

丞相花慎被判斩首,于除夕夜病逝天牢。卫延陵合族当诛的圣旨下到了侍郎府,宣旨常侍请中书侍郎萧昭夜交出卫夫人花弥镜。

面对来势汹汹的常侍与羽林军,昭夜不紧不慢走下台阶:“此间并无卫夫人,唯有萧府妾室花弥镜。”

常侍惊诧:“卫夫人何时做的萧侍郎妾室?可有籍册?”

昭夜自袖中取出籍帐,展开,花弥镜之名赫然落在萧府妻妾行列。

常侍哑然,只得拱手:“待我回禀圣上,再做决断。”

羽林军退出侍郎府,一场兵戈消弭于无形。

阴霾的天气,有雪欲来。坊间爆竹声响彻府院,煌珠自屋檐下走来,站到昭夜身后:“你什么时候备的籍册?”

昭夜转身,收册入袖,抬手折下一枝梅花:“老师的灵堂布置好了?”

煌珠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她是你的妾了?”

昭夜迈开步子,与她擦身而过:“我去祭拜老师。”

看着他步步走远,煌珠嘴角牵起一丝冷笑:“孩子是你的么?”

昭夜脚步一顿,仿佛被说中什么心事,随即走远。

为罪臣设置灵堂乃是大罪,昭夜于僻静院落私设灵堂,禁止仆从入内。因此昭夜走到后院时,送膳的紫凤端着托盘左右为难:“大人,这是膳房给卫夫人煎的青梅汤,用来缓解卫夫人厌食症状。”

昭夜接过托盘,嗓音里带着不容置疑:“没有卫夫人。”

紫凤浑身一抖:“是,这是给二夫人备下的。”

昭夜端了青梅汤,推开静室的门。弥镜一身缟素,跪在灵堂前,往火盆里烧纸钱,火光映着她几无血色的脸庞,净如雪莲。有脚步声靠近,她也一动未动,烟火味入鼻,她忽然捂住嘴,俯下身。昭夜推开火盆,扶住她的身子,将青梅汤喂至嘴边。

一日未进食,她呕吐不出什么,青梅汤的酸气引着她多喝了几口,才压下作呕感。

“我想见一眼父亲。”她仰头望他,眸中泪花点点。

“我会想办法。”他挑开她的碎发。

“夫君是慕容氏后裔,他曾经告诉过我。但绝不可能通敌,其中一定有隐情!”她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将他当做唯一的希望,“昭夜,你可有法子……”

“三司证据确凿,有何隐情?他已葬身漠北,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死了,也不再是你的夫君了,弥镜。”他捧起她的脸,如同对待世间珍品,凝望她精致的眉眼,“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夫人,做我的夫人,可好?”

“我是卫延陵的妻子。”她眼角滑下泪。

“从今天起,已经不是了。”他低下头,抵到她额间,从鼻端亲吻到她唇上,“弥镜,回到我身边,跟我在一起。”

她挣扎,未能如愿,却被他反压在地上。月光透过窗棂,打在纠缠的二人身上。寒风随之而来,吹拂衣不蔽体的身躯,她冷到发颤,为了腹中骨肉不得不屈服,微哑的嗓音响在他耳边:“我做你的妾,等孩子生下来……”等孩子落地,她便再无挂碍,可去漠北,也可投洛水。

昭夜却无法遏制对她的渴望:“不,我要今夜。”

她绝望到无力:“你疯了?这是我父亲的灵堂!”

他冷笑:“我早就疯了。”

尖锐的风声呼啸而来,虚掩的门扉不知何时洞开,一个拉长的人影遮没了月色。意识到有人的时候,昭夜猛地抬头,对上一双犹如地狱归来的眼眸,血液陡然凉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