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烧尾
师父为虎所伤后,寺里大小事务都堆到了大弟子虚行头上。
替师父分担杂事,虚行是无怨无悔的,但近来早晚课师父也缺席,没了师父督促,师弟们越来越松懈了。不仅如此,连日来为师父送饭食的小师弟,不知中了什么邪,神神叨叨的,偷偷摸摸说师父禅房藏了女人。
这叫虚行不能忍,狠狠罚了小师弟抄经,另换了十六师弟送饭。然而没两日,十六师弟也中了邪,打翻了师父的斋饭,人也恍恍惚惚,既想靠近师父禅房又心有畏惧,白日茶饭不思,夜里梦话连篇。
虚行暗中听了十六师弟的呓语,什么女施主什么仙子,虚行心中警铃大作,担心十六师弟年幼,修行尚浅,不慎犯了色戒。身为新一代的大师兄,虚行找了十六师弟谈话。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虚行从十六师弟颠倒的话语里挖出了蛛丝马迹。
师父闭门不出,不让任何弟子进屋,弟子们有事禀告皆在门外,食量不大的师父每日膳食却大增。虚行如同坠入冰窟,师父在掩饰什么?身为受师父器重的大弟子,虚行一丝也不愿意怀疑自己尊崇的师父,一毫也不肯质疑师父的修为品行。但在接二连三的旁证面前,他痛苦地发现自己动摇了。
为了弄清真相,维护师父清誉,虚行承担起为师父送膳食的任务,决定踏入住持禅院,一探究竟。
虚行从香积厨取走膳食时,低头看见寺里养的一只狸花猫。因为全寺都知道师父在禅房养了一只大鱼,狸花猫便从未被允许跨入住持禅院,眼下这只懒散狸花猫倒是可以成为极好的幌子。
虚行拿食物一路引了狸花猫同行,进入住持禅院后,恭敬立在禅门外。多日不见的师父将禅门开启一道缝,虚行奉送膳食时,狸花猫忽地窜入门内。虚行惊呼一声,趁机撞开禅门,要来捉猫,僧人来不及阻挡,亦返身寻猫。素食已久的狸花猫嗅到鲜鱼气味,几乎一路狂奔,直扑禅床。帷帐后,传来一声女子呼叫。僧人疾步赶来,伸手一挡,狸花猫飞扑的爪子抓破了僧人衣袖,翻滚落下禅床。
虚行震惊地看着帷帐后身着师父僧衣的年轻女子,女子躲在师父身后,瑟瑟发抖,楚楚可怜。
狸花猫见捕食形势不太乐观,虚弱地“喵”了数声,垂下尾巴,怏怏走出禅室,又不甘心似的回头瞄几眼。
事已至此,僧人索性拉开帷帐,揭了遮盖女子下半身的棉被。一条鱼尾拍打在床角,金鳞闪闪。
虚行再度震惊:“她是妖!”
听见这一称呼,女子清澈的目光黯淡下去。
僧人重新将棉被盖上鱼尾:“她便是我房里养的金鲤。”语气复杂且无奈。
虚行不敢置信:“这……金鲤能化人?”
“她日夜听经,亦有修行。”不想解释更多,僧人取过膳食与筷子,到禅床边,挑起一筷饭菜,喂养金鲤化身的女子。
女子凑近他,配合地张嘴,小口小口吃下膳食。
在亲传弟子的瞩目之下,僧人又多解释了一句:“她初化人身,双手尚不灵活。”
女子几度尝试握住筷子,奈何用筷子夹饭菜的操作对于非人的她来说,太过艰难。筷子几度松动,饭菜掉了僧人满衣袖。僧人一边喂她,一边教她如何使用。
虚行问道:“师父准备如何处置?莫非一直养着她在禅房?”
僧人默然。
虚行焦虑道:“即便她是师父喂养的金鲤,可如今她是妖身,如何能与出家人作伴?师弟们若晓得师父养了个妖女……”
僧人打断他:“过几日,我便送她走。”
与筷子纠缠的女子闻言抬头,定定看着僧人。
虚行虽相信师父言出必行,然而每日照例前来问候起居,看师父是否有送走妖女的举动。僧人如常传授人鱼生活技能,尤其身为女子形态,当如何保护自身,一一与她启蒙。做这些事时,僧人并不避开虚行。
送走华缨那日,僧人用僧袍将她全身包裹,亲自缚在背上,在虚行陪同下,出了寺门。往昔修行打坐的溪涧边,僧人解下背负的人鱼,打开僧袍,放她入水。
华缨翻入溪中,上身仍旧穿着僧衣。僧人立在溪边,手中佛珠缓缓转动。虚行陪在师父身后,看见妖鱼眷恋不舍的姿态,妖鱼几度拉扯师父衣袖,想要攀附他身上,重回禅院。师父默然久立,虚行心中发紧,生怕师父动摇。
“哗啦”水声大作,僧人挥开攀附妖鱼,与她隔开溪涧:“你于伽蓝开悟,命中有此缘法,既已成妖,便去你的妖途,倘若潜心修行,或可摆脱鱼身,证果得大自在。去吧,不必再回来,不然便视作妖邪,与佛法不容。届时,我不再护你。”
言毕,僧人转身,大步离去。
如此决绝,虚行反倒心生不忍,回头看了看溪涧上,鱼尾甩出大片水花,是妖鱼不安的心神与眷恋难舍的情意。
僧人返回阿伽蓝,叫弟子们清理禅房,搬走木盆。弟子们好奇,大鱼如何不见。虚行一律告知,师父把金鲤放生了。
僧人主持寺务,传授弟子经文,出席早晚课,清心修行,再不提金鲤的只言片语。整个伽蓝寺,唯有狸花猫不时溜达进住持禅院,蜷在一角,怀念一条失之交臂的鱼。
虚行再次见到华缨,是半年后。
师父被一只窜入寺里的金钱豹咬伤,性命垂危,弟子们陷入惶恐不安。这时,寺墙外跃进半人身半鱼尾的女子,怀抱一支带露灵芝草,跳跃着行来。众弟子见此妖怪,惊慌失措,连忙禀告师父。
昏沉中的师父听见鱼妖二字,勉力睁眼,吩咐大弟子虚行取祖师传下的降魔杵,撵走妖孽。
虚行不敢违背师命,到祖师堂请了降魔杵,对付毫无准备的华缨。华缨受降魔杵重伤,鲜血喷溅到怀里的灵芝草。
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黑衣人,抱走倒在血泊中的华缨,逃离了伽蓝寺。
僧人在弟子们搀扶下,走出禅室,看着庭院内散落的金鳞,以及金鳞间一支血色丹芝,唇角紧闭,一语未发。
降魔杵之伤,令华缨险些死去。她罕见的求生意志,与黑衣人的照料,让她重又活了过来。
人鱼洞中,华缨脱落的金鳞逐渐长出,新生的鳞片愈加坚硬,泛着金色冷光,敲碎重聚的那颗心亦如是。
自从半年前被驱逐出伽蓝寺,华缨随溪水漂泊,无依无靠艰难求生之际,遇到了黑衣人。人鱼洞是黑衣人在山崖下寻到的一处天然洞穴,让给了华缨作为休养之所。黑衣人不知来历,不知姓名,却传授了华缨妖修之法。
华缨苦修半年,从山间获悉金钱豹咬伤伽蓝寺主的消息,当即便心神不宁,与山崖上守护灵芝草的灵蛇大战一场,盗采了灵芝,送入伽蓝寺。却连僧人的面都没有见到,便被僧人大弟子用降魔杵打伤。
她曾被僧人养在身边时,偶尔听僧人提过,阿伽蓝历代祖师传下金刚降魔杵,用以降伏魔怨,断除所有鬼神、非人、天魔、恶咒迫害,法力威猛。彼时,她何曾想过,自己竟有一日被降魔杵视作妖魔来降服。幸而虚行修为不足,未能催出降魔杵最大威力,否则她便要命殒当场,绝无可能逃脱。
“不必再回来,不然便视作妖邪,与佛法不容。”僧人言犹在耳。
华缨一面痛恨僧人无情,一面厌弃自己妖魔之身。
黑衣人看出她的心思,替她清洗鱼尾时,不经意间道出一个传说:“河津一名龙门,禹凿山开门,阔一里馀,黄河自中流下,而岸不通车马。每逢春之际,有黄鲤鱼逆流而上,得过者便化为龙。”
华缨神色动了动:“鲤鱼为何要化龙?”
“鲤鱼跃龙门,可经天火烧掉鱼尾,从此青云直上,化为真龙,摒弃半妖之身。何况,龙乃天龙八部众,是佛教护法天神,金刚降魔杵在神龙面前,恐怕半分法力也使不出吧。”
跃龙门成了埋藏华缨心中的一颗种子,在意念的雨水里滋养,很快生根发芽。
暮春之际,华缨辞别人鱼洞,随溪水汇入河流,于黄河逆流而上,经三十昼夜,抵达河津。天地间所有有志向化龙的鲤鱼,自百千川流奋勇游来,尽汇聚在此,鸢飞鱼跃,蔚为壮观。
禹门两岸峭立绝壁,仿佛被神斧劈开,成就天门形状,九曲黄河流经此处,飞流千仞,水浪滔天如沸。
典籍载:水险不通,鱼鳖之属莫能上。江海大鱼薄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也。
闪电照彻龙门时,千万群鱼不顾性命,飞身跳跃。龙门高耸,激流腾涌,劈碎半空无数鱼骨,堆叠的鱼骸迅速被洪流冲走,随波涛卷入大海,成为沧海一粟。命运如此,依然有前仆后继的鱼丛,将生命终止于此刻。
天生万物,无论卑微与否,总有不甘于写定的命运。逆流而上、逆天而行,哪怕最后淹没无闻,至少活着的时候,有过全力以赴的一跃。
华缨望着龙门下纷落如雨的鱼骸,并不畏惧,反倒因此而生无畏之心。她摆动巨大鱼尾,推开波涛,身如离弦之箭,望龙门纵身一跃。
云层涌动,天昏地暗,天雷劈下怒涛,降雷殛于逆命生灵。
龙门只在触手可及,华缨忽觉浑身剧痛,风声雷声波涛声,淹没人鱼之泣。龙门被拔离九天,越来越远,那是她带着焚烧的身躯,极速坠落,拉开的遥不可及的距离。
大鱼落入波涛,巨浪滔天。遭天劫后奄奄一息的大鱼,被惊涛骇浪冲下断崖绝壁。
伽蓝寺内,僧人正做晚课,手捻佛珠,口诵经文。一道遥远雷声响彻寰宇,震碎伽蓝青瓦。僧人身躯一颤,珠串断裂,一颗佛珠自指间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