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鲤

水晶帘上的法力被嫏嬛不动声色破开,而未惊扰休憩中的鲤鱼妖。嫏嬛撒去一片睡雾,鲤鱼妖躺在花瓣药草浴汤内沉睡,念珠盘在手腕上,紧贴胸腹,下半身露出一截焦黑鱼尾。

小人鱼抱臂端详,作沉思状:“这是一条烤焦尾巴的鲤鱼妖。”

“她想化龙。”

“什么?”小人鱼沉思姿势溃败,“鲤鱼怎么能化龙?分明是不同的物种!”

嫏嬛目光扫过沉睡中的鲤鱼妖:“而且,她有了身孕。”

“什么?”小人鱼再度震惊,“说好的物种隔离呢?”

嫏嬛褪下缠在鲤鱼妖手腕的佛珠,掂在掌心:“木患子常作一百零八颗,以示求证百八三昧而断除百八烦恼,这串佛珠却是一百零七颗,可释家并无百七之数。”

小人鱼捂着嘴:“莫非我不小心咬掉一颗?”

嫏嬛将佛珠放回鲤鱼妖身上,从袖中取了归墟画笔,见小人鱼牙齿锋利,便指使小人鱼咬破华缨指尖。小人鱼不敢违抗,乖乖照做。

一滴血落入归墟画笔,嫏嬛挥毫,一幅斑斓画境融入水雾。

方塘如鉴,一群鲤鱼游弋天光云影间,啄食饮泉。一尾孱弱金色小鲤鱼落在群鱼后方,行动迟缓,回回夺食失败,只能啄些软泥。群鱼皆是灵智未开,一生的使命不过是争抢鱼食。小金鲤也不例外。

群鱼嬉戏时,小金鲤潜在枯荷下,鳞片脱落,神形呆滞,不久便要死去。同为锦鲤,小金鲤颜色暗淡,不如同伴们色泽鲜活,亦不如群鲤灵动活泼。大限来临,小金鲤伏在荷叶下一动不动。世间的一切声响渐次远离,生命流失之际,忽地涌来朝暮课诵、梵呗清音,仿如生命绝响,唤醒神魂。小金鲤动了一动,微微昂起鱼头,更投入地聆听。

不知何年何月,小金鲤忽然能看清荷叶碧水间云的影子,以及人的影子。灵智开启的刹那,嗅到佛香,闻见经声,望见每日投喂群鲤的僧人。

僧衣投下一片影子,掰开鱼食,将一瓣香喷喷的饲食投至荷下隐蔽处。小金鲤稍稍转过头去,便能轻松啜咬鱼食。

“师弟又来喂鱼了。咦,那尾金鲤竟然活了!”

“它努力想要生存下来,这份决心让我悟到了佛法。”

“一尾鱼罢了,能有什么心。”

“子非鱼,焉知鱼无心。”

“师弟总有歪论,师父今日要授《华严经》,赶紧走吧。”

僧衣离去,熟悉的衣香混合鱼食香一同消失。小金鲤吐了一个鱼泡泡,它发现了自己的心情,是愉悦又带着惆怅的。

此后,小金鲤心生了祈盼,不仅是为了鱼食。那片衣香许久不曾到来。小金鲤消瘦的一圈圈身躯,是暌违的时光刻度。

倏然光阴,迅速严冬。夜降大雪,冰封池面。小金鲤日日夜夜浮头听经,不肯潜入水下,朔风卷雪,小金鲤冻成一柱冰凌。

雪夜,禅院幽寂,斗室门开,一盏孤灯映照门前飞雪如絮。单衣僧人捧了一只钵盂,踏过一地碎琼乱玉,穿过雪地禅院,径直来到放生池。不出所料,池水结冰,小金鲤被冻在冰面。僧人翻过栏杆,下到冰面,用钵盂砸开冰层,破冰取鱼。

冰凌鱼被装入钵盂,迁移去了禅房。僧人以温水化开冰凌,救出几乎气绝的小金鲤。许久之后,鱼唇缓缓翕动。僧人愈加小心照料,几日后,小金鲤恢复了元气,重又活过来。努力想要生存下去,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机缘。

小金鲤迁移了住所,与僧人朝夕相伴,再也不需日夜悬望。它在他的钵盂内游动,观看他焚香打坐,聆听他念诵经文。僧人的起居行止,一言一行,皆在金鲤开化的灵智里储藏。

春冰化水,他未提送金鲤回放生池,惹得师兄弟们好一阵嘲弄,就连住持师父都寻他谈话。

“昙印啊,花鸟鱼虫赏心乐事,出家人不应耽于此道。”

“弟子不敢违戒,但觉:一花一叶一如来,一佛一刹一报土。一尾鱼缘何不见有如来?”

“若是借此参禅,且由你,万不可陷入我执境地。”

“弟子谨记。”

小金鲤身形渐长,钵盂已然盛不下。僧人挽袖上山,亲自斫木凿盆,为金鲤更换更宽阔的住所。木盆安在僧人起居禅室内,僧人每日更换清水,饲养金鲤。不时,僧人带了金鲤,下到山溪边,放金鲤入溪水畅游,僧人则在溪边打坐参禅。

溪涧枫叶红了几度,僧人熟记下了师父传授的所有经文,对佛法的参悟满寺无人能及,是老和尚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老和尚最放心不下的弟子。

老和尚于一个冬夜圆寂,坐化前,唤来僧人叮咛。

“昙印啊,离佛法最近时,妖魔亦不远。成佛证果前,魑魅重重,邪魔阻碍。你要坚定禅心,千万不可动摇。”

僧人继承了老和尚衣钵,成为阿伽蓝新任住持。繁冗的继任法会后,僧人身着袈裟,手持佛珠,走下法坛,穿过寒夜长廊。夜风灌入僧袍,天地寂寥,从此追寻佛法路上,再无指引与同伴。众弟子跟随其后,不解新任住持为何郁郁寡欢。

继任之夜,僧人孤夜独坐,闭目吟诵《大方广佛华严经》,诵至“众生行海无有边,佛普弥纶雨法雨,随其根解除疑惑,华缨悟此心欢喜”,身畔水盆内激起水声。僧人睁眼观视,清水间金鲤连番跳跃,仿佛心生欢喜。

“你也懂佛法么?”僧人喃喃自语,手拨清水,“叫你‘华缨’可好?”

金鲤跳跃不休,如同应答。

僧人继续闭目诵经,未曾看见金鲤周身散出一道金芒。名,是咒,是愿力,何况被高僧赐名。从此世间诞生了名为华缨的一尾鲤鱼,是为高僧愿力加持而生。

三尺金鲤舞动水花,它对尘世的灵识感应更加灵敏深邃,浮上水面凝视入定的僧人:风骨神秀,气度端华,眉间隐隐镌刻对佛法求索的坚韧执着。朝夕不离,为自己赐名加持的是如此一位出尘高僧,华缨甩了甩鱼尾,激起几片孺慕的浪花。

僧人做了阿伽蓝寺主,每日教授弟子,处理寺务,繁冗琐事桩桩件件,牵扯不少精力。这日向晚,僧人晚课后,独自返回住持禅院,遭到一只猛虎袭击。僧人近来食少事烦,疲惫不堪,遭遇饿虎几无逃脱之力,那一刻,为避免饿虎伤人,他立定虎前,与之对视,做好了以身饲虎的觉悟。

猛虎见僧人镇定如常,没有反抗行动,便不慌不忙一步步踏向僧人,准备享受盛宴。佛子肉香勾得饿虎嘴角流涎,它举起锋利前爪,拍向僧人。

“当”一声巨响,寺钟被狠狠撞击,惊得猛虎前爪偏移,划破僧衣,留下道道血痕。弟子们被钟声召集,纷纷赶至禅院,见吊睛猛虎抓伤师父,均齐声呐喊,寻棍觅火,虎口救人。

猛虎舔了舔前爪残留的僧人血肉,香甜甘美,其余的,留待日后再慢慢享用。腥风刮过,猛虎蹿出寺院,逃入山林。

弟子们扶起师父,准备返回禅室。

不知谁叫道:“师父的鱼怎么在这里?!”

院内铜钟下,金鲤躺在散落鳞片中央,铜钟上沾染了片片金鳞和血迹。

有弟子惊呼:“是大鱼撞的钟!”

僧人忍着胸口伤痛,到钟下抱起金鲤,连夜为之敷药照料。

华缨撞钟,险些魂飞魄散,再醒来时,它依然在熟悉的水盆里,只是带着满身难闻的药膏。动一动,便浑身断裂般的疼痛。直到看见熟悉的僧人身影就在左近,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以外,看不出伤势如何。僧人诵经打坐如常,华缨略略放下心来,老老实实伏在水里,思想那日惊魂的一幕。

鱼兽同为天地生灵,猛虎入寺,靠近禅院,华缨便已感知。那是住持僧人晚课结束的时辰,华缨察觉到危险,翻出水盆,一点点跃向铜钟,飞身而起,以毕生之力,撞响钟声。

佛珠坠地的声响,惊醒了回忆中的华缨。它扭过金色鱼头,望向时常凝望的方向。僧人倒在蒲团上,心口僧衣被渗出的血迹濡湿。华缨大惊失色,不顾肉身伤痛,飞身扑向僧人。

刹那间,与生俱来的束缚被造化之力解开,飞散的水珠中,鱼鳍化作人臂,鱼头化作人面,鱼身化作人身,而鱼尾依旧是鱼尾,只不过胀大了无数倍,巨尾支撑了女子身形。

扑到僧人身上时,华缨发现自己化了形,修了一半人身。她一面为自己修为成果惊喜,一面为僧人伤势担忧,笨拙不适的双手扯开僧衣,僧人心口为虎爪所伤,**的肌肤上,伤口狰狞。

初为人身,华缨无法思索更多,将自己身躯贴到僧人身上,让涂满自身的药膏帮助僧人伤口愈合。鱼族水生水养,身躯永远都是冰凉的,而接触僧人胸膛肌肤的一刻,人类的体温传达给了华缨,她得知世间还有这样一重温度。仿佛贪恋这种感受,她趴在僧人身上,睡着了。

冰凉的鱼身与药膏确实起到了止血愈合作用,夤夜时分,僧人醒来,被海藻般的长发缭绕周身,入目是雪白的肌肤与女人的面庞。僧人惊出一身冷汗,推开女人**身躯,惊涛骇浪拍击心口,令他神思震**,无力思考。

华缨摔到地上,从甜美梦中惊醒,爬起来时正与满头冷汗诵经不止的僧人相对咫尺。没有去理解前因后果,半人半鱼的华缨想法如赤子般简单,伸出不太灵活的手去触碰僧人敞开的胸膛,为他疗伤。僧人猛然睁眼,闪身避开,目光触及人鱼之身,仿佛沾染极大的罪恶。

“何方妖孽!”惊骇与厌恶的语气,从僧人口中吐出。

华缨尚无力辨别人类好恶,只想靠近他:“我不是妖孽。”她有生以来第一句人语,为他的恶言恶语下意识应答。她以鱼尾立起身躯,用不太熟练的发声方式,向他表明身份:“我是华缨。”

立身的人鱼有着少女面目与形体,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胸前丰盈有致,腰肢曼妙妩媚。而下身连缀的硕大鱼尾,为这份妖娆姿态添抹了妖邪之气,这份姿态便不属人间正道。

僧人用了半晌才领悟她所言,虽然他早已隐隐感知这些年饲养的金鲤绝非凡物,却如何也料不到它会化出一半人身。非鱼非人,两族皆不是,不是妖邪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