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许安
水府传来一阵骚乱,打断了嫏嬛做出的画境。恐怕鲤鱼妖醒来,嫏嬛带了小人鱼抟风匆匆撤离。一路避开巡逻鱼,潜行到水府门口,正撞见被捆成粽子的陆探微。
“哪里来的奸细,到俺们水府鬼鬼祟祟,从实道来!”众鱼妖押着粽子陆探微审问。
“在下不是奸细,是洛阳一名画师。”被捆翻的陆探微申辩道。
“画师?来俺们水府作甚?”鳜花鱼一尾巴抽上陆探微胸腹。
“鱼壮士,在下是来拜见你们大王的。”陆探微痛苦不已。
“既是来拜见大王,可带了什么礼物?”红尾鲶鱼将触须伸入陆探微衣裳内搜寻。
“一时匆忙,未曾带得礼物,下回定然补上……”陆探微被鲶鱼触须挠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要挣扎,却挣不脱水草绳索。
“骗子!你是什么妖怪派来的奸细,快说!不然把你做成生人脍,进献给大王!”剑鱼抬起长长的尖嘴,剪咬陆探微衣裳。
一股巨大水浪袭来,将众鱼妖尽皆卷走。陆探微亦被水浪冲击,即将撞上水府石柱时,被一只小人鱼牢牢咬住衣角,扯了回来。
陆探微骤见小人鱼,大喜过望:“抟风贤弟,你没被华缨吃了,太好了!”
整座水府摇晃起来,嫏嬛道:“快走,鲤鱼妖要醒来了。”
两人一鱼闯出鲤鱼妖水府,陆探微在前带路:“馆主不是听经去了么?为何也在水府?”
嫏嬛叹气道:“还不是为了这闯祸精,连累我得罪高僧。”
小人鱼不敢反驳,只好找陆探微出气:“我还不是因为救陆兄,才陷入鲤鱼妖的圈套,还险些被她吃了!嗬,陆兄竟能在水底行走自如!”
陆探微将手心攥的珠子出示给它看:“多亏了这颗避水珠。”
小人鱼更气了:“你什么时候私藏了这种宝贝?!”
陆探微解释道:“是阿九送我的。”
小人鱼气呼呼的,扭头游到嫏嬛身边求安慰。
嫏嬛没理胡搅蛮缠的小人鱼,而是问陆探微:“陆先生为何来水府?”
陆探微道明缘由。原来那日被华缨邀请到家中避雨,一夜过后,不见了华缨,也不见了碗里的小人鱼,他借住的房间一片打斗后的狼藉,连屋顶都被掀了。华缨那病怏怏的夫君许安得知后,沉默许久才不得不向陆探微坦白,他娘子华缨不是人,而是有修行的鱼妖。由于担心华缨吃掉小人鱼,陆探微向许安求助,如何找到鱼妖巢穴。许安告诉陆探微,茅屋后的溪潭可通华缨水府。陆探微依靠避水珠跳进潭水,寻到了水府,想要探听小人鱼的消息,结果被水府鱼妖们拿住,幸得嫏嬛救出。
听完经过,嫏嬛对卧床不起十分虚弱的许安很感兴趣,在抟风和陆探微的描述中,许安是个柔弱书生。一介书生竟有胆量与一个大妖怪结合,朝夕相处,而且据说华缨在她丈夫面前很是言听计从。
沉澹的溪潭忽然破开水波,两人一鱼从内走出,竟见岸边有人。候在岸边的病弱书生许安抬袖挡了水花,见到陆探微平安返回,一颗心才落肚。
“华缨没有为难先生吧?”许安病体支离地站在水边,让人担心他随时会栽倒。
陆探微还未答话,小人鱼率先叫屈:“书生,你那鱼妖娘子真是个凶悍婆娘,她对我垂涎不已,要不是我机智,早成了她和你孩儿的点心了!”
许安对小人鱼的半妖模样并没有吃惊,反倒因小人鱼的话连连道歉:“华缨怀着身孕,常觉饥饿,鲁莽唐突了小公子,许安向小公子赔罪了。”
“哼!”小人鱼抱臂扭头。
嫏嬛怎么看许安都是个凡人,不解华缨为何会嫁给一个凡人,莫非在高僧那里碰了壁,便走了极端,选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作为归宿?
许安邀请众人到家中,以粗茶淡饭款待。
吃着糙米饭的小人鱼抱怨道:“比寺里的斋饭还难吃。”
陆探微不了解这段经过:“抟风贤弟是去寺里寻的馆主?”
小人鱼包着满嘴的饭,边说话边喷到陆探微碗里:“鲤鱼妖让我去盗和尚的念珠,我才与嬛嬛大人久别重逢的。”
陆探微犹豫地看着自己碗里:“盗念珠?”
许安给自己煎好了药,端药进屋,听见一人一鱼的对话,不由神色紧张:“华缨又要做什么?”
小人鱼抱着碗道:“谁知道你那彪悍娘子要做什么,说不定因爱生恨要报复和尚呗!”
许安面色难看起来,陆探微尴尬地拿一块山芋堵住鱼嘴:“抟风贤弟不要胡言乱语。”
许安的药撒了一半,才勉强镇定,转向看起来靠谱一些的嫏嬛:“姑娘可知究竟?”
嫏嬛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苦茶:“我以为,许先生会知道。莫非,你并不知尊夫人的过往?”
许安现出委顿之色:“我知她出自阿伽蓝。”
“你娘子爱慕伽蓝寺大和尚。”小人鱼咽下山芋,补充道。
陆探微看了看许安不能置信且大受打击的神色,恨不得拿抹布堵住抟风的嘴。
许安的药碗粉碎于地,药汁泼溅上衣摆。
嫏嬛见状,搁下茶盏:“许先生也感觉得到,尊夫人怕是要做危险的事情,而你并不想她身陷险境吧?”
小人鱼悄声对陆探微道:“瞧,嬛嬛大人要开始做生意了,可是书生这么穷,能赚几个钱。”
陆探微心道你这么擅长察言观色,为什么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句递一句把人家刺激成那个样子。
许安听出嫏嬛的言外之意,急忙求助:“请姑娘指教。”
嫏嬛慢条斯理道:“许先生可听说过洛阳的嫏嬛画馆?”
见许安脸上一片茫然,嫏嬛不以为忤,介绍道:“我便是嫏嬛馆主,以贩卖画境为生。此画境既能窥得人生过往,亦能为客人于画境中修复过往缺憾,让客人夙愿得偿。”
许安将她这番话理解了一遍,更加茫然:“这跟我与华缨有何关系?”
嫏嬛笑了笑,歉然道:“实不相瞒,在水府时,我为尊夫人做过一场画境,窥见她的一段过往,却不知后续。尊夫人如何与先生相识,以及你们成婚后发生过何事,我预感这段往事或许能解开谜团。”
许安沉吟道:“我与华缨相识,是一次偶然。婚后生活平平淡淡,与寻常夫妻一般,只是我这副病体连累她诸多辛苦。我们并未发生不同寻常之事。”
嫏嬛不同意:“生活从来不寻常,柴米油盐中,一样可窥见真相。若先生允许我们了解来龙去脉,请赐一滴指尖血,我便可绘出先生的画境。”
一番思量权衡,许安刺破手指,一颗淡红血珠冒了出来。小人鱼撇下饭碗,拉着陆探微前来观看书生的画境。嫏嬛取出画笔,为书生许安绘出画境。
轻雾飘过,小小茅屋空间一阵波动,天地风物浮现于幻境中。
年轻书生赶了一程路,口渴燥热之际,听见河流之声,急忙越过山岗,奔到河边,扎了衣摆,蹲下鞠水痛饮。解渴后,书生发现手心沾了一片焦黑之物,书生洗了手,重新捧起清凉的河水,掌心莹亮的一抔水里,载沉载浮几点暗金鳞片,比寻常鱼鳞大了数倍。
书生抬头望向河面,河道转弯处卡着一条巨大鱼尾,书生吃惊不小,然而心底有个急欲探寻的念头催促着他。书生起身,没有丝毫迟疑,跟随心中念头,趟过河水,去看鱼尾。
书生探寻的目光扫过焦黑鱼尾另一端,顿时惊吓得跌坐河中。
——女子优美的形体伏在水中,露出伤痕累累的背脊。一半是女子之形,一半是大鱼之尾,仿佛古书中的鲛人。
呆愣之后,书生将女子翻了过来,试探颈脉,脉动微弱,她还活着。书生慈悲心大发,脱了外衣,裹到女子身上,抱她离水上岸。书生又脱了中衣,到河里浸湿,再返回鲛人女子身边,给她擦拭伤口。遍布全身的伤痕以鱼尾最为集中,鳞片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如同烤焦的鱼。每擦一下,她都浑身一颤。不知她为何所伤,伤势如此严重,书生垂泪。
附近没有人家,也不见渡船,书生无法抱着鲛人行走太远,只能暂时栖身野外。夜晚来临前,书生拾了一堆干枯树枝,夜幕降临时,书生燃起篝火。黑暗的山林里晃动着幽幽绿光,野狼的嗥叫此起彼伏,响彻四野。半死不活的鲛人散发着灵物独特的异香,勾得群狼馋涎欲滴。书生饿着肚子提心吊胆,不断添柴,唯恐篝火熄灭,自己和鲛人成了群狼的宵夜。
柴禾终于燃尽,篝火黯淡,夜色依然深沉,林中绿光越聚越多。书生看了眼昏沉不知几时能醒的鲛人,恍惚中感觉这一切彷如梦境。他浑浑噩噩躺到鲛人身边,抱着她冰凉的身体,给予她为数不多的体温,等待命运的裁决。
群狼即将踏出山林,一个黑影掠上树梢,狼群伏低身躯,步步退后,随即畏惧地转身,撤回密林深处。
书生抱着必死的念头,在现实与梦境交织中入眠。
天光入眼,书生醒来,身边唯有自己的外衣,不见了鲛人。她终是成了野狼的腹中餐,书生落泪,正哭泣时,听见水浪声声。书生转头,隐约见重叠岩石后有人。书生擦干眼泪,心中惴惴,走向岩石后。
女子皎洁身躯出没河中,指尖绽放朵朵浪花,晶莹剔透的水珠从她发丝滚落锁骨,沿着玲珑有致的弧度蜿蜒入河面。书生捂脸转身,一头碰到岩石,撞得跌倒。
眼冒金星的书生心生欢喜,她醒了,没有葬身狼腹,随即又满脸燥红,自己太鲁莽,撞见人家洗澡,被发现的话,她会不会误会他别有所图?书生惴惴不安,准备静静离开。放下手,书生低着头寻路,入目一双洁白玉足,踏着细沙,挡了他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