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鱼妖
水府鱼妖成群，不是长着奇怪的手，就是长着奇怪的脚，每鱼负责一道工序，将小人鱼涮洗去鳞，刷上蒜蓉，撒上葱花，泼上香油，加上花椒，盛入蚌壳，周围布置一圈水草。摆盘完毕，众妖抬起蚌壳，将这道人鱼脍进献给水府之主——鲤鱼妖。
鲤鱼妖不是别人，正是夜里与小人鱼斗法的女子，许安的娘子——华缨。
此际的华缨不复贫家娘子的愁苦模样，甚至连人身都不完全，衣裳为金色鳞片取代，原本秀美的面庞长出一对鱼鳃，赫然一副半人半妖的样子。
她斜卧于扇贝宝座，神情幽冷，布满鳞片的纤纤素手搁在腹上，经过一番小憩，斗法的疲惫得以缓解。
宝座之下，众鱼俯首称臣，问候妖王。
斗法失败的小人鱼半死不活地躺在蚌壳上，被众妖端上了珊瑚案几。闻着诸多佐料香气，小人鱼不禁淌下口水，翘起脑袋在肚皮上舔了一口解馋：“呸，生鱼脍怎么能放花椒？”
妖王华缨睁开眼，瞥向蚌壳上涂满佐料的小人鱼：“本王饿了许久，正缺食材，你断了本王的金须，拿你进补再合适不过。孩儿们，伺候本王用膳。”
匍匐于王座下的青鱼、草鱼、银鱼、鲫鱼、鲤鱼、鲶鱼、白鲢鱼、罗汉鱼、鳜花鱼……争相涌来讨好妖王，举箸捧碟，围住小人鱼，准备下筷。
小人鱼大怒，从蚌壳跃起，抖落身上蒜蓉，飞身旋转，花椒激射。众鱼妖被花椒击中，扑倒一片，哀声不绝。
“你们这帮蠢妖，敢生吃本座！知道本座是谁吗？”小人鱼叉着腰，直立蚌壳上。
华缨拂落身上蒜蓉葱花，看不出情绪：“那么，在本王进食你之前，允许你自报家门。”
“尔等听着！”小人鱼跃至蚌壳制高点，傲然睥睨众生，“本座便是四海为之震颤、六合为之倾倒、八荒为之景仰的北冥之主、上古神兽、海皇陛下！”
哼哼唧唧的众鱼妖静了一瞬，一条鲶鱼打破沉默：“那是谁？”
华缨用水草擦净珊瑚筷，等得有些不耐烦：“说完了？”
小人鱼立尾不稳，从蚌壳制高点上“啪叽”摔落，倒栽葱掉回蒜蓉堆里。
珊瑚筷夹起头朝下的小人鱼，往一旁的醋碟里蘸了蘸，送向嘴里。
“啊啊啊！快住手住嘴！吃了本座，嬛嬛大人饶不了你的！还有北海水族为本座报生吃之仇！龟丞相、鼍将军、鳖元帅、鳜都司、鲌太尉、鳝力士、鯾提督、鲤总兵他们会踏平你们小小湖底水府，斩杀你的鱼子鱼孙……救命啊——”小人鱼在筷子间拼命挣扎。
华缨持筷的手顿了顿，座下众妖一脸惊惶，被小人鱼报出来的一连串官衔名号吓到险些昏厥。
白鲢鱼颤声：“大王，万一生鱼脍当真大有来头，吃了它，可不是惹下祸根？”
鳜花鱼畏声：“是啊大王，生鱼脍长相奇特，似人似妖，想是有些根脚修为。”
众鱼附声：“大王三思啊！”
华缨将筷子翻转，小人鱼头朝上：“是有些浅薄修为，但也不过如此。”
小人鱼眼角缀着两粒泪珠，将华缨望着。
“罢了。”华缨嘴角一翘，心生一计，“你若能替本王做一件事，便放了你。”
被夹在筷子间的小人鱼忙点头。
华缨念了声咒，“卍”字金光印入小人鱼额头，小人鱼顿化作一条彻头彻尾的红鲤鱼。
“此湖通伽蓝寺放生池，本王要你潜入伽蓝寺，盗来昙印颈上念珠，届时本王为你解开“卍”字封印，否则，你便永远做一尾红鲤鱼，哦不，是鲤鱼脍。”
红鲤鱼被封了人语，只能口吐鱼言抱怨：“本座这个样子，怎么去偷和尚的念珠？你怎么不派你的那些鱼妖去？”
华缨笑道：“昙印法力高深，我的手下有我身上的妖气，入不了伽蓝寺。放心，这几日他开坛讲法，城外的妖魅不少都去听它弘法，你容易混进去。至于怎么将念珠弄到手，就看你的本事了。”
红鲤鱼吐出一串泡泡：“那为什么有你身上的妖气，就入不了伽蓝寺？”
华缨耐心耗尽：“再那么多问题，现在便将你做成鲤鱼脍！”
水府激飞一道水浪，鲤鱼妖将红鲤鱼丢去了水草掩盖下的潜流通道。
红鲤鱼在狭窄的通道里奋力游动，忽而头尾对调，回望湖底水府，悲愤道：“待本座恢复原身，踏平你的巢穴！”再转过头，继续游动。
湖底鱼虾从红鲤鱼两侧游来，红鲤鱼冲入虾群，吃了几口小虾米垫肚子。鲤鱼妖还想拿它做生鱼脍，哼，先吃了鲤鱼妖的鱼子虾孙。
一路吃几口小鱼小虾当零食，咬几截水草挂身上做装饰，鱼嘴顶一只螺丝当球耍，不知不觉游入了伽蓝寺放生池。
放生池里荷叶连连，乌龟趴在浮木上晒太阳，被放生的各色杂鱼游来游去，甲鱼、田螺挤挤挨挨，物种间互不干扰。红鲤鱼钻出水面，环顾四周，选择了鱼群。原生鱼群对这条外来红鲤鱼很排斥，将它拒之群外。
红鲤鱼于是游向一只晒太阳的老龟：“喂，老王八，昙印在什么地方？”
老龟缓缓睁开眼睛，缓缓转动眼珠，浑浊目光缓缓抵达红鲤鱼，满是褶皱的嘴巴缓缓开合：“我……叫……王……七。”
红鲤鱼绕着老龟游动：“老王，你认识昙印吗？”
老龟缓缓道：“法……师……在……讲……经。”
红鲤鱼跃出水面，带起一串水珠，滚入荷叶。
“咦，不好了，放生池里有条红鲤鱼！”小沙弥端着鱼食到放生池边喂鱼，见到一尾活蹦乱跳的红鲤鱼。
洒扫的小和尚闻讯来到池边，果真见到红鲤鱼，当即失色：“快，拿渔网，将红鲤鱼捞出来！”
“捞出来怎么办？”
“扔去寺外河里，千万别让师父看见！”
红鲤鱼听见头顶不善的言论，顿时生气，用水族语言问老龟：“这帮秃驴竟然搞物种歧视！老王，你说凭什么？就因为我肤色艳丽动人？你说他们多么肤浅！”
老龟缓缓转动头颈：“放……生……池……不……养……鲤……鱼。”
渔网兜头罩下，红鲤鱼没能逃脱，被捞出放生池。红鲤鱼在渔网中鲤鱼打挺，淅淅沥沥不断滴水。
“秃驴！放开本座！”
小和尚听不见鱼言，端着渔网，绕开昙印讲法区域，遮遮掩掩急急忙忙奔向寺外。忽然，小和尚绊了一跤，渔网摔到地上，红鲤鱼吧唧被拍到青石地面，磕掉几片鱼鳞，痛得直叫唤。
“哎呀，什么人，打扰我睡觉……”
松树荫凉下露出一角白衣，打瞌睡的年轻女子背靠松树，伸了个懒腰，揭开遮面荷叶，露出云鬓下不施粉黛的皓齿朱颜。
看清摔倒的小和尚，她歉意地收回小腿：“抱歉啊小师父，我不是故意的。原想着此间清幽，才假寐片刻，我可是挡了小师父的路？”
被渔网扭成一团的红鲤鱼听见女子声音，张开鱼眼从渔网缝隙瞅去。继而使劲鲤鱼打挺，奈何一个挺也打不起来。
小和尚爬起来，拍掉身上松针落叶，生气道：“潜入寺后睡觉，你是什么人？”
“我是来听法师讲经的。”女子托着荷叶，歉然起身。
“听经为何在此睡觉？”小和尚更气了。
“听困了。”女子笑答。
“那你来寺里做什么？”
“听经啊。”
“……”
小和尚不再理她，捡起渔网，绕开她准备走路。
“哎呀，好肥的鲤鱼。”女子瞥见渔网，吃惊地用荷叶掩口，“小师父是要做鱼汤么？”
“胡说！”小和尚瞪眼，“出家人戒杀戒荤，做什么鱼汤！”
“这样啊，那这鱼怎么卖？”
“不卖，放生。”
“寺里不是有放生池？”
“师父不让养鲤鱼。”小和尚走出几步，心念一转，折身返回，“你要的话就送你，女施主既然不爱听经，何不回家去？顺便将这鱼带出寺。”
“多谢小师父。”女子捧起荷叶，小和尚将红鲤鱼从渔网抖落进荷叶，“对了，小师父的师父可是昙印法师？”
“正是。”小和尚收起渔网，红鲤鱼脱手后如释重负。
“昙印法师不喜欢鲤鱼？”
“女施主请勿打听，带着鱼速速离开吧！”
小和尚目送女子和鲤鱼出了寺后小门，松了口气，转身回正殿继续打扫。
“所以你就成了红鲤鱼？”寺外，嫏嬛化荷叶为琉璃碗，引井水入内，制成一只流光溢彩的鱼缸，红鲤鱼舒适地徜徉其间。听完抟风絮絮叨叨的诉苦，得知了他这番经历，随即问道，“陆先生可有危险？”
红鲤鱼翻起一朵浪花，鱼头跃出琉璃碗：“人家险些被鲤鱼妖生吃了，嬛嬛大人不闻不问，竟然关心姓陆的小子！”
“摔坏返生香，畏罪潜逃，闯下一堆祸事，子曰：活该。”
“子曰过这话？”
“曰过。”
红鲤鱼缩回琉璃碗，鱼眼转了转：“嬛嬛大人不会还怪人家吧？”
嫏嬛瞥它一眼：“摔坏的返生香折算进你的工钱和伙食费。”
红鲤鱼谄媚地甩了甩尾，吐出一个泡泡：“那得算多少年的？”
“不多，千把年吧。”
红鲤鱼眼前一黑。
嫏嬛替它解了被封住的人语，却解不开被封住的鲤鱼形态，“卍”字金光闪现，与她抗衡。
“随随便便跟妖怪结契约，答应别人的事，便得信守诺言咯。”嫏嬛罢手，不再强行解封。
“那个死妖怪要我盗昙印的念珠，还故意把我变作昙印最讨厌的鲤鱼，不是坑我嘛！”红鲤鱼哼唧唧道。
“她要昙印的念珠做什么？”嫏嬛不解。
“还能为什么，增加法力修为呗！”红鲤鱼昂起鱼头，“嬛嬛大人会帮人家的吧？”
“你的身价已趋近于无，要付清予我的酬劳，还需一千年。”
“……”红鲤鱼绝望地翻了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