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灵签
午时初，伽蓝寺开斋堂布斋，善男信女皆可入内吃斋。连接香积厨的五观堂便是斋堂，堂下刻有一副楹联：五观若明金易化，三心未了水难消。
嫏嬛抱着琉璃碗施施然入五观堂，内里僧俗分明，各据一方。斋饭不过是馒头、米粥、罗汉菜，嫏嬛原本不食五谷，因在抟风**下沾染俗食，便随大众领了一份素斋，找了案席坐下。
琉璃碗里的红鲤鱼嗅着食物香气醒来，摇头摆尾游来游去：“有什么好吃的？喂我，喂我。”
嫏嬛挑起一筷米粉投进去，红鲤鱼仰头努力将米粉吸溜入嘴：“再喂再喂。”
嫏嬛捡自己不爱吃的挑进琉璃碗，一面用斋一面喂鱼。红鲤鱼来者不拒，吃得极快，免不了进行吃货品评：“太淡太淡，油水太少，一点肉末没有，难吃难吃。”
嫏嬛嘲讽：“总比被妖怪当菜吃了好。”
“馆主叫我好找。”淡红衣衫的年轻公子端着素斋走来，坐到嫏嬛对面，瞥了眼琉璃碗鱼缸，“咦，海皇也在？”
红鲤鱼将鱼头搁上碗口，期待地看着他：“宋老板，带好吃的没？”
“有好吃的我会吃这个？”灶君宋无忌推了推案上素斋。
红鲤鱼便不理他，一面嫌弃一面愉快地吃起自己的鱼食来。
宋无忌享用着素斋，说道：“快别嫌弃了，五观堂晚膳可没这么丰盛，赶紧吃饱吧。”
嫏嬛无所谓道：“我吃不吃都成。”
红鲤鱼啜咬水面漂浮的馒头块，抽空问：“晚膳吃什么？”
宋无忌送了一筷豆腐入琉璃碗，红鲤鱼立即抛弃馒头，扭头咬豆腐。
“僧人讲究过午不食，持戒严格的高僧都要持午，修行不够的小和尚才用晚斋，但也只是随便吃一点，所以不要指望晚膳宵夜。”
红鲤鱼不能理解：“人间有那么多美食，和尚竟然就吃这种东西，晚饭还不让吃。当和尚有什么好，我才不要当和尚。”
嫏嬛笑道：“佛家戒律上说：清晨是天食时，即诸天食时；午时是佛食时，即三世诸佛如来食时；日暮是畜生食时；昏夜是鬼神食时。”
红鲤鱼将鱼腹吃得圆鼓鼓：“戒律管秃驴，管不着我。”
宋无忌用完斋饭，神秘兮兮道：“听说伽蓝寺的签文很灵验，要不要去抽一签？”
嫏嬛挑眉：“灶君司命也抽人间签？”
宋无忌脸上掠过复杂的神色：“蜗居人间炉灶数千年，何日得以摆脱凡俗，位列上品仙君，本君就不能有点理想么？”
嫏嬛对灶君的理想表示了尊重，但对抽签之事不置可否。
宋无忌旁敲侧击道：“馆主就没有心之所系、愿之所求的人或事？”
红鲤鱼将脑袋藏在豆腐下，贼兮兮侧着鱼头偷听。
嫏嬛托腮一笑：“没有。”
宋无忌不甘心，清亮眸子一闪：“那么馆主来往人间，所求何事？所待何人？”
嫏嬛脸上缀着笑：“灶君连我的事也要打听？”
“不敢不敢。”宋无忌换上人畜无害的表情，以抽签为由溜走了。
听墙角的红鲤鱼失望地继续咬豆腐。
山门高耸，梵宇清幽。红鲤鱼见到了昙印，隔着一段距离。
法坛上，昙印身披袈裟，手持念珠，经书合在手边，弟子侍奉身后，法师趺坐岿然不动，为众生讲法。寺中光线聚集于昙印周身，为他镀上一圈光晕，法相庄严，恍若佛光。
法坛下，善男信女跪坐听经，不敢仰视。飞禽走兽栖歇男女之后，同听经声。红鲤鱼停在琉璃碗中，鱼眼鼓鼓，盯着昙印，以微末法力探视他的修为深浅。不疾不徐讲经的法师转过慈悲双眸，微微掠过十几丈远处琉璃鱼碗。
红鲤鱼迅速转头，装作无事鱼一般，左右四顾。
嫏嬛翻过手中一页经书：“不要轻举妄动。”
红鲤鱼不淡定：“大和尚修为不浅，怎么偷得到他的东西！”
仅仅试探就被人察觉，还怎么进一步行动？难怪鲤鱼妖不肯亲自动手，要找替死鬼。红鲤鱼把心机鲤鱼妖骂了几十遍。
嫏嬛抱着琉璃碗撤出听经道场，在伽蓝寺里闲逛，带红鲤鱼熟悉路径。
“实在偷不到，就一直做红鲤鱼好了。”嫏嬛安慰它。
“会被鲤鱼妖吃掉的！”红鲤鱼大哭，可惜鱼没有眼泪表达悲伤之情。
一人一鱼不知不觉逛入兜率院，除了扫地小沙弥，再无多余闲人。高僧讲法是盛大佛事，寺中弟子除了维持法事的，都到法师座下聆听去了。殿上无人，嫏嬛将里里外外逛了个遍。
佛前灯烛荧煌，炉内香烟缭绕。红鲤鱼在碗里游动，透过琉璃碗，看见一座佛像袒胸露腹笑口大张：“咦，布袋和尚。”
嫏嬛纠正道：“那是弥勒佛。”
红鲤鱼哼唧一声：“不都是一个和尚嘛！”
“布袋和尚是弥勒佛在人间的化身，弥勒佛是娑婆世界的未来佛。”
“嬛嬛大人怎么知晓那么多？”
“有人告诉我的。”
“谁呀？”
嫏嬛不再说话，将聒噪的鱼搁在一旁，接下来的举动叫鱼大吃一惊。她在弥勒佛前叩拜，捧起签筒，摇出一支灵签，拾起一看，眉头皱起，将灵签扔回签筒，重新摇动。
红鲤鱼趴在琉璃碗口，心道还能这样？
嫏嬛再度摇出一签，看完再扔回签筒，再摇。
红鲤鱼张大了鱼嘴。
如此反复五六次，好似总也摇不出满意的灵签。红鲤鱼担心地望着嫏嬛，生怕她一怒之下捏碎签筒，做出灭佛之事。好在她克制住了自己，朝始终是下下签的小竹片吹了口气，竹签上字迹闪动，组合成一支上上签。嫏嬛露出满意的笑意，将上上签放入袖中，结束了她的拜佛求签。
“……”整个鱼都惊呆了。
入夜时分，讲经法事早已结束，嫏嬛总算寻到了昙印禅房。谨慎起见，她没有带着鱼立即潜入，而是在暗影间徘徊，估量此行的胜算。结果发现，她不是一个人，幽夜的伽蓝寺是另一个苏醒的世界。精魅伏聚，百妖夜行，与她一般盯着昙印禅房的是只山貘。
“你也是来吃和尚肉的？”山貘视嫏嬛为同类，琢磨着是联手还是先下手。
“和尚肉，好吃吗？”红鲤鱼跃出一道弧线，重又落回琉璃碗。
“会说话的鱼，妖怪啊——”山貘挥舞着双爪，狂奔向禅房。
“你才是妖怪！还是个丑八怪！”红鲤鱼不甘示弱，对着山貘蠢笨的背影道。
“怎么能这么没礼貌。”嫏嬛责备它。
“是丑八怪先没礼貌的。”红鲤鱼嘟起鱼嘴。
此时，禅房的方向传来一声闷响，嫏嬛和红鲤鱼转头看去，正瞧见山貘仿佛被什么击中，倒飞出去的一幕。山貘黝黑的胖壮躯体犹带着闪电，滋滋作响。细看发现，禅房外隔着一圈光障，平时不显，受到妖气冲击，才显现出来。光障上遍布流光闪电，阻挡来犯者。
“……”嫏嬛和鲤鱼妖一同瞠目结舌。
“幸好没有贸然行动。”嫏嬛万万没想到昙印禅房竟布下了禁制，不由对山貘充满了感激。
“我闻到了烤熟的山貘香味，要不，我们先吃个宵夜？”红鲤鱼提议。
有了山貘前车之鉴，余众妖魅不敢轻举妄动，纷纷退入黑暗中。
嫏嬛折了一段树枝，拖走皮开肉绽的山貘，隐在暗影里。红鲤鱼嗅着肉香，兴奋提议从哪里开始吃。嫏嬛挥手招来一股泉水，喷了山貘一头一身。山貘从昏迷中醒来，虚弱念叨：“和尚肉，吃不到了……”重伤之下，仍对和尚肉念念不忘。
“吃了和尚肉能长生不老？”嫏嬛纳闷。
“原来你不是来吃和尚肉的。”山貘放下了警戒，“那和尚是菩萨转世，吃一块他的肉，能增长修为，化为人身。”
“头一次听说。”嫏嬛转了个念头，问山貘，“这些潜伏的妖魅都是为此而来，谁告诉你们吃了菩萨肉能增长修为？”
“蠢货！”红鲤鱼跃出鱼碗，“修为的事，还想走捷径！”
“会说话的鱼，妖怪啊——”山貘挣扎之下，伤口裂开，舌头耷拉出来，痛晕过去。
“……”红鲤鱼啪嗒落回碗里，“它是鱼吗？记忆只有七瞬。”
嫏嬛生气道：“我在问关键问题的时候，你能不能做一条安静的鱼？”
红鲤鱼鼓动鱼鳃，钻进水草间躲起来。
一抹红色衣衫飘过，宋无忌从幽暗小径走来，迈步朝着禅房的方向，一步踏入光障内，毫无阻碍。嫏嬛朝宋无忌投了一枚石子，正中他后脑勺。
“谁呀那么大造化，本君都敢砸？”宋无忌摸着后脑勺转身，见一白衣女子从夜色里走出，若非抱着一只琉璃碗，他就要喊人了。看清来人，他松了口气，“馆主能不能不要穿着白裙子在夜里飘来飘去，很吓人的。”
“是这样吗？”嫏嬛飘了起来。
“……”宋无忌毛发倒竖，脚步直退，险些跌倒。
掌握灶君隐秘的嫏嬛心情很好，脚踏实地，落到他面前：“灶君怕鬼？难怪你不想待在人间。”
宋无忌抚着心口喘气：“本君有心疾，馆主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二人之间隔着一道光障，嫏嬛止步于圆弧光障外：“这么晚了，宋老板做什么去？”
宋无忌恢复镇定，做出风雅之态：“跟法师聊聊佛法。”
“撒谎。”红鲤鱼不留情面拆穿他，“听经的时候，你都睡得打鼾了，我看见了。”
宋无忌恼羞成怒：“胡说！本君睡觉从不打鼾！”
红鲤鱼栽赃陷害后，心情愉快，“哼”了一声，扭头穿梭于水草间。
果然物以类聚，妖以群分，宋无忌对这一人一鱼简直服气：“我找法师解签文。”说着，亮出灵签，出示给这难缠的二人组看。
嫏嬛一眼看去，见是中吉签，不由语气复杂道：“看来灶君即将夙愿得偿。”
“难说。”对中吉签把握不准，宋无忌想要寻求高僧指点，奈何被嫏嬛拖住，“馆主呢，在此何干？”
嫏嬛对禅房外的禁制有些忌惮：“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