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华缨

医馆里看病抓药的络绎不绝,陆探微握着袖口,声称替家人抓药,将小人鱼的异状当做人类病症描述,大夫断定是风热病,乃风热之邪侵袭,提笔潦草地写了药方,交给药童抓药。药童来到七星斗柜前,手拿方子,搭着梯子,熟练地从药橱各处打开抽屉,称量取药,包进纸袋,捆扎结实。

“诊金与药钱二两银子。”

陆探微瞠目:“小哥算错了吧?”

药童打量他一眼:“没错,二两。”

陆探微涨红了脸:“看病抓药要这许多?”

药童将递出去的药包收回:“你告诉我洛阳什么东西便宜?没钱看什么病!”

陆探微隔着袖子摸了摸半死不活的小人鱼,咬牙取出瑟瑟的珍珠,攥在手里,半晌摊开掌心:“这枚珍珠价值不菲,姑且抵作药钱,待在下来日赎回。”

药童拈起珍珠,对着日光照看片刻,扔回陆探微掌中:“倘若是一串还行,这孤零零的一颗,值不了二两银子。”

陆探微气急:“你这孩童不识宝珠……”

等着抓药的病人多不耐烦,叫嚷着穷儒生不买赶紧闪开。陆探微又羞又气,不知如何是好,身后有人轻声道:“我替这位先生付了。”

粗布衣裳的女子伸出素手,递出两片巴掌大的金叶子,一时金光闪耀,围观众人惊叹连连。药童捧起金叶子,喜笑颜开,拎起两副药包,交给二人。

陆探微收了药,忙向女子道谢:“姑娘仁义,来日在下定偿还姑娘的金叶,还望告知仙乡贵府。”

“不必了。”女子鬓挽乌云,肌凝瑞雪,眉心一点胭脂,娇媚容色间弥漫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愁容。她珍藏起自己那捆药包,径直出了医馆。

陆探微呆呆站了站,追出医馆。受人恩惠,怎能不图报?何况这名侠义女子衣着简朴,定不是富裕之家,那两片偌大金叶不知积攒了多少年,轻易便替他人解困,这等仁善之心,当世罕见。陆探微感佩于心,更担心连累她生计,如何也要回报一二。

人群挤挤挨挨,陆探微追出半条街,方才望见女子身影。他远远缀在后面走了一段,竟有个意外发现:女子身后几丈处,有两个市井泼皮紧紧尾随。女子向城外行去,只顾赶路,对身后歹人毫无所察。陆探微心下着急,加紧步伐,跟在歹人身后。

出了城,天色黯淡,路径愈发偏僻荒凉。那俩歹人早已察觉身后紧跟的陆探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他们毫不放在眼里,甚至因出了城,越加肆无忌惮起来,跟女子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

其中一人绕到女子前方,伸手一拦,嬉笑道:“小娘子留步。”

女子顿住身形,发觉已被二人前后拦截,她蹙眉:“我不认识你们。”

“既然大家同路,便是有缘,天色已晚,小娘子一人赶路多有不便,若有贵重物品在身,不妨交给我们兄弟二人保管,如何啊?”

女子扯紧袖口:“贫户人家,如何有贵重物品。”

“小娘子莫谦虚,医馆里那两片金叶成色不错,贫户人家可没有这等稀罕东西。若是小娘子不肯出些财物……”拦路泼皮贼兮兮的目光将女子上下打量,“啧啧,小娘子自身倒是颇值些银两。”

此际天边黑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夜晚与暮雨即将到来。

陆探微再忍不住,快步冲上前,凛然道:“天子脚下,竟敢拦路抢劫!放了那位姑娘,不然拿你们见官!”

俩歹人互相对视一眼,随即大笑。

“多管闲事还不自量力!”

为了教训碍事的家伙,两名歹徒一人看住女子,一人挥拳揍向陆探微。陆探微捏了捏袖底,昏睡中的小人鱼不为所动,于是结结实实地挨了歹人一顿打。在雨点般的拳头下,文人弱质的陆探微毫无还手之力。

一声雷鸣响在头顶,闪电破开云层,银蛇般飞快游动,坠落人间。

挨打的陆探微护着袖底,忽感拳打脚踢消失了,挪开胳膊一看,痛揍他的二人头脸焦黑,僵立不动,看样子是遭了雷劈。他愣了愣,抬头看天,方才的闪电雷鸣撤去,细雨下了起来。

女子看着呆愣的陆探微:“先生自身难保,何必招惹宵小之辈。”

女子不仅不言谢,还隐隐有责备之意,陆探微哑口无言,只剩身上的痛楚牵引着神经。

“城门已关,寒舍离此不远,若不嫌弃,可去避避雨。”抛下这句话,女子沿小路而行。

“这二人……”陆探微回过神,探了探劫匪鼻息。

“死不了。”

陆探微对女子身份有些疑惑,劈焦歹人的那道惊雷是巧合?还是这女子也是妖怪?城门关闭无处可去的陆探微,硬着头皮跟在女子身后,但愿睡在袖底的抟风能够护身,不过方才危急时刻抟风都没有醒来,究竟能不能指望,陆探微心中很是没底。

忐忑的心情在见到一间草屋后才缓解,茅草屋搭建简陋,屋外晾晒衣裳、贮藏食材,充斥着人类生活气息。

“娘子回来了?”屋内有中气不足的男子问讯,夹杂着咳嗽声。

“嗯,药买回来了,相公稍待片刻。”女子柔声回应。

“我听有雷声,下雨了么?娘子可有淋到?”

“下雨了,雨不大。”雨势渐急,女子忙收了浆洗发旧的几件衣裳。

陆探微为怀疑人家是妖怪而心生愧疚,帮着收拢摊晒的豆麦。女子看他一眼,让他将谷米收入屋内,便急着去照料生病卧床的丈夫。

“相公,有位先生来家中避雨,兴许要借宿一晚。”贤良的妻子倒了茶水送到床边,扶起虚弱无力的丈夫。

陆探微站在简朴草屋内,满是歉意:“在下叨扰了。”

“蓬门陋室,委屈先生了。”病怏怏的男子瘦骨嶙峋,却有副好面貌,举手间文雅有礼,颇有书生气。他转头柔声吩咐女子,“华缨,快去收拾一下,给先生准备歇宿。”

陆探微忙道:“不急,尊夫人还是煎药要紧。”

病弱书生名叫许安,女子名唤华缨。华缨对丈夫的话言听计从,在主屋旁收拾了一间草屋,铺了床褥。随即一刻不停地前往厨房,准备炊具,做饭煎药。待她煎好了药,陆探微借用药炉,拆开买来的药包,慢火煎熬。

华缨给许安喂饭喂药去了,陆探微掩上门窗,从袖底摸出发烫的小人鱼,尝试着给鱼喂药。昏迷中的抟风自然不肯配合,尾巴一甩一甩,啪啪抽打意图谋害海皇陛下的刁民。陆探微费了一番劲才钳住鱼尾巴,撬开鱼嘴,不由分说灌了小鱼一嘴药。小鱼被灌得肚子圆鼓鼓,无法再动弹。陆探微寻了只大碗,盛了水,双手小心翼翼捧起小鱼,给它搁进碗里。

华缨没忘记给陆探微送来一份饭菜,不知是否因劳累之故,她精神略有些萎靡,告诫陆探微关好门窗,夜里不要四下走动。陆探微简单吃完粗茶淡饭,收拾收拾睡下。

三更时分,潇潇夜雨渐停。月亮从云层钻出,照彻茅屋窗棂,海碗内清水一圈圈退减,小人鱼两只小胳膊搭在碗口,小脑袋枕在碗沿,呼出一个鼻涕泡,渐大渐小。

茅屋木门被悄然推开,凄清月光下,一个拉长的影子投照到了屋内地上,缓缓靠近睡熟中的陆探微。

小人鱼**鼻翼,闻到熟悉的水族气息,砸了砸嘴巴,被食欲勾动着掀开眼皮,幽幽的目光盯着地上移动的影子。

女子清晰的轮廓映在床前,一缕金色触须在月下蔓延,飞舞在陆探微头顶。仿佛受到金色触须的吸力,陆探微头上有银色光亮一点点脱离身体,游向触须。

小人鱼跃身而起,一尾巴甩向碗壁,大碗嗖地砸向金色触须。女子机警一瞥,触须舍弃陆探微头上银光,卷起飞来大碗,勒成碎片。触须如灵蛇,昂起首端,弓起蓄势,迅速卷向蹦跶在桌上的小人鱼。

小人鱼见状不妙,高高跃起,跃在半空忽感鱼身一紧,骨碌碌的鱼眼珠往下一看,原来身子已被金色触须缠绕成一只金茧,触须还在一圈圈缠绕收紧。小人鱼意识到自己将被卷成一只鱼蛹,小脸蛋被勒得通红,大怒之下,身子膨胀了一圈,触须吃痛,欲将它勒小。鱼身人脸的小人鱼咬紧两排细牙,用力一挣,鱼身陡然胀大数倍,触须顿时断成无数截,纷纷跌落月光下,金光闪闪。

女子负痛,收起半截触须,扑向小人鱼。一人一鱼近身搏斗,金光鱼影交织,法力激**,掀飞了屋蓬,索性飞出屋顶,于茅屋外斗法。

月光洒在窗牖上,映出女子与人鱼搏斗的身影。无顶的茅屋内,陆探微仍在沉睡。

清晨的气息侵入敞篷茅屋,陆探微才悠悠醒转,不知为何感觉头疼,他揉着太阳穴起身,忽觉哪里不对。抬头一看,吃惊不已,歇宿之地变作了露天茅屋,他赶紧寻找抟风,小人鱼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