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离殃

少夷心中咯噔一下,她目不视物,如何更衣?帝王有召,不可耽搁。她绕过屏风,步步行近,嗅着微醺的酒气,三步外,折衣跪伏:“陛下恕罪,奴婢是试膳宫女,更衣伺候恐唐突至尊。”

一股力道将她拉起,酒气混着衣香:“两次三番拒绝朕,不是唐突至尊?”

空气静默,她低着头,手摸去他腰间,解掉玉带,拿在手里,不知搁放何处。他不可捉摸的语气道:“怎么,喜欢朕的腰带?”

她索性愚笨到底:“奴婢不知如何安放。”

他接过玉带,侧身扔去案几上:“给朕宽衣。”

她近身伺候,替他一点点褪去外衣,云鬓花颜金步摇,一样样晃过他的眼。他一把搂住她的细腰,反复研磨,好整以暇观摩她的惊慌失措:“想好怎么答复朕了么?”

无论顾及今日是他生辰,还是念及接下来的任务,她都不能再忤逆他。

“妾蒲柳之姿,蒙陛下不弃,愿朝朝暮暮,侍君之侧。”

元宏略感意外,却未多想,美人在怀,不由心**神迷:“这么说,你如今有承宠之心了?”

少夷趴在他怀中,一点点濡湿眼眶:“妾贪慕陛下恩宠,愿向陛下求得封赏,位列九嫔。”

元宏沉吟一时,在她耳边道:“朕从前并未觉得你贪慕圣眷、有争宠之心,怕朕不许你妃嫔之位么,要得这么急切。”

她在他怀里啜泣:“请陛下答允,今日便册封妾身。”

他心头一软:“朕答应你,今夜宫宴,便赐你册文,晋位九嫔。”

屏风外,内侍遣宫人送来小食。元宏搂着少夷并不遮掩,任宫人于左近案几布茶点果品。内侍掠了一眼元宏怀中,半个时辰前,他还见过这身桃色宫裙。一直听说是个本分的试膳,却原来也是个钻营之辈,怕是不久,这宫里又要添一位娘娘了。

噙着一缕见惯的笑,内侍埋头:“听闻陛下在御宴上饮了些酒,尚食局特备了些果品点心为陛下解酒。贵妃娘娘已将宫宴布置妥当,待陛下歇息好后,便可开宴。”

“啰嗦,朕稍后便去。”

内侍惶恐躬身,领了宫人们退下。

少夷依旧贴着他胸膛:“妾有些饿了,不知尚食局都送了哪些点心?”

元宏笑道:“替朕试膳,倒真是满足了你的口腹之欲。”扫了眼案几,“云糕、酥酪、如意糕、乾果蜜饯、桃酥、枣泥糕、青梅,想吃哪些?”

少夷闭了闭眼,微不可查的叹息:“妾幼年便最爱吃桃酥,可又好讲究,盛放桃酥必得青瓷盘,形色入味。”

元宏拥她到案几前,笑道:“抱歉,此刻不能满足你形色入味的讲究,尚食局用的白瓷盘,不过衬着沉香托案,倒也相得益彰。”

沉香托案上的桃酥……

他果然依约送来。

元宏拈起一块桃酥:“往日都是你替朕试膳,你即将做朕的嫔妾,就由朕替你试一回膳吧?”说罢,将桃酥送至嘴边。

若得知元宏有此举,何需元恂一番劳神规划,葫芦坠里的药丸也都多此一举。不过结果都一样。只要元宏将桃酥吃下,不出一个时辰,便会龙驭上宾。朝殿里请废太子的奏章尚未批下,立新储的圣旨也未拟就,这天下,元恂唾手可得。至于如何解释魏帝盛年驾崩,那便有无数说法可供元恂细细挑选。说不定,他早就准备万全,各项说辞已在他唇舌上积蓄了许久。

少夷挡住了那块桃酥。咫尺的距离,他的一举一动并不难阻止。

她脸上带有一点奇诡的光:“倘若,这桃酥有毒呢?”

元宏当这话是考验情郎的闺阁情趣,自然不能在此时退缩示弱:“那朕便替你吃了。”

她仿佛觉得这还不够,步步紧逼:“再倘若,这桃酥是太子殿下预备的,而妾,原是太子宫中人。”

递到嘴边的桃酥停在了一瞬。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盛年的帝王在那一瞬被他视为禁忌的东西扰乱了心神,一丝阴翳掠过眉梢:“朕自然记得,你是太子送来服侍朕的。少夷,朕给你宠爱,可以容忍你任性撒娇,但离间骨肉是朕最大的忌讳。”

啪,桃酥被扔回白瓷盘,碎裂成数瓣。

少夷跌落在地,不复温暖怀抱。

帝王的宠爱,呵!

她探了几下,摸到了碎成小块的桃酥,拿起一块,送嘴里,笑着吃下。

元宏回身,见她跪在地上吃那桃酥,眼色变了变,大步上前想要阻止,却听她道:

“陛下若阻止少夷,岂不是怀疑桃酥有毒?”

她一瓣接一瓣吃着桃酥,神情享受,不知是享受点心的美味,还是享受人心猜忌的味道。

他生生止步,才发觉她眼神空洞,脸上的异彩,是他不认识的。

“妾为陛下试膳。”她将空茫的眼睛转向他,对他温婉一笑。

内侍又在门口催促:“陛下,贵妃娘娘打发老奴过来,说陛下酒醒了,便可开宴。”顿了顿,又启禀:“方才老奴得了消息,二殿下卸甲回了洛阳,现正赶着进宫,为陛下贺寿。”

元恪回来了。

少夷心中一暖,有什么自口鼻间流下,她摸索着从地上爬起,心头又一酸,有什么自眼睫间流下,她终是看不见他了。

洛河岸,柳叶渡,他说要陪她活到一百岁,尝尽天下美食。

这样的情话,听一百遍也听不够,可惜,那时的她初尝情爱,受不得这样的情话。

所谓白首,不过如此简单,亦何等艰难。

魏帝自那年寿诞后,几乎不再踏足后宫,直至两年后去世。他亦常常自睡梦中惊惧而起,左右宫人不知这位冷言寡语的帝王究竟梦见何种可怖情景。除了李内侍。毕竟,他曾亲眼目睹那场宫变翻覆的前奏。

听见殿内打翻案几的声响,李内侍绕过屏风奔入殿中,所见景象令他身陷寒窟。

元宏抱着七窍流血的试膳宫女,不断为她揩拭刺目的红,却如何也止不住。

这场宫变,以一个试膳官之死为开端,权力的中枢以疾风骤雨的节奏更替。

元恪昼夜不歇赶回洛阳,如今他身负军功,却半点不敢大意。除了为魏帝贺寿,防止太子在他回来之前作梗,还有一层隐秘缘由。他在金陵,她的故乡,所见所感,都仿佛遍布她的气息,延宕愈久,思念愈甚,痛意愈深。尤其当宫中传来她被太子当做礼物送给魏帝,他彻夜难眠,抢了快马,一路疾奔。

赶着她被父皇接纳之前,用他的军功换她一人。

他匆匆备了贺礼入宫,被宫人引往元宏所在,隔着一段石阶,他望见了少夷——她在他父皇怀中,衣裙染了血污。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从头顶凉至脚心,穿透了肺腑与心肝。他就那样冰雕似的,僵在了长长的石阶下。

汉白玉的石级,随着元宏的步伐,洒下点点嫣红。

仲冬时节,那地上的嫣红彷如山樱花盛开,零落的花瓣在无人看顾的时刻,铺满石阶。

元恂被禁军从宴席上押至阶下时,尚冕服加身,容色镇定。待看清那浑身血渍奄奄一息的宫女,颈项间悬挂的玉坠昭示了她的身份,他才容色大变。

元宏抱着少夷,坐在汉白玉阶上,看着他一手带大的两个儿子,都到齐了,他却无力审问。

将少夷交给禁军带走,他从玉阶上站起时,身体晃了晃,被李内侍连忙扶住。

元恂想要挣脱禁军,对着元宏即将消失的背影呐喊:“父皇!莫非您怀疑儿臣?”

注定孤寡孑然的帝王身影消失在玉阶尽头,对身后一切喧嚣都置若罔闻。

元恪走到被禁军控制的元恂身边,让禁军暂且松手。禁军知这位皇子身份不同往日,领命放了元恂。元恂方叫了声“二弟”,便被一拳打得不辨东西。他没有还手,却露出一个笑:“孤的二弟终于长出獠牙了,敢对孤动手了。”

元恪自怒海中走来,揪住他衣襟,痛声责问:“我把她让给你了,为什么你要这么对她?将别人珍视的东西抢走,又弃若敝履,以满足你可怜的自尊?”

又是一顿痛揍。元恂始终处于挨打的地位,自始至终不还手,脸上挂了彩,抽空还要笑一笑:“我给了她解药。”

不知如何是好的禁军不得不拉开二人,劝说元恪:“二殿下,您若是为着那位试膳宫女,何不去看看她最后一眼?”

元恪红了眼圈,沉默片刻,大步赶去。

元恂委顿在地,吐了几口血,吐着吐着又笑了,笑得眼泛波光。

寒月的梅花树下,禁军为元恪通融,留他送将死的女子最后一程。

元恪抱起昏迷的少夷,让她头靠着自己胸膛,不管她听不听得见,他一遍遍低声诉说:“我已经选好了洛阳外的府邸,待你选个良辰吉日,便搬过去住。父皇会应允的,毕竟,我挣了好大一份军功。”嗓音又低下去:“我只是,怕你不肯。”

怀里的女子动了动,她竟苏醒过来,伸出手,要来摸他的脸:“阿恪,你回来了?我怕是不能与你同住了……以后……你要一个人……不……你会有更好的。”

他握住她的手,一遍遍的亲吻:“我只要你,少夷。”

她的手指沾染上他温热的泪水,让她的心也跟着软和:“你不怪我了?”

他紧紧搂住她:“我只怪自己不能留住你。”

她却不顾他心神俱碎,兀自交代后事:“阿恪,替我照顾好葵,不要怪你父皇,不要……”她的体温渐渐消散,抚摸他脸的手无力坠下,一个物事从袖底滑落。

他的心口被她靠着,空空****一片。他的神魂剥离,拾起坠落的一物,是具沉香人偶木雕,眉眼纤细精致,项间坠着一枚小葫芦。

“……不要杀元恂……”

她最后的嘱咐与恳求。

魏帝追封以身赴死的试膳官为淑妃,位列九嫔之首,议葬于邙山,待元宏百年后合葬。出殡前夕,淑妃玉体不翼而飞,阖宫遍寻不见。

这年残冬,太子元恂被废,因谋逆之罪,囚于诏狱。

魏宫更立储君,册二皇子元恪为太子,正位东宫。

元恪去诏狱见元恂时,他正在昏暗的狱角刻着木雕,披头散发,神情专注,如同做着一件神圣的事业。

“咚”一声,一具木雕从栅栏间抛入牢中,惊扰了元恂的寂静时光。他移开注意力,瞧见肮脏地上熟悉的木雕人偶,迅速爬过来将之拾起,用袖角擦去上面灰尘,越擦越脏,他却很满意,无比珍惜地将其纳入怀抱。

元恪观他的举止,漠然开口:“她双目失明,却求我留你一命。她求得嫔位,宁愿与父皇合葬,也不愿与你再见。”亦不肯死后与他在一处。

诏狱里的人凝滞了一瞬,拿起刻刀继续雕琢早已成型的精致人偶。

“我求而不得的,是你不屑一顾的。同你争,我还是输了。你赢尽所有,我不如你,皇兄。”

脚步声远去,诏狱沉重的大门再度落下。

木雕的刻刀随时空一同凝固,昏暗的光从天窗投下,他举起人像木偶,像极了她的神情。雕刻得形神具备,必然是观察得细致入微,只是他不曾承认罢了。

送饭的狱卒惊恐地摔了饭菜,转身狂奔。

冬月,废太子元恂自刎于诏狱。

用的是他常随身的刻刀,死后手里仍紧紧攥着一只木雕。

两年后,元宏病逝,元恪继位。

落樱苑自此尘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