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缘订
洛水上薄雾弥散,嫏嬛收了幻境画卷。众人观看得意犹未尽,唏嘘不已。只有陆探微极为别扭,画境里的少夷分明就是阿九的模样,可性情却截然不同。
半生重演,那些凝固于岁月里的悲欢离合重新活了起来,元恪久久未能回神。
抟风拿袖子擦泪:“真是段悲伤的故事,可我要提一个小小的意见,少夷跟元恂在**打架的时候,馆主你能不能画清晰点,每到这段就全是雾,人家都看不清楚,也不晓得他们在做什么……”
嫏嬛冷眼一瞥他:“那能不能劳烦你用自己的袖子抹鼻涕?嫌画质不好,还看得津津有味?”
宋无忌不得不出言打断这主仆二人偏移重点:“你们这不是在人家伤口上撒胡椒么,太不合适了!请问馆主,还有男女纠葛的故事看么?我的册子都快记不下了,不然我再去买一个?”
陆探微看不下去这几人只顾自己不顾旁人想法:“可是少夷跟阿九究竟什么关系?阿九不晓世事,与那心思莫测的淑妃可完全不是一路人!”
阿九拉了拉他衣角:“陆先生别这么说,少夷姐姐是身不由己,人间皇宫最是扭曲人心的地方。我觉得,我与少夷姐姐一定有关系。”
嫏嬛不理其余人,取出漆木盒,一门心思做生意:“公子可还记得这返生香?”
元恪守着棺木,神情里有未从画境抽离的余悲,半生画境前,尚对返生香渴慕不已,回顾半生后,却改了主意:“我想同馆主买一幅实现夙愿的画境。”
卖不出返生香,嫏嬛似乎颇为遗憾:“公子可想好了,夙愿画境消耗的可是雇主的寿元。”
元恪取下腰间扇坠,交给嫏嬛:“此为订金,十日后,朕在西山道观恭候馆主。”
柳叶渡,少夷埋骨之地,被禁军看护起来。
元恪入西山道观清修,嫏嬛携抟风履约。
元恪做了当年不得宠皇子的打扮,以闭关清修为名,遣散随从,独自坐在侧殿迎候二人的到来。
见礼后,抟风从锦袋内取出嫏嬛的文房四宝,面对这四样洪荒法宝,他条件反射地咽了咽口水,在嫏嬛有所觉察的一瞥中,立即扮出无欲无求的面孔来。
“虞待诏,那《洛神图》当真是你所作?”元恪在桌边喝茶,手边隔了两个束着的卷轴。
抟风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炸毛野猫,十分警惕:“陛、陛下,您是想赖掉那千两黄金吧?”赏金还在宫里,夜长果然梦多。
元恪泛了个浅笑,打开手边一幅卷轴,凌波仙子万花飞渡,正是那幅《洛神图》。他用扇骨点在洛神环佩上,抟风凑去一看,环佩上一个张牙舞爪的形状难住了他。
见他一脸的茫然,元恪叹口气,点破玄机:“这是小篆的陆字,故而,朕猜测,这幅画的作者,正是那位同阿九姑娘相熟的陆探微吧?”
抟风遭了一记重击,如一只掉光了毛的秃猫,一块遮羞布也无,生气地背对魏帝而坐,全不顾礼仪。
千两赏金就此不翼而飞,之前做的种种都白费,怎不叫他懊丧。
“啵”的一下,黯然神伤的海皇陛下伤成了一尾胖头鱼,摔在凳子上,嚎啕大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螃蟹蹲在胖头鱼身旁,蟹鳌一下下抚摸鱼头,黑豆小眼瞪着元恪,射着幽幽冷光。
元恪吓得险些驾崩,也摔下了凳子。
研墨的嫏嬛揉了揉额头,颇感无力:“陛下无需惊慌,他就是只不学无术的蠢鱼妖,成不了大器,这才卖身到画馆为奴,好吃懒做又贪财。”
“……”胖头鱼哭得更伤心了。
元恪整理了一下对世界的认知,不敢再坐在桌边,勉强道:“贵馆包罗万象,当真深不可测。”然后下意识想到,身为馆主的嫏嬛,是人是仙呢?
嫏嬛素手研墨,眼波流转若烟涛,被她看一眼,宿命的结局仿佛便都在她眼底。元恪不再多加揣测:“馆主,何时可以开始?需要朕做什么?”
嫏嬛两手展开一幅素帛:“陛下若想好了,随时可以开始,只需陛下进入画境,我便为陛下一偿夙愿。”
不知何时起,殿内弥漫起了一层薄雾,素帛融入雾中,嫏嬛提笔待书。
“朕要,留下少夷。”七年践祚,日夜难寐,心中的缺憾裂成无底的洞窟。愈是求不得,愈是朝思暮想。
元恪身影消失,重现于画境。
魏帝伐齐,齐帝自缢于金陵。
残破的金陵城,再不复王气蒸腾。昔日齐宫禁地,如今魏军走马,成批的宫人被遣出禁苑,哭声洒满旧都。
齐帝身死,玉玺却遍寻不着。二皇子元恪随军出征,私下奉命搜罗玉玺,单骑踏入宫闱。
一间间殿阁勘察,半点玉玺的影子都没摸着。宫人们惶惑逃命,兵荒马乱中,谁都可盗走传国玉玺。毫无头绪的少年皇子漫步禁宫,将无功而返的挫败感充斥心头,年少及今受尽冷眼,炎凉世态走马灯穿梭于回忆。原以为自荐从军,随魏帝南伐能够改变多舛命途。
说来,都因年前出宫游猎时迷了路,误入一间道观。观中一名女冠背对山门正喂鱼,一语道破紫微星至。他一介冷宫皇子,焉敢比拟紫微星,若叫旁人听去,岂不要疑他有反心?当抽出的佩剑架在她脖子上时,池里游弋的一条胖鱼一跃而起,漂亮的鱼尾**开了寒剑,震得他手腕一麻。
修行精湛,方能驭生灵。他立即收了不恭,执礼相询。女冠自称与他有缘,故而山门久候,并娓娓道来他少年时的坎坷遭遇,无一不中。世间果然有高人!他心神激**,做好了被渡化入道门的准备,却不妨,她语意一转,声称他来日必有无上荣华。
自母妃去后,他杂草般生于宫闱,魏帝对他不闻不问,荣华于他比浮云还要遥远。他将信将疑,女冠自顾自取了沙盘香符,扶乩问卜。
神明的旨意便是——南入金陵,顺势而为。
于是有了今年今日今时,他身处金陵,替父皇寻找齐国玉玺,焦头烂额。玉玺……玉玺会位于何方?
啪嗒,树上一段枯枝落地,结成箭簇的形状,躺在脚边。
顺势而为。
他神情一振,看了眼枯枝的指向,大步迈去。
嘭——
两扇紧闭的殿门随着少年皇子的迈入而霍然开启,凌乱的殿堂里,一个满脸灰尘的小女孩恶狠狠瞪着来人,双手将一个黄绫包袱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目光落在黄绫包袱上,径直入殿,走向小女孩,却不防从旁刺来一把匕首,没入腰腹。他忍痛拔出佩剑,女子惊恐的面容正映入眼底,他有一瞬的恍惚,那双秀美的眼仿佛在久远的前世便见过。
什么荣华,什么紫微星,什么扶乩问卜,都是骗人的把戏吧?真实的宿命,怕是要命丧齐宫了。
晕倒前,他这样想。
再醒来时,身处一间暗室,他挣扎起身,腰腹传来一阵刺痛。手探伤口,竟已被包扎,边角整整齐齐。
暗门打开,一道朦胧天光透入,逆光行来一个袅娜身姿。看不清脸,但他分辨得出身形体态,是行刺他的女子。他摸向身侧,佩剑所在的位置空空****。
狭窄的暗室气氛陡然紧张,她捧着碗不敢靠近,嗓音微颤,格外动人:“你要报仇的话,我便不给你饭吃。”
他光着上身,裹着绷带,觉得浑身不自在,可嗅到饭香,腹中饥火燎原:“我重伤在身,如何复仇?”
她思量一番,这才敢靠近,将碗筷递给他时,垂下头:“对不起。”
有人在侧,他想斯文点用饭,但腹中饥火不答应,吃着吃着便狼吞虎咽起来,分神揣摩了番自己这副模样,不禁羞赧,好在此间光线不足,自己窘迫的模样尚可遮掩一二。
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他将碗筷搁在地上:“请问姑娘是何人?此间是何处?我昏睡了多久?”
她找来一套干净衣裳扔给他:“我叫少夷,此处是齐宫密室,你睡了二十七天零九个时辰。”在他震惊的神色中,她想了想,又补充:“魏军已离开了金陵。”
他被魏军遗忘了。
劫后余生的金陵城,满目疮痍,却孕育着新的生机。
废墟上建起一间小饭庄,老板娘厨艺精巧,名声渐起,络绎不绝的客人慕名而来。小二是个面嫩的年轻男子,招徕客人腼腆得很。不忙的时候,小二的视线总随着老板娘转。
拨算盘的小丫头便嚷嚷:“干活不专心,扣一两工钱。”
小二眉头皱起:“我一个月的工钱还不足一两。”
客人便打趣他:“你赶紧把老板娘娶了,工钱不就涨了?”
金陵繁华起来,小饭庄也办了喜事,老板娘和小二喜结连理,半条街的街坊都赶来祝贺。新娘子穿一身喜服下厨,端出的菜肴香飘十里。
小二,也就是今日的新郎官,站在饭庄门前迎客,一袭红袍,丰姿俊爽,吸引无数女客们的视线。
一对年轻男女随宾客们涌来,素裳女子含笑道声恭喜,从袖中取了一只漆木匣放入喜盘,作为贺礼。同行的俊美男子吃惊地盯着那份贺礼。新郎官道了谢,定睛看了眼二人,尤其是那女子,极其眼熟。后方又有宾客送礼,他无暇多想,忙着接应。
喜宴散后,新娘子清点贺礼,发现一只古怪的礼匣:“相公,装了一支线香的木匣,是哪位宾客送的?”
新郎拈起线香,想起今日那位素裳女子,凝神细想,忽然伏案睡去。梦境里,他回到那日山门道观,扶乩的女冠挥着拂尘,说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谶语:“倘若今生你不去取那无上荣华,便可达成夙愿。恩爱白头,红颜枯骨,待你堪破这镜花水月,便可燃那匣中香。”
他陡然惊醒,见红烛娇妻。明明是恩爱美满,什么红颜枯骨!那女道士分明是个骗子,还特地送来什么劳什子线香!
他受她一饭之恩,自当以身相许。
魏宫也好,不受宠的皇子也好,都与他不相干。
此夜良宵,正缱绻朝朝暮暮。
漆木匣被扔去了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