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夙愿
画境至此终结。
可怖的容貌再度回到她身上,一同回归的,还有清醒的记忆。
她空茫的眼一直望着再也看不见的飞灰:“多谢馆主,圆我一场夙愿。我的命,你拿去吧。”
“此间卫延陵乃夫人执念所化,画境再美,亦是虚幻一场。夫人当真值得,以命换一场幻境?”嫏嬛总免不了有此一问。
“我并不后悔。”半张面孔被烧毁的花弥镜如是回复。来到嫏嬛画馆的每一个客人,也都是这般答案。
听到意料中的答复,嫏嬛反倒松下一口气。人类的执念如此浓烈,正是她来到人间的缘由。
“我已做完夫人的这桩生意。”嫏嬛话中一顿,美目一转,“不过夫人可知,卫将军亦是我画馆的客人。”
“夫君他……”花弥镜原本沉寂的眼,倏然点燃,“他难道……他的夙愿是什么?”
“十一年前的除夕夜,恰逢我的一位老友渡劫,遗憾的是,他遭天火雷殛,未能扛过去,被烤成了焦炭,令人唏嘘。我念着昔日旧情,前去给它收葬骸骨。哦,忘了说,他渡劫的地点便是镇北将军府。于是,我便与归来的卫将军相遇。他神色凄苦,了无生趣。我问他缘由,他却不说。这时宅院起火,将我们围困。他无意偷生,临死之际,方吐露心迹:万里迢迢逃回洛阳,却见爱妻入了他人怀抱,他怨爱人变心,恨命运不公。如此强烈的怨愤实属罕见,于是我便接下他这桩生意,圆他一个夙愿。他写下一封信,托我交给他的爱妻。我将渡劫失败的故人化作卫将军的模样,而后卫将军便寄居在这幅画里,被我带回画馆。十一年后,我于将军庙祭拜故人,遇见了夫人你。”
花弥镜每听一句,泪珠便凝聚一分:“原来他恨我,宁肯在画里,也不愿见我。”
嫏嬛见惯了人间恩怨别离:“夫人与卫将军夫妻缘分早已断在那夜除夕,只是你们的执念太强,我才同二位做了两桩生意。”
花弥镜微微摇头,泪珠滑落:“馆主可否送我入他的画境?”
嫏嬛轻叹:“我说了,你们夫妻缘分已尽。卫延陵的画境里自有画里的卫夫人,你即便进入他的画境,也不会再是卫夫人。”
绝域里的人或许总能察觉一线希望,花弥镜便从嫏嬛的拒绝里寻到了她的希望:“只要能在他身边,我别无所求,请馆主成全!”
嫏嬛沉吟片刻:“卫将军执念未消,仍在画境中。我可送夫人进去,但夫人将受画境禁咒限制,不得干涉画中人的命轨,不得与卫将军相认。即便如此,你还想见他么?”
花弥镜怔了怔:“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见他。”
嫏嬛手上光芒一闪,一卷画轴凭空出现,推开黯淡的天幕,现出一处熟悉的宅院。时间是可折叠的长缎,画境内的时间便在嫏嬛翻手之间。
“夫人,这是新来的仆妇,养过孩子,可以照顾小公子。”将军府管家向女主人引荐新招来的妇人。
廊台下坐着将军夫人,花颜月鬓、身姿婀娜,看向仆妇点了点头:“叫什么名字?”
仆妇低垂视线:“回夫人,奴婢叫绣陌。”
孩子的清脆笑声自杏花林里传来,眉目都是花弥镜模样的三岁小男孩跑向廊下:“娘亲。”
卫夫人取出手绢擦去男孩额头上闪亮的汗珠,满眼带笑:“玩累了?娘亲给你寻了位保姆,你叫她绣娘便好。”
男孩灵动的眸子朝新来的保母看去:“娘亲,绣娘哭。”
布衣素裳的绣陌忙抬袖拭泪,仓促地挤了个笑脸,以掩饰失态:“夫人、小公子勿怪,奴婢早年生育过一个孩儿,长到过小公子这般大,后来没了。夫人放心,奴婢定竭尽心力照看小公子。不知小公子取名了没有?”
同为母亲,卫夫人同情绣陌遭遇,陪她叹了口气,看向自己孩子更是视如珍宝:“乳名叫阿宝,大名还没取。”
绣陌喃喃念着:“阿宝……”
一股风自院子外吹来,院门大开,爽朗清举的大将军穿着常服迈入院中。绣陌转过头,耀眼的阳光镀着卫延陵的身影,明明清晰至极,却在她的视野里渐渐模糊。
卫延陵径直走向廊下,眼底盛笑,嗓音含情:“议事厅里拖延许久才得解脱。”
卫夫人起身下廊台,迎向卫延陵,替他擦汗,嗔怪道:“怎么老的小的都是个匆忙性子,晚点就晚点嘛。”
阿宝见父亲回来,哒哒地跑来抱腿,软糯糯道:“爹爹要剑剑!”
卫延陵俯身一把抱起儿子,另从腰后抽出一柄小木剑:“爹爹给阿宝削的剑剑,要跟爹爹一样做武将吗?”
阿宝抱住小木剑,开心地大叫,年幼的他自然听不懂父亲言语后的顾虑。
漂浮杏花香的院落,绣陌退在廊角阴影里。这份天伦之乐,是他的夙愿,她怎么可以不成全?哪怕只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眺望。她手抚眼角,密密的细纹,是另一副苍老的容颜。
绣陌照顾起阿宝小公子的饮食起居,悉心周到,卫夫人顾及不到的地方,她却能面面俱到。时日一久,卫夫人对她越发倚重,将阿宝彻底交给她带。卫夫人得了空,时常外出,从繁冗的家事中脱身后,卫夫人又重如少女一般,娇艳、明媚。
融融春光流转得缓慢,绣陌带着阿宝在府院里玩耍。阿宝亲密搂着她的脖子,口水糊她一脸:“绣娘,阿宝要最高的杏花。”
绣陌对这个孩子全然无法抗拒,带着不知是愧疚还是补偿的心态,什么都尽量满足他:“那阿宝乖乖待着,绣娘给阿宝摘花去。”她仰望一树杏花,琢磨着怎样爬上去。
“何必惯着他,小小年纪若是要什么给什么,长大后再要权柄要富贵,谁可满足他?”一道略显威严的嗓音响在身后,有脚步声缓缓而来。
绣娘身体僵硬地站在树下,紧张得不敢转身,直到阿宝“哇”的一声哭出来,她才仓促回身,抱住深感委屈的娃娃哄着。阿宝虽不懂父亲的话,但听得出责备他的语气,如今又有处处护着他纵容他的绣娘,便哭得泪雨滂沱。他悄悄看一眼父亲的脸色,发现好像更沉了一分,不由心生怯意,不知该哭不该哭,憋得小脸通红。
绣陌却是瞧得心疼,她直觉是卫延陵将不痛快撒在了孩子身上,但身为仆妇,她什么也不能说。
“也不知你母亲整日对你不管不顾,养成你骄纵的性情到什么地步。”对着一个不敢言语的仆妇,一个什么也不懂的稚子,卫延陵才无所顾忌地宣泄心中郁结。然而话语出口,他似乎有些后悔,不该对妻子心生怨怼,“她们表姐妹原本就感情深厚,煌珠病了,弥镜自然该当探望。”
煌珠已嫁萧昭夜,近日生了场病,被送回相府调养。煌珠一直不见好,卫夫人便也回了几趟娘家。
“只让夫人探望,岂非显得我礼数不周?”卫延陵为自己寻到了借口,骤然决定,“阿宝随为父一同回趟外祖家如何?”
绣陌有些吃惊,焦虑的卫延陵莫非察觉到了什么?阿宝去哪里,她都得跟着,这意味着她得一起前往相府,绣陌也跟着焦虑起来。
一驾马车,载着主仆三人,驰往丞相府。门房来不及迎接,便见姑爷仓促入府。阿宝在绣陌怀里酣睡,她要跟上卫延陵十分吃力,很快被甩出一截。
卫延陵不入前厅,径直绕去后花园。花园入口处,青鸾神色慌张,阻止不及,反被卫延陵一掌击晕。绣陌心口狂跳,最坏的预感来临,她步步紧追。
后花园里杏花春色,迟迟不歇。假山翠亭上,卫夫人神色清冷地坐着,白衣的男子站在她身边,弯腰对她诉说着什么。
卫延陵隔着湖石枝桠,静静遥望对岸假山翠亭的一幕。绣陌抱着孩子追上来,鬓边浸汗,心中凉透。卫延陵长着一副比常人幽深的瞳孔,倘若里面盛满深情厚谊,会叫人跌入其中,一往情深;此刻里面蓄满数九寒天的物候,一声轻微的细响,春溪从此冰冻三尺。
从岳丈家离去,亦是悄无声息。绣陌恍了一下神,湖石边的枝桠留下颤动的痕迹,没有卫延陵半片身影。仿佛受了他瞳孔里寒意的波及,绣陌的心被冻住了一块。她放下怀抱里酣然入梦不识人世险恶的阿宝,给他安置在避风的湖石后,只身接近假山。距离翠亭十丈的突兀巨石下,她听见原本不该她僭越的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