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翻覆

端月呵气成霜,坊肆间寒风彻骨,摊贩为谋生计,照例卖些温热饮食。

“烫死本公子了!”坐在食摊矮凳上,抟风被碗里的肉丸烫得大呼小叫,忙不迭又往嘴里塞新的丸子,“好烫好烫!”

嫏嬛盯着吃得满头大汗的吃货,十分不解:“你就不能慢点吃?”

抟风含糊道:“不行,这么好吃!老板,快给她也上一碗!啊!好烫……”

嫏嬛原想拒绝,于她而言,吸风饮露便够了,迷恋人间的食物免不了五谷轮回,沾染尘俗之气。抟风一再向她灌输享用美食的愉悦,若不能尝遍人间美食,即便活个千年万年又有什么趣味,还举例上古仙神为尝人间食物,特意伪装凡人混迹市井,结果一装便不愿回仙界。嫏嬛当然不信,这货胸无点墨,这些故事定然也是道听途说、毫无依据。但热气腾腾的汤碗搁到面前,她鬼使神差舀了一勺汤水。

抟风余光瞥见,将得意的微笑藏在蒸腾的汤雾里。

“老板,给我也来一份。”新来一客,坐到二人身边。

声音耳熟,抟风警惕地扭头,顿时一脸惊愕:“萧、萧……”

来人正是萧昭夜。他却不以为意,对身边疑似妖怪的家伙视若无睹,仿佛不曾跟抟风结下过仇恨。白色常服衬着俊眉修目,既无恐惧,也无怨愤。

嫏嬛尝完一勺汤:“萧公子可知这汤名何物?”

萧昭夜仰头打量,摊位上一片布幡迎风招展,上书“牢丸”二字。他轻声吟诵:“《饼赋》有云:四时从用,无所不宜,唯牢丸乎!”

抟风吞丸入腹:“有文化最讨厌了!”

嫏嬛舀起一只汤丸:“牢者,牢也;丸者,完也。”

萧昭夜半晌不语,若有所悟:“姑娘,我是否曾见过你?”

抟风大怒:“哎呀,这种老掉牙的搭讪手段!”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有女子哭来:“夫君!我错了,你原谅我,我不要和离!”

抟风见此女衣着华贵,容貌艳丽,却泪如雨下的模样,顿生同情:“也不知道是哪个负心汉……”

女子扑向萧昭夜,抱住他的腿,痛哭:“我以为她腹中是你的骨肉,我以为你们暗通款曲,是我糊涂!可那莪术也不会要她性命,你就这么厌恶我?”

萧昭夜扶她起身,毫无留恋:“我在你名下置了一处宅子,虽没有侍郎府宽敞,也足以安身度日。走吧,煌珠。”

“萧昭夜,你恨我是不是?原本,你就爱的是她,是不是?”萧夫人委顿于地,哀恸而绝望。

萧昭夜已离她而去,他素装轻服,走入沉沉的夜色里,走出一道萧瑟寂寥的背影,很快被夜幕吞没。

卖牢丸的摊贩猜出了他的身份,疑惑嘀咕:“侍郎府不是在这边么……”

正月的最后一天,卫延陵案彻底翻案,整个洛阳为之沸腾。

大理寺卿将证据与结案陈词上奏魏帝,举朝震惊。朝中真正通敌的公卿大臣皆被下狱,而据说,其中只有一人主动走入大理寺,交代罪行。即便如此,其罪行亦不可饶恕,大理寺判其斩监候。

案情真相逐渐揭晓。前丞相花慎含冤入狱,正是被其门生模仿了笔迹,盗取了印章,伪造了通敌书信。卫延陵出征漠北,率前锋突袭柔然可汗,六镇故意延误军需粮草,中军与侧翼让敌避战,使卫延陵陷入绝境,终至全军覆没。魏军清理战场,将伪造的燕国虎符栽赃给阵亡的卫延陵。三司巡边,竟听信六镇一面之词,草率结案,终酿滔天冤案。

镇北将军卫延陵虽出自燕国皇族旁支,为慕容氏后裔,祖上却因避难迁魏,忠心投魏竟遭奸佞构陷。卫延陵十数次出生入死,为大魏镇边戍国,驱柔然于万里之外,使燕国不敢进犯,实属千古难遇之良将。其所受冤屈,皆为之昭雪。魏帝下诏,谥忠武,追封一品镇国将军,配飨太庙。

三年后。山溪潺潺,飞桥隔野烟,桃花随流水。

一名裙布荆钗的村妇在溪边浣衣,清澈溪水倒映着一张素颜。哗啦一声,一条肥鱼从溪间跃起,撩起一串水珠,蹦入正清洗的衣物间。

“可以炖鱼汤给阿宝喝了。”村妇抓起鱼,笑靥如花。

“放开!快放开本座!”肥鱼甩动尾巴。

“啊,妖怪!”村妇惊吓不已,丢出肥鱼,砸出“噗通”的水声。

肥鱼在溪水里游了几圈,再度跃到空中,翕动鱼嘴:“卫夫人,你不认识我啦?”

村妇正是花弥镜,被一条鱼叫穿身份,她顿时紧张:“我不认识你!”

嫏嬛带着笑意从溪边走来:“卫夫人,别来无恙?”

花弥镜惊魂甫定,见到熟人,终于放下心:“姑娘是你!我们夫妇还未好好感谢你呢,若不嫌弃,请到寒舍一叙。还未请教姑娘名讳?”

嫏嬛半晌才道:“你确定要知道我的名字?”花弥镜不解。嫏嬛闭目沉吟,再睁眼,仿佛做了决定:“沉冤昭雪,相守三载,这个结局可圆了夫人夙愿?”

花弥镜听不懂:“什么结局,什么夙愿,姑娘在说什么?”

嫏嬛向她娓娓道来:“我在洛阳开了间画馆,贩卖画境,以满足世人愿望。夫人前来画馆,向我买了一幅画境,圆夫人心中所求。这一世的圆满,实则是夫人用命换来的。”

花弥镜摇头且怀疑:“你说……我们夫妻相守都是假的?我并不记得你所说之事……”

“我叫嫏嬛。”

花弥镜脸色陡然苍白,尘封的记忆被掀开,万古尘灰散尽,露出可怖的真相。卫延陵含冤屈死,她于大火中,与被焚烧的尸骸相拥在雪夜。面目尽毁,浪迹半生,生命将终时,她走进了一间画馆——嫏嬛画馆。“请让我回到那个除夕夜,我要在将军府等夫君归来。”她的哀求穿过两世的记忆,回响在耳边。

冷汗湿透衣背,前世的记忆恍如噩梦。不,她无数次夜里惊醒,被噩梦纠缠,躲在夫君怀里,夫君安慰她,梦醒了就不怕了。嫏嬛却告诉她,那些梦里出现的情形才是她真实的经历。她不接受,爬起来,浣洗的衣物也顾不上,她要摆脱这个带来噩梦的女人,她要让夫君将他们赶走!

肥鱼跃进嫏嬛怀里,翕动鱼鳃:“愚蠢的人类。”

嫏嬛叹口气,抱着肥鱼,在后面跟上她。

草屋炊烟袅袅,是家的方向。

花弥镜跌倒了无数次,膝盖磕出了血迹,她毫无觉察,一心只想赶回家。“夫君!阿宝!”仿佛她一生的宝藏将被人夺去,她要率先藏起来。

跌跌撞撞闯开荆扉,她失魂落魄在屋里寻找,灶膛里柴火正燃,火灰犹温。心被攥走,空了一个洞,她扶着灶沿,缓缓瘫倒。

“弥镜。”“娘亲!”绝望之际,屋外一大一小两道起伏的唤声,重燃她的生命之光。她迅速爬起,疯了般飞奔出门。

农夫打扮的卫延陵一手提了竹篮,一手抱了孩子,眉目俊朗,迎着炊烟归家来。玉雪可爱的娃娃张开白胖的手臂,娇憨迎向母亲。

花弥镜双泪直下,以单薄的身躯将父子二人合抱。然而,她目光越过家人,望见了此生都不愿再见的嫏嬛,她如坠冰窟。

“卫夫人,画中时限已到。”嫏嬛微仰头,看向逐渐暗淡的天幕。

五光十色的世界如同放置过久的水墨画,终至褪了色。风停了,鸟鸣也息声。

卫延陵挺拔的眉目暗淡在光影里,身姿如风化的泥塑,他伸出手想要抚摸妻子的脸庞,崩解的态势从指端开始,不可遏抑地蔓延开来,瞬间裂为千万片。幼童亦如沙间之塔,顷刻崩塌。花弥镜徒劳地想要挽留,无助的手穿过四散的飞灰……

就在咫尺间,她眼睁睁看着丈夫与孩子消失在她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