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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以后,还没到一点钟,正是大多数同学回宿舍吃饭午休的时间,我们决定先去宿舍楼找段明的舍友和周围同学了解了解情况。我们系外考的博士生住在新建的三十三号宿舍楼,在楼长那里查了一下,段明宿舍是二一五房间。
三十三号楼外表看起来不错,走道宽敞明亮,水房厕所的硬件设施也很好,不过据说工程质量很差。原本每间屋是按三个人居住的面积设计的,后来因承重不够,加厚了墙体,实际的面积只能供两人居住,这件事也一度在同学们之间产生很大反响。
来到二一五房间的门口,屋里亮着灯,但房门锁着。我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回应,正要再敲时,门开了,一个瘦瘦的男生站在门后,冷冷地打量着我们。
这就是段明的舍友,章坚。第一次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我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倒不是因为他凌乱的发式和古板的衣着。他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这种气质把他紧紧包裹住,似乎在他的身边筑起一层厚厚的壁垒,让人无法接近。
张雨拿出证件亮了一下,自我介绍说:“我是校派出所的,来调查一下段明的事情。”
章坚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然后径自跑到屋里的电脑前坐下,继续自己手里的事情,把我们晾在了一边。
“段明今天上午死了,你不会不知道吧?”我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语气自然也不太和善。
“我知道。”章坚的声音异常冷漠,话语中又夹杂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让人听着很不舒服。说话的同时,他转过头,两道目光直直地射向我,似乎在嘲笑我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我并不是一个内向的人,从不畏惧和陌生人打交道。但当章坚的目光突然射过来时,我立刻感受到一种从未见过的寒意,不由自主地把眼睛躲闪了开去。
章坚不再理我,继续在自己的电脑上忙活着。
张雨进屋后没有说话,目光很认真地在周围扫来扫去。
我被章坚的态度激怒了,气势咄咄地追问:“你对他的死就一点都不关心吗?!”
冷冷的目光又射了过来,我这次做好了准备,没有退缩,迎着那目光对视着。
“他是怎么死的?”片刻的沉默之后,章坚终于主动开口了,他的双手依然没有离开键盘。
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张雨,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实情。
张雨接过问题:“氰化钾中毒。他水杯里的水含有高浓度的氰化钾。”
作为一个化学系的博士生,章坚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盯着电脑屏幕,似乎在沉思。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从他脸上分析出其内心的惊讶或惶恐。但我是徒劳的,他面无表情,把内心世界牢牢隐藏着,包裹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套子中,外人根本无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现在请你配合一下,回答我一些问题,可以吗?”张雨一边说,一边拿出了笔和记录本,“今天早晨,段明是什么时候离开寝室的?”
“今天早晨,今天早晨……”章坚木然地嘟囔着,显然还在考虑别的事情,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说,“对不起,我的实验仪器还开着,现在我必须回去取样了,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吧。”说着,他拿起一个文件夹,急匆匆地便往外走。
我和张雨都愣住了,不知道该怎样留住他。
就在章坚刚要走出门口时,对面的门也开了,一个很精神的小伙子从二一六房间里走出来,正好和他面面相对。两个人都怔了一下,随即,章坚扭过头来,对我们说:“请你们走的时候把门锁一下。”然后看也不看对门的小伙子一眼,一个人扬长而去。
我和张雨面面相觑,倒是那个小伙子似乎见怪不怪,打量了我们几眼,问:“你们俩是章坚的家人还是朋友?”
“都不是,我是校派出所的警察,我们……”
张雨的话刚说了一半,便被那个小伙子打断了:“你们一定是来调查段明的事情吧!”他显得很激动,抢到我们面前,“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突然死了?”
“现在初步确定是氰化钾中毒。”
“氰化钾?!”小伙子一脸惊恐,“太可怕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现在都很危险了!”
张雨听出他话里有隐情,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也是段明的同学吗?”
小伙子点点头,说:“我叫张小东。刚才章坚和你们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说,他赶着去实验室取样去了。”我回答。
张小东深深吸了口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如果段明是被人毒死,最大的嫌疑人就是章坚。他当然什么都不说……你们应该立刻把他控制起来!”
“为什么?”张雨惊讶地问,“他们之间有很深的矛盾吗?”
张小东苦笑了一下,说:“不仅仅是他们之间,章坚对我们很多人都恨之入骨!”
我皱了皱眉头,同学之间在一起相处,时间长了,难免有个小摩小擦的,但至于到“恨之入骨”的地步吗?
张雨也是一脸不解的表情,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能说清楚一点吗?”
“主要还是由他们俩之间的事情引起的,性格不合。”张小东开始讲述,“章坚你们刚才也应该领教了,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我第一次看见他,就感觉他是那种从小苦到大的孩子,后来也听说了他的经历,确实很辛酸。家在农村,比较穷,书念得也不容易,光考博就考了三年。你们没见到他刚进校的时候,整个人好像都快耗枯了一样。后来每每见到其人,我总能联想到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情境——这种感觉是我这样的城市娃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或许在他从前的生活中,体会到了太多不公、太多不幸,有太少的人能恰当地给予其关爱。这一切都写在他的脸上,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我们试图接近他,他总是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你,看得你发毛。这样时间一长,也就没人搭理他了。”说到这里,张小东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起刚才和章坚眼神接触的那一瞬间,我也不禁叹了口气:“我们没有体会过他的经历,是无法理解他的。喜欢把自己包裹起来的人,一定有过很深的痛苦。”
张小东赞同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段明则完全是另外一种人,聪明,骄傲,从小一帆风顺,几乎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而且他是从少年班上来的,年龄小,有时候不知道体谅别人,甚至有些孩子气,这样两人之间就经常产生一些摩擦。”
张雨“嗯”了一声,问:“那具体体现在哪些事情上呢?”
“具体的?”张小东侧过脑袋想了想,“比如说吧,章坚体质不太好,睡眠很轻,因此他睡觉的时候非常反感有灯光或者杂声。段明却精力充沛,经常看书、用电脑到很晚,有时候还带朋友回宿舍聊天。章坚对这些意见很大,两个人吵过好几次。”
“还有别的事吗?”
“多了。比如章坚反对段明学习时间在宿舍里看电视,还有卫生问题,等等。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两人吵起来我们劝一劝也就算了。矛盾真正激化是一个多月前的一件事情——这次把我们也牵扯了进去。”张小东说到这里,非常懊恼地“唉”了一声。
“哦?是怎么回事?”张雨显然对这个情节很感兴趣。
“这个说起来就比较复杂了。”张小东顿了一下,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嗯,这要从章坚上网聊天说起了。”
我有些诧异地耸了耸眉毛:“他这样的人也喜欢上网聊天吗?”
张小东听出了我的潜台词,笑了笑说:“可能正是因为现实中朋友太少吧,大约两个月以前,章坚迷上了上网聊天,并且很快在网上泡了一个女生。”
我点点头,这话是有道理的,一个人在网上往往会表现出与现实中截然相反的形象,所以说章坚喜欢上网并且能够迷住小女生倒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
张小东见我不再说话,就继续讲述着:“那一阵他整天神神怪怪的,窝在电脑前面,有时候连饭都不吃了。我们开始还以为他在忙工作,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在和一个网名叫‘小月’的女网友聊天。”
听到这里,我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插话道:“以章坚的性格,和女生聊天这么隐私的事情,怎么会让你们了解得这么清楚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张小东咧着嘴,一脸沮丧的表情,“本来这事章坚一直隐藏得很好,我们虽然猜测他在聊天,可谁也没有深究。但是上月的一个周末,段明很神秘地把我和我宿舍的凌永生叫到他们屋,说有好东西给我们看。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地跟了过去。原来段明在自己的电脑上用黑客软件窃取了章坚电脑上的一个加密文件夹,打开一看,里面保存着章坚和网友‘小月’的聊天记录,里面不乏一些卿卿我我的词句。段明得意之余,还挑了一些‘精彩’的部分绘声绘色地朗读起来。”
张雨皱了皱眉头:“这个行为就比较过分了。”
张小东也点头表示赞同:“当时我们觉得不妥,正要阻止,章坚恰好从外面回来了。他明白怎么回事后,气得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冲过来拨开我们,对着段明的脸就是一巴掌!段明原本理亏,但也被这一巴掌打火了,立刻反手还击,两个人便扭成了一团。章坚身体不好,处于劣势,但他就像疯了一样,抓住段明又撕又扯,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可怕极了!我和凌永生连忙上前,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拉开。章坚先是拼命挣扎,终于气力有限,被我们制服了,但我们无法控制他可怕的眼神,那眼神挨个儿从我们脸上扫过,似乎在说‘好啊,你们来吧,你们全世界都与我为敌吧!’”
听到这里,想象章坚当时的暴怒,我心里说不出是惧怕还是悲凉,叹了口气,说:“其实即使聊天记录被人看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可能还是以前积怨太多,一起爆发了。”
“有这个原因吧。不过这些也就罢了,他最后说的话才真正让人害怕。”虽然事隔已久,但张小东回忆起当时的情况,脸上还是隐隐透出一些惊恐的神色。
“他说什么了?”张雨似乎也被张小东的情绪所感染,小心地问了一句。
“有仇必报!有仇必报!”张小东学着章坚当时的神态,两眼圆睁,从牙缝里挤出这八个字来。
一股寒意爬上了我的脊梁,我终于明白张小东在听说段明中毒死亡后惊慌失措的原因了:“这么说,如果他要报仇,那么对象除了段明,还有你和凌永生。”
张小东点点头,神色沉重地说:“自从这件事之后,章坚再也没有上网聊过天,他的第一次网恋就这样结束了。可以想象,他这样的人,对这种感情会看得有多重要!这笔账显然都记在了我们头上,我后来每次见到他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点燃了他这个火药桶。”
“那么你认为段明的死亡就是和这件事有关吗?”其实从张小东的反应来看,我的这个问题显然有些多余了。
“我觉得很有可能。他们住在一个宿舍……”
“现在还不能下这样的论断。”张雨打断了张小东的话,“你说的只能证明章坚可能有作案的动机而已,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证据。章坚有可能接触到氰化钾这样的剧毒药品吗?”
张小东犹豫了一下,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要问问系里管药品的老师了。”
张雨冲我一挥手,果断地说:“走,我们现在就去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