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当我走进自家屋门时,郭少晖肯定被我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小琼,你这是怎么了啊?”他迎上来,诧异地问道。

我顾不上回答他,径直走到那个大衣柜跟前,怔怔地站住。

黑色的衣柜矗立着,像是一扇通往恐怖世界的大门,横亘在我面前。

郭少晖赶到我身边,他应该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我先说了:“把衣柜挪开,我要把这个衣柜挪开。”

非常简单的一句话,但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我能听出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

“不行。”郭少晖立刻否决了我的要求。他用双手扶着我的肩膀,然后用恳求的语气劝慰我道:“小琼,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吗?我求你,赶快离开这里吧,就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我相信郭少晖一切都是在为我考虑,他的目光是真诚的,那双大手也仍然充满了对我的关爱。但他根本无法了解我的感受。那个女孩对我的召唤越来越强烈,我知道自己不管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那孤独悲伤的眼神。她在等待着我,逃避是没有用的!

我必须找到她!

僵持了片刻之后,我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挣脱开郭少晖的双手。“如果你不愿意帮我,那我自己来!”我一边说着,一边来到了衣柜侧面。然后我沉下身体,把肩膀靠在了壁柜上,我要把这个柜子推开!

虽然里面没有任何衣物,但这么大的衣柜对于纤弱的我来说还是沉重了一些。我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它才终于很不情愿地贴着墙往反方向移动了半米左右。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了。我看到了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原本被衣柜遮住的墙体上,露出了小半扇紧闭的屋门,金属旋转门把上的斑斑锈迹诉说着它被封闭在黑暗中的漫长岁月。

我的猜测终于得到了验证:密室,这是一个隐藏在自己家中的密室!

而我看见的那个女孩,纠缠在我梦中的女孩,其实一直就是被关在这个密室里,关在自家隔壁的房间内!

不知是因为用力过度还是因为紧张,我现在有一种要虚脱的感觉。

“她在里面,是吗?你知道这一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哪,太可怕了……她怎么可能活下去?你还不肯告诉我真相?”我用求助的眼神看着郭少晖。

郭少晖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也知道无法再隐瞒下去了。他走到我身边,帮助我把衣柜完全推开,露出了整扇隐藏的房门。

“你一定要知道真相吗?打开这扇门,走进去,你便会明白一切,我不会拦着你的。不过,你现在还有机会离开这里,相信我,不管你曾经经历过什么,只要你离开,所有的恐怖会到此为止。”郭少晖一边说一边看着我,期待能抓住最后的机会将我说服。

是的,他说得没错。只要我离开,我就能远离隐藏在这扇门之后的种种恐惧。可是,现在的我还能够若无其事地离开吗?我怎能对那女孩孤独无助的眼神视而不见?把噩梦封存在这扇房门之后,我便真的可以得到解脱吗?

犹豫了片刻,我最终还是慢慢地走上前去,握住了那个锈迹斑斑的把手。

一种冰凉潮湿的感觉从手心处传遍我的全身,可怕的噩梦又一幕幕地出现在我眼前,我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

门把手一点一点地旋转着,我真的做好迎接那黑暗与恐惧的准备了吗?

随着“咔”一声轻响,房门失去了搭锁的限制。门把上立刻传来了一种转向屋内的拉力,它牵扯着我的手,似乎要把我引入那门后的黑暗中。

我蓦然惊醒,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那扇门此刻仍在自动地转动着,它转得很慢,发出一串“吱嘎”的轻声怪叫。像是一个正在被唤醒的沉睡的幽灵一样,缓缓地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

一股强烈的霉湿气息从门里蔓延出来,把我呛得几乎要窒息。

门后是黑乎乎的一片,虽然有客厅中的灯光折射进屋内,但由于整个房间里湿气太重,便如同笼罩在厚厚的浓雾中一样,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两三米以内的情形。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竟是那样熟悉,我体内某个不明的因素开始不安地跳动起来,与隐藏在迷雾中的东西呼应着。便如同着了魔一样,虽然带着无限的恐惧,但我还是一步步走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屋内的湿气翻涌上来,将我团团包围,那感觉是如此冰凉,我似乎又进入了梦境中。

郭少晖也跟着我进了屋子,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像是不敢惊动那沉睡在黑暗中的恐怖幽灵。

正如我多次看到的那样,窗户是虚掩着的。一阵阴阴的冷风从窗隙中刮了进来,风声萦绕在耳边,里面似乎夹杂着“呜呜”的哭泣,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突然,“砰”的一声,房门在风的作用下自己关上了,屋子里顿时变成漆黑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我“啊”地惊叫了一声。

“别慌,我身上带着手电呢。”郭少晖在我身后轻声说道。

几秒钟后,一道亮光刺破了黑暗,我向着郭少晖身边移了半步,紧贴在爱人的身边,我心里的恐惧稍微减轻了一点。

郭少晖把手电递给了我。我用电光探索着周围迷雾的同时,又向前轻轻地迈了一步,忽然我脚下似乎踩翻了什么东西,随着“哐当”一声响,冰凉的感觉浸透了我的双脚。

我连忙挪动光柱去看个究竟:原来被我踩翻的是一个水盆,里面的水泼洒了出来,流了一地。再看周围时,地上竟摆着许多的盆子,每个盆子里都装着水。

我露出恍然的表情:是的,这就是这套房子如此潮湿的原因——湿气正是从密室里散出来的,而衣柜附近就是湿气弥散入客厅的出口。

我把手电抬高,在空间中搜寻。照到的地方都是空****的,似乎除了这些水盆,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突然,光柱从东边的墙角一晃而过的时候,好像照到了一团白色的东西。

我连忙将手电光迅速转回,停在了刚才的墙角。白色的东西又出现在我们眼前,那是一件穿在女孩身上的衣裙!

女孩,这才是一直纠缠着我的那个女孩!她果然就躲在这间密室里。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光柱颤抖着一点一点地往上移去,终于到达了女孩的脸部。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我还是“啊”地尖叫了一声,巨大的恐惧使我几乎瘫倒在地上,手电筒滚在了一边,光柱在黑暗中凌乱无章地舞动着,不时在那个女孩苍白的身影上划过。

我又看到了那个眼神,悲凉的、冰冷的眼神!谁也无法抗拒它,它包藏着你无法想象的悲哀和恐惧,像一柄冰凉刺骨的利剑,狠狠地扎在我心灵的最深处!

我的情绪已几近崩溃,但郭少晖却完全是另外一种表现。

他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捡起了手电。然后他一步步地走向那个躲在墙角的女孩,目光因专注而迷离。他的脚步甚至显得有些急促,藏不住心中的那股兴奋。

当走到墙角时,他迫不及待地双膝跪倒在女孩面前,举起手电直射在她苍白的脸上,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郭少晖就这样和那个女孩面对面地凝视着。女孩的眼神冰凉刺骨,而郭少晖的眼神却跳动着一团火焰,他是如此痴迷地看着她,如同在注视着自己最钟爱的恋人。

他们的脸近得几乎就要贴在一起了。

我看着这诡异的场面,头皮一阵阵发麻,目瞪口呆。

女孩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始终一动不动。郭少晖抬起左手,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他好像生怕弄疼了她,动作如此轻柔,便如同在水面上掠过却又不愿激起一丝的涟漪。

“太神奇了……伟大的艺术品……”他喃喃自语着,完全陷入了忘我的境界。

“什么?艺术品?”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伟大……一具蜡像能把活人吓得心惊胆战……多么美妙的眼神啊……”郭少晖用手指在女孩的眼睛上轻轻拂过,如痴如醉地呢喃着,不知是在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在自言自语。

蜡像?我的心怦然一动。难道这个女孩并不是活人,而像郭少晖所说,只是一个艺术品?那我岂不一直都在自己吓自己?

我站起来,将信将疑地走上前。女孩离我越来越近了,她始终没有任何的动作,甚至连呼吸的起伏也没有。我壮着胆子摸了摸女孩的脸庞,手感冰冷滑腻,完全不似真人的肌肤。

那果然是一具蜡像。但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因为她眼神中的悲凉感觉始终令我无法承受。

这样一具蜡像怎么会封存在密室中呢?我相信郭少晖是知道其中原委的,于是我战战兢兢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蜡像大师王逸飞的遗作。他在妻子病故、爱女失踪以后,失去了生活的支柱,便用全部心血为女儿塑造了这具蜡像。校陈列馆里只有这件作品的相关记录,却没有实物。大家只在传说中知道有这么一具蜡像,我和你,是多么幸运,能够亲眼看到这个伟大的艺术奇迹!”郭少晖侃侃而谈,目光始终舍不得从女孩身上离开。

我想起了什么,恍然道:“这个王逸飞就是我们屋的上一位住户?其实你在来的当天晚上就发现了这个蜡像,所以第二天你才会出去查相关的资料。”

“是的。”郭少晖点了点头,“这两天,每个晚上我都会从阳台翻进这个密室,把蜡像搬到窗口,借着夜色欣赏这个伟大的艺术杰作。还记得那天晚上你听见的奇怪敲门声吗?当时我第一次打开密室的屋门,想拜访一下蜡像的主人,结果我发现门居然被封住了。于是我好奇地敲了敲拦在门口的木板,没想到却惊动了你。后来听你说起什么家里的敲门声,我才意识到这间密室原来就封在自家的屋内。”我把前后事情联系在一起,终于理出了一些头绪:“难怪你每天早晨都困顿不堪,眼睛布满了血丝。”

“我整夜都守着这个蜡像,直到天色渐亮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我完全被她迷住了,我拿来自己的画具,想把她临摹下来,但是我无法达到那个境界。当这个女孩来到我的画纸上时,她便失去了鲜活的生命,眼神也变得黯淡无光。”说到这里,郭少晖沮丧地摇着头,手电也垂了下来。

是的,难怪这个女孩会出现在他的画作上。可是,他之前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手电筒的光离开了蜡像,扫过了后面的墙壁。

“等等,你看那是什么东西?”我突然叫了起来,有了奇怪的发现。

“怎么了?”郭少晖抬头看着我。

我碰了碰郭少晖的胳膊:“你先把手电给我。”

郭少晖不情愿地犹豫了一下,还是照我的话做了。

我拿着手电往蜡像背后的墙壁上照过去,那上面居然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铜钱般大小的字。

我的脊梁一阵阵发凉,所有的字都是一句话:“放我出去!爸爸放我出去!”

梦境中的场景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女孩在衣柜上写着字,我去掰她的手,那破碎的肌肤像雪花一样飘落……这些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呢?

我颤抖着移动手电,光柱又回到了蜡像身上,然后慢慢地向着女孩的右手部位移过去。

在那个部位,表面的蜡层已经脱落,露出一只干枯焦黄的小手。天哪!我惊恐万状地张大了嘴,却无力发出任何声音。

可怕的真相终于残忍地暴露在我的眼前:蜡像里封藏着女孩的尸体!

我陷入了恐怖的幻境中,仿佛看见那女孩在向我招手,凄厉的哭声回响在我的耳边:“放我出去!爸爸放我出去!”

我痛苦地摇着头,挥舞着双手驱赶身边并不存在的幻影:“不要叫了,我求求你,离开我,不要叫了!”恍惚中,我的手臂扫在了那具蜡像上。

“你干什么,小心!”郭少晖大惊失色,抢上来想扶住蜡像,但已经晚了,蜡像摇晃了两下,摔在了坚硬的地板上。

蜡层如融化的薄冰一样,从女孩的身体上片片脱落。在女孩脸庞露出来的一瞬间,她的眼睛也合上了。

纠缠着我的幻境消失了,我软软地坐倒在地,浑身上下便如同要虚脱一样。

“不!”郭少晖却痛苦地低吼了一声,他扑在女孩干枯的尸体上,颤着声音乞求,“不要走……不要离开!”

他到底想要留住什么?

在我困惑的目光中,郭少晖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拨开女孩的眼睑。

他看到的是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那刺人心魄的悲哀和恐惧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郭少晖抬起头来瞪着我,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绝望与伤心。

“天哪,你竟然破坏了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他冲我声嘶力竭地吼起来。

我几乎无法相信眼前可怕的一切,而郭少晖的表现更是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要留住的,竟是那深深地折磨着我、令我感到无尽恐惧的女孩的眼神!

我摇着头,像是在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你早就知道的,是吗?你知道那父亲把女儿活活地封在了蜡像中,因此她才会具有如此鲜活而恐怖的眼神。你了解这一切,可你居然还如此痴迷于她,赞美这种应该受到诅咒的行为,你究竟是怎么了?你疯了吗?”

“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艺术。与这伟大的作品相比,人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生命迟早会消亡,而艺术却可以永传于世。正是出于对自己女儿的爱,那父亲才会这样做……你不会理解的……面对这样伟大的作品,你的感觉居然仅仅是恐惧、可怜!”郭少晖一边说着,一边伤心欲绝地用手抚摸着地上破碎的蜡片。

艺术,这就是艺术吗?至少这样的艺术是我所无法理解的。

“消失了,再也没有了……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艺术……我不该让你进来的,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郭少晖喃喃自语着。

看着郭少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的心中不免有些发酸,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我心中原本的恐惧突然间全部转化成了厌恶的感觉。那个蜡像师的所作所为让我感到憎恨和恶心,他不但残忍地剥夺了女儿的生命,还把郭少晖害得近乎走火入魔。

好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女孩得到了解脱,应该不会再来纠缠我。郭少晖也失去了痴迷的对象,他会好起来的,变回那个我熟悉的深爱的热心男孩。

而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离开这间屋子,现在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