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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警官走了之后,我也向孟萍萍告辞,回到了隔壁自家屋中。郭少晖倒悠闲得很,他正坐在画椅上,右手捏着画笔,左手托着调色板,专心致志地调着颜色。见到我回来,他停下手里工作,问道:“怎么样?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吗?”
“没有,但今天晚上便会找到。孟萍萍已经答应我到时候会让我见她的女儿娜娜!”我有些赌气地说道。
我的话似乎起到了期待中的效果,因为我看到郭少晖的脸色有些变了。他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皱起眉头沉思起来。片刻之后,他站起身,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
“小琼,我想请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他神情严肃,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以前我很少在他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也很少听他对我说“请求”这个词。这说明他接下来的话语一定具备了非同一般的意义。我点了点头,静待着他的下文,手心中竟然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出汗。
郭少晖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柔和起来,目光中也充满了温情:“我知道你心里有着很多疑惑,我知道你挂念着看到的那个女孩,我知道你甚至因此而开始不再信任我,但请你听我一句话:今天晚上,你见到娜娜之后,不管结果是否让你满意,都要立刻搬出这个屋子。你再也不能留在这里过夜,否则那个梦魇会一直纠缠着你、折磨着你,将你拖入无法承受的恐怖之中……你就相信我这一次,好吗?无论怎样,我是爱你的。”
我相信这番话完全是出自他的肺腑,我的怨恨、赌气和种种的不信任似乎都因为这番表白而有了化解的可能。唉,女人有时便是这么软弱、难以坚定,男人只要会说话,谈笑之间便可解除她们看似顽强的斗志。
我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好的,我答应你……而且……”
“什么?”
“我一直都信任你,我也爱你……”泪水有些模糊我的眼眶。
郭少晖也动容了,看得出来,虽然经历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变故,但我们两个人的心仍然是连在一起的。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我忽然又有了一些额外的期待。
郭少晖愣了一下,但他终于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
我知道再多说也没有用了,抬手自己擦了擦眼睛,换了个话题:“刚才我在孟萍萍家的时候,有个警察找我们谈话了,好像发生了凶杀案。”
“是吗?在哪里?有什么线索?怎么要找你们谈话?”郭少晖似乎对这个情况颇为关心,他连珠炮似的抛出一连串的疑问。
我把自己刚才了解到的情况向郭少晖复述了一遍。“对了,没准儿还会有警察来我们家调查情况呢。”说最后一句话时,我观察着他的反应。
“哦,什么时候会来?”郭少晖似乎只对案情感兴趣,至于警察来不来的,他反倒显得无动于衷。
“我也不知道……”我摇了摇他的胳膊,提醒他,“你别忘啦,我们阳台上还有一个血手印呢,到时候会不会说不清楚?”
“血手印?阳台上有血手印?”郭少晖一副奇怪的样子。
“是啊,那个血手印渗进了木头里,已经擦不掉了。”
郭少晖迷惑地摇着头:“到底是什么血手印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认定郭少晖是在装糊涂,不禁有些恼怒,拉着他往阳台上走去:“好吧,你跟我来,我倒看你搞什么玄机!”
可是真的到了阳台上,我却愣住了:正如郭少晖所说,那里根本没有什么血手印。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往前走了两步,细细地寻找。
那段曾经印着血迹的阳台扶手就在我的面前,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上面陈旧的木质花纹。
可是那个血手印不见了!一个多小时前,我还在为擦去它而徒劳地费了半天力气,现在,它却连一丝的痕迹也没有留下,仿佛从来就没有在那里出现过。而且原先留有血迹的扶手处的木质花纹也和周围部分浑然一体,没有任何刮擦过的痕迹。
一定是郭少晖做了什么手脚。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我清晰地记得那血迹已经深深地渗在木质里的,在不破坏木质的情况下把它清除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愕然地转过头看着郭少晖:“你把它擦了?你用的什么方法?”
“没有人擦过它,它原本就不存在,这里从来没有过什么血迹。”郭少晖平静地回答。
我不甘心地摇着脑袋:“你这是什么意思?这里明明有过血迹,我亲眼看见,你也看见的!”
“有些东西,你即使亲眼看见了,它也不一定就真实存在着。而真正发生过的……”说到这里,郭少晖停住了话头,他揽过我,抚着我的头发,“算了,你不明白的,你也不用明白。你只要记住,这里从来没有过血迹,知道了吗?”
我的大脑混沌一片,如同陷在了迷雾中一般。难道我真如郭少晖所说,已经无法区别现实与虚幻?
我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也只能是越问越糊涂。等晚上吧,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到那时候,自己便能够解开这所有的疑团。
接下来的整个白天,我和郭少晖都很少说话。除了吃饭,我就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等待。郭少晖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其他时间则端坐在画板前。每当这时,他便皱紧了眉头,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一个难以解答的疑问。
时间就在这样的等待中慢慢度过,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黑夜降临了。
我又一次按响了对面屋的门铃。这次孟萍萍很快便打开房门出现在我的面前,看起来她也在等着我。
“你来啦,进来吧。”她的脸上挂着礼节性的笑容。
“好的。”我答应着,走进了屋里,“岳老师不在家吗?”
“他到外地参加一个报告演出,要下个星期才能回来。”说话之间,孟萍萍轻轻关上了屋门,我感觉到外面的世界在我身后被切断了。而屋子里不仅灯光昏暗,还静悄悄的,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孟萍萍也不说客套话,直接进入主题:“娜娜就在那个房间里。我已经跟她说过了,她在等着见你。我们现在就进去吧。”
我点了点头,心中却踌躇起来:我真的做好准备了吗?我真的有勇气面对这房门之后的秘密吗?
孟萍萍此刻已经走到了小屋边,她撩起门口的黑幕布,贴着房门站着,然后示意我也走过去。
这幕布像一个小小的罩子,在房门前包出一块约一人宽的空间来。我犹豫了一下,走进了这个罩子,我相信,这是一个通往所有秘密的入口。
孟萍萍先放下了手中的幕布,然后才打开了房门,房间里没有开灯,黑乎乎的一片。她扯了扯我的衣角,我赶紧跟着她走进了门内。立刻,房门又重新关上了,最后一丝透过幕布的微弱光线也被隔在了门外,我们来到了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中。
我的双眼一时无法适应这种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我强烈地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这黑暗中注视着我。正如停电那晚的感觉,这目光正肆无忌惮地游走在我的身体上,令我感到一阵阵的寒意。
我的心怦怦地狂跳着,手心也沁出了冷汗。这黑暗如同噩梦一样压迫着我,让我窒息,我几乎忍不住要逃出这个房间。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音划破了寂静的空间:“妈妈,这就是小琼阿姨吗?”
我屏住了呼吸。现在我更加肯定,虽然我看不见她,她却能清晰地看见我,她一直待在这样的黑暗世界中,早已经适应了。
“是的。娜娜,你准备好了吗?”孟萍萍在我身边柔声说道,充满了关怀的语气。
“准备好了。”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孟萍萍似乎仍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口罩也戴上了吗?”戴口罩?我想起了早晨看到的那幅照片——照片上的女孩仅仅露出两只眼睛。可这是为什么呢?
我想不出答案,只听见女孩在不远处平静地回答:“戴上了。妈妈,你点蜡烛吧。”
“嗤”,一星火光在黑暗中闪过,孟萍萍划着了火柴,紧接着向着左前方走了两步。我恍惚看见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静静地站在房间的那头,借着这摇摆不定的微弱光线一闪而过。
这身影让我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悲伤恐惧的刺骨眼神,跟随而来的诸多恐怖联想让我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
蜡烛被点燃了,昏暗的火光照亮了整间屋子,我已经有机会看清眼前的一切。但我这时却不争气地低下头,不敢直视那个女孩。
“阿姨,你是来看我的吗?”我感觉到那声音越来越近,女孩正一步步地向我走来!
我的全身就像僵住了一样,完全动弹不了。这两天来我所遭遇的所有恐怖,往事、噩梦……一幕幕地出现在我的眼前。现在我已经如此接近这一切的真相,但却不敢抬头去面对。
女孩站在我面前,她停住了脚步:“阿姨,妈妈说你很喜欢我,是吗?已经很久没人来看我了。”
白色的裙角在我视线中轻轻晃动着。突然,一只苍白的小手从衣裙中伸出来,抓在了我的手臂上!
那冰凉的感觉激得我打了一个寒战,这次我终于惊恐地抬起头来,正看见女孩那双直视着我的眼睛!
这是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睛,她正在好奇地看着我,传递出纯真和友善的信息,并驱散了我心中的恐惧。
我蹲下来,把双手轻轻地放在她柔嫩的肩膀上,打量着她。她几乎浑身上下都被白色的衣服和口罩包裹着,只有那双眼睛露在外面。
“你是叫娜娜吗?”我温柔地问道。
女孩点了点头,略带着和陌生人初次见面的羞涩。
对于这个女孩,我的心中充满了太多的疑问。而这些疑问终于等到了解答的时刻。
“你一直都待在这个屋里吗?为什么不出去呢?”
娜娜专注地看着我的脸,似乎在用她那双稚嫩的眼睛考察着我。我迎着她的目光,微笑着,让她能够感受到我的疼爱和关怀。
看起来我成功地获得了女孩的信任,她歪了歪脑袋,然后细声细气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不能出去,我怕光。”
怕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理由。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我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孟萍萍。
孟萍萍微微颔首,脸上写满了怜惜和无奈,开始向我讲述有关娜娜的事情:
从生下来那天开始,这个女孩便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疾病。她对光线的照射缺乏最基本的抵抗能力,任何强度的阳光和亮度过大的灯光都会对她的皮肤造成伤害。所以在白天,她只能被关在家里,并且家中所有的门窗都要拉上厚厚的幕布。
月光和烛光对她的伤害较小,所以她只能在夜晚进行有限的活动。但即使这样,她也要戴上白色的口罩,以保护面部最稚嫩的肌肤。她的作息时间和正常人完全相反。白天,她待在黑暗的房间中睡觉;夜晚,她起来学习、玩耍,她的妈妈也会带她出去散散步,这是她最开心的时刻。
……
我默默地倾听着,实在不愿相信如此悲惨的事情会发生在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身上,但我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而我的情绪也从最初的诧异,经历了初识真相的惊愕,然后是怜悯和无奈,困扰着我的一些问题也算是有了答案。
这就是女孩会被整天关在屋里的原因。
这就是女孩会如此苍白的原因。
这就是我白天无法见到女孩的原因……
但这就是我所追寻的全部事实真相吗?仍然有太多的疑问还没有解开。
我疼爱地抱住女孩纤细的胳膊,问:“娜娜,你是不是见过阿姨?前两天的下午,当时你就站在那扇窗户后面。”
娜娜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这是不可能的。”孟萍萍插话说,“白天这个屋的窗帘全都拉得死死的,你不可能从窗户外看见她。”
是的,孟萍萍早就说过这绝不可能,她没有必要骗我。可我又怎能甘心呢?我确实是真真切切地通过窗户看见过这个女孩。
“我真的看见你了呀……娜娜,你不记得了吗?你再好好想想。”我把女孩抱到了那扇窗户前,由于外面是一片漆黑的雨夜,所以此时窗帘并没有拉上。
“当时你就站在窗户后面呀,就是现在这个位置。阿姨站在隔壁的阳台上……”突然,我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瞪大了自己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从我现在所在的窗口看出去,居然看不见隔壁的阳台,反过来说,从我住的阳台自然也就不可能看到这扇窗户!
“不可能的,怎么会看不见了呢……”我喃喃地嘟囔着,打开了窗户,不顾外面飘零的雨点,把身子探了出去,想寻个究竟。
眼前的景象却更加让我迷惑了。阳台是有的,但却并不和我现在所处的屋子相邻。在阳台和我所在的窗户之间,还隔着另外一间屋子。不对!这不是我在阳台上看见的那扇窗户,这也不是当时女孩所在的房间!
我把身体缩进屋内,缓缓地摇着头,说:“奇怪……这么看来,当时娜娜应该是在隔壁的房间里才对。娜娜,你有没有在那边待过?”
“隔壁,你是说西边吗?”孟萍萍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可那是你们家呀?”
“不是啊,我们家就是一室一厅,没有不带阳台的房间啊!”我也被搞糊涂了。
孟萍萍很肯定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的!这栋楼里所有的屋子都是两室一厅,一样的户型,一样的结构,那个房间绝对是你们家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呆呆地站着,脑子里乱成一团,当我慢慢理出些许头绪的时候,一层冷汗立刻从我周身的毛孔中渗了出来。
两室一厅、湿漉漉的墙板、衣柜里的敲门声……
我开始隐约地猜测到这些事件背后的恐怖事实,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把我紧紧地包围起来……
天哪,难道真相竟然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