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迎检
周涤非走路大步流星,不像是个四十七岁的人,更不像一个正师职干部。他似乎有意显示自己还年轻,反倒衬得他怕老,四十七岁的正师职干部确实年龄偏大了,他的脸上满是沟壑,早在战区的时候,“老周头”的外号就不胫而走,不过除了韩冰这种跟谁都没大没小的,别人也不敢当面这么叫他。
除非去邻县的二团和三团,他检查部队一向不用车,不但自己不用,也不让别人用,别人解读为师长强调艰苦朴素,他不置可否。艰苦朴素当然重要,但不是关键,他是从基层连队一步步干上来的,主官们那点小心思小九九他门儿清,为啥不让用车?第一,车显眼、动静大,各连门口都有站岗放哨的,远远瞅见领导的车,一个电话就能让连长指导员多出一分钟的准备时间,这一分钟能让平时战士们熟视无睹的问题瞬间被掩盖,能让自己使劲挤出来的时间白白浪费掉;第二,甭管是师长政委还是机关四大部的车,都由车队统一调度,这让车队的队长指导员成了消息最灵通的人,也是下面各级主官巴结的对象,就连团参谋长主任这级的干部,都得跟车队搞好关系,他厌恶这种沆瀣一气。
“曾经有人说过,和平年代,部队干什么最认真?迎检。平时干得再好,领导检查的时候出了叉子,等于一年白干;平时再怎么混,检查时表现好,照样能得到好评。我在战区工作的时候,王副司令跟我开玩笑,现在的主官不能叫主官,叫迎检官才对。”
主干道上浩浩****一群人,司、政、后、装的科长参谋跟在周涤非后面,远远望去像是来侦察连打群架的。周涤非说完这句话,朝身后看了一眼,没人接茬,因为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们就是来干这个的啊。
这次师长亲自带着机关来侦察连检查全年工作,不少人心里是犯嘀咕的。就算是师直属的连队,师长来检查工作也不合规矩。往年这都是参谋长,甚至是副参谋长的事,师长一竿子插到底,小到一个连队的事都得自己来,按部队的老话,叫抓小放大,显得很没水平。
侦察连在K师的优越感,或者说侦察兵的厉害,都体现在这块专供他们训练的场地上了。师部的院子再大,单独划出2000平方米地场地给他们用也显得过于奢侈。四百米障碍的起点早已有三人就位,旁边放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台子,分别有一名战士侧立一旁,其中就有那个黑乎乎的陈撼秋。
董振俊见乌泱泱一大群人过来,连忙提臂跑过去敬礼。周涤非右手如刀,回礼的动作十分标准。吴论站在一百米开外的地方,看不太清这人的脸,对他回礼的姿势倒是有些意外,他还记得那次张若谷的女朋友被示众时营长对董振俊不耐烦地回礼,师长反倒对这事看得更严肃。
“刚从新兵连回来就让你组织训练,辛苦。”
董振俊点了点头:“师长,是先听支部汇报工作,还是观看训练演示?”
“支部的汇报,打一份文档给组织科长就行了。我今天来,就一个目的,给侦察连解决问题,你们想解决不想解决的,最好通通解决掉。”周涤非看了一眼训练场:“都准备好了嘛,别让战士们等了。”
“是。”董振俊说:“演示的第一个项目,是飞针穿玻璃。”
吴论顺着董振俊手指的方向看去,地上立着一个将近一人高的木架子,上面有个托盘,插着一块常见的窗户玻璃。陈撼秋站在一米外,捏着一根铁针,吴论看到他捏针的两根手指已是通红,显然全身的力量都已集中在针上。三秒钟后,陈撼秋一声大喊,针从两指之间飞出,稳稳地插进玻璃中,董振俊从木架上取出玻璃,拿到周涤非跟前,周涤非看了一眼,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师长,需要再演示一次吗?”
“不用了,我觉得很好。”周涤非回答的语气是热情的,还稍微有点过,但吴论明显看出他对这项目毫无兴趣。
接下来是常见的劈砖,这是个集体项目,有十个人演示,或许是这个项目过于常见,老兵都觉得没意思,因此上场的是清一色的上等兵。“呼”“哈”几声后,碎砖掉了一地,周涤非带头鼓起了掌,身旁的参谋干事也连忙鼓掌,虽然只有十几个人,掌声却很响亮。
董振俊道:“下面一个科目,四百米障碍,演示人员就位!”
渡海登岛四百米障碍是专门为军事斗争准备量身定制的训练科目,共十个障碍,除了体能外,也考验战士的协调性和心理素质。站在起点的二级士官一听到董振俊的命令,就像离弦之箭般跳上软桥,这软桥看起来没什么,真站上去才知道有多晃,可二级士官居然没有像一般人一样缩小脚步,七八个大步就跨越了障碍,等他到了螺旋梯,软桥还在晃动不止。后面几个项目这士官都仿佛在有意卖弄,几乎每一个障碍都不按常规动作来,螺旋梯和高低木上他使用的技巧门外汉还看不出来,到了绳网,连吴论和张若谷都倒吸了一口气,三四米高的绳网,他居然连脚都懒得用,而是纵身跃起,双手紧紧抓住绳扣,稍微攀爬了两下,在空中突然来了个360度转身,直接翻了过去,要知道绳网不比钢筋,有很强的弹性,手抓上去很难借力,这人敢在师长面前完成这样的动作,显然胸有成竹。
之后的轮胎攀台和摇摆平台,二级士官仿佛都没使什么劲似的轻松过去了。董振俊低头看了看秒表,这一动作被二级士官捕捉,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接下来是最费时间的摇晃横梯,一般有两种通过方式,一是像长臂猿般抓住横杆,左右手交替一格一格通过,二是直接翻身上梯,手脚并用,速度能快一些,但如果稍有差池,很容易从上面掉下来。可二级士官这两种办法都没用,而是紧紧抓住横杆,依靠核心肌群的力量一格一格往前挺,横梯被他双手的力量震得“嘣嘣”直响,仿佛某种单调的打击音乐。
这下不待周涤非表态,师里的参谋干事都忍不住鼓掌叫好了。
吴论想起体育台经常播出的花式台球集锦。
周涤非脸上一直挂着笑,但这笑容明显不自然,随时会掉下来砸到他自己的脚上。董振俊等三个演示四百米障碍的人走完,想邀请他去观看近身格斗的演示。周涤非摆了摆手,笑道:“今天看够了。我稍微讲两句。”
一旁的训练科参谋立马掏出本子开始记。
“侦察连今天的汇报,较好地展示了今年以来的训练成果,我很满意。希望你们要继续保持这股训练劲头,你们连有句响彻集团军的口号,叫‘没人盼你来,有人赶你走’,从难从严,就是为了留下真正的尖子,淘汰掉水货,今天我看到了我师侦察尖子的实力,下一步你们不但要抓好自身的训练,也要讲训练中总结出来的好做法带到兄弟连队,这也是为你们自己输血,完了。”
这就完了?董振俊和机关的人都是一惊,师长总结讲话丝毫不谈连队的问题,这是闹得哪一出?
“陈科长,赵科长,你们去听指导员汇报工作,检查登统计,全都去吧。”
指导员立刻把机关的人请进了连部,训练场上除了侦察连,只剩下周涤非一人。
一阵大风刮过,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打了个冷战。周涤非的眼神凝在了半空中的一个虚点,一百多个人鸦雀无声,都不知道师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过了半分钟,周涤非突然开口:“刚才太紧张了,大家坐下聊。”
董振俊下了口令,全连盘腿而坐。周涤非也坐在了水泥地面上,董振俊觉得有些不妥,刚准备去找个垫子,周涤非笑着摆了摆手:“我这也是迷彩服,也是屁股。”
没人笑。领导刻意的放松一般都意味着之后会有紧张的事发生。
“侦察连是建制师的特种部队,侦察兵都是宝贝,我当兵的时候,战友都梦想着能去汽车连,那个时候学会驾驶技术退伍了以后就有了铁饭碗啊。可我就不羡慕汽车兵,我做梦都想去侦察连,为什么呢?侦察兵牛啊,走在路上都是鼻孔朝天的,见到我们这种摩步连出来的,那小眼神,好像在跟我们说,你们也算兵?我活到这把年纪,谈不上有啥遗憾,但想起自己早早考了军校,没能到侦察兵来体验一下这种厉害的感觉,还是忍不住觉得可惜。”
“董连长。”
董振俊立马起身答到,周涤非示意让他坐下:“记得以前战区的胡副司令吗?”
“记得,胡副司令还曾经来我们连视察过。”
“嗯,胡副司令还没被双规的时候,除了喜欢钱,最大的爱好就是看部队演习。我记得咱们战区有一年汇报表演,空军的轰炸机部队打地面靶,那天不凑巧起了大雾,可该部队参演的飞行人员居然全部精准命中靶标,把胡副司令高兴坏了。我当时在现场觉得奇怪,那天没有一颗炸弹是精确制导的,怎么在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能打出这么完美的成绩?后来才知道,该部提前在地面靶埋了炸点,等于是大家伙一起给胡副司令演了出戏,可胡副司令依然很高兴,当场给该部竖了大拇指,还说要给大家记功。我当时想,首长也是从部队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这点猫腻他怎么可能瞧不出来?”
“后来胡副司令进去之前,我有次忍不住问了他这个问题,他那天兴许是高兴,跟我说了句真话,反正现在又不会打仗,能给战区脸上添光的事,干吗不做?”
“那句‘反正现在又不会打仗’,我后来回味了很久,董连长,你说一个我军的高级将领都觉得战争离我们很遥远,基层的战士们是不是更觉得这辈子都不会上战场了?”
董振俊满脸通红:“师长,我们今天的演示汇报绝没有一点水分,您可以重复检验。”
“不是这个意思,”周涤非的语气仍然很平和:“侦察连这么多年的老传统,打从我当兵的时候就开始劈砖练硬气功,到现在多少年了,你一个连长哪能为之负责?不过,我今天来,还是要给大家透露一个信息,从这两年内蒙古军演的结果来看,军委对演习对抗的把控极严极细,像拧毛巾一样把各支参演部队的水分都拧干了,结果,几大战区的王牌师轮番被蓝军击败,到现在没人能赢蓝军一个回合。按照这个形势,你们这一代说不定真有上战场的机会。”
“硬气功、花式过障碍这些玩法,可以作为大家平时调节的娱乐,但以后不要用正课时间训练这些了。练什么?你们是侦察兵,你们的职责是什么,照此定训练计划。”
“大家不要有任何压力,我说过了,今天暴露出的训练问题绝非你侦察连114人之过失。我刚才总结完,让机关的参谋干事都去屋里听汇报,就是担心他们听到我这些话,以为我对侦察连意见很大,以讹传讹,在全师造成不好的影响。机关一大,哪怕我是师长,有些事也不是我一个人控制得住的。这一点希望大家能理解。”说完,周涤非看了董振俊一眼,董振俊报以感激的眼神。
“不过,我也借着这机会给大家做个测验,答错不罚,答对的你去安排炊事班给加个菜。”
周涤非刚才那一大段话,让包括董振俊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过了关,此时大家又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