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分兵

董振俊站在队列面前,照例是训斥。被训的人因为第一次摸着了枪,都不像平日被训时那般沮丧,反倒听得很认真。

只有两个人一个字没听进去。吴论心中因为刚回新兵营产生的那一点点歉疚和情感此时烟消云散,打枪不过如此,部队果然是无聊啊,光头把自己忽悠进来这事儿迟早得跟他当面说道说道。张永新满脑子都是自己那一脚,竟然能做到看都不看就准确避开,是自己不行了还是这臭小子一直瞒着什么?

董振俊这一次的讲评不同往日,讲的非常非常细,张永新突然从队列中站了出来,跑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董振俊皱了皱眉头,挥了挥手。张永新立刻一声吼:“四班的出列!”

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吴论想。

四班被张永新带出去五十米,连长的训话已经听不太清楚了。

“刚才连长着重批评了四班的作风纪律问题,点了沈原和吴论的名。现在我们跑个十公里,算是个小小的惩罚,老规矩,跟上我。”

“班长,连长才刚讲到二班,还没说到咱们班啊!”沈原忍不住叫道。

张永新理都不理他,自己朝远处跑去。这里比新兵营所在的山地更加陡峭,有些地方更是大块大块**的岩石,脚踩上去的感觉很硬,跑了两公里已经很累了。可张永新的步法仍似闲庭信步,显然是跑着玩儿的。吴论只能硬着头皮跟上,沈原照例吐了。

回到原点正好一小时,吴论感觉自己已经散了架了,有山地的原因,但他感觉张永新肯定加了量,以他们的速度,跑一个小时绝对不止十公里。虽然经过前段时间集中练体能,他长跑已经不再像往日那般困难,但这一次仍是从军以来最累的一次。

董振俊看着这帮散兵游勇,说道:“怎么才回来?赶紧整理军容,马上组织手枪射击。”

张永新从箱子里拿出手枪,一人发了一把。手枪射击是25米靶,比步枪近得多,但由于必须靠手据枪,对于没有经受训练的人来说,难度其实跟步枪不相伯仲。张永新又像复读机般讲解了一下注意事项和动作要领,紧接着不假思索地打出5枪,变换了几种姿势,对面报靶:“49环!”

吴论一边喘着气一边接过枪,到手的时候就发现不对,这枪怎么比上午重了这么多?张永新这时已下达射击口令了,他提起枪,尽量按照动作要领射击,“砰”的一声,不经意间扳机已经被扣动了,眼前清清楚楚,靶纸安然无恙,没上靶。

张永新冷笑:“第一次打没经验,接着来。”

吴论使劲稳住自己,一手叉腰,一手持枪,尽量找到重心,第二枪似乎上了靶。

接下来的三枪,与刚才打八一杠的感觉也完全不同,难道手枪射击和自动步枪射击真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张若谷也有相同的感觉,刚才打八一杠时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枪都很稳,他甚至能感觉到子弹螺旋飞行时在空中留下的那个弧度很小的抛物线,但手枪像个顽皮的熊孩子,自己在它面前完全无计可施。

很快成绩就出来了,各班的手枪射击普遍比步枪要差,最差的是四班,打得最好的张若谷放在别的班也是中下等水平。

张永新换了一副表情,有点感慨地说道:“以后没机会啦!”

转眼看了看张若谷:“怎么?觉得手枪比八一杠难?知道我为什么让你们跑步吗?”

张若谷摇了摇头。

“你觉得部队的射击跟运动员的射击是一回事?让王义夫和陶鲁娜跑个十公里,再跟我比枪法,你觉得谁更准?打仗不是奥运会,没有金银铜牌,没有破纪录,只有输赢两个字,对于我们来说,就是生和死。训练打靶的目的只有一个,你能不能让敌人丧失战斗能力,至于你是打中了他的心脏还是手臂,重要吗?部队训练射击动作让你们挂着砖头练,就是要训练你们在疲劳状态下仍能按标准完成射击。你觉得不科学,那我问你,是能让你活命的科学,还是让你打中苍蝇眼睛的科学?”

“还有你。”他对吴论说道:“卧姿射击打得准就觉得自己能配得上手中的枪?就不说战场了,如果你在闹市区被匪徒抢了钱,有机会静态射击吗?就你这慢速十公里跑完就打不上靶的身体,拿着枪也是个没用的人。”

“沈原,山地慢速十公里你就能吐三次,你知道甲级作战部队日常体能训练是怎么搞的吗?平时哪有轻装搞体能的?就这点训练量能让你当逃兵,之后攀岩、武装泅渡这种项目你是不是要自杀?”

“回去吧!”张永新说完之后,又恢复成往日那副机器人般面无表情的脸。

通常,一个人在你的世界消失了之后,你才能念起他全部的好。张永新玩的这一招,让吴论第一次对这人的感觉脱离了单纯的厌恶,掺杂了些许好奇,也许这好奇接下来会发展为好感,但已经没机会了。当天晚上,张永新就坐上那辆他们四个曾经暗度陈仓的给养车,离开了新兵营,团里在吴论他们跑出去的第二天就决定让他离开新兵营了。这应该是吴论的胜利,他却感到一股浓浓的挫败感,张永新就算是输,也输得很潇洒,他甚至不屑于因为逃跑这事对这几个大头兵有只言片语的斥责,而是特意跟连长争取了一天时间,让他们自己明白之前种种多么荒谬幼稚,然后甩手就走。

傲慢,吴论想,彻彻底底的傲慢。刚上大学的时候,他在北京一家网吧包夜打DOTA ,曾经被一个十来岁的初中生虐了五盘,那是他人生中罕有的彻彻底底的惨败,更让他难受的是,那个初中生似乎根本不觉得单挑胜过别人有什么乐趣,赢完吴论就去和别人群p了,甚至连一句嘲讽都没有。虽然之后吴论很快就超出了他的水平,但一回忆那天晚上他就坐立难安。张永新再次给了他这种感觉。

新兵营剩下的一个月索然无味。张永新一走,连长指导员仿佛才回过神来似的,开了全连军人大会,让吴论他们四个挨个做了三千字的检查,紧接着拆掉四班,把这四个人分别安排到一二三班去。这三个班的班长仿佛达成了一致,对这几个兵的态度就两个字:“晾着”。我教我的,你爱练不练,可包括吴论在内,受了张永新那番刺激,反而练得勤了,吴论四百米渡海登岛障碍手上都磨掉了层皮,连一听说训练就浑身毛病的沈原也认真了起来,但这都没用,大家对他们四个已经是绝对的不信任,晾着,表现再好也晾着你。

因为被晾着,原本掰着指头过的日子也突然走得飞快,一转眼为期三个月的新兵集训就结束了。此时已快到年底,东北这个时候才向这群刚刚走出家门的新兵展示它的残酷,日均气温零下十五度,流出的鼻涕不及时擦掉就会把嘴唇和鼻子连到一块儿。新兵营这时又有传统项目,来的时候洗脚,走的时候洗澡,营长特意叮嘱管锅炉的士官,热水一定要烧足,让这帮兵痛痛快快洗干净了上路,听起来怪怪的,好像马上要将他们押赴刑场。

每个新兵私底下都在讨论自己将去哪个连队,有些人像模像样地放出一些小道消息,说是在连部瞥见了分兵的名单云云。吴论毫不关心,他只觉得自己如风中枯叶,风爱往哪儿吹往哪儿吹,不同性质的连队在他看来毫无区别。张若谷这几天又恢复了之前的老样子,不太参与逃兵四人组的交流。沈原同样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因为他知道,这次犯了这么大的浑,他舅舅周师长肯定不会放过他,最苦最变态的单位是没跑了。这让赵小军颇感气闷,他是四人组中唯一一个觉得自己一身本事尚未使出的人,只要不走队列——他顺拐的毛病至今没有完全改过来。

确实有些细节释放出模棱两可的信息,比如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指导员徐宏彬这几天红光满面,原本圆润的脸此时更添喜气,而连长董振俊神色中似乎总有些不快,话也比以前少了。前者不难解释,徐宏彬离开新兵连后马上要调任机关组织股长,这是政治处的核心要害岗位,而且徐宏彬主官任期未满三年就提至副营,显然受到了上级赏识,这事儿新兵都能猜得出来。而董振俊的表情谁也猜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直到所有新兵上了大巴车,董振俊的脸上也一直是不阴不阳。车下了山之后,先到了一个比新兵营所在的山头更荒凉的山区,大部分人都下了,包括沈原和赵小军,他们用眼神匆匆忙忙和吴论张若谷告了个别,迅速消失在接人的那群军装中。大巴车调转车头,车速开始加快,吴论马上就发现车走的是通往安县的那条国道。他跟张若谷交换了个眼神,这一微小的交流被董振俊准确捕捉。

“故地重游啊,你们俩有何感想?”

张若谷问道:“连长,我跟吴论不是应该分到三团吗?”

“三团庙太小,哪容得下你们两个大神?”

说完又扭头看向窗外,不再搭理他们两个。

很快到了凯旋镇,K师师部大门用的是花岗岩,高高杵在一堆小饭馆小杂货店旁,在这个破落的小镇显得有些违和。大门旁是两块不锈钢制的指示牌,一写“军事禁区”,一写“哨兵神圣不可侵犯”。两块牌子中间是一个很大的铁质路障,上面布满了钢刺,在冬日温煦的阳光中显得狰狞可怖,仿佛猛兽露出獠牙,随时会袭击周边的人群。这玩意儿叫拒马,之前部队没有,这两年反恐斗争形势严峻之后才统一配发,用处是防止恐怖分子车辆冲击部队营门。门口那个带着钢盔的哨兵朝大巴车敬了个军礼,贴身而立的95式步枪上闪烁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军刺。吴论上次坐着人贩子的桑塔纳被孙祥押到师部的时候已是黄昏,自己也被锁在后座上,拒马和军刺都没注意到,此时看到这两样东西,心中压抑的同时又有些兴奋。新兵连的世界既闭塞又虚幻,这里好像有一些更真实的东西。

进入师部,原本快得让人心慌的大巴车此时有如龟行,营区内规定车速不得超过30码,大巴车司机的表情很不耐烦。一进了营区,主干道两旁到处都是红通通的标语:“从严从难瞄准实战”“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然后几乎每两百米就要下几个人,开了十分钟,车上只剩董振俊、吴论、张若谷和三班的两个新兵,这俩人好想入伍前都有些特殊的经历,一个上过武校,另一个好像加入过浙江省赛艇队,国家二级运动员。

大巴钻进了K师最深处,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墙上用红漆刷的标语跟刚才看到的风格完全不同,左边写着:“没人盼你来”,右边写着:“有人赶你走”。

“下车。”董振俊走出车门,一个肤色极黑、双眼极亮的人带着几个上等兵接车。

“陈撼秋,新兵带到各班,立即开班会,说明情况。”

“连长,”陈撼秋凑过来:“师长马上就到了。”

“什么?怎么没人打电话通知?”

“五分钟前训练科刚来的电话。”

“那来不及了,你让人把行李放到各班去,新兵直接带去训练场。都准备好了吗?”

“副连长在操场等着呢。”

“行,”董振俊着急往前走,走出十几步才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身丢下一句:“那什么,师直属侦察连欢迎你们。”然后头也不回大步走了。

陈撼秋因为董振俊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冷淡忍不住笑,连长显然对今年分兵极不满意又无可奈何。他转头问这四个新兵:“逃跑那两个货是谁?”

吴论和张若谷都没说话,陈撼秋瞅了眼武校的和运动员,接着立马将眼光锁定了他们,上上下下瞧了足足十秒:“三天就能被抓到,脑子长屁眼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