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小偷
自上任以来，周涤非就喜欢在大大小小的场合考问下属，董振俊离开侦察连三个月，不知道连里这帮人有没有耽误功夫，如果师长问的是武器参数、火力范围、山地侦察作业规范这些基本问题，有人答不上来的话，那今年就真白忙活了。
周涤非道：“第一个问题，今天跟我一块儿来连队检查的干部，一共多少人，分别是什么军衔？”说罢看了眼董振俊：“你不许答，机关的人你都熟。”
谁都没想到师长会问这么个怪问题，都在拼命回想周涤非身后那乌泱泱一群人，可刚才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训练演示上，此刻脑中都是模模糊糊一大片黑影，连人头都想不起来有几个，何况是军衔？
张若谷想起以色列专门负责暗杀哈马斯高官的野小子特种部队，招募测试中就有一项，让饿极了的新兵吃完一桌食物，再让他们逐一回忆食物的种类，能通过测试的寥寥无几，因为人饥饿时的低血糖状态会让大脑的注意力和控制力比平时弱很多倍，除非应试者有过目不忘之能，或者平时就养成了留心身边细节的习惯。
他微微闭上眼睛，从脑中模糊的画面大致算出来了15个人，但这些人的军衔实在想不起来了。
这时身边传来一个极小的声音：“16个人……5个中校……3个少校……4个上尉……4个中尉。”
声音是断断续续发出的，说到最后“中尉”两个字时戛然而止，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要把这句话吞回去。张若谷坐在队列里不敢随便扭头，但也听出是吴论的声音。
“谁在交头接耳？”前排传来一声低吼，似乎是副连长，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让周涤非听见。
吴论以前打DOTA的时候一直打的是中单，这是五人队伍中压力最大，最容易被敌方偷袭的角色，任何一个细节失误都有可能导致自己被瞬间秒杀，所以自从打了职业，他就养成了随时注意地形、敌方血量、装备和全图各种变化的习惯，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在他心中留下痕迹，不过游戏归游戏，他从来没在现实中干过同样的事。但刚才周涤非一提问完，他就仿佛进了游戏界面一般，脑中立刻展现出一幅三维立体图，十几个科长、参谋、干事仿佛游戏中的NPC，站在训练场中央一个一个接受他的检查。他没有使半点劲去回忆这些人的军衔，只是清清楚楚在脑中看到了，再逐一念出来而已。
“没人能想起来吗？”一分钟过去了，仍无人主动作答，周涤非的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失望。
吴论刚才只是没控制住念了出来，等回过神来立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若谷在他说完的那一刻，立刻将这些数字与脑中模模糊糊的印象逐一对应起来，他发现吴论全说对了。
“侦察兵，侦察兵，可不是练好体能和射击就行喽，你们可是大部队的眼睛啊。”
张若谷忍不住用手指捅了捅吴论，可吴论此时仿佛高僧入定，完全不想理他。
吴论的想法很简单，最好这里谁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最好所有人都把他当成空气，让他安安稳稳无所事事地度过这两年的服役期。而且在潜意识中，他喜欢现在这种尴尬的气氛，自己知道而故意不说出来，有种恶作剧般的快感。
“张永新呢？在不在？”周涤非还是不肯放弃，点了那个让吴论一听到就五味杂陈的名字。
“师长，张永新因公外出，给司令部报备过的。”
“哦对。”周涤非拍了拍额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那好吧，第二个问题。刚才陈参谋掏出的笔记本是什么颜色的？”
“报告师长，我记得是绿色的。”一个五短身材的人突然从队列最南边站了起来，吴论从背后看到他耳朵上金色的眼镜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是教授啊。”周涤非说：“你在侦察连呆了多少年了？”
“打从第二年来到这儿，现在已经15个年头了。”
“听没听说过你们荣誉室里挂着的那位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砍了三个人头的方连长的故事？”
“方连长的事迹我们侦察连每个人进来第一天就要学的。”
“那好，正好今天新兵下连，你说说，当年方连长是怎么选兵的？”
“是。方连长选侦察兵，第一项不考战术不考体能，先去师农场偷西瓜，偷不着的一律不要。一开始还挺容易，后来越来越难偷，所以选出来的兵也越来越贼。”
“你来连里的时候去没去偷？”
“师长，我当侦察兵的时候，农场的人都被方连长给偷怕了，白天每个瓜棚都有人盯着，晚上全部上锁，当时我的连长认为难度太大，取消了。”
“可惜啊。”周涤非叹道：“没想到方应三这手绝活在自己的老连队失传了。你是侦察连年纪最大的士官，给新兵做个榜样，去把陈参谋的笔记本偷过来。注意，只能偷、不能抢，也不能骗，但凡陈参谋十分钟之内发现了，都算你没完成任务。我可提醒你，陈参谋这个本子记着各类电报和文件会议精神，平时可是不离手的。”
“这……”教授一开始对答如流，以为替连队逃过一劫，没想到师长竟然来这么一出。
“怎么？办不到？”
“哪儿的话，师长交代，必须完成任务。”说完就扭头钻进了连部。
周涤非刚准备再说点什么，连部突然跑出一个身影，大家还纳罕教授这么快就得了手，没想到出来的却是陈参谋。他朝周涤非敬了个军礼，搞得后者莫名其妙，紧接着又上了四百米障碍。这时，教授才故意慢悠悠地从连部走出来，手中的绿皮本子朝周涤非晃了晃。紧接着抬手看表，离周涤非发出指令已过去2分15秒。
陈参谋跟之前那个二级士官不同，一趟四百米障碍下来，用的全都是标准动作，时间也不多不少，正好2分钟，是训练大纲中的“优秀”，侦察连的官兵仿佛现场看了一盘教学录影。陈参谋跑完之后，又朗声讲解了四百米障碍中的注意事项，含蓄地批评了一下二级士官的卖弄，暗示他这么做很容易导致训练伤。讲解完之后，他跑到周涤非面前，敬了个礼，眼神中又是殷勤又是期待，他确信自己把师长的心里话全都说出来了。
周涤非此时已猜到是怎么回事，微微点了点头，以示鼓励，一句话也没说。陈参谋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稍微等待了几秒钟，便匆匆进了屋。过了两分钟，他又跑了出来，叫道：“董连长，你们连里有贼啊！”
全连人都笑了，这时教授抬了下表：“师长，十分三十七秒，我的任务完成啦。”
周涤非让他赶紧把本子还给陈参谋，等陈参谋一头雾水地回了屋，问道：“教授，你还真是个教授，说说吧，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教授扶了下他那略显违和的金丝边眼镜，笑道：“师长，其实我不说您也能猜到。我只不过进连部传达了一下您的指示，说您对刚才的四百米障碍演示很不满意，想请机关的参谋干事出来再演示一遍，然后陈参谋“噌”的一声就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就往外跑，您说，我这也不能算是骗他吧？”
“不算不算，是他自己愿者上钩。那你说说，你为什么就能确定小陈会上你的钩？”
教授想了想，道：“以前我的老班长跟我说，侦察兵是部队的眼睛，所以侦察兵首先要学会看懂别人的眼睛，我刚才虽说没记住陪您一起来的机关领导都有哪些人，可陈参谋的眼睛太显眼啦。其他的机关领导都在全神贯注看我们演示，只有他，看一眼演示，看一眼您，好像要随时跟上您的情绪和想法，所以，嘿嘿，我知道这一招准好使，他肯定会站出来，生怕别人抢了先的。”
周涤非大笑：“好，好，董振俊，教授今晚想吃什么菜，务必给他做好。”他脸上都是笑，心里却转了好几个弯：陈参谋刚刚才从三团调到师机关来？怎么会这么快就学会了机关这套看领导脸色办事的歪风？此人之前评价不错啊，三团长拍着胸脯保荐过来的，难不成他是三团长的亲戚？不对，三团长不是这号人。哦，是了，刚才一眼瞥到他的资历章，好像正连已经第四年了，而且看他年纪已经不小，快三十了吧，着急进步了？此人需谨慎考察。
他下令部队解散，单独留了董振俊。
“你去新兵营之前，我给你留了道作业，可想好答案了？”
董振俊道：“师长，我琢磨了三个月，看了蓝军的资料，我师确实是毫无优势可言。”
“难道他们就没有破绽？”
“即便是有，可能也超出了我们现有的打击能力。老实说，以我们装甲侦察连现有的情报搜集和处理能力，很难跟他们的C4ISR系统抗衡，可能等我方探明敌情时，早已暴露在敌火力打击范围内了。”
“蓝军再厉害，他们模拟的也是美军的轻型机动部队，而且越是高科技装备，对环境的依赖就越高，你要记住毛主席的那句话，人，才是决定战争成败的唯一因素。”
这时机关的参谋干事都从连部出来了，看神情显然对侦察连的工作比较满意，他们等待师长的下一步指示，周涤非又看了董振俊一眼，招招手带着他们一块儿出了连部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