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盘狁守完全不知道水婉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个诡异的长名词,也完全不明白自己哪里伤了,詹谷才是真的受了伤。再说了,中国人哪里有心理疾患?那都是外国电影里有钱人的游戏,他何德何能需要享受这项服务?

但他家“太后”对此十分坚持,理由也十分充分。如果他正常的话,干吗要冲出去装英雄?他当时糊涂了……这个理由有用吗?如果他正常的话,干吗要握人家的枪管?同样糊涂……啥?不接受这个解释?如果他正常的话,怎么知道他们同伙在哪儿?依然糊涂……她不接受他也没办法。如果他正常的话,看到凶杀场面就应该做噩梦!他做了吗?他反复解释并没有人死在“凶杀现场”,不过太后同样不予理会。如果他正常的话,应该对这一切惴惴不安、心神不宁、精神紧张、无端

恐惧,为什么没有?!他就应该精神失常才叫正常吗?盘狁守进行了一番反抗,最后还是妥协了。太后的眼睛里甚至泛起了晶

莹的泪花,而老盘子平静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责备,他还能怎么样?所以他乖乖地按照预约的时间进了那个“向日葵心理咨询工作室”,在

接待小姐甜美的声音中,灰溜溜地坐到等候的椅子上,在心底长吁短叹。他没等多久,咨询室的门就开了,有两个人走出来,互相握手作别。其中一个人转身离开,另外一个人进去又出来,手中多了一个活页夹,

对外面等待的盘狁守笑了一下:“您好,是盘先生吗?”盘狁守看着那个人,愣住了。

让他愣住的不是那个医生,虽然那个医生的确很年轻,不太像是电影里

那些一看脸就觉得很可靠的咨询师,但那个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的目光越过年轻医生,又稍微调高,再调高——停留在接近房顶的位置。一个全身包括头发都泛着透明水色,身上还穿着一件水色无袖长裙的女孩子坐在那个医生的肩膀上,水色的双手捂着水色的脸,正在无声轻泣。

那个……是鬼吗?盘狁守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只是不小心得到了神之手而已,他只是因为家庭住址的关系经常见到妖怪而已,他只是经常和一些非人类的生物打打交道而已……什么时候开始,他有能力白天见鬼的?!

说真的,盘狁守还真没见过鬼,见多了妖怪的盘狁守一直梦想着能见到一只鬼,满足满足他的好奇心,但不是见这种爱哭鬼!医生见他呆愣愣的样子,一脸疑惑地望向接待小姐。接待小姐微笑着叫

了他几声,他理都没理她,她的脸色也不好看了。“盘先生——”一声尖叫。房间里的两个人,加一只“鬼”都颤抖了一下。接待小姐收起了狰狞的表情,又微笑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盘

先生,这位是张海医生。张医生,这位是预约了今天的盘先生。”两个男人小心地收起吓得掉落了一地的小心肝,张海上前一步,向盘狁守伸出一只手:“你好。”盘狁守也伸手跟他握了一下:“不好意思,刚才想到了一些事,走神了。”在心理诊所里,这种事情应该是经常发生的,所以张海并没有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保持着轻松的神色,领他进了咨询室里面。咨询室里的装饰很简单,一缸鱼,数幅画,几棵竹,两张柔软的沙发

椅,右手边放着书柜和办公桌,冬日的暖阳斜斜地铺散了一屋。果然是一个逼着你把心里话掏出来的地方。盘狁守腹诽。看多了美国电影和日本恐怖片,让盘狁守对心理医生这个职业有了深刻

的偏见,总觉得他们都在把患者的秘密可着劲儿往外掏,你要说不出来都不行!他们逼也要逼出来!人类嘛,谁还没有一两个重要或者不重要的小秘密?盘狁守当然也有……所以可以理解,盘狁守对面前的年轻医生充满了防备与反感。年轻医生似乎对他带刺的目光毫无所觉,对他说声“请坐”,然后自己

走到办公桌前找着什么东西。

盘狁守走到其中一张沙发椅上坐下,注意到张海走过去的时候,手似乎无意间在肩膀上挥了一下,肩膀上的那只“鬼”轻飘飘地落了下来,**的水色双足在地上点了几下,留下一串小小的水迹。盘狁守抬头再看,发现“女鬼”已经把捂着脸的手放了下来,一张水色的面庞出现在他的眼前。

盘狁守脑袋里出现了一部动画片的台词:“你是彩色的,他是黑白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那张水色面庞时会出现“黑白”的印象,但仔细看过以后就明白了,她的一切都是水色的,水色的眉,水色的眼,水色的唇,连瞳仁都是水色的,区别只在于深浅不同而已。她简直就是个水做的姑娘啊!

撇开那一系列的水色不谈,女孩长得很美,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但有点可惜的是,她除了鼻子之外,所有的五官外侧都向下倾斜了一点点,连耳朵也是。这一点点可不得了,让她原本很古典很传统的漂亮脸蛋挂上了一丝苦相,即便这样并不影响她的美貌,对她整个人的气质却有着相当大的影响。

应该是受到什么冤屈才长成这模样吧?盘狁守心想。“女鬼”飘飘忽忽地走过来,身后留下一串水迹的脚印。盘狁守想到大

灰狼的教导,心中一阵恐惧。他怎么忘了!眼神!不要对眼神!大娘那时怎么教他的来着?对了,装看不见,装看不见……他的目光僵硬地扫过女鬼的脸庞,穿过她隐隐透明的身体,假装在看她

身后的那幅山水画。“女鬼”一直走到他面前,弯下纤柔的身体,一个指头向他的眼睛戳来……

毫无经验的盘狁守忘了鬼和人之间物理接触的隔阂,差点叫出声来,所幸盘子和水婉对他多年的“言传身教”,他只发出了一声好像被谁魇住一样的“呃”声,就靠到了椅背上。

张海听到声音回头:“啊?怎么了?”“你能看到我。”与此同时,“女鬼”肯定地对盘狁守说。盘狁守紧咬牙关,视线欲盖弥彰地在其他的地方飘来飘去,把“我看不

见你”这几个字碾碎在牙齿里。张海好像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又拿着那个夹子走过来,在另一张沙发椅上坐下。

“你好像有点紧张。”他失笑。的确,任谁看见盘狁守肌肉僵硬、目光游移的模样都会有这种感觉。“我不紧张。”盘狁守说话时的模样很没说服力。“猜错了吗?”“女鬼”自言自语,水色的素手在他眼前像钟摆一样晃

来晃去,晃得他眼晕。

张海摊手,把夹子放到一边的茶几上,靠上椅背,一只手托着下巴:“哎,其实你也不用那么紧张,我不会问让你为难的问题的。咱们随便聊聊怎么样?”

“女鬼”一根手指在盘狁守的脸庞上画来画去,仿佛被冷空气拂过的触

感让盘狁守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聊什么?”“随便什么。”张海微笑着说,“比如你的名字,中间那个字念什么?

我没有字典,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认识。”盘狁守的目光从“女鬼”手指的缝隙里扫过斜对面的书架,上面摆着一

本《辞海》,看来这医生用这一招卸下了不少人的防备,可惜对他没用。但他还是照实答道:“是盘‘狁’守,那个字发‘允’的音。”“这个字挺特殊的,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的确是有意义,就连盘狁守自己过去也并不知道,在查阅神之手资料期

间,大灰狼才告诉他。要保护虚空点,靠盘家这群凡人是没有希望的,所以才会有妖怪协守之说。但虚空点里并不一定都是正常出入的妖怪,点和点的链接之间有时会出岔子,任何时间、任何空间、任何目的的任何生物都可能因为某个错误从那里出来。妖怪们有自保能力,作为人类的他们却没有。

妖怪联盟在盘子和水婉签订保护虚空点合约时向他们解释了这个问题,要求他们的孩子出生以后一定要以“是兽非兽的兽”和“守”为名,他们会以这个“名字”对盘家每一个人设立保护结界,每一个人类或妖怪或其他的什么东西对“盘狁守”这个名字的称呼,都是对盘狁守一家人的保护。

“是兽非兽的兽”,盘子和水婉仅是为了这句话就研究了很久,差点以为“蝙蝠”是最终答案,后来才了解妖怪联盟的意思是“带兽的字,但这个字没有兽的意思”,他们才找到了这个“狁”字。盘狁守很庆幸,要是盘子和水婉没有多问一句,也许他现在的名字就叫盘蝙守或者盘蝠守,还不如叫裂碑手算了。

不过这些都不能对张海这个普通人说。

“没有什么意义,它只是古代一个少数民族的称呼而已。”盘狁守说。张海没有在意他的冷淡,微笑着改变了话题:“看起来你脸色有点不太

好,最近生病了吗?”“没有。”盘狁守淡淡地说。他是脸色不好,但不是最近。最近的事让他能够回家休息,每天都至少

睡九个小时,脸色怎么会不好?但那个水色的“女鬼”,她……她居然转到他身后,用两只冰冷得近乎刺骨的手掌在他的脸上摸来摸去!他没有“手”的触感,只觉面部一片刺骨的冰冷,脸色再好也要开始发青了。

张海说:“是最近枪击抢劫案的事吧?”盘狁守看了他一眼,全市的人都知道,他“见义勇为”的照片在新闻里

滚动播出,不知道才是怪事。“那你还问我中间那个字怎么念?”“因为我想接近你啊。”张海笑眯眯地说,一点也没有被揭穿的困扰。盘狁守:“……”我不想接近你……“但是我真的很惊讶,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一个人独斗三个

抢匪,还把人家的枪给弄炸了。你不会是有特异功能吧?”“你真的是心理医生?”张海理直气壮:“又没人说过心理医生就不能相信科学解释不了的东

西。”盘狁守嘀咕:“是啊,美国的心理医生还信教呢。”两个人沉默了一下,一同笑了。“女鬼”好像被什么吓到了一样,迅速把手从盘狁守的脸上抽走。没了那只冷得让人发抖的手,盘狁守笑得更加舒畅,看着笑得同样舒畅

的张海,心想,这个人,说不定真是有那么一点儿能力的。

接着张海便不再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诚恳地望着他。盘狁守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已经笑开的嘴角怎样也不好意思再撇回去,于是他开始絮叨。他本来只是想敷衍一下,简单地说上两句就好,谁知越说越收不了口,张海只是随意地接上几句,他便一直一直地说了下去。

盘狁守从稀里糊涂地加入战局,说到爹妈的逼迫;从对詹谷的不满,说到对詹谷做法的赞成;从家中那个毛茸茸的巨大白狼……狗,说到自顾自地住下来的(自认为是他的)新宠狐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有那么

多话要讲,对那么多事都有着那么多的不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竹

筒倒豆子地全部倒在了一个陌生人的面前。幸亏他心底还有那么一点理智,没有将妖怪的事情说出来,不然还不知道这位对“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有着浓厚兴趣的心理医生会有啥反应。

“对了,你相信有鬼吗?”说着说着便有些忘乎所以,盘狁守顺口就问,末了都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理智呢?刚才不是还自傲地想着理智没丢光吗?

张海愣了一下,前一刻的表情仿佛还是胸有成竹,下一刻脸上便露出了一丝别扭的表情,似乎手足无措地想掩饰什么。“鬼……那种东西怎么可能真的存在?”他说最后的几个字时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声调不由自主地上扬,仿佛一个反问句。

盘狁守无法理解张海的反应,他似乎有些心虚,又有些急切,似乎希望得到他人的肯定,又恨不能根本没有开过口。但他又能怎么回答呢?他一边在心里甩着自己大嘴巴,一边借着喝茶的工夫含含糊糊地敷衍:“肯定没有吧,只是问问而已,这两天老有人问我这种怪话。”

“是啊……不可能存在的。”张海也喝茶,含含糊糊地说。房间里只剩下了喝茶的声音,两个人似乎都忘了应该如何继续话题。那个“女鬼”站在屋子的角落里,身形如烟云一般暗淡了一下。盘狁守斟酌半天,换了个话题,道:“刚才光是我在说,我还不知道你

的事情呢。”张海失笑:“知道我的事情干吗?又不是相亲。不过如果你很有钱的

话,我可以考虑一下。”盘狁守心想:谁要和你相亲……“我不是那个意思……好歹我也跟你说了半天秘密,你倒是说上点什

么,让我平衡一下吧。”张海歪头想了想,道:“这个倒是挺新奇的,大家都是花钱说话给我

听,还从来没有人花钱听我说话呢。你要听点什么?”“就说说……你在这里做的事。比如你在这一行里干了多久?”“干了多久……嗯,让我想想……已经有六年了吧。”张海说。盘狁守有点惊讶,面前的这个人最多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居然已经

在这一行里干了六年?“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工作。”他肯定地说。

张海没有否认:“我过去并不是学心理学的,刚开始学医,后来才专门

研修心理学专业。”

“你怎么会想起来学这个的?六七年以前,进行心理咨询还被人等同于有精神病吧。”

“嗯……那是因为……”张海说话再次变得含糊。

“那是因为什么?”盘狁守很感兴趣地追问。

不过看起来他并没有当心理医师的天赋,张海很快地转移了话题:“还是来说说你自己吧。你刚才说你曾经一年换了二十八个工作,还真是挺不可思议的。”

“是啊,因为我在同一个地方总是待不长,我总觉得跟他们有一种无形的隔阂……”他注意到“女鬼”已经没再碰他的脸,也不在她刚才所在的角落了,心中不禁一喜,难道她走掉了?走了好,走了好,再也别出现最好……“这种隔阂让我觉得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你现在所做的工作似乎也是创了纪录——所干时间最长的纪录,那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不知道,虽然没有人特别给我开什么绿灯,也没有人对我特别好……”

盘狁守忽然觉得眼前一暗,周遭的景物顿时被朦胧的水色所笼罩。与此同时,他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仿佛不痛哭一场就没法发泄这番痛苦一样。

他的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他努力在脑袋里喊停,但身体似乎已经不再听他的使唤,他一边哭还一边忍不住继续说:“甚至我表兄对我也丝毫不特殊,但我似乎就是没了那种感觉,还真是挺奇怪的是不……呜呜……我觉得很高兴,如果可以的话我打算继续干下去……呜呜呜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注意到自己几乎被盘子和水婉养成了面瘫之后,盘狁守就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哭过,连眼泪都没有。有的时候他倒还挺想哭哭看,但是要求一个连“惊讶”反应都很少有的人做这种事,实在是太困难了。

可是今天,他哭了,而且是在完全没有必要哭的话题中哭得肝肠寸断,这才是盘狁守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真相。

他情真意切的哭泣让张海完全误会了他的反应,还用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非常温柔地安慰他:“没关系,如果想哭的话你可以哭出来,压在心里太久了不好。”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把事儿压在心里了?”盘狁守哭着问。“你把感动的情绪压在心里也很痛苦吧。”张海自作聪明地说,“只要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一切都会过去的。这里没人笑你。”“我才不怕你笑,我是问这到底是怎么……”盘狁守说不下去了,他用力抽泣几下,号啕起来,伤心得全身都在抖。里面的哭声突兀而嘹亮,外面的接待小姐一下子将眉毛画到了鬓角里去,她**一下嘴角,“啪”地捏断了那支眉笔。

其实不是盘狁守想哭得这么难看,毕竟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痛苦的事好哭,但他终于注意到自己可能是因为什么而哭成这个德行了,不得不闭上嘴巴打断下面的话,对说话欲望的打击令哭泣的欲望瞬间高涨,他要是再不哭出来非憋死自己不可。

那么,他究竟为什么会哭呢?

因为那个“女鬼”用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我可能猜错了什么事。盘狁守想。

整整哭了一个小时之后,盘狁守眼睛红肿,狼狈地抽泣着从向日葵心理咨询工作室离开。“又一个哭成这样的,你还真有本事。”看着他的背影,接待小姐冷嘲热讽。她还在记恨那支眉笔呢,虽然不是别人掰断的。“是啊,让人笑着进来,哭着出去。”张海说,“但其实有的时候,他们实在没有必要哭……”接待小姐不以为然:“不是因为难受吗?他们痛苦地进来,要的就是哭

一场出去……你本来就是做这个工作的。”“不……不是这样……”张海无奈地笑笑,“不是的……”他转身,穿过水色女孩虚幻的身体,进了咨询室。水色女孩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门缓缓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