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理辅导是个时髦的词,过去这个词和“精神病”挂钩,现在则一般和“外国人”“有钱人”“无聊者”挂钩。

一直到走进“向日葵心理咨询室”,盘狁守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妥协了,居然走进来了,居然站在了接待小姐面前。

甜美的接待小姐对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您需要预约吗?”

不,他不需要。

“是。”

他一点也不需要什么心理辅导,在他看来,他完全没有必要来。但有人不人这么认为。

狐狸离开了商场后,风平浪静地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他们负责安保问题的那个商场再也没有出过什么事情——因为狐狸住到了他家,正在他家被大灰狼玩弄呢。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狐狸会乖乖待在他家被大灰狼玩弄,但是既然它留在他家,那就好好养着,反正家里来来去去的妖怪众多,他多留一只狐狸也吃不了多少东西。

祸害没了,商场的领导很高兴,“丰尧龙护卫”保安公司也很高兴,他们的领导夸奖了他们一番,不久后,他们与大厦的合约就被终止了。

那天晚上的事情,除了盘狁守和詹谷之外,其他的人仿佛都没有什么印象,从昏迷中醒来的他们当时反应很激烈,但第二天早上似乎一下子就忘了,在詹谷的询问中坚定地认为前一晚经历的统统是一场梦,结果居然没有人辞职。

詹谷领导的小队在被取消了商场的保安任务后,又被换到了押钞工作上去,押运员不需要太多,六个就够了,所以王飞和另外一个人被调到了其他组。

押钞工作每天早晚各一次,干活的时间不长,其他的时间只需要待在支行里,等待银行的随时呼叫,比在商场巡逻轻松很多。但是它需要高度集中精力,也更危险。毕竟不会有人因为在商场偷东西不成就掏枪扫射,但为了他们车上的钱,那就不一定了。

所以每个人在当班的时候都需要全神贯注,提高警惕,观察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人,盯紧每一辆可疑的车辆,一趟押下来,比当一晚上的班还累。

当然,这并不是说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比如某些主角。

盘狁守坐在押钞车里,抱着方向盘打哈欠。

他是通过詹谷的后门进来的,没有经过培训,没有公务持枪许可,没法做押钞员。詹谷看他整日悠悠闲闲,好像天塌下来也满脸淡然的模样,也没敢让他做提款员。幸亏以前他为了找工作还专门学了半年的开车,现在已经有了A级驾照,也曾经替人开过一段时间的运输车,现在驾驶押钞车不成问题,詹谷才勉勉强强同意让他做了司机。

盘狁守又打了一个哈欠。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精神高度紧张的工作,还是悠闲的商场巡视比较适合他。而且早上起得也未免太早了,每天凌晨五点挣扎着从温暖被窝里钻出来的感觉,让他简直想去死。

可他不敢跟詹谷抱怨,只是试探着跟詹谷说过:“要不我跟别的组干你看怎么样?”结果他就被詹谷的千年冻气给袭击了。他十分委屈,那天晚上又不是他要带“狗”进去的!他才不像詹谷说的那样蠢,不需要詹谷紧盯着,而且他解决了那件事啊!是他解决的!如果他能对詹谷这么喊就好了。

他也不好意思跟父母提,这是他第一个能干这么久的工作,要是因为怕辛苦就辞职,老盘子和水婉一定会微笑着把他钉死在后院菜窖里,一了百了。

盘狁守趴在方向盘上,用黑色的左手手指指着车窗玻璃外面的人,詹谷背对着他,持枪站在那里,想象神之手也能出现射击功能。

他用来咒封神之手的手套丢在了狐狸空间里,等他睡起来,大灰狼和狐狸也已经“培养出了一定程度的深刻感情”。这是大灰狼的说法,不过在他看来,大灰狼一定是威胁了那狐狸,不然狐狸不会从那之后就乖得跟猫儿似的跟着他。

他让那个妲己没谱——名字好奇怪——狐狸带他回空间去找遗落的手套,结果狐狸眨眨眼,自个儿钻回被移动到他房间的狐狸空间里,不久后叼了一堆皮质的碎片回来。

“嗯……小生一时疏忽……将先生的手套扯烂……此乃小生之错也!小

生愿以死相报,赔偿先生!”说着,狐狸就用它的大脑袋去撞墙。盘狁守伸手,大灰狼伸爪,双双将它按趴下。狐狸还不放弃,呼天抢地:“小生一时不慎犯下大错,无脸再见苍生!

让小生去吧!”傻子都知道这狐狸在耍赖,从那手套的“遗体”看来,当时失败的狐狸肯定是气急败坏地抓住它撒气儿了,不然手套不会碎成这样。大灰狼坚定地按着小狐狸,期待地看着盘狁守,眼神儿里的意思很清楚:让俺咬死它吧!就现在!

但他也不能为只手套就杀生啊,于是抱起狐狸温热的小身体,一迭声地温言安抚,声称绝不追究。结果那狐狸找死,平静下来就卧在他怀里冲大灰狼做鬼脸,说什么“小生从此便是新宠,汝须敬吾为兄”。大灰狼暴怒之下就要去拔它的毛,要不是他拼死拦着,它现在指不定秃成什么样儿呢……

手套没了,生活和工作还要继续,他只得再重新制作。所幸手套的做法他记在笔记本上,不需要再回星际帝国图书馆查询,所以这次制作只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而已。想起那个既要精神紧张地防止左手碰到别人,又要牺牲睡眠拼命画符的一星期,他觉得简直就是从来没有过的噩梦啊……

新做成的咒封手套皮质比以前的那个似乎更细腻,不过咒封后还是有少许漏洞,不小心用神威碰到爹妈,被扫帚或盆砸到是肯定的。当他打起第十个哈欠时,两个提款员出来了。他振奋精神,发动了汽

车。就在这个时候,盘狁守忽然感到左手一阵颤抖。他看着自己的左手,又看看右手,右手没有反应。他再看左手,左手还

在抖。他用右手按住左手,没有用,左手继续不断颤抖,连按住它的右手连带臂膀也抖了起来。这么说,不是他自己在抖,而是……左手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这是恶意!有人正在散发着强烈的恶意!

他张口就喊:“小心——”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的“心”字喊出了一半,身后便传来数声枪响,

他前面的挡风玻璃“哗啦”一声碎裂开来。他抱头趴在方向盘上,听见围观

者的惊叫、车辆喇叭声以及汽车警报声。糟了!詹谷……外面传来詹谷的喊声,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詹谷!在那个时候,其实是趴在原地不要动最安全,但是只接受过三天培训的

盘狁守根本不记得那回事,脑子里只想着詹谷不要出什么事,不然怎么向二姨交代——却没想要是连自己也出了什么事,到时怎么向自己妈交代——枪声刚停,他便昏头昏脑地跳下了车。

枪响是在车的另一边,他下车蹲下也许还安全一点,但脑中一片混乱的他根本没想那么多,居然还专门绕了半圈,跑到了车的另一边。所以很自然地,在他看到两名提款员和两名押钞员尸体的同时,一把枪也顶到了他的脑门上。那个瞬间感觉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在盘狁守一生中的任何时刻,都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在冰冷的枪械碰到他额头的同时,周围的一切都如同退潮一般迅速地褪去了颜色,声音也变得异常遥远。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他的皮肤却仿佛可以代替他的五感,空气最细微的波动他也能感知到,他可以通过他的全身,感知到他原本根本不可能看到的周围的一切。

他可以感觉到一切,他可以控制一切!在那个人扣下扳机之前的一瞬间,他用左手抓住了那把枪的枪口。紧接着,扳机“咔嗒”一声,随即枪膛轰然爆炸。持枪者整个面部和右臂一片焦黑,身躯沉重地倒在地上,生死未知。怪异的是,紧抓着枪膛的盘狁守却没有受到半点伤害,连皮都没有擦破一点。他身边提钱箱的那个人惊恐地看着毫发无伤的他,后退了几步,突然丢下钱箱惨叫着逃走。盘狁守冷漠地看着那个人逃走,将剩下的半截枪管在手中抛了抛,一甩,正好砸中那人的后脑勺,那个人扑倒在地。

然后他弯身捡起脚边押钞员尸体手上的枪,身体转了半个圈,回身扔出去,枪如同一发炮弹,“砰”的一声砸中不远处停靠的一辆车,车窗玻璃碎掉了。车厢里传出一声惨叫,盘狁守知道一定会有惨叫,但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听到。

从他握住枪管的那一瞬间起,他就再也没听到任何的声音。他有点茫然地站在那里,仿佛忘了自己是谁,正在这里做什么,他只是一直不停地在想着声音声音声音声音……

詹谷在哪里?

在想到詹谷的时候,周围的颜色又如同涨潮一般归来,充斥了他身边的一切。失去的声音也骤然闯入了他的耳朵,就好像一个停电的喇叭忽然通了电,周围的尖叫声和汽车鸣笛的声音响成一片。

他一低头,看到被枪膛炸倒的那个人的模样,心中一沉,又泛起一丝恶心。他抬头看到詹谷趴在不远处,赶紧跑过去,小心地将詹谷翻过来。

詹谷面色苍白,一只手按着没有防弹衣保护的腹股沟,鲜血从指缝里缓缓流出来,不过不算严重,看来并没有伤到那附近的大血管。盘狁守的翻动大概扯到了他的伤口,所以他面朝上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该死!”

很好,可以确定他不会死了。

盘狁守用左手碰了一下詹谷的肩膀,詹谷痛苦地喘息,怒道:“别碰我!”

他也不是想碰詹谷,不过这样就可以确定他现在所有的是神恩还是神威。还算不错,刚把神威卸掉了。他随即脱掉手套,将左手按在詹谷捂住伤口的那只手上。詹谷本来还打算说什么,张了口却没有出声,盘狁守的手一碰到他,他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全身都立刻放松了。

神恩和痛苦可以相互抵消,所以在受伤的人身上用神恩,不会像在健康人身上一样达到类似于**的效果,越是痛苦,神恩的舒适感就越不明显,詹谷现在应该只是感觉到十分轻松,所以盘狁守不太担心他会发现什么。

“好像不太疼了。”詹谷很惊奇地说。

“因为人在痛苦的时候体内会释放内啡肽……”盘狁守用伪科学来骗他。

“哦……”詹谷看起来真信了。

银行门口发生这种事,早就有人打了报警电话,远处警车的声音清晰可闻。还有人拿着相机或手机在他们身边拍照,许多人喊着“怎么了!怎么了”,尖叫声还在回响。

盘狁守一直全神贯注地按着詹谷的伤口,耳边的嘈杂充斥着他的脑子,他让自己沉浸在这些事情里,没敢回头,没有看那些刚才还在走来走去,现在却可能永远不能站起来的人。

抢劫案在开始的同时就结束了。

和案件本身不同的是,它所造成的影响却是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消除的。

丰尧市所有电视、广播、杂志都不断地报道这则新闻,播音员们反反复复地说着:“是一个年轻的保安!他赤手空拳地击败了一个持枪的歹徒,又打倒了另外一个,还打晕了接应歹徒的司机!他是我们的英雄!英雄!英雄!”

但是我们的英雄,盘狁守,正躲在家里郁闷得要死。

公司对他舍己为人、英勇顽强的精神进行了大力表扬,在公司里为他打出了“全体工作人员向盘狁守学习”的横幅,甚至把他的照片挂在了公司最高负责人旁边以资鼓励,还给他发放了数额不小的奖金,然后以照顾表兄詹谷为名,给了他十五天的带薪休假。

盘狁守对公司让他回家这一点并不排斥,毕竟他现在的麻烦太多了。

现在媒体在找他,企图独家采访;同事们在找他,希望表示感谢;警察也在找他,问他当时情况;据说连犯人也在找他:“枪膛咋会炸了!不可能!不可能啊!他为啥没受伤?!他有法术?!”

盘狁守真希望那家伙当时就被炸死算了。

别的都可以避开,唯独警察那边是躲不过的,他去了。警察客客气气地请他喝茶,然后开始询问当时的情景。

说实话,盘狁守已经不太记得当时的事了,他只能确定一点,当时的确是他自己在动,他的意识也是清楚的,但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知道那个同伙在车里等着,他也不记得为什么自己能打倒两个劫匪——包括车里的那个。他在大学军训的时候投弹成绩是0分,补考也是0分,因为他总是把弹投到一旁观战的教员腿上……

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之所以能在炸膛的枪口下毫发无损,是因为神之手的咒封,任何没有法术作用的物理攻击对于咒封手套都是无效的。不过他不能跟警察照实说。

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实。

警察问他:“你又没有枪,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强出头呢?”

他说:“因为老师教导我们要见义勇为……”

警察问他:“为什么要抓住枪口呢?”

他说:“因为那时候脑子傻了,不知道在干吗。”警察问他:“为什么你没受伤呢?”他说:“我也不知道啊,您觉得呢?”警察问他:“为什么知道那车里有个同伙呢?”他说:“我不知道那里有同伙,不知道为啥一冲动,就想扔个东西出

去……” ……警察问了很长时间,一轮又一轮,最后又客客气气地把这位英雄给送回

了家。

他看得出来,警察同志们态度是和蔼的,心里是怀疑的,觉得他在说谎,等他回去以后说不定还要监视他……但他无所谓,只要能回家就好。一整天的盘问让他精疲力竭,要是再继续下去,他说不定就要说实话了。

不过那天他还是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冲过去的时候同事们已经全部

倒下了,所以他先入为主地认为那些倒霉的同事都死在了那个人的枪下。但是事实上没有,一个都没有死!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在他们组开始押钞工作之前,詹谷悄悄把

他揽到一边对他说的话:“钱是别人的,命是自己的,装死可以,拼命?绝对不要!”那时他还以为自己是詹谷的表弟,所以詹谷才会对他推心置腹,到这会儿才发现根本不是那样!詹谷对他们组里每个人都这么说!

那个持枪的家伙是个傻瓜,因为怕浪费好不容易偷来的枪弹,居然连枪法都没练习过就敢蹿出来抢劫!结果是他情急之下打出了五发子弹,其实只击中了三个人,这三发子弹里,两发子弹嵌入了防弹衣,其中一个人被击中时撞上车门昏厥了,只有詹谷是真的中弹,而其他人……统统在装昏!

倒霉的詹谷,还算万幸,没有伤到重要部位……只差一点……真的很万幸。子弹从他腹股沟大动脉和脏器旁边穿过,在他骨盆上方斜穿了一个洞飞了出去,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医院给他消消毒,清理一下伤口,缝了几针,住了三天院就让他回家休息去了。

不过因为他受伤,公司对他装死的行为也没说什么,而其他几个,包括被撞晕的,全部被开除了。盘狁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太好了……没死。开除

算什么?只要人没死,开除个一两次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他去看詹谷的时候,詹谷反复长叹:“其实我也应该被开除才是,要不

是我,也许他们反抗了……”盘狁守接话:“那也许就会死一两个人。”詹谷很奇怪地看着他:“你认为我是对的?”盘狁守点头。在那一瞬间,谁也不知道持枪的人是不是高手,押运员们虽有持枪证,

但那是在有限的二十天内的培训成果,二十天里又有大半的时间在学习持枪管理规定,真正开枪的次数用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当时的犯人十分紧张,开枪时几乎是**式的连发,万一保安这边扳机扣慢了,那人一枪打到他们脸上,多少抚恤金能换他们回来?

他不敢说保安拼死保护自己应该保护的东西是错的,但用一个人或者数个人的生命去换一堆死物,无论如何计算都太不划算。不过这种思想,公司肯定不会同意就是了,要不公司干吗要拼命鼓吹他的功绩呢?他仔细地解释,而詹谷看着他,如同坚冰春融一般,微微地笑起来。

盘狁守很希望自己能说,这事情到这儿就结束了。但事实上没有。

在他照实跟父母解释了当时发生的事情之后,当然是毫无保留的实话,老盘子和水婉都露出了一丝愕然的表情,这的确是一项纪录,他还以为自己到死都不可能看见他们平静之外的表情了呢。

他原本还以为他们是惊讶于他所做的事情,但很快发现不对,因为水婉露出一种十分僵硬的表情,死死地拽住了他,他还以为她会扑上来哭,可是……

“去心理诊所!”水婉坚定地说。“啥?”盘狁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心理诊所!”水婉重复了一遍,“你一定得了创伤后应激综合征!去

心理诊所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