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荧惑之谜

迦琅在原地愣了半天。

小乾坤里本没有风,大抵颂梧觉得这阵沉默太过熬人,所以勾了勾手指,吹起几缕风来。

漫长的安静过后,迦琅吐出一句话:“你好好说话别糊弄人否则我打爆你的头。”

颂梧笑了,撑着腮,好整以暇地看她:“六界之大,恐怕只有你一人敢这么同我说话。”

迦琅瞪了瞪眼,正欲骂人,忽然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神力。

跟战神生辰宴上那充满压迫感的力量一样,古朴、醇厚,带着不容置疑的强悍。

“你……你……你……”她呼吸渐渐急促,“我信你是君上了,但我不信你是宋仙君,你们是亲兄弟,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吧?”

颂梧无奈:“昨日你怎么说的?让本君照顾好沁沁和银雪。”

迦琅猛地回忆起,宋仙君的确多次自称“本君”。

“还有,你嘴巴上的咬痕,”颂梧点了点,慢慢笑道,“是我的错,亲的时候太用力,害你难受了。”

迦琅趔趄一步,直接摔在旁边软垫上。

“你是宋仙君,那阿古……”

“阿古就是大鸟。”

迦琅神情几经变幻,一会儿震惊一会儿绝望,几乎把世间所有情绪都过了一遍。

她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

颂梧设想了很多可能,她或许会质问,或许会主动认错,也或许会回顾一下情谊求个从轻处罚,无论哪一种,他都全盘接受。

无罪状书就在棋盘下,只要她开口,他就立刻将其传回九重天。

但他全然没有想到。

迦琅情绪平复后,从软垫上站了起来,重新跪下,低着头说:“罪仙迦琅毁坏君上神庙,罪不可恕,请君上赐罪。”

颂梧瞳孔猛地一缩。

他当即想起千年前,她也是这般,郑重地跪在他面前。

胸口像扎了千万根小针一样疼,颂梧眉头紧锁,问:“你就没有旁的想说?”

迦琅摇头。

“你可以求情,可以同我解释,我都愿意听。”

“昨晚,我都解释过了。”迦琅道,“君上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无辜的,但这事,不是无辜就能赦免的。”

她顿了顿,接着道:“君上是天族的尊严,神庙被砸,坏的不仅是一方供奉,更是打了天族的脸。”

“如果这样就算打天族的脸,那我天族未免也太脆弱矫情。”

迦琅豁然抬起头,盯着他看。

颂梧继续:“一方供奉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天族所谓的尊严也不应在此等小事上。”

“那君上还来亲自问罪?”

“我这么想,不代表旁人也这么想,我亲自处置这件事,才能给你最大限度的自由。”颂梧话至此,忽然转了个弯,“在你来之前,本君是这么想的。”

迦琅愣了:“那现在……”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颂梧撑着脑袋,懒散地坐着,眼光带笑,“我想看你反抗,别这么逆来顺受,你不是这样的人。”

迦琅腹诽:你怎知道我不是?我觉得逆来顺受挺好。

但她没这么说,憋了半天问:“君上想看我怎么反抗?”

“你随意。”

迦琅寻思一番,总不能拎斧头出来砍他吧?

她想起跟珀月上神的对话,试探着问:“君上,您有什么弱点,让我拿捏下,行吗?”

“可以啊,”颂梧怔了一怔,“那你对我笑一下?”

“……”

诡异地沉默了半天,迦琅低头跪好:“您还是直接责罚我吧。”

颂梧伸去抽无罪状书的手一滞,睫羽飞快地垂了下来。

“君上是天族的尊严,罪仙岂敢在君上面前行为不端?”迦琅匍匐行礼,“还请君上以后都不要捉弄罪仙了。”

颂梧指尖微颤,最担心的状况还是发生了。

“你为何不问我?”

“问什么?”

“问我为何隐瞒身份。”

迦琅微笑:“君上做事必然有自己的考量,或许别有目的,或许只是图好玩,罪仙不想知道。就如同,罪仙明知躲不过这一劫,却仍要配合君上的兴趣,演出反抗的样子。”

话音一落,小乾坤里的气氛骤然变了,光渐渐暗淡,树上的红豆仿佛一刹那褪色,白雾重新弥漫过来。

小乾坤连同着主人的心性,迦琅明白,此刻颂梧心情十分不好。

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走到她面前,屈下膝盖,与她相对而跪。

“对不起。”颂梧低着头,恳求地看着她,“最初没有告诉你,是怕你知道后,不肯同我来往。我为了一己私心隐瞒你,是我的错。”

“君上不必如此……”迦琅慢慢往后挪了挪,“罪仙受不住。”

颂梧心中酸涩,语气竟有些小心翼翼:“阿琅可以原谅我吗?”

“君上没有犯错,何谈原谅一说。”

颂梧沉默,迦琅发间那根红绸带飘得刺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声叹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容我想想。”

迦琅始终没再吭声,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小乾坤。

当晚,迦琅带着沁沁从颂梧的宅子里搬了出去。

她点了点身上还剩的银子,说:“明天我们启程,去其他地方。”

“啊?”沁沁愣了下,“我们不在翡羽城待着了吗?”

“翡羽城的达官显贵我都拜访了一遍,没什么成果,是时候换个地方了。”

“逐光山上那间庙,迦琅大人不查了吗?”

“那个……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迦琅心中结着一团郁气,三两下把银钱包好,“明日起我们得省着点花钱了。”

沁沁又是一愣:“宋仙君不帮咱们了吗?”

“我们出来历练,就得吃苦,不能总指望别人接济,那还有什么历练的意义?”

“您说得对!”沁沁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解释,整理了一下衣物,忽然道,“那我明天早上去找大鸟告别,我还给他攒了好多谷子呢……”

一想到大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七星仙侍阿古,迦琅气不打一处来:“沁沁,你若喜欢鸟我可以从天上逮一只下来陪你玩,你想喂水或谷子都行,咱以后少见那只蓝毛畜生。”

沁沁有点怵,小心地问:“大鸟惹您不开心了吗?我、我去训斥他。”

“没有。”迦琅躺在**,翻了个身,不想说话。

沁沁看着外头圆圆的月亮,心里难得生出惆怅的情绪。

第二天,她们早早退了房,一路向北前进。

因为沁沁法术低微,迦琅干脆租了辆马车,一边赶路一边看风景。

但她着实快乐不起来。

迦琅靠在窗边,眼睛一闭,就想起与颂梧的点点滴滴,还有那夜月下香甜的吻。

撕开美好的外表,原来真相如此血淋淋,剜得她心口又闷又疼。

她记得,太渊君上与女帝是有婚约的,她这一身罪名也是君上亲手赐的,她还听旁人提过,君上原本一直在隐居,跑天宫旁建了那个满是绸带和相思豆的帝重宫,就是为了女帝。

可在凡间发生的这些事,又当如何解释?天族奉行一夫一妻制,难道君上位高权重,想感受凡人男子三妻四妾的快乐?

但是,再怎么也不该是她啊……

迦琅抿着唇,心烦意乱地撩开帘子,越往北,外头景致越发荒芜。

快到小岩村地界,路就被堵死了,村里似乎派了一些青壮年守在岔路口,拦着不让人过。

迦琅眯了眯眼,瞧见不远处天色灰蒙蒙的。

她与守卫的年轻人攀谈:“怎么前面还阴天了呢?下雨吗?”

青年警惕地望了她一眼,没接话。

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瞅了过来,忽然眼睛一亮,笑眯眯地凑过来问迦琅:“姑娘一个人赶路?”

“我和我的婢女。”迦琅偏了偏身,露出身旁的沁沁。

中年人眼中露出一抹喜色:“两位姑娘看着都好生年轻,经不住旅途劳顿吧,要不要在这附近歇息一晚?”

倘若留这一晚,她们恐怕会被当成祭品,抓去村里,虽然危险,却是个进村一探究竟的方法。

迦琅思考片刻,道:“这附近有客栈?”

“有的,就在那边!姑娘可是要去?我给您带路。”

迦琅犹豫:“但我身上没那么多银子……”

“没关系!”男人一拍腿,贴心地说,“姑娘可以先赊着,以后有机会再还。”

“真的吗?”

“千真万确,老板娘是我熟人,姑娘见了便知。”

迦琅低下头来,微微笑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男人一瞬间恍惚,竟产生惋惜之情。

这可是位货真价实的美人,就这样丢到那黑漆漆的洞窟里,当真可惜。

但他很快就把这情绪压了下去,现在不是可惜别人的时候,倘若风灾再不停止,他们全村都将可能淹没在黄沙之中。

迦琅和沁沁被带去客栈,老板娘热情地招待,给她们安排一间屋子。

迦琅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屋内陈设,确定没有陷阱和暗器,才安心地躺倒在**。

她不忘叮嘱沁沁:“晚上我会把你变成一缕风,藏在床梁上,我可能会被人掳走,你别害怕,我去去就回。”

沁沁噘着嘴:“我想跟迦琅大人一起去!”

“别闹,我估摸小岩村的情况挺凶险的,我暂且没有把握,带上你更是拖累。”

“可您是战神麾下的猛将呀,小岩村能难倒您?”

“毕竟我也快一千年没正儿八经打过架了,骨头都松了。”迦琅晃晃胳膊,“况且,我不能确定小岩村这件事起因为何,倘若是凶兽冲破封印作祟,我还有几分把握,但……”

她没说下去,掩住眸中的忧虑。

——就怕是妖族或魔族引发的骚乱。

沁沁显然没想这么多,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迦琅:“我知道了,我不去给迦琅大人添麻烦,但您一定要早点回来。”

“嗯。”迦琅含着半块糖,半天后才想起这是颂梧买的,突然就觉得不甜了。

当天晚上,迦琅没有熟睡,她知道老板娘是何时向她屋中吹迷药,也知道小岩村那些人是何时进屋捆住她的。

为了配合他们,迦琅尽可能假装自己真晕了。这些村里人看不出异样,慎重地封住她的嘴巴,绑住她的手脚。

老板娘在屋内看了一圈,奇怪道:“白天明明还有个小姑娘啊,怎么人不见了?”

“跑了?”

“方圆十几里这么荒芜,她能跑哪儿去?”

“算了,逮一个是一个。抓点紧。”

老板娘不再寻找沁沁,赶紧搭把手,把迦琅悄悄运了出去。

等他们窸窸窣窣的动静彻底消失,床梁上化成一阵风的沁沁开始犯难。

她从怀里摸出一根蓝色的羽毛,拿在手中转了半天。

“迦琅大人,不是沁沁不相信您,只是沁沁真的担心,怕您遇到危险……您别怪我呀。”

沁沁小声念叨半天,然后对着蓝羽毛吹了口气:“大鸟,你在吗?”

九重天上。

颂梧在自个儿小乾坤里闷了许久才出来,长老们好不容易逮到他,说什么不肯再放他去凡间。

“君上啊,最近事情真的很多,您不在,我们做不了主啊!”长岐长老还是抱着自己的宝贝炉子,苦口婆心地劝道。

颂梧一边往帝重宫深处走,一边不耐烦地问:“本君放权给你们,什么事是你们做不了主的?”

另一个长老:“君上,您怎么能给迦琅神女下无罪状书呢?她犯了那么大的错……”

“本君的庙,本君说了算。”他斜睨一眼,眼光锐利凛冽,“几位长老有意见?”

“不、不,没意见!”长岐立刻道,“对了君上,无垠涯圣女失踪,主神荧惑正面临飞升失败的风险……”

“无垠涯?”

“对。无垠涯地属无垠城,那座城长期以来受到荧惑庇护,因此忠诚地信奉荧惑。他们每百年都会选出一位圣女送上无垠涯神坛,终其一生供奉……”

颂梧挥手:“这种事不用告诉我。”

“荧惑现下要飞升上神,我们几个都很看好他,可无垠涯圣女失踪,对他影响挺大的……”

“少了个信徒就飞升不了,那干脆别升了。”

颂梧径直走到院后,绕过屏风,开始脱衣服。

阿古已经在池子里放好水,药草的香味随着热气慢慢蒸腾出来。

长老们守在外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为难道:“还有其他事,煕天女帝前几日动了下脖子,虽然没有完全醒过来,但应该快了。”

“嗯。”颂梧背对屏风,颀长的身体没入浴池。

“需要我等将婚事提上行程吗,准备起来还要挺久呢。”

颂梧沉默,片刻后低低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你们这些老家伙,到底是煕天的人……”

他话没说完,忽然阿古胸前的蓝翎闪了一闪。

阿古低着头,继续面无表情地往浴池里加药草,但眸底划过一丝愉悦。

颂梧问:“沁沁?”

“应该是。”

“别忙了,听,现在就听。”

得了他的应允,阿古立刻放下手边的活,拿着蓝翎转了转。

“大鸟,你在吗?迦琅大人被小岩村抓走了!她不让我去救她,我该怎么办啊?”

浴池四周寂静一瞬。

所有长老在听到“迦琅”的名字时,不约而同闭上嘴,静静等待屏风后面的指示。

颂梧根本没有多想,“哗啦”一声从池子里站出来,抄起架子上的外袍往身上一披,急急向外头跑去。

“君上,药浴!”

“君上,折子!”

“君上,婚礼!”

颂梧置若罔闻,手掌一抬,直接将试图拦他的长老们震了出去,一头扎向云中。

迦琅眯起一只眼,暗中打量四周。

已经过了那个岔路口,每往前一步,风都好像更大了一点,卷起的沙石砸在马车上,砰砰作响。

前面赶路的男子们已经习惯了似的,顶着风,身上绑着重石,面无表情地向北前进着。

假装昏迷比真昏迷还累,没过多久,迦琅便觉得脖子酸痛,她悄悄动了动,想调整一个舒服点的姿势。

谁知道,她的动静立刻被人察觉,前面男人回头,诧异地与她四目相对。

“她她……她怎么醒了?”

另一个男人也诧异地探头进来,立刻掏出一小瓶东西,泼在迦琅眼睛上。

迦琅躲闪不及,顿觉眼中刺痛……辣椒水?

“货!”她睁不开眼,只听到男人们的对话,“醒就醒了,一个小姑娘罢了,能掀起什么风浪?”

迦琅痛得龇牙咧嘴,但因为嘴巴被堵住,发不出声来,她心道:你面前这么大的风浪,姑奶奶可以给你再来十场。

但为了后面的计划,她忍了。

迷药虽对她不管用,但辣椒水却一视同仁,一点没因为她是神仙就降低威力。迦琅眼睛里流出泪来,翻着眼皮朝上看。

这一看可好,她竟然看到月色下飞来两个人。

为首那个一身银白衣袍,束发戴冠,仙气有多醇厚,此刻的杀气就有多浓。

迦琅怔忪,太渊君上,颂梧?

是以,颂梧循着仙气靠近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迦琅红通通的一双眼,她眉头微微皱着,泪水不停往下流。

——看起来委屈极了。

所有理智在一瞬间崩塌,颂梧表情狰狞,周身风浪全数爆开,马儿受惊嘶吼,他直接张开五指,隔空掐住前面两个男人的脖子。

两个男人就算没见过世面,也看清人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他们被掐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跪地求饶。

阿古赶忙在一旁提醒:“君上,他们都是凡人!”

现在没有王野在前面替他“背锅”,就算是他,也不能擅自在凡间杀人。

但颂梧好像没听见,手指紧绷,眼中全是血色,天地间都染上了他的杀气。

阿古眼疾手快地捡起地上小瓶,闻了闻:“辣椒水!迦琅神女无碍,中的是辣椒水!”

颂梧这才松开手,跃到迦琅身边,取出她口中布团,帮她解开捆绑。

迦琅眼睛还是红,不停地眨,断断续续跟他说:“别、别杀他们……有用。”

“好,不杀。”颂梧赶紧从手中凝聚出清灵露,覆在迦琅眼上。

一阵清凉之意传来,缓解了那股疼痛,但感受到颂梧掌心的温度,迦琅十分不自在:“我自己来。”

清灵露换到她手里,好好洗了一遍眼睛,她感觉好多了。

一抬头,对上颂梧满是疼惜的双眸。

“受伤了吗?”

“没有。”

虽说没有,但手脚上捆绳的地方都勒出了红印,颂梧眉头锁着,始终没有解开,眼眶也越发深红。

阿古将两个男人绑在一起,问颂梧如何处置。

颂梧没说话,拿起那剩下半瓶辣椒水,在两个男人眼睛里一顿猛浇,然后又粗暴地灌进他们口中。

两人发出凄厉的喊声。

场面有点残暴,深知那水有多辣的迦琅默默挪开视线。

颂梧被两个男人叫得心烦,直接点住他们额头,声音就消失了。

迦琅给阿古指了客栈的方向,看到他即刻化成蓝羽鸟,像闪电一样飞了过去。

颂梧轻轻抬起迦琅的脚,想看看她脚脖子上的伤痕。

迦琅下意识把脚缩回来,却磕到了车板边缘。她“嘶”了一声,本来就红的印记更红了。

颂梧隔着裙边抓住她小腿,皱眉道:“别乱动。”

他抬起手,覆在上面,慢慢给她疗伤。

“就不能等等吗?”颂梧叹息,“等我来,有什么计划,我们可以一块商量,小岩村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任务。”

迦琅避开视线,不看他。

“以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颂梧治完她的脚,又去看她的手腕,见她始终没说话,便抬起头问,“还生气?”

他声音太轻柔了,跟刚才简直判若两人,被捆起来的两个男人瞪大眼睛看过来,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迦琅暗自气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你那个仙侍阿古,到底靠不靠谱?”

“阿古性格正直,为人忠勇,沁沁如果喜欢,是个良配。”

“但是,”迦琅思忖片刻,决定说实话,“战神生辰宴前,我见过他一面,他给我递了请帖,还说了句奇怪的话……”

颂梧神情有几分古怪:“对不起,忘记告诉你了,那不是阿古,是我。”

迦琅睁圆眼睛,像要把他看出个洞似的。

“那日是我扮成阿古去找你,请帖是我给的,你所谓‘奇怪的话’亦是我说的,阿古并不知情。”

怪不得,在天门一见,阿古并不记得她。

但这样一说,她更困惑了:“君上为何要那么做?”

“你是战神旧部,邀请你本是应该,至于同你说的话……”颂梧顿了顿,道,“我就是想说。”

迦琅看着面前的树木被风吹得来回摆动,心平气和道:“君上,你与煕天女帝有婚约在身,于情于理,都不应当如此。”

“与煕天的婚约是个误会。”

迦琅又问:“那我脚上的镣铐,也是个误会吗?”

颂梧动作一顿,叹气道:“阿琅,这个镣铐我打不开。没有任何方法能将其打开,它必须戴满一千年,才会自动消失。现在已是九百九十九年,很快了。”

说话间,他眸光沉下。

不知道镣铐解开后,迦琅会不会恨他。

迦琅不太相信他的说辞,不客气地将手腕从他掌心抽出,淡淡道:“行吧,你是君上,怎么说都对。”

颂梧看着忽然空落落的掌心,心脏一阵揪痛。

阿古一个人去客栈接沁沁,回来时却是四个人。

银雪穿着白色斗篷,一见到迦琅就忙不迭从马上下来,抓着她一通看:“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迦琅疑惑:“你和王公子怎么来了?”

“自你别后,我就觉得不安,晚上也睡不好觉,干脆拉上王公子一起来看看你。”银雪深呼一口气,神情焦灼,“没想到,你真的遭到绑架了。”

天族转世为人,灵识或多或少比旁人敏锐,银雪大抵是预感到了。

迦琅抱抱她,安慰道:“没事的,我没受什么伤。”

银雪问:“你是打算一个人去小岩村吗?”

迦琅闪了闪眸,看向王野:“此去路途艰险,还望王公子一会儿能将银雪带回去。”

王野没说话,目光落在银雪身上。

“不行,我要去。”银雪果然反对了,“我也算是小岩村的受害人之一,虽然我没你们几个厉害,但能做的事很多,我什么都会一点,阿琅你别赶我走。”

迦琅犹豫。

银雪回头望着来时的方向,道:“你看,就算我回去,路也不好走了。”

夜晚风沙越来越大,几乎把来时的路都遮盖起来。

沁沁央求她:“就让银雪大人留下吧,我来保护她!”

迦琅神情严肃:“此行不是儿戏,会有很多无法估量的危险。银雪,你当真决定了?”

“当真。”

“好,那我们同行,还能互相照顾。”

话音刚落,王野就一屁股坐下。迦琅奇道:“王公子也要一起?”

王野“嗯”了一声,解开黑色斗篷,取下腰间佩剑,也不挑剔车内环境简陋,随手就放在一边。

迦琅瞟了眼颂梧,道:“既然宋先生也没意见,那我们就出发吧。”

马车重新开始行走时,迦琅产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阿古和沁沁守着小岩村那两个男人坐在外面,颂梧和王野各自闭目养神。

怎么就从孤身一人,变成了六人同行呢?这是迦琅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银雪在帮她按肩。

“手被捆在后面,这里会酸痛,对吧?”银雪一边说,一边加大力道,“放心,顾大师出马,你很快就好了。”

迦琅被她按痛,“嗷嗷”一阵叫,但很快就感觉脉络贯通,肩膀和脊背的酸痛感消失了。

“你挺厉害呀,”迦琅笑道,“我以为你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什么都不会呢。”

“我会的可多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改天给你展示展示。”

银雪挤挤眼,忽然压低声音问:“你跟宋先生吵架了?我来时就感觉气氛不对。”

颂梧耳力极好,眼睛的余光已经漫不经心地飘了过来。

“没有吵架。”迦琅端出一派正经的假笑,“宋先生堂堂正正、襟怀坦白,一腔凛然正气都快腌入味了,怎么会同我这种眼皮浅的姑娘吵架呢?”

银雪若有所思地“啧”了一下,坐到旁边瞅瞅她,又瞅瞅他。

越往北去,风就越大,马儿走得十分缓慢,到了白日,他们还未到达小岩村。

一直挤在马车上不便于休息,迦琅提议在附近找个避风的地方歇歇脚。

这一路确实有些民房,但在风沙的冲击下大都只剩残骸,看起来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一行人在一间保存还算完好的房子前下了车,阿古在外头叫了几声,屋内无人回应。

他要去敲门,可刚在门上扣了几下,木门便不堪重负,“嘭”一声摔在地上。

露出屋子里两具腐败的尸体。

王野探查了一番,说:“两个老人,应该是活生生渴死的。”

阿古说:“因为风沙太大,物资中断,他们这样的散户只能逃出去。”

“可这是两个老人……”

迦琅没把话说下去,所有人都明白,因为年迈,腿脚不便利,他们走不远,只能在这里等死。

几人简单地将老人埋起来,立个牌位,权当送他们最后一程。

银雪恭恭敬敬地合十双手:“两位老人家,你们大恩大德收留我们,感激不尽,愿你们一路走好,来世不要再经历这些了。”

迦琅站在她身后,也在心中默念几句祝福。

沁沁正在检查屋里能用的东西,不小心打翻龛笼,掉下一个小泥人像。她将泥人捡起,自问道:“这是什么?”

“应该是这对儿夫妻的供奉,给人放回去吧。”阿古回答她。

“哦。”自从阿古一直以人形示沁沁后,沁沁就不怎么爱同他说话了。

她正要把泥人放回龛笼中,忽然被颂梧打断:“供奉的是谁?”

他一直不说话,乍一出口,屋内仿佛吹来一阵凉风,让人涣散的精神都重振了一点。

“我看看。”沁沁仔细看了眼龛笼,费力辨认上头的刻字,“大、大神……荧惑?”

话一出口,屋内几人皆是一愣,每个人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思忖。

迦琅最先开口:“荧惑?是哪个?”

她是真没听说过,在她落难这千年里,有很多旧神陨灭,新神归位,不认识也很正常。

“据说是常驻北边的一个神,”王野答道,“没想到这老夫妻信的是他。”

阿古察觉他话里的深意,问:“不然呢?王公子认为他们应该信谁?”

“这里离翡羽城这么近,应当同翡羽城一样,供奉太渊君上。”

他这话并不是奉承颂梧,只是实话实说,翡羽城是受君上庇护的城池,它周边一定范围内的乡镇,应该都信奉君上才对。

两个年迈村人,看起来并未见过太大世面,居然信奉的是翡羽城很多人听都没听过的荧惑,着实有些奇怪。

颂梧沉着眸,目光在王野身上停留片刻,而后不动声色地挪开。

王阅璋藏得很好,看起来,王野现在还不知道,这位荧惑同他渊源颇深。

王野继续道:“荧惑庇护的城池在更北的地方,名叫‘无垠’,此去有百里,难道这对老夫妻是从无垠城迁来的?”

“不,”银雪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根本没有神。”

她还跪在地上,合着双手,面向牌位。

屋外的风还呼啦啦地刮进来,她的头发和裙摆都被吹乱,却依然坚定地向两位老人祈福。

“倘若真有神,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信徒在这里渴死饿死,活生生被绝望折磨?”银雪语调平静,慢慢道,“我不信,至少,你们说的荧惑,我不信。”

安静半晌后。

王野掀了掀嘴角:“巧了,我也不信。”

这天晚上,一行人在屋里各自找空地休息。

昨天一路颠簸,大家都没能好好睡觉,晚上匆忙拿东西把窗户糊了糊,一沾地儿,银雪、王野和沁沁三人就睡着了。

阿古不畏惧这里的风,化成鸟形到院里守着。

迦琅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去庭院里坐着。

这间庭院不大,原先估计种了些蔬菜和花草,看起来老人家的生活也是怡然自得。可惜现下被风吹得干涸贫瘠,寸草不生。

明明只是一方荒芜,迦琅却好像透过它,看到一群人的绝望。

发了一会儿呆,身后响起脚步声,迦琅没有回头。

颂梧的声音响起:“外头风大,当心着凉。”

迦琅笑笑:“君上莫不是忘了,在贬至瀚海前,我是天族唯一的司风神女。”

话虽如此,颂梧却还是在她身上披了件斗篷。

迦琅眸光一转,看向他:“君上,来聊聊吧。”

“聊什么?”

“下午你听到荧惑的名字时,表情复杂,似乎有话没说。”

颂梧笑:“我只是觉得巧,此番下凡前,我刚听说他的圣女失踪了。”

“什么圣女?”

“无垠城信仰荧惑,城中大户人家每百年出一个圣女,在神庙里永生供奉他。相传无垠涯口有道小天门,圣女虽是凡人,但一跨过小天门,便会忘却七情六欲,成为最忠诚的信徒。”

迦琅奇道:“还有这样的事呢?我以为建个神庙,大家自愿进去参拜就行了。”

“天族发展百万年,神仙多,免不了有些奇怪的习俗,只要不过分,一般没人管。”颂梧淡淡道,“荧惑这样做有个好处,能确保香火不断,当然,他也会格外照拂送出圣女的人家,说白了,就是互利。”

“可是要灭情绝爱,失去自由,真有人舍得把自己女儿送去?”

“为何不送?圣女一生不用嫁人生子,不用做任何劳力,还能尊享崇高的地位,只需每日定时上香供奉便可,还可保全族荣华富贵,总会有人巴不得让女儿跨过小天门。”

“那这……问过圣女的意思了吗?”

颂梧淡淡笑着看她:“你觉得呢?”

迦琅很快就有了答案,如果女子愿意,那也不存在圣女失踪的事了。

她半天没有说话,来一趟凡间,有太多事令她唏嘘。

沉默一会儿,迦琅主动挑起另一个话题:“我今日发现一件事,有趣得很。”

“何事?”

“我看出了王野公子的上一世。”

“嗯?”颂梧抬起眉眼,“是谁?”

“他上辈子姓张,是银雪消散前唯一的信徒。他辞世前,银雪祝他荣华富贵,他便投胎到了王家,银雪不希望他再信奉像自己那么没用的神仙,他便信起了你。”

颂梧扯起嘴角,温和地笑。

“因着这个发现,我意识到一件事,失去一些记忆,也没什么不好。”

随着她这句话,颂梧的笑容凝固了,眸光闪烁,偏头看她。

迦琅压根儿没留意他的神情,兀自道:“他倘若有张公子的记忆,发现自己供奉一生的那个神女已经死了,该多难受啊?所以说,有些回忆未必是好的,如果给人带来痛苦,那不如忘了算逑。”

“算逑”,是她在凡间刚学会的粗话,说完自己还乐了起来。

颂梧喉咙发涩,不知过了多久,才微不可察地“嗯”了一下。

好在这时,阿古过来打破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

“君上,我探查了一圈,这附近没有水源。”

迦琅:“你要喝水?壶里有,够你喝的。”

“不是,”颂梧平静道,“我要沐浴。”

“你看看现在的处境,再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要沐浴?”

颂梧如她所说,微微倾身,认真地看着她,然后眼睛弯了弯,亮得犹如风沙后面的明月。

“阿琅是想跟我一起吗?”

迦琅眼睛睁大两圈,脸颊迅速发红。她似乎想要骂人,但话到嘴边打起了圈,最后变成一个淡定又疏离的笑意:“君上若是找到了池子,务必叫上罪仙一起。”

“不抗拒我了?”

“哪能呢,罪仙还指望偷吸君上两口仙气,早日突破,重返九重天。”

颂梧一愣,忽然掩袖开始咳嗽,阿古也仿佛听到不该听的话似的,迅速转脸走掉。

迦琅奇怪,她说错什么了吗?

颂梧:“以后这样的话,只许跟我说,不许跟旁的男仙讲,知道了吗?”

迦琅刚要发笑,猛地想起曾听人说过,男女仙合欢时,为了快乐,时常互吸仙气来着……

而正常情况下,那叫度人仙气。

迦琅立刻羞红了脸,愤愤解开斗篷,扔他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