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颂非宋
罡风刮过山岗,裹挟来血腥气,伪装成送葬队伍的壮汉们一个接一个倒下。
王野在前面搏斗,颂梧就跟在后头,苍色长袍在风中起舞,像是展开的黑色羽翼。随着王野每一下剑锋的挥出,颂梧漫不经心地抬起手,轻轻勾动手指。
王野如有神助,单挑这十几人完全不在话下。
“说!你们抓的那个女孩在哪儿?”他抓住最后一个人贩,寒声质问。
人贩带着哭腔道:“就……就后面那个棺材里!”
王野抬起眼,看到棺材盖下面银雪露出的小半张脸。
如同瞬间卸下了千斤顶,他长长舒了口气,把人贩往旁边一丢,大步走了过去。
银雪提着裙子跳出棺材,迎面飞奔过去,扑上去就是一个巨大的拥抱。
“呜呜呜,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
王野身形一滞,几经犹豫,还是没有推开她,但声音有些僵硬:“你……没受伤吧?”
“没有,辛亏阿琅找到了我。”
“没受伤就行。”王野收剑入鞘,不再多话。
谁知银雪突然踮起脚,不由分说就在他脸上小小地亲了一口。
王野彻底僵住了,半天后脸色又青又红,连忙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能亲一个男子?这般不知羞耻!”
“谢谢你来救我,这是小礼物。”银雪嘻嘻一笑,压根儿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而得寸进尺,“你如果愿意,我也可以以身相许!”
王野咬牙切齿:“顾银雪!”
“哎!”
他俩吵吵嚷嚷的时候,颂梧走过来,坐到迦琅旁边,说:“我刚才心情很差。”
“怎么了?”
“我以为你也被抓住了。”
迦琅道:“怎么会?再不济,我也是个神女,而且有仙君在,肯定会救我出来。”
“是的,不管是怎样的困境,我都能救你出来。”颂梧顿了顿,又道,“但这并不妨碍我生气。”
迦琅一噎,转头看他,发现这人一本正经地生气时,竟然有些可爱?
明明他的气质跟可爱一点都不沾边!
“仙君,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任性?”
颂梧瞥她一眼:“我任性?”
“对。”迦琅使劲点头。
一千年前,她也是这么说的。颂梧问:“任性不好吗?我脾气越大,越能护你周全。”
“怎的又提起我?以后倘若有人斥责你性子古怪,都会赖到我头上——”
话没说完,迦琅忽然停住,她有些恍惚,自己居然说了“以后”?
颂梧追问:“赖到你头上,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成了罪人……”
“谁敢当你是罪人?来一个,我杀一个。”
“你别动不动杀啊杀的,不好,现在天族不是提倡和谐九重天吗?况且,”迦琅弱了声,嘟囔道,“我现在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罪人,可咱们能把君上怎样?”
“你若当真想要君上的命,我也可以给你。”颂梧忽然弯腰,漆黑的瞳仁直视着她。
他的神情不似开玩笑,迦琅一怔,差点没缓过神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讪讪笑道:“做神仙呢,确实也要有点抱负。”
她只当他在说笑,他也没有解释。
其中一个被拍晕的人贩醒了,他发现两边人都在说话,没人注意他,他心下窃喜,一点点往边上挪。
颂梧掀起眼皮,忽然从他背后绕过去,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人贩立刻哆哆嗦嗦地求饶。
“我不杀你,不是我不能,只是我懒得。”颂梧明明面无表情,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淡淡的神情中蕴着冰冷刺骨的戾气。
“小的再也不敢了!这就回去金盆洗手吃斋念佛!您大人有大量就把小的当个屁放了吧……”
颂梧将他扔到地上:“滚。”
人贩子屁滚尿流地离开了。
颂梧拿出手帕,细致地擦拭每一根手指。
迦琅撑腮看他:“真把他放了?”
颂梧面无表情:“你刚刚说,别动不动杀啊杀的。”
“行吧,是我说的。”
“而且,他回去定会通报。”擦完手,颂梧直接把手帕扔了,“也是时候让他们忌惮一下了。”
迦琅抱拳:“还是仙君英明。”
颂梧蹙眉瞧她:“你怎么还在棺材里,有这么舒服吗?”
“啊?没有,我只是……”
话没说完,颂梧突然抬起长腿,一步跨了进来,还顺手合上了棺材盖。
黑暗密闭的空间里,突然涌进男人的气息,迦琅愣住。
她能感觉到,颂梧正以一个极其亲密的姿势挨着她,头也往这边偏着,只要她扬起下巴,就能看到他的鼻尖和薄唇。
迦琅心跳如擂鼓。
没人说话,只有鼻息缠绕在一起。
不知安静了多久,额头上忽然传来他轻笑的声音,低沉得像被水浸润过:“也没多舒服。”
颂梧推开棺盖,起身出去。
还没待迦琅彻底放松,颂梧忽然又转身,将她横抱起来。
“地上有血,别弄脏你了。”
迦琅怔然看着他俊俏的侧脸,抓着衣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
因着这个波折,银雪暂时跟着王野去府里休养。
迦琅去看望她时,带上了沁沁,告诉她:“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朋友。”
“沁沁姑娘,初次……呃?你怎么哭了?”
沁沁的眼泪花子在看到银雪的那一刻开了闸,抱着她就是一顿哀号。
迦琅提着领子把她从银雪身旁拎了出来,无奈道:“她眼窝子浅,认识新朋友太高兴了。”
银雪信了这个说法。
大概是看沁沁哭得太伤心,蓝羽鸟张开翅膀,勉为其难地陪她玩了一会儿。
几人聚集在会客厅,开始商讨少女失踪案的事。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那些失踪的少女都被送到小岩村了,正如颂梧先前的推测,那里正在进行一场隐秘而浩大的活祭仪式。
王野找来一张地图,说:“小岩村在翡羽城北面两百里,我听闻那里不算富庶,但依山傍水,人杰地灵,就在半年前,还跟我们有颇多来往。”
“这就怪了,”银雪思忖,“按理说,这样的地方不应该有活祭习俗。”
“是的,我这两天打听了一下,以前也不曾有过。”
迦琅问:“城中少女是几时开始丢的?”
“约莫两个月前,出现了第一桩失踪案。”
“小岩村既然于半年前停止跟周边城镇的往来,应该就是那会儿出了什么事,前四个月他们献祭本村的少女,直到所有未出阁少女都用完了,这才开始从外面拐骗人口。”
“我目前能确定的是,黄藤和他的手下只是人口贩卖的一环,他们对于小岩村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知道得并不多。”
“关键还是在于小岩村。”
颂梧点了几下桌子,终于开口:“那些人不是说了吗,诅咒和灾祸。”
“可是,诅咒和灾祸具体指什么呢?”迦琅冲他眨眨眼,故意道,“难道他们惹怒了天族,面临来自天族的愤怒?”
颂梧浅浅笑了一下,一字一顿道:“不是没可能。”
银雪却摇了摇头:“都是神话传说,哪儿来的神仙和天族?”
剩下三人齐齐朝她望去。
她迷茫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迦琅咳了一声,问:“你可曾听过八重城的传闻?”
“我知道呀,都说那里是半人半仙居住的城池,但到底只是个传闻,没人真的见过八重城。”
“那关于街坊上流传的,天族的戒律清规……”
银雪直接摆手:“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了,那是他自己编的。”
王野看着她,忽然道:“倘若有一天,神仙真的站在了你面前……”
银雪弯着嘴角,合十双手:“那我就向他祈求,赐我自由,和数不清的财富美酒。”
她眼睛干净明亮,似雪山顶峰纯金色的光芒。
待银雪放下双手,才留意到三人的神情,诧异地问:“难道你们都相信有神?”
迦琅刚要回答,却听见她慎重又认真地重复:“不,一定是假的。”
屋内一瞬间安静。
小厮忽然来报:“大公子,您要我查的事我已经查到了。”
“快说。”
“近半年以来,城内无人去过小岩村,大都被拦截在了村外十公里处,据他们描述……”小厮犹豫一番,才道,“他们说,远远看去,小岩村上空笼罩浓厚灰雾,一点生机都没有。”
迦琅禁不住呢喃:“小岩村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王野说:“现在倒是有个方法可解我们的疑惑。”
“什么方法?”
“亲自去一趟小岩村。”
“我不同意。”颂梧忽然开口,目光却落在迦琅身上,“危险的事,想都别想。”
王野立刻恭敬地冲他施礼:“全听宋先生的,您说不去就不去。”
虽不知道这位宋先生究竟是何来头,但父亲每次见到他都行大礼,还说他是王家的恩人……王野多少有了些猜测。
恭敬待之,总归没错。
去小岩村的计划还未萌芽,就被颂梧霸道地掐灭,今日的讨论只能到此为止。
回去的路上,沁沁还闷闷不乐,她悄悄拽了下迦琅的衣袖,小声问:“银雪大人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迦琅安慰她:“她做神仙的时候不开心,忘记也不是坏事。”
沁沁垂着脑袋:“迦琅大人,会不会有一天,你也忘了沁沁?”
迦琅一愣,心里五味陈杂。
她不敢说“不会”,本就是戴罪之身,无法给仙侍任何承诺。
沁沁自个儿又道:“倘若真有那一天,沁沁就会回到仙侍薄上,对吗?若无人认领,就能陪着两位大人一起消散了。”
迦琅还未说话,旁边蓝羽鸟就竖起了羽毛,安抚似的在沁沁手背上蹭了蹭。
此刻,颂梧却突然插话进来:“不会的。”
“什么?”
他转过脸来,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有我在,那一天不会到来。”
往后的时光,迦琅每每回忆起这句话,都会笑他低估自己闯祸的能力。
黄藤他们彻底在翡羽城收了手,有关小岩村的线索就此断掉。
城内又太平了几日,但没想到,迦琅一直等待的契机很快就出现了。
这一日傍晚,她在城北排队买烤鸭,忽然瞧见巷子里穿过一个胖硕的人影。
迦琅记得这人,他曾在黄藤身边出现过,与黄藤私交甚好,似乎也参与了拐卖少女的下作勾当。
见他行色匆匆,面不示人,想必是悄悄潜入城中,不知要使什么坏。
迦琅没犹豫,连烤鸭都不要了,直接追了上去。
这胖子武功很好,耳力极佳,很快就察觉自己被人跟踪,脚底抹油似的越走越快。
可迦琅也不是普通人,胖子在城里绕了大半圈,发现自己愣是没把人甩开,反而有越黏越紧的架势。
他开始着急,顾不上其他,闪身躲进一个拐角里,待迦琅跟上时,猛地从兜里撒出一把药粉,糊在她脸上。
迦琅心里咒骂了一句,迅速聚起几缕风把药粉吹散,就在这个间隙,胖子已经溜得远远的了。
这药粉毒性很强,但凡吸上一点都能让人昏睡四五个时辰,可迦琅毕竟是天族,她没有晕倒,也没有体感不适,只是视线变得非常模糊。
此药于她,只能勉强蒙蔽一道感官。
迦琅冷笑一声,心想,敢算计你姑奶奶我,今日就让你知道仙凡有别。
她直接从发髻间扯下红绸带,蒙在眼睛上,彻底遮住视线,然后充分调动其他感官,感受风的气味和形状。
一瞬间,每一缕风好像都和她心意相通,不用双目,她亦能辨认出它们流动的规律。
很快,迦琅找到了胖子奔逃的方向,扬起裙边轻松地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她感受到对方剧烈的情绪,他好像在质问:为什么你非但没有昏睡,速度还比之前更快?
即便面前一片漆黑,迦琅却好似能看到任何一处细微的变化。
她从袖笼间抽出太上斧,在胖子震惊的表情中将其变大,玩味地问:“怎么了,没见过漂亮姑娘耍斧头啊?”
胖子恐惧地吞咽唾沫,真没见过。
他只知这是他们曾经试图拐骗的对象,但黄藤的美男计对她毫无作用,也知刚才他撒出的药粉分量足以让三个壮年男子昏睡,她却精神抖擞地追了上来。
胖子颤抖地问:“你……你到底是谁?”
“是你祖宗!”
迦琅扛起斧头,冲他的方向掠了过去。
胖子吓得使出吃奶的力气,飞快往前跑,一头扎进逐光山。
此刻,暮色已然四合,天边泛出深沉的黛蓝色,逐光山上早就没什么人。
那胖子根本无心看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了上去,快到山顶时,忽然瞥见一个庄严雄伟的大金顶庙。
他不做多想,立刻冲进庙里,躲到神像后面。
迦琅跟了进来,闻到了檀香味,却没辨认出这是什么地方,但可以肯定的是,胖子就在这里,且离她不远。
“躲起来了?那就别怪祖宗不客气。”迦琅提起斧头,开始在四周挥舞。
胖子发现她出斧毫无章法,不像个习武之人,胆子便忽然大了起来。他抄起腰间佩刀,决定出去硬碰一波。
刀斧相撞,尖刃发出颤抖的鸣叫,迦琅忽然兴奋,像是身体里的血液都被点燃了。
就该这样!
千年前她能成为战神麾下第一将领,骨子里必然是嗜战的!
迦琅越打越兴奋,即便什么都看不到,也不动用法术,却能接下对方的每一招。
相反,胖子就没有这么高兴了。
谁曾想,这姑娘虽无章法,每一斧头劈下来却都带着锐利凛冽的风,而且她的轻功更犹如神助,每一步都好像踏在了风上……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胖子开始向后撤退,用庙中的神像做遮挡,替自己扛下大半攻击。
斧刃砸到了坚硬物,随即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层出不穷,但迦琅压根儿没细想是什么。
几回合下来,胖子终于求饶:“祖宗饶命!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干害人的勾当了!我今日回来没想做坏事,就是之前埋了一点银子想带走!您放过我吧,银子都归您!”
迦琅闻声收斧:“我对你的银子不感兴趣。”
“求您饶命,我上有老下有小,也是迫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
“那你倒是说说,小岩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需要这么多少女祭祀?”
“这个我真不知道啊!就是那个黄藤,他说这生意赚头足,让我来搭把手,我就来了!”
迦琅一斧头劈到他面前,生生在地上劈出一道裂口:“说实话!”
胖子“扑通”一声跪下了:“姑奶奶,祖宗唉,我跟您说实话,拐来的少女都卖给了小岩村,但他们不让我们进去,我们也不知道姑娘们都被拉去干啥了……就有一次,交易的时候我听到他们那边说了句,希望能尽快平息风灾之类的,我也没听清楚是什么意思……”
“风灾?”
“对!都说小岩村上空一直被灰雾笼罩,但我悄悄跟您说,那压根儿不是雾,都是风!”
“还有呢?”
“没有了,这回真的都说完了!”
胖子的声音瑟瑟发抖,迦琅不耐烦道:“行了,你滚吧,记住今天的话,以后再别干这种勾当了!”
“哎哎哎,谢谢祖宗饶命!”
胖子看了眼周遭,马不停蹄地跑了。
迦琅哼笑:“人虽胖,腿脚倒是挺快。”
她扯下眼上的布条,微微调整几息,才抬起眼,费力地辨认周围环境。
待她看清面前场景,当即窒息了——
这居然是君上的神庙!
还是被她砸得破破烂烂的神庙!
神像连腰斩断,头首分家,窗棂断了,地面裂着口,供香火的炉鼎和桌案全打翻在地,一片狼藉……敢情她刚刚砸着的就是这些东西啊?
迦琅战战兢兢地捡起地上的雕塑面额,发现连神像的五官都碎到无法辨认了……
她欲哭无泪,想出去追那胖子,央求他现在把自己毒晕还来得及吗?
夜风清凉。
颂梧坐在窗边,挑灯看镜中星海。
他垂着眸,古井般的黑眸里波澜不惊。
直到一阵熟悉的香气飘到鼻尖,一贯冷淡的面容上终于出现松动,他高兴地抬起眼,顺手将镜中星海挥走,镜面朝下,扣在桌上。
迦琅提着裙子跑进来,一副要哭的样子:“宋仙君,我完了!”
颂梧拢了拢领口,问:“怎么了?”
“我犯错了,这回是真的要完了……你替我照顾好沁沁,银雪那边你也帮帮忙,撮合一下她和王野……”
“慌什么,天塌了有我替你顶。”
“比那个还严重,”迦琅扁嘴,小声道,“我砸了君上的神庙。”
颂梧:“……”
“砸得很破的那种,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尤其是神像,一颗头被我敲成了八块。”
颂梧:“……”
“我完了,仙君,希望下辈子也能遇见你。”
颂梧揉了揉眉心:“阿琅,你就这么厌恶君上,厌恶到要砸他神庙的地步吗?”
“我是不太喜欢他,但今日实乃无心之举……”
迦琅断断续续地把整个经过跟他说了一遍。
颂梧越听神色越寒:“那胖子拿药粉毒你,还害你目不能视?”
“这不是重点……”
“他人在哪儿?”
“重点是神庙……”
“我现在去卸他一条胳膊。”
“……”
颂梧很快察觉她欲哭无泪的情绪,缓声安慰:“神庙的事不打紧,我替你解决。”
“能怎么解决?那可是君上,不是旁的什么神仙。”
“你只管信我,不用问太多。”
话音刚落,蓝羽鸟拍打翅膀,在门口“咕咕”叫了两声,似有话要说。颂梧对迦琅道:“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他随蓝羽鸟走到门外墙檐下,大鸟一落地忽然变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
“君上,”阿古冲他行礼,“属下方才临时被叫回九重天,是因为发生了一点事。”
说着,他的眼睛悄悄瞄向屋内的迦琅。
颂梧立刻了然:“我的神庙被砸了?”
“正是此事!逐光山上那座庙香火极旺,一有风吹草动便被几位长老知道了。他们现下正在商讨怎么处罚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当然指的就是迦琅。
果真如她所料,这件事已经传到了九重天。动了君上一脉供奉,想不被人知道都难。
颂梧倒是不着急:“阿古,你回去跟长老们禀告,就说这事我亲自处置,不劳他们费心。”
阿古忙问:“您是要放迦琅神女一马吗?君上,恕属下直言,您对她是不是太偏心了些?这些天我就发现了,只要是她的事,您都一再纵容,连底线都抛弃了。”
颂梧反问:“你最近才发现,也太迟钝了吧?”
阿古被他一噎,半天后又嘟囔:“她毕竟只是个瀚海罪仙,君上若要动情,九重天上哪家女仙不比她合适?”
颂梧神色一凛,凉薄的眼风刮过来:“我对你是不是太宽容了?”
阿古立刻跪在地上:“属下知错了。”
月光滑落在颂梧脸上,半张隐匿在阴影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右手探进衣袖,摸到手腕上缠绕的红绸带,神色方才缓和下来。
“阿古,”他平静地说,“这天上任何人都能瞧不起她,唯有你不能。”
阿古诧异地抬起头,想问个究竟,却见颂梧挥了挥手,不愿多谈:“你回去禀告吧。”
“是……”
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迦琅也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
她已经冷静下来了,发现自己这般举动着实不妥。
她一个人犯的错,实在不该将无辜的宋仙君拖下水,他跟她不一样,聪明能干还有信徒,往后在九重天多的是机会平步青云。
他们两个,根本就是不同的神仙。
迦琅手边的茶慢慢变凉,她垂眸看着上面漂浮着的茶叶,忽然有了主意。
等颂梧返回屋内时,她已经收起了那副沮丧的脸。
“时候不早了,”她轻松道,“我也该回去休息了,明日再见吧,仙君。”
颂梧当然发觉了这前后的变化。
“不再坐会儿了?”
“不了,干坐着解决不了什么事,还耽误仙君睡觉,我先回了。”
迦琅抬脚走到门外,看看遥远的天幕,忽然道:“方才说的事,还请仙君忘了吧,我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不用劳烦仙君了。”
“是吗?”颂梧挑眉,满脸都写着“不信”。
“我明日启程回九重天,主动请罪,这样应该可以减轻责罚。”
“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
“仙君别不屑,小孩都知道主动认错,更何况是活了几千年的我呢?”
颂梧沉默了片刻,道:“天上的办事效率没那么快,你可以后天再决定要不要回。”
“知道了。”迦琅安慰似的,冲他温软一笑,“待我走后,仙君可要记得帮我照看沁沁和银雪。”
“嗯。”
颂梧咬着后槽牙,看她转身。
明天之后,他的身份暴露,她还愿这般自如地同他说话吗,还愿同他微笑吗?
颂梧感到不安,同时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不由自主地又把她叫住:“阿琅,能不能亲我一下?”
迦琅脚步一顿,转过来的脸精彩纷呈,什么情绪都有。
她支吾了半天:“上次亲你是因为喝多了,脑子不太灵光,今天我没沾酒,你也没糊涂,到底男女授受不亲,这样……不合适吧?”
“我说合适就合适。”颂梧固执道,“你若不亲我,我就不替你照顾沁沁和顾银雪,你好好想想吧。”
居然还带威胁人的。
迦琅磨磨蹭蹭走到他身边,百般纠结后,有些紧张地说:“劳烦仙君闭一下眼?”
颂梧立刻把眼睛合上,嘴角微微翘起。
迦琅却还是怕他偷看,干脆解下红绸带,踮脚在他眼睛上缠了一圈。
“这样我安心一点。”她同他解释道。
颂梧没有拒绝,低下头。
迦琅深吸一口气,蜻蜓点水般地,在他唇上蹭了一下。
她即触即离,连红绸带都不准备要回,转身就想跑,但颂梧突然伸出手臂,扣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迦琅当即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感觉都丧失了,只剩下唇瓣间缠绵的温度,一路灼烫地游遍四肢百骸。
当天晚上睡觉,迦琅梦见了这个吻。
梦里,宋仙君不仅扣住她的腰,还压着她的腿,让她半分不得动弹,来来回回地亲吻,每一下都很深情。
次日醒来时,迦琅第一反应就是盖住自己的脸,喃喃道:“我真是疯了。”
门外沁沁听到动静,推门进来:“迦琅大人,您醒啦?您昨夜回来得真晚,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没什么事。”迦琅慢慢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
沁沁疑惑地盯着她:“您嘴怎么破了?”
迦琅立刻捂住嘴。
总不能告诉沁沁是昨晚被宋仙君吻到快窒息时咬了一口,却不小心咬着自己了吧?
她还在犹豫怎么回答,沁沁又一记补刀:“脸也很红,不会是生病了吧?”
“天气暖和,我热的,行吗?”
“哦!”沁沁信了。
迦琅平复了心情,慢吞吞地从**爬起来。沁沁帮她梳头,仔仔细细地将那根红绸带系在她发间。
迦琅眼皮蓦地一跳,道:“沁沁,我有事跟你说。”
“迦琅大人,您说。”
“接下来,倘若我不在,你就去找宋仙君,暂且让他来安排你。”
沁沁纳闷:“您要干吗去,我跟您一起。”
“不了,你去不了。”迦琅抬起眼,郑重地对她道,“你就听我的,不管发生什么都先去找宋仙君,听他指挥。”
“好……”沁沁犹豫,“但是他今日一大早就走了,急匆匆的。”
迦琅微愕:“他走了?去哪儿了?”
“不知道呀。”
“大鸟呢?”
“也不在了。”
迦琅按住心头的不安,让自己不要多想,仙君总不可能是替她顶罪了吧?
但……如果真是这样呢?
她惆怅地看了眼窗外,但愿宋仙君脑子灵光一点,别整些有的没的。
九重天一直没有消息,宋仙君也没回来,一天之后,迦琅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者是个少年,跷着腿坐在花树下,喝了口茶,嫌弃道:“这是人能喝的东西?”
“是人喝的东西,但上神能不能喝得就不知道了。”迦琅站在一旁,赶紧地给他换了杯水,问,“哪阵风把珀月上神吹来了?”
“还能是什么事?你砸了君上的神庙,现在九重天尽人皆知。”
迦琅笑容僵住:“上神是来问罪的?”
“问罪?我倒是想。”
“唉,您看,罪仙已经知错了,今儿个一整天都在反省,我深刻意识到自己不端的行为给大家带来巨大麻烦……”
“停。”珀月站起身,十五岁少年的模样,却老神在在地把手负到身后,“砸庙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在我看来无足轻重,但问题在于,你砸的是君上的庙。”
“是是,上神训斥得对。”
“我其实挺想把你身体撬开看一看的,区区一个罪仙竟有那么大胆子。”
迦琅笑容越发挂不住,显露出哭腔:“上神,您老别逗我了,什么责罚您就说吧。”
“我现在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珀月问。
迦琅犹豫一下,说:“好消息。”
“好消息是,本上神不问你的罪,你暂时还可以在这里安稳待着。”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就是,这次君上要亲自问你的罪。”
“……”
迦琅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昏厥过去。
这哪是什么好消息?啊?这上神是不是脑子拎不清,故意逗她呢?
珀月满意地看着她发黑的脸色,难得一派和颜悦色道:“本上神是专程跑来告知你的,你也不用太感谢我。”
迦琅牙缝里挤出话:“谢还是要谢的,毕竟我这条老命很快就要没了,以后也无法偿还上神恩情。”
“你怎么这么悲观呢?”珀月怒其不争地教育她,“君上还未定你的罪,你得往好的方向想啊。”
迦琅眼睛一闭:“换成您,如何想?求教。”
珀月沉默了,两神大眼对小眼,愣是没人说话。
最后,珀月“咳咳”两声,问:“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十足问遗言的语气。
迦琅心中还残存那么一点点求生欲:“君上可有什么弱点,能让我拿捏一下的?”
“你怎么不亲自去问他?”
“我如何问?等他来问我罪的时候,我抢先说一句‘麻烦君上先说一下你的弱点,让我针对针对’,这样吗?我怕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珀月不屑哼笑:“你怎就知道这样不行?”
迦琅闭嘴了,她发现跟这位上神完全说不通。
珀月不在凡间久留,临走前从茶桌上悄悄摸了块点心,被迦琅余光逮个正着。她气若游丝地说:“上神,您把点心都拿回去吧。”
珀月有种被人抓包的尴尬,面上却一派正经:“说什么呢,我堂堂天族上神,缺你这点点心?”
“我乃将死之人,无福消受,就当是对上神跑这一趟的谢礼吧。”
珀月立刻道:“既然如此,那本上神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他一挥袂,盘中点心尽数落入袖中,当真一块都没给她留。
珀月走后,迦琅一副打点后事的样子,跑去跟银雪、王野道个别,然后又反复交代沁沁学机灵一点,不要被人骗了。
她在这世间的牵挂很少,一遭走马灯,半个时辰就回顾完了。
只是有点可惜,宋仙君不在。
迦琅抬起手,下意识摸了摸嘴角,那里还有她自个儿咬破的痕迹。
浮世三千,沉沉浮浮,唯有他出现时最像梦境。若有来生,她愿一头扎进去,再不醒来。
迦琅走在翡羽城的大街上,忽然有浓厚的白雾漫过来,周身景象转变,等雾散去时,只空留一个熟悉的、挂满红绸带的树林。
迦琅在树林口处张望,听闻一句话:“这里是君上的小乾坤。”
来者是那名叫阿古的七星仙侍。
明明上一次见面是在战神生辰宴上,可迦琅瞧着他翡翠色的眸子总觉着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阿古避开她的视线,向里伸手,恭敬道:“君上就在里头。迦琅神女,请。”
迦琅没有迈步,她问:“我还有一个人想见,可以让我见过他,再来领罚吗?”
阿古抿唇淡笑:“迦琅神女,无人敢让君上等。”
迦琅沉默,跟在阿古身后,往林子深处走去。
太渊君上是有多喜欢这片林子,不光在帝重宫弄了一片,连自己的小乾坤里也种满了。
上回误闯仙林,她没仔细看,今天可算看清了,这一株株的都是红豆树,树枝上结着红色的果儿,再扎上长长的绸带。
她同宋仙君的第一面,正是在这样的林子里见的。
想到他,迦琅咬了咬唇,忍不住又问:“阿古仙侍,这几天你可曾见过一个叫‘宋仙君’的男仙?”
阿古余光瞥向她:“怎么了?神女很在意那个男仙?”
“我……”迦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道,“我就是很想再见他一面。”
“别想那么多。”阿古停下脚步,“我就送你到这儿了,君上在最里面,你去吧。”
“多谢了。倘若你遇见宋仙君,麻烦替我转告……”迦琅想了想,叹了口气,“罢了,也没什么可转告的。”
红豆落了一地,自成蹊径,她调整好情绪,拂开重重叠叠的红绸带,沿着这条红豆小路向里走去。
越往里,空气就越安静,那阵熟悉的檀香气就越明显。
终于,她走到最里面,看到一个身穿银白长袍的人坐在地上,手边摆着一个棋盘、一杯花茶,和几颗红豆。
他抬起头,露出迦琅梦了一整晚的脸。
“宋仙君,你怎么在这儿?”
“阿琅,此‘颂’非彼‘宋’。”他声音低沉、缱绻,“我是太渊君上,颂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