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神女苏醒

颂梧心下震颤,站在猎猎风中,与她对望许久。

迦琅亦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刻进脑海一般。

风渐渐止了,天地间重新归于平静。

颂梧踏着最后一缕风,落到她面前,轻声道:“欢迎回来。”

迦琅正要唤他,他忽然伸出胳膊,将她揽进怀里:“别动,发髻松了。”

他将她发间的那根红绸带重新系紧,双手都是颤抖的,下巴贴着她的耳郭,小幅度地蹭了蹭,随后慢慢将唇瓣贴了上去。

从耳郭一路向下,他虔诚也温柔,吻过她的耳垂和侧颈。

迦琅靠在他怀中,鼻尖扫过檀香之气,分明之前时常能闻到,可如今嗅来,却有些不同寻常。

他们分离得太久,所有的一切,都是久别重逢。

可随着迦琅一起觉醒的,还有千年前缺失的记忆,关于自己,关于屠城战,关于颂梧。

尽管不是所有的记忆都在第一时间恢复,但迦琅清楚地记得,大殿之上,颂梧用一双无情的眼睛看着她,亲手定了她的罪。

思及此,迦琅胸腔泛起一阵苦味,不留情面地将他推开。

她收起眼中的眷恋和柔情,冷淡道:“太渊君上,别来无恙。”

颂梧也不恼,小狗似的在她耳边蹭了蹭,声音缱绻低沉:“阿琅,我一直在等你。”

迦琅“嘶”了一声,往后退:“你没听见吗?我让你别来无恙,怎么还上赶着贴着我?”

“本君高兴啊。就算你推开我一万次,我也要贴着你。”

迦琅板起脸:“我的记忆恢复了大半,你当知道,我是恨你的。”

颂梧点头:“没事,你恨着,反正我一直在你旁边,你什么时候消气了,就回头理我一下。”

迦琅:“堂堂天族君上,你都没有尊严的吗?”

此话一出,颂梧神情凛然。迦琅刚以为自己戳到他的痛脚,就听他道:“一千年前,就是为了维系所谓的天族尊严,我不得已亲手定了你的罪。这一千年里,我不能同你相认,你见到我时也怀揣冷漠。我万分后悔……如果是这样的尊严,我宁可不要。”

“我不记得见过你。”

“但我记得,每一次。擦肩而过也好,我伪装成别人也罢,我全都记得。”

迦琅怔怔看他,还未来得及接话,突然大地一阵战栗,天边阴云密布,气候骤变。

颂梧皱眉:“不好,镣铐提前解开,会降下惩罚。”

迦琅简直想骂人,除了风以外,雨雷电雪冰雹尽数向她砸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历劫呢。更不巧的是,祭坛下面最后那股不同寻常的邪风恰在此时冲破秘道,直直冲迦琅攻来。

颂梧冷静地说:“你去解决风,其他交给我。”

“不行,惩罚是冲我来的,你去旁边待着……”

话没说完,颂梧伸手摸摸迦琅的脑袋,嘴角挂着令人安心的笑:“不用担心,交给我。”

语毕,他腾空而起,大喝一声,天边黑云抖了抖,噼里啪啦地把那些“惩罚”都撒在他身上。

迦琅这边挥舞太上斧,周身聚起风流,直面那股邪风冲了过去。

祭坛被两尊大神震开,山体也露出巨大裂口,迦琅使了点力,直接将邪风劈到地上,狠狠摩擦,一点犹豫都没有。

大地又是一阵战栗,先前还嚣张的邪风,此刻彻底沦为斧刃下的亡魂。

两边都速战速决,迦琅这边结束时,颂梧那边也结束了。

风沙退去,露出小岩村废弃的房屋和土地。

村人看完一整场神仙打架,震撼到说不出话。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颤抖着大喊:“神……神仙显灵了!”

顿时,所有人乌泱泱地跪在地上,对迦琅磕头。

“天佑神女!”

“天佑小岩村!”

“司风神女迦琅,我们愿永生供奉你!”

杜吴氏激动得抹眼泪:“我就说吧,他们一行都大有来头!我没说错,真的撞上神仙了!”

迦琅顾不上他们。

祭坛震开后,几个方位上的斧头石雕露了出来,被阳光一照,越看越像太上斧。

她和颂梧仔细琢磨着这些石雕,试图看出端倪,但很可惜,整个祭坛都十分粗糙,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迦琅纳闷:“那邪风也非凡物,这凡人建的祭坛和密道是怎么困住它的?”

“你不觉得,这很像某种阵法?”颂梧说。

“什么阵法?”

“不清楚,或许杜严知道。”

“我去问他!”

迦琅转身飞奔回山洞,颂梧正要跟上,忽然看到荧惑神像前有一朵红色的梅花。

这样的时节,怎么会有红梅?

他垂眸良久,默默将这朵花收进袖间。

杜严对阵法一无所知,他说祭坛的修建完全参照了一本古籍记载。

出于感谢,他把那本古籍送给了迦琅,供她细细研究。

小岩村开始重建家园,同时安葬那些因为他们而失去生命的无辜少女,偿还自己的罪过。

虽然荧惑没有现身,但风灾已经破除,迦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她原本想回瀚海,但颂梧把沁沁和王野都接到了太渊境中疗伤,迦琅不得已,只能跟他同去。

太渊境是颂梧先前住所,地处九重天南边,是一处竹林水境,聚集天地灵气,很适合养伤。

迦琅一到就马不停蹄地去看望沁沁和王野,确认他俩都已脱离危险,才缓了口气,开始翻看杜严给她的古籍。

这本书有点奇怪,封面无书名,记载的东西零零散散,从药草、食谱到志怪传奇,似乎什么都写了,但彼此间却没有任何关联。

祭坛的修建方法在最后一页,迦琅仔细一瞧,发现里面仅仅提到斧头石雕,却并未解释为何物。

作者说,这个祭坛可以产生巨大力量,唯一缺点是渴血,这大概就是小岩村人不停献祭的原因了。

但迦琅觉得,作者似乎还有话要说,并未写完。

在最末尾,他提及这个祭坛只是雏形,然而什么的雏形、用来干什么的,全都没有。迦琅仿佛看了个寂寥。

她托腮倚在凉亭里,赤着脚来回晃,一边看书一边捏葡萄吃,四周竹林吹来微风,夹着沁人心脾的清香,甚是惬意。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太渊境开始展露它真正的模样。

星子像是从湖底生长而来,一颗接着一颗,连缀着飘浮在空气里,迦琅走了几步,就好像走在万千星辰之上,星光都随着裙摆的摇曳轻轻摆动。

竹林已经隐进夜色中,远远望去,是看不到尽头的浩瀚星海。

她已经有一千年没看过太渊境的夜晚了,星星却并不生分,亲昵地往她身边聚拢。

星海中铺出道路,迦琅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到湖畔边。

那儿搁着一张罗汉榻,她往榻上一躺,继续看书。

古籍随手一翻,看到一页描述奇异天象的,里头说:万风来朝是只出现在混沌时期的特殊景象。

迦琅不禁失笑。

她已经恢复了大部分记忆,知道自己的确比煕天女帝要大些,但也在颂梧之后了。颂梧是当下天族的第一位神,而她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小风神。

风神不止一个,犯过罪的却只有她一个。

看来她这次觉醒着实太过突然,把传说中混沌时期的天象都引来了。

“怎么不穿鞋?”颂梧的声音忽然从旁边响起。

迦琅立刻缩了缩脚,心虚道:“我忘记鞋子踢哪儿去了。”

颂梧面露无奈,坐到榻上,将她的脚捂在怀中。

迦琅几次想缩回来,都以失败告终,只能作罢。

“我刚刚在这本书里看到祭坛的记载了。”

“哦?”颂梧顺着她的话问,“有什么发现?”

“没有,最重要的部分不见了,小岩村应该就是按照这上面说的,建造了一个比较粗糙的祭坛。”

“提到过阵法吗?”

“只字未提。”迦琅抖了抖泛黄的书页,“整本书里什么都有,连哄小孩哭闹的偏方都有,但就没有阵法,也没提到过天族。”

颂梧接过书,快速翻了一遍,垂眸不语。

看上去,这真的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杂记,但当颂梧翻到“万风来朝”那页时,眸光忽然滞了一下。

迦琅问他:“你是有什么发现吗?”

“不,只是想到些事情。”颂梧合上书,平静道,“重弥师父曾经跟我提起过,盘古大帝开辟混沌时期,在八荒之上留下风,肆意潇洒,后来,围聚着那股风,形成万风来朝之势,犹如再临混沌。”

迦琅露出憧憬:“那便是风的始祖吧?真羡慕重弥长老,活得久,见识也广。”

颂梧将书扔到一旁:“我活得也挺久的。”

迦琅哂笑:“你跟你师父争个什么劲?”

“因为你从来没有夸过我。”颂梧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沾着水汽,仿佛委屈了一般,向她靠近,“阿琅也夸夸我吧。”

“嗯,”迦琅一本正经,“位分高的神里,你大抵是表里最不一的那个了,外人觉得你高不可攀,谁知道私下脸皮这么厚,也是种不可多得的才能。”

颂梧不气反笑:“毕竟活了这么久,脸皮厚一点才正常。”

他又将她发间的红绸带绕到指尖把玩。

迦琅知道,他一这么做,指定没啥好心思。

迦琅往罗汉榻后方退了点:“我警告你,我虽然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要真做什么,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揍你。”

“阿琅妄自菲薄了。”颂梧嘴角勾着,看她,“你从未和我打过架,又怎知不是对手?我敢说自己能赢天赢地赢世间万物,却不敢说能赢你。”

顿了顿,他似认真思考了一番,道:“你偶尔若真想活动筋骨,我让你揍揍便是,夫妻之间,也是个情趣。”

“夫妻你个阎王爷!我现在恢复记忆了,我记得清楚,没成婚!”

“我向你求婚,你答应了,不是吗?只是还没办成仪式……”颂梧话音渐低,似乎想到了不好的回忆,眸光暗了几分,闷声道,“对不起。”

“突然道什么歉?”

“毕竟是我亲手治了你的罪,尽管那不是我的本意,但也是我做的。阿琅,对不起,让你流落瀚海这么久,我也很煎熬。”

“罢了罢了,别摆出这么一副嘴脸,跟我欺负你似的。太渊君上就该高高在上。”迦琅伸手捏了捏他下颌,试图给他挤出个笑来,“你不必自责,我已经想通了,亦能理解,凡间说居其位谋其职,你要给天族一个交代,也是无可奈何。”

似乎怕他伤心,迦琅继续道:“况且,瀚海没你们想的那么不堪,我在那里生活得很愉快,认识了很好的朋友,有酒喝有肉吃,比在九重天还自在。”

“但你有个情郎。”

“什么?”

“你说你有个情郎,还在等他回来,你把他的信物当给了我。”

迦琅笑容凝固:“那都是假的。”

颂梧挑眉:“竟是骗我?”

“我那时候实在缺钱……”

“罢了,”颂梧眉头舒展,“是假的就好,省得我惦记。”

而后,他又问:“你真的不怪我了?”

“不怪了。”

“那亲我一下?”

“……”

她就知道,堂堂君上得寸进尺的功夫也是了得。

“不亲,我困了,我要睡觉。”

“好,我陪你睡。”

颂梧放低身段,像小动物似的在她颈窝里蹭来蹭去,她被蹭得痒痒,一个劲往后缩。

“阿琅,你还记得这张罗汉榻吗?”

“嗯?”迦琅迷茫了几息,猛然想起什么,迫不及待要捂他的嘴。

可惜,晚了,颂梧已经说了出来:“我们最亲密的时候,就是在这张罗汉榻……”

天族风气比较开放,大家都活了千百年甚至上万年,情到最浓也不是什么怪事。

但迦琅仍旧觉得脸热:“行了行了,过去之事就别再提了。”

“哦?这么说,阿琅想创造新的回忆?”颂梧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我不是,我没有,君上误解罪仙了。”

“伏兮生辰宴的时候,你说想看我绕殿裸奔三圈。”

“等一下,”迦琅错愕,“你知道那张花笺是我写的?”

“当然,你的字迹我一眼便能认出。那时人多,不方便,”颂梧抬手要去解外衫,“现在看吗?”

“不,不用了,我那就是随便写写。”

颂梧并没有真的脱衣服,但他已经撑在迦琅上方,用自己的气息将她完全笼罩,仿佛随时都能压下来。

星子在他旁边闪烁,映得他黑眸明亮。

迦琅心跳如擂鼓,却假装镇定地说:“颂梧,不可以,我还生着气,看到你的脸就很气。”

颂梧立刻卖乖:“那你上来,把我的脸蒙起来,就见不到了。”

迦琅:“……”

颂梧最后没做成什么,迦琅这段日子一直奔波,很辛苦,最后颂梧只是搂着她,看她睡着。

等迦琅睡熟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抽了出来,捂着心口一阵蹙眉。

阿古已经等候多时了:“君上,药浴已经备好,您快点去吧,最近耽误得太多,切不可再耽误了。”

“知道了。”

颂梧回头看了迦琅一眼,才随阿古去了后院。

几百步的距离,他却屡次因为灼痛停下脚步,扶着柱子冒虚汗。

就在这个虚弱的时刻,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太渊境上空露出一个小口子,一道虚影闪了进来。

迦琅睡得很熟,还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有她、颂梧、煕天女帝,还有徒牙。

画面凌乱地略过,直到最后,她看到自己冲进女帝寝宫,反复质问:“是你吗?”然后高举太上斧,向煕天劈去。

煕天非武道之神,不敌她几下,便倒在了地上……

迦琅惊醒,一身冷汗。夜晚还未过去,她不知什么时候被抱进了屋内,颂梧和衣躺在旁边,淡淡药香和檀香混在一起,让她稍微找回了些理智。

“颂梧,醒醒。”她急忙把他摇醒,“我想起来了,我打伤女帝的理由,我都想起来了!”

颂梧睁开眼,有些懒散地坐起来,刚要说话,忽然眉心一皱,微微侧头,余光望向屋外。

迦琅心中急切,并未注意到他的动作,晃着他的手说:“我不是平白无故打她的,更不是为了感情,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我竟然一忘就是一千年!”

颂梧转回目光:“什么?”

“徒牙出卖八重城,是受煕天指使的!”

颂梧微愕,屋内一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他定了定神,半晌后道:“阿琅是做噩梦了吗?”

“不是!”迦琅解释,“那是我真实的记忆,虽然以梦的形式回到我脑海中,但我现在都想起来了,我亲耳听到煕天和徒牙的谈话,才去找她对质的。”

颂梧眸光微颤,忽明忽暗,可他却温柔地说:“果然是做噩梦了。”

“你……不信我?”

“梦到不好的东西,醒来便忘记吧。”

迦琅怔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良久,扶着额头苦笑:“我早该知道,你从来不曾信我。”

颂梧眼中的光彻底暗淡下来,却没有接话。

“一千年前,我锒铛入狱时,告诉你有隐情,你就未曾信我。”

那时她被天兵层层把守,事关重大,无法直接将情况和盘托出,可谁知颂梧到最后都没有来同她私聊,这个秘密就被她遗忘了千年之久。

她多么希望颂梧能给她一个答案。

可他只是将手覆在她的额头上,轻声道:“不必再说。”

迦琅不设防,神识里忽然涌入另一股意识,催得她立刻就要睡去,闭眼前,她不可置信地问:“你做什么,催眠……”

话没说完,她便倒回枕头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颂梧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亲,等再抬起头时,眼神里已充满杀气。

他看向屋外,刚才那阵异样的气息已经消失了,但并不代表闯入者离开了太渊境,有可能只是完全隐蔽了自己。

是谁?立场为何?刚才迦琅的话听去了多少?

颂梧披上外衣,顺手将古籍装入怀中,沉默地向外走去。

迦琅中了催眠术,这一觉睡得很久,醒来时已是隔天中午。

屋子里安静,飘浮着冷冷的檀香,却不见人影。她穿上鞋跑出外面,看到阿古正在屋檐下打坐。

迦琅定了定神,凝视阿古半晌:“你怎么没留在沁沁那儿?”

阿古睁开眼,回答:“君上让我护你周全,沁沁和王公子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当了。”

“颂梧去哪儿了?”

“他有点事要处理。”

迦琅想起之前的争执,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阿古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便道:“迦琅神女,无论发生什么,请您务必相信君上,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您,太渊境其实……”

顿了顿,他略微迟疑,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总之,您相信便是。”

“我晓得的,你不必担心。”

迦琅话锋一转:“阿古,这些年颂梧待你不错吧?”

“自然,我一个蓝羽鸟能成为七星仙侍,都托君上的福……神女问这个作甚?”

“他待你好,我就放心了。”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阿古疑惑片刻,猛地想起颂梧曾经的话——

“谁都可以不信她,唯独你不能。”

在她离开前,阿古问:“迦琅神女,我们以前认识?”

迦琅冲他笑笑,没有回答。

回到屋内,避开阿古的视线,迦琅将自己化成一缕风,从门缝钻了出去。

躲在安全的地方,等着别人的保护,从来不是她的习惯,颂梧有事要处理,她也一样有疑惑需要查证。

她要去八重城。

一阵风吹过,阿古心里一颤。他凝视那缕风无声无息地消失,脑中忽然闪现过几个画面。

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未幻化人形时,就时常被这阵风包围吧……

“阿古,若有一日,我一去不返,你不必为我担心,自会有人替我来照顾你。”

那个女子笑容温暖,摸着他后背的毛,这么说过。

他们一起上过战场,出入毒瘴,她被战神嘉奖时,是他站在她的右肩,一同分享荣耀。

是的,他想起来了!在追随君上之前,他曾有个生死与共的主人,名字叫迦琅。

记忆像雪花,一片片飘进脑海,拼凑成形。他曾在殿外目睹迦琅被定罪,他一腔愤怒,攻击了太渊君上。

所有人都说,这只畜生,应当赐死。可颂梧捂着肩膀上的啄伤,告诉他:“若我想躲,你连我的影子都碰不到。你做得很好,本君不配完好无损地见你。你是她唯一的灵宠,我不会放你不管,从此以后,你跟着我吧,我助你修成人形,位列所有仙侍之首,然后,我们一起,等她回来。”

后来,他失去了关于迦琅的记忆,他和所有人一样,以为她只是个“罪仙”。

至此,阿古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就算这天下都厌她弃她,他也要信她。

因为,他们曾是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

阿古抬手覆上眼睑,滚烫的泪从指间落下。

八重城地势偏远,隐蔽在层层叠叠的云烟之下,这里曾经是半神半人体质百姓聚集的家,如今却沦为废墟,满目疮痍。

九重天始终没有重建这里,八重城已然是一座彻头彻尾的荒城。

这里每一块断壁残垣都记载着那场战斗的惨烈,迦琅在坍塌的入城口坐了一会儿,整理自己的回忆和思绪。

周围,就是和颂梧第一次相遇的那座茂林,当时瘴气弥漫,她无心赏景,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这林子里,原本种的都是红豆树。

红豆是相思,相思最温柔。

迦琅沿着城门入口进去,周围一点活物的气息都没有,尸骨也早已风化,地上却能捡到不少铭牌,都属于当年死在这里的天兵。

迦琅把所有能找到的铭牌都收了起来。

一路下去,迦琅并未发现与煕天女帝有关的线索,但天边突然传来擂鼓声,随后有大批脚步声随风而来。

——正是向着她的方向。

迦琅心头一紧,八重城荒废千年,鲜有人至,怎么会……

一支穿云箭破风而来,她眼疾手快,及时避开。

与此同时,天边传来如雷般的声音:“擅自解开镣铐,制造小岩村风灾,包藏祸心,奉女帝之名,特来捉拿迦琅神女!”

蓬勃的杀气涌过来,云朵后居然有成百上千天兵,煕天这是非要她命不可!

天兵一齐攻来,箭矢乌压压落下,把日头都遮住,迦琅匆忙躲闪,应接不暇。

黑色的天马踏着铁蹄,冷漠地向她逼近,数千条锁链扔出来,眼看就要套到迦琅身上。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空无一人的八重城里突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捂住迦琅的嘴,将她拖进黑暗中。

迦琅的恐惧无限放大——这里怎么会有人?

她全身蓄力,挣扎着从那人手里出来,一扭头,看到一张混浊苍老的脸。

“你是……”迦琅倒吸一口气,仅见过一面,她有点不敢辨认,“徒牙?”

徒牙口不能言,只咧开一个笑容,龇出残漏的牙,面目有些狰狞。

天兵落地城中,开始四处搜查,徒牙拽着她在废墟里穿梭。

两边看起来都很危险,迦琅只考虑了一瞬,就决定跟着徒牙,看他要做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徒牙什么都没做,他将她带入隐秘的地窖中,外面的天兵一波一波地走过,都没有发现他们。

迦琅这才意识到,徒牙似乎在帮自己。

她压低声音求证:“你是在帮我吗?”

徒牙没有回答,他眼眶里只有混浊的眼白,目不能视,迦琅却觉得,他正在注视着自己。

她换了个问题:“你从瀚海出来了?”

徒牙轻轻点头。

迦琅:“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徒牙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一般。他是当年八重城的背叛者,当然熟悉这里。

迦琅颇有耐心,又问:“当年,是不是女帝指使你那么做的?”

他始终像块木头似的,对迦琅的话毫无反应。

又是一波天兵过,走在最前头的就是此次行动的首领,他在地窖附近徘徊,查询无果,正准备离去,突然顿住脚步,向他们的方向看来。

徒牙立刻将迦琅拽到身后,自己挡在她前面,枯瘦的手里握着匕首,微微颤抖,但嘴角却又咧开一个扭曲的笑。

迦琅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十恶不赦的背叛者,他骨子里有血腥和杀气。

天兵首领终究是发现了异样,抬脚朝地窖走来。迦琅屏住呼吸——而徒牙本身就像是个没有呼吸的人,地窖里寂静到可怕。

天兵越来越近,就要推开地窖的小门,徒牙忽然反手,将一个东西塞到迦琅掌心。

迦琅来不及细看那是什么,门被推开,她迅速聚起风,准备来一场殊死搏斗,谁知徒牙猛地往旁边一拍,她脚下露出洞口,猝不及防地跌了下去。

那一瞬间,她看到徒牙掀开衣服,密密麻麻的伤口下面,捆着无数颗秘法天雷。

这种雷炮是天族专制,可以穿透普通仙者的屏障和结界,在九重天极不受欢迎,曾被大家诟病为给敌人制造的武器。

他竟然带着这个……

迦琅还未细想,就看到所有的攻击都落在徒牙身上,他的笑容越来越癫狂,最后启动雷炮,在地窖中发出一声爆响。

迦琅安全跌到洞底。

她愣愣地看着上面,那里已经悄无声息,只有浓厚的血腥味。

很快,一具残破的身体跌了下来,徒牙自己被炸得惨不忍睹,难以辨认。

迦琅摸到一手血,颤抖地把他扶住。

他可怕的脸上撕裂出笑容,空洞的眼睛费力抬起,看了迦琅一会儿,然后彻底失去生命力。

徒牙死了。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沾着血的手指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下:

谢谢你的馒头。

徒牙给迦琅的是一个铭牌,上面有他的名字。

迦琅不知用意为何,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上头的刻字,忽然铭牌一闪,传出一段对话。

“我让你办的事,你办成了吗?”是煕天女帝的声音。

“一切都在进行中,不过,”一道清脆温柔的男声回应,“萱儿,你是不是还有事未允诺我?”

迦琅被这声“萱儿”刺激得精神抖擞。

煕天女帝的乳名,好似就叫萱儿……

“什么事?”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以前的约定……”

“我知道。”煕天打断他,“等我大业既成,一定会给你一个答复,徒牙哥哥,除了你,萱儿也没有旁的人选。”

“好。”徒牙似乎备受鼓舞,“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煕天道:“记住,你跟妖族联系,是以你自己的名义,我要留在幕后操纵,万万不可提及我。”

“明白。”

“此事重大,切不可让旁人知道。”

对话到此结束,迦琅捏着铭牌,遍体生寒。

徒牙大概怎么也没想到,那之后,他亲手被自己的萱儿妹妹挖掉双目和舌头,在断魂台上痛苦挣扎了近千年。

更可悲的是,徒牙早就是个废人,法术尽失,他若想将自己的记忆寄存在物品上,只能用剜心之术,挖去自己的心头肉。

在决定把证据交给她的那一刻,他究竟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

迦琅颤抖着合起他的双眼,说:“睡吧。”

然后,徒牙就真的像睡着了那般,面容从狰狞,渐渐变回了平静。

来不及让迦琅悲切,洞口传来声音:“在那儿!”

天兵首领只是受了伤,并没有被炸死,当他看到迦琅手上捏着的东西时,眸中闪过寒光:“不用留活口了。”

迦琅迅速向地洞深处跑去。

八重城人之前修这里时,大概只是为了储存东西,地洞一点也不大,很快就跑到尽头,迦琅往后扔出飓风,打乱追兵的步伐,赶紧从另一头的出口爬上去。

地面上的追兵数量庞大,又都是煕天女帝的亲信,身怀绝技,即便迦琅隐匿气息躲藏,也无法支撑太久。

她掀起的狂风卷着废墟砂石,勉强能应付他们,到她无法逃窜的时候,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躲闪。

所有弓箭一齐对准迦琅,迦琅准备在箭雨里破开一条风道,不成功也成仁。

对面首领抬起手,冷漠地下达命令:“放箭!”

箭矢飞了过来,迦琅释放风力,试图将它们推回去,她所剩无几的优势在这场僵持中渐渐消失……

就在这时,天边突然翻卷起血色,滔天的神力和杀气滚滚震动。

——上一次迦琅看到这样的场景,还是颂梧发怒时。

果不其然,一队黑压压的人马冲了过来,领头的是两个她无比熟悉的身影。

骑白虎的是珀月,骑黑色战狼的是伏兮。

“我等奉太渊君上之令,护迦琅神女安全!”

他们一左一右,率领众位将士,在迦琅身边落定。

对面天兵顿时有些为难。一个司风神女就够难对付的,再加上战神伏兮和珀月上神,以及战神麾下那一众将领,战局立刻翻转。

天兵首领质疑道:“我等奉的是煕天女帝之命,他们两位大神即将成婚,两位上神别来无恙!”

伏兮轻蔑一笑:“即将成婚?他们二人在九重天打得不可开交,你告诉我,成哪门子的婚?”

迦琅惊异地看了伏兮一眼。

伏兮察觉她的目光,优哉游哉地同她解释:“颂梧不是不来,是真的来不了,女帝那边人多势众,必须他亲自镇压。”

“怎么打起来了?”

迦琅一直以为,起码要维持表面的和谐……

“任谁想动你,他不都得和人打一架?女帝算什么,在他眼里也就比头上那片云重要一点吧。”

珀月顺着大白虎的毛,不耐烦道:“叙旧完了吗,什么时候开打?”

迦琅又把头转向他,更惊异了:“你怎么也来了?”

珀月嫌弃地斜睨她:“瞧你这不中用的,苏醒了还一脸样。君上尊贵至极,到底看中你哪一点?”

迦琅诚恳地摇头:“我也不知啊。”

但她算是明白了,珀月大抵是君上的信徒,几次三番都能从他傲慢的脸上看出对颂梧的敬仰。

三尊大神聚在这里,对面煕天女帝的亲信根本不是对手,八重城一时间又是虎啸又是狂风。

迦琅和伏兮原本就在这片土地上携手战斗过,时隔千年,非但没有生疏,反而配合得更加默契。珀月虽然未曾参与过那场战斗,但他神力深厚,很快成为又一大主力。

对面如同一盘散沙,节节溃败,最后不得已逃出八重城。

战斗转眼就结束了,珀月抖了抖衣袖,像是要抖掉看不见的灰尘似的,轻狂道:“一群渣滓。”

迦琅赶紧拉着伏兮问:“快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伏兮叹气:“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

“颂梧发现太渊境被人潜入,去九重天找女帝对质,然而两人一言不合开始互殴,现在仍在僵持,九重天这下是彻底乱了。”

迦琅迷茫:“按照他的实力,揍个女帝不在话下吧?”

“问题就在这里,”伏兮突然严肃,“颂梧身有旧疾,早已大不如从前了。”

“什么?”迦琅微愕,“旧疾?”

伏兮沉默片刻,说:“替你挨了九十九下断魂鞭的旧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