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原来是你

迦琅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忘记了呼吸。

她的名字,怎么会在这上面?她从不记得自己受过断魂鞭之刑,而且她身上也没有任何伤口!这不可能!

唇齿都在发抖,她轻声问:“两位仙人,敢问这位迦琅……”

“哦,那个九十九鞭啊。”小仙官很熟稔,“她是受刑鞭数最多的一位了。”

“她……犯了什么罪?”

小仙官看看四周,没有外人,才说:“这你都不知道?九十九鞭当然是重刑中的重刑。我问问你,这千年里,什么事算最重刑啊?”

“罪仙不知,求赐教。”

“蠢死了,当然是袭击女帝咯!害女帝沉睡千年不醒的,就是这位九十九鞭的猛士了。”

迦琅当即天旋地转,艰涩地说:“这怎么可能?”

“不信拉倒。”小仙官白她一眼。

另一个仙官插话进来:“话说回来,这个迦琅才是真走运,她的九十九鞭都被人顶替了,一下都没挨在她身上。”

“谁替的她?”

“不清楚,那时候我还没当值呢,这事儿似乎是个秘密,没人提。”

迦琅脑子里一片混乱。一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是弄脏了女帝的仪容、搅乱了宴席,仅此而已吗?

女帝昏迷千年,竟是跟她有关?

迦琅扶着石碑,气息都不稳了。

小仙官催她:“你怎么还在这儿?你朋友不是被救走了吗?快滚快滚,别妨碍我们。”

迦琅踉跄着向前,竟不知该去向何处。

颂梧消失,沁沁和王野受伤,阿古忙到焦头烂额,没人能够分担她的心结……

迷茫之中,她无意识地回到了无垠涯。

她站在神殿门口,看着庄严紧闭的大门,迟疑许久,终是抬起脚,以神女的身份不请自来。

无垠神殿很大,也很空旷,里面冷漠而寂静,没有丝毫烟火气息,侍女们走路都低着头,不发出半点声响。

银雪正在大殿上跪拜。

过了许久,她才站起来,礼貌地问:“神女有事?”

她的眼睛平静无波,既熟悉又陌生。

迦琅想起沁沁的话,银雪好像确实变得冷漠了。

话到嘴边打了结,迦琅道:“无事。”

银雪点头:“那神女自行看看吧,我去念经了。”

她转身要走,被迦琅拦下:“我带了一壶酒来,要一起喝吗?”

银雪回头,秀气的眉峰皱着,微微不快道:“无垠涯上不能喝酒。神女若非要饮,请去自己的房间,关起门来,我不管。”

迦琅又问:“那吃肉呢?”

“也请神女自便。无垠涯上皆为素斋,恐无人奉陪。”

迦琅怔了怔,轻声问:“那你还记得王野吗?”

银雪眉头紧拧,而后松开:“略有印象,怎么了?”

她眼里无风无月,无春色,也无潋滟晴光,仿佛谈论的只是个毫无关系的路人。

至此,迦琅终于确定,小天门的术法可怕,因为它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抛弃欲念,立地成佛。

“王野受了伤,但无性命之忧。”或许银雪不想知道,可迦琅仍要告诉她,“他其实是仙凡混血,如今已突破神身,正式位列天族。”

银雪淡淡点了个头,了无情绪地说:“恭喜他了。”

“可他不想成神,痛失所爱后又受了三下断魂鞭,即便恢复,也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没什么值得恭喜的……”

话还没说完,侍女来催促银雪,银雪就随其去念经了。

迦琅望着她的背影,心中酸涩。

接下来几天,迦琅在无垠涯的客房住下。

银雪每日都是跪拜和念经,别无其他爱好,不笑不哭,也不怎么同人说话,过着日复一日无趣至极的生活。

迦琅就在不远处静静看着,或是去探望正在山里养伤的沁沁。

她曾问过阿古,颂梧此番回九重天忙什么去了,阿古只严肃地说:“君上去给迦琅神女铺路了。”

迦琅愕然,什么铺路,她不明白。

颂梧得空会给她传些秘音,往往就是炽烈直白的四个字:甚是思念。

偶尔会厚颜无耻地再加上四个字:亲亲阿琅。

迦琅没有回答过。

到第三天时,迦琅感觉到一种久违而熟悉的绝望感。

——是那种生命快走到尽头的空洞和绝望。

迦琅抬手看腕内,蓝色经脉果然浅到几乎看不见了。

她忽然记起,此番下凡,最初目的只是寻找信徒,确保自己不那么快死去。

可怎么就遇到这么多事、这么多人,越发偏离最初的轨迹呢?

神力渐渐稀薄,迦琅自嘲地扯了下嘴角,终于决定给颂梧回复一条秘音。

“保重。”

然后她闭上眼睛,在无垠涯的满月中,沉沉睡去。

这样也好,她亦去做个凡人,好好体会一把人生的酸甜苦辣。

次日一早,迦琅豁然睁开眼睛,赶紧去看自己的手腕。

又没死成!

经脉里的蓝色比昨夜加深了一点,神力在其中缓慢却稳定地游走——这大千世界里唯一的信徒,又一次在她快要消散时将她拉了回来。

她活着,就还有大把的事情可以做,她不再郁郁寡欢,准备去和银雪道个别,重新开始自己的旅程。

银雪正在诵经,什么人也不能见。迦琅干脆化了串玉尘花出来,挂在她门上,然后不辞而别。

银雪回房时,忽地看见了门上那一串花。

“这是什么?”她问。

侍女答:“迦琅神女走时挂在这儿的,要把它拿掉吗?”

风一吹过来,花瓣轻柔地摆动,发出淡银色的光,似曾相识。

银雪站在门口,静静看了很久,才道:“就放这儿吧。”

后来,这串永不凋谢的玉尘花,在她门前一挂,就是几十年。

迦琅未进翡羽城,直奔逐光山。

被她砸坏的君上神庙还在修葺,信徒都不来了,整个逐光山变得冷冷清清,没什么人。

风有点大,而且是从北边吹来的。

迦琅站在山顶上,凝神辨别风的走向,她诧异地发现,翡羽城现在的风团跟小岩村如出一辙。

她拦下一个修神庙的工人,问:“翡羽城这阵风刮了多久了?”

“连刮好几天了,一点消停的意思都没有。”

男子见她不解,便道:“你知道小岩村吗?”

迦琅点头:“知道。”

“那小岩村风灾,你晓得不?我听人说,他们的风灾不止,还向外吹,一路吹到我们这儿了。”

迦琅怔住。

按理说,圣女归位后,小岩村的风灾就该结束了,可为何不仅没结束,还继续向外面吹了出来?

难道圣女根本不是荧惑迁怒于世人的原因?

迦琅千回百转,那人就摇头叹息道:“要我说,肯定是得罪风神了。”

迦琅抽了抽嘴角:“也不一定吧?风神平时就与风为伍,搞不好早就玩腻这套了。”

对方不以为然:“但风神没有别的能力,就只能吹吹风了。”

迦琅:“……”

竟无法反驳。

“唉,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这风要是再不停,乡里的庄稼毁了,我们一家今年吃什么啊?”

“就是,修神庙的进度也落下了,回头又要被骂。”

工匠们纷纷开始议论,脸上愁云密布,有的人甚至对着尚不完整的君上神像就开始拜,祈求他的庇护。

迦琅也很惆怅。

这场风灾不停下来,银雪和王野的付出就等于是白费,她作为天族内定的头号嫌疑犯,也无法洗清自己的冤屈。

凭什么,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们还平白失去了这么多?

迦琅心中郁结,半天没想出个方法来,却意外感受到经脉里神力的流转。

有人在供奉她?!

迦琅立刻提起脚尖,风一般蹿向半山腰,也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她就觉得,这次信徒离她很近,大约就来自逐光山的这座庙。

还未靠近,她远远看到自己那间小破庙里有个人影,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对着神像祷告。

迦琅心提到嗓子眼,生怕惊扰了对方,轻声道:“敢问……”

信徒闻声回头,露出一双熟悉的眉眼。

像是心口朱砂痣化成了血,温热地流淌过四肢百骸,迦琅突然失了声。

——是你啊。

这千年里,一次又一次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这天底下唯一的那个信徒,竟是太渊君上,颂梧。

耳边只有呼啦啦的风声,迦琅陷入长久的静默。

颂梧从地上站起,不紧不慢地上香,再更换桌前的水果,熟稔得仿佛早就对这里了若指掌。

“昨夜来得匆忙,忘记带新鲜水果,今天补上,晚用一天,神女不介意吧?”

迦琅迟钝片刻:“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以前。”颂梧知道她在问什么,平静地回答,“从你发配瀚海,世人渐渐忘了你时,我就建了这间庙,时不时供奉着你。”

迦琅摇头:“不可能,掺杂了私心的供奉若有用,银雪那时也不必离我而去了。”

“什么叫私心?”颂梧反问,“你与银雪神女是挚友,你为了保她一命专程进行的供奉,那叫作私心。真正的信仰是纯粹的,你当全心全意注视这个人,视她比自己的生命、比这世间一切都重要,这才是信仰。”

迦琅愣愣地看着他,脱口道:“那君上为何要信我?”

颂梧没有接话。

他拿起一旁扫帚,在神庙里慢慢地扫着地,窗台上落了灰尘,也被他细细拂去。

“阿琅,我不是从一千年前才开始信你的。”他声音沉着,缓缓如流水,“在那以前,从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你永生永世的信徒。”

迦琅越发怔忪,终于意识到一件事:“等等,我们以前就认识,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记得,是我亲手抹去了你的记忆。

颂梧垂着眸,眼角似乎沾了未散的雾气,浓郁到化不开。

迦琅未注意到他的神色,继续追问着:“那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你快跟我说说。还有,你认识我,是在女帝之前吗?”

颂梧弯起食指,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说实话,我识得女帝的时间更久些。”

迦琅刚要扁嘴,他立马补充:“但我从始至终,只对你动了情,这跟先认得谁,没有丝毫关系。”

迦琅:“我听闻君上常年隐居,不问世事,可为了女帝,竟在九重天修了座帝重宫。”

“假的,是为了你。”颂梧说,“因为你当时常居九重天,我怕你不习惯,打算成婚后就随你搬到九重天去。”

“那与女帝的婚约……”

“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我从没有答应过任何婚约,此番女帝苏醒,我亦跟她聊了这件事。当然,阿琅要我解释多少次都可以,我可以为你解释一辈子。”

迦琅板着脸:“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话?你若是骗我,该当如何?”

“你可以问伏兮,当年你属于他麾下,我和你相识,也是因为他。”颂梧牵起她的手,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阿琅还有什么要问的?”

“有,当然有。”迦琅想了想,“我当年为什么袭击女帝?替我受了九十九下断魂鞭的人是谁?你又为什么要亲自定我的罪?”

颂梧猛地一僵,纹丝不动。

方才还旖旎的氛围立刻被打破,迦琅素来不耽溺于儿女情长,一双清明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他。

颂梧的神情暗淡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涩然道:“阿琅,有些事,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好吧。”迦琅不掩失望,轻声应,“没事的,你不愿说便不说,总有一天,我会自己想起来。”

颂梧眸光一颤。

是的,她总有一天会想起来,那些天真的爱意里,掺杂着刻骨铭心的恨。

但无论那一天何时到来,他都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迦琅见他情绪低落,主动安慰道:“先不想那些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

“我想再去一趟小岩村。”

“好。我陪你去。”

路上,颂梧跟她说了最近九重天的动**,除了跟女帝的谈判,他还要四处奔走,帮她压下风灾的罪名。

九重天也是个有趣的地方,明明大家都知道荧惑与此番的联系,却偏要说是迦琅所为。

那帮神仙光风霁月的外表下,实则掩藏着一颗见风使舵的心,现下瞧见君上为迦琅说话,又都开始装哑巴,不再提捉拿她的事。

并且,颂梧这趟得到一条重要的线索:荧惑是煕天女帝的亲信。

迦琅既意外,又不那么意外:“都说女帝爱民如子,把天族治理得井井有条,然而是我的错觉吗?怎么她的所谓心腹,做事都如此蛮横无礼,让人心生厌烦?”

颂梧笑笑,将她的手包进掌心:“你无须在意别人说什么,你只需相信你自己。”

迦琅啧了啧,直言道:“我不喜欢女帝。”

“好,你不喜欢的,我也不喜欢。”

这次就他们两个出行,速度比之前快了很多,狂风对他们几乎无用,很快便到达小岩村。

杜严看到这两人又回来了,吃了一惊,还有些崩溃,但什么都不敢说。

倒是二宝很高兴,拉着迦琅的衣角说悄悄话:“我姐姐好了很多。多谢你们。”

迦琅从袖兜里掏出一些名贵药膏,都是来的路上顺便收集的,送给二宝。

迦琅和颂梧还住在那两个山洞中,杜吴氏要给他们分食物,这回迦琅直接拒绝:“不必了,我们不食五谷。”

村人们瞪大眼睛,面面相觑,这可真是高人啊!

杜吴氏把他们送到山洞里,正欲离去,被迦琅叫住。

“无垠涯那边,圣女已经归位了。”

杜吴氏震惊,半晌后,才谨慎地问:“圣女,是不是上回同你们一起来的,另一个小姑娘?”

迦琅微诧:“你怎么知道?”

“我们本就是无垠城之人,说起来,我家祖上与顾家也颇有渊源,那个小姑娘我一看就眼熟得很,跟顾家人很像。”

迦琅沉默了一下,难怪当时杜吴氏对银雪那么在意。

“顾银雪是为了救你们、无垠城和我,选择踏上那条她自己最厌恶的道路。”

杜吴氏合十双手,叹息道:“顾姑娘是个好人。”

迦琅:“圣女归位,风灾却没有停下来,是我此次再来小岩村的原因,我不希望她的付出白费。”

“说来也是奇怪,”杜吴氏现在对他们很是信任,不再隐瞒,“这怪风一点消停的迹象都没有,反而越吹越盛了,难道荧惑主神还在生气?可我们……已经把所有与圣女同龄的女子都献上去了。”

迦琅摇头:“没有用的,荧惑贵为天族,眼界极高,你们供奉他就得了,还指望他能看上你们村的小姑娘吗?或许,在其他天族身上可能发生这件事,但他不会。”

杜吴氏奇怪:“姑娘怎么这般了解?”

迦琅笑笑,未答。

荧惑若是把凡人装在眼里,就不会想杀自己的亲妹妹和外甥,也不会搞起这么大的风灾。

“我建议你们,赶快停止这种愚昧的行为,搞不好荧惑就是为此生气,认为你们玷污了他。”

杜吴氏恍然,赶紧回去跟丈夫商量了。

她刚走,颂梧便从外面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迦琅问:“是不是又没查到荧惑的线索?”

颂梧说:“他大抵知道我在找他,长岐费了半天劲,也没摸清他的位置。而且,有些消息在长老神庭就被拦住了。”

他们二人对望一眼,心中皆有了答案。

——长老神庭背后撑腰的亦是女帝。

这一路种种,迦琅都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他们面对的,真的只是神秘的荧惑吗?

迦琅正思考着,颂梧忽然关上山洞门,一本正经地说:“好了,我们现在来讨论一下,关于你传给我的那条秘音。”

迦琅一愣,就见他眉头紧锁,仿佛在面对一个堪比天族灭亡的难题:“你那声‘保重’到底是什么意思?”

迦琅解释:“我以为我活不过那晚了。”

“那你就只想跟我说‘保重’吗?”颂梧一步步走近,神色阴郁,“就没有别的要说了吗?你知不知道你那声‘保重’听起来像什么?像你要去赴死。”

高大颀长的影子笼罩下来,迦琅往石床后瑟缩,干笑两声:“你别生气,我现在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嘛,以后我不乱说了行不行?”

颂梧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单手撑在石**,压迫的气息倾泻下来。

怎么看,都像是他把她整个笼在了怀里。

“我跟你说了那么多话,你一次都不回应,好不容易等到一次,却是‘保重’。”他抿唇,漂亮的眸子里竟染上了委屈的水汽,“我吓了一跳,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了,疯了一样想见你。”

“然、然后呢?”

“然后,我去了无垠涯,看到你睡得那样沉,才松了口气。”

迦琅诧异:“那天晚上,你到无垠涯找我了?”

“嗯。”他轻声,“我坐在你身旁,陪你到半夜。你睡着以后什么动静都听不到,一点戒心都没有。”

迦琅想起,她在无垠涯时,每晚睡觉穿的长衣都是侍女准备的,薄如蝉翼,透到能看到胸口的朱砂痣……她难为情地别开头:“我盖好被子了吧?你、你没乱看吧?”

“你说呢?”颂梧平静地补刀,“被子都被你踢到脚边了。”

“……”

迦琅赶紧把脸埋进掌心。

颂梧哼笑一声,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她的发梢:“但本君帮你把被子盖起来了。”

“哦,那就好……”

颂梧看她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突然不想继续说了。

——在盖上被子前,他认认真真地看了好久,什么静养清修都是狗屁,他只觉得燥热。

本来想吻她,但又怕惊扰她的清梦,最后只是浅尝辄止地在她唇瓣上碰了下。

结果非但没能止渴,反而更加难耐了。

后来,他就跑到逐光山的神庙里跪了半宿。

颂梧眸光变深,此刻看到迦琅那双红润的嘴唇,心里又开始痒痒。

他抬手,拇指轻轻蹭着迦琅的唇瓣,半晌不语。

他越是不说话,山洞里就越发有些温热的气息,迦琅心里酥酥麻麻,一时不知该由着他,还是推开他。

颂梧头低下,越发靠近,两人的鼻息交缠在一起。

就在迦琅心跳加速的时刻,山洞门突然从外面推开,传来孩子的声音:“迦琅姐姐,我给你送水……”

二宝和三宝惊呆在原地,看着石**两人暧昧的姿势,二宝第一反应就是遮住三宝的眼。

“对不起打扰了!”俩娃飞速逃跑。

旖旎的氛围被打破,迦琅忍不住想笑,轻轻踢了颂梧一脚:“去,把水提进来。”

颂梧敛起眸中愠色,语气皱巴巴:“我不喜欢小孩。”

“看出来了。”

“以后,我们的孩子除外。”

“想什么呢?赶紧去把水提进来。”

“等等。”

“还等什……唔!”话没说完,迦琅的唇突然被封住,颂梧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一会儿温柔,一会儿细密,用情至深地纠缠着她,久久不肯分离。

迦琅被柔情击溃,心里化了一汪水,耳边只剩下外面猎猎的风声。

迦琅没有想到,她很快就见到了煕天女帝,在颂梧匆忙离去的一个早晨—— 一直闭关的重弥长老提前出关了,他赶回九重天迎接这位长辈。

小岩村还在刮风,并且风沙比上次还要大,迦琅站在外头如履平地,探查着风里的线索。

她很快就发现了另一个如履平地的人。

那女子从天上来,带了一队随从,金色马车停到迦琅面前,摇曳的裙摆像是天边的彩云。

她走下马车,扶了扶繁复的金钗,道:“迦琅神女,好久不见,我是煕天。”

迦琅愣了一下,说:“倒也不算好久不见。我对您没有记忆,姑且算是初见。”

煕天有话要说,单独随她进了山洞。

半道上,二宝和三宝追逐打闹,不小心撞到煕天身上,她立刻皱起了眉。

两个孩子瑟缩了一下,嗫嚅着道歉,煕天也没有说话。

“小心一点。”迦琅眼神暗示他们。

二宝和三宝赶紧灰溜溜地跑远了。

她凝神,又看了看煕天的脸,问:“您没事吧?”

“无妨。”煕天抬起头,神色已然如常。

虽然转瞬即逝,但迦琅确定自己看到了——她方才露出了一种蔑视蜉蝣般的冷漠情绪。

山洞内陈设简陋,连茶都没有,迦琅给煕天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

“女帝驾临,究竟有何吩咐?”她开门见山地问。

“我刚刚醒来,想过来跟神女道个歉。”

“道什么歉?”

煕天愧疚地抿唇:“一千年前,我并不知道君上已向你求婚,长老们总想撮合我们,是我没有及时拒绝。”

迦琅微怔:“颂梧跟我求过婚?”

煕天讶异:“你不记得了?”

“女帝说笑了,我被镣铐所困,早已失去过往记忆。”

煕天沉默了一下,随即叹气:“对不起,我昏迷了千年,差点忘了这事。”

迦琅没接话。

煕天便继续:“我听闻君上与神女之间产生嫌隙,内心实在愧疚,想来请求神女,千万不要怪罪君上,他亲自治罪于你,也是迫不得已。”

“怎么就迫不得已了?”

“哎……这让我怎么答,”煕天为难地揉揉额角,“你伤了我,怎么都要给天族一个交代的。迦琅神女,我知你看不惯我,按辈分来说,我亦是你的晚辈,但毕竟我是主君……”

“等等,”迦琅打断,“你是我的晚辈?”

“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煕天越发诧异,“我们虽无亲缘关系,但你也算是天族的元老了。”

迦琅心中颇有些震撼。

这千年来忍受九重天鄙夷不屑的目光,她还真没料到自己其实是位元老,怪不得女帝在她面前态度这般谦和。

煕天叹气:“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迦琅说:“我有个问题。”

“神女请讲。”

“我前几日听说,您昏迷这事,是我干的?”

煕天突然沉默下来,垂着眼睛,半晌没说话。

迦琅知道这是默认了,又问:“我当时为何伤你?”

“我不知道,神女那时候对君上用情至深,厌恶我也很正常。”

迦琅蹙眉。

照这么说,她是因为感情受挫把女帝揍了一顿,还揍成了重伤?颂梧不肯回答这个问题,也是怕她生气吗?

可是,这事气量太过狭小,她直觉自己干不出。

煕天见她思索半天,轻轻解开衣衫,露出肩膀上狰狞的伤口。

迦琅一眼便认出,那斜十字的伤痕,的确是她的太上斧留下的。

“抱歉。”她认真地说,“因为那样的理由伤你,是我的不对,这事我有错。”

煕天摇头,把衣服穿好,淡淡道:“不,是我没跟神女解释清楚。”

她似乎不愿再聊这个,转头在山洞里看了一圈,问:“君上怎么不在?”

“他回九重天了。”

“我没有碰见他,出什么事了?”

煕天醒来后,所有政务都交还到她手里,君上又做回了他那个闲散的天族象征,她有这样的疑问也很正常。

迦琅随口道:“听说是重弥长老出关了。”

女帝眉心忽然狠狠一皱,眸光阴沉下来,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她起身,笑容勉强:“多谢神女提醒,差点忘了,长老出关,我也得去迎接才是。”

迦琅看她:“这就走了?”

“对。”

煕天似乎是真有事,离开时的脚步都快了许多。

迦琅目送她的背影,怎么都觉得女帝怪怪的。她的神态、话语,好像都对,但又好像都不对。

与此同时,九重天上。

重峦叠嶂之间,有一处冒着仙气的瀑布。颂梧对着瀑布中行了个礼:“师父,您出关了。”

重弥坐在水雾后面,慢慢睁眼。他模样看着约有凡人的三十岁,丰神俊逸,头发却尽数银灰。

“近来可好?”他问。

“一切都好,女帝醒了,繁杂之事无须徒儿过问。”

重弥的年龄很大,到底有多大,无人知晓。就连颂梧也只晓得,他出生于混沌末期,是目前天族唯一一个混沌时期的神,也是唯一一个见过盘古大帝的神。

颂梧的出生承接了混沌与新天族,因此自小被他教大,即便这几年重弥神力在衰退,颂梧对他依然很尊敬。

水中有梅花香气。

“徒儿最近在做什么?”重弥懒懒地问。

“游走凡间,处理点琐事。”

“独自?”

“不,还有迦琅神女。”

“那个让你神魂颠倒的司风神女?”

“是她。”

重弥默了半晌,忽而轻笑:“这样也好,你倒是个痴情的,省得为师操心了。”

颂梧问:“师父怎么突然提前出关了?”

重弥没答,他从瀑布后缓步走出来,浑身都是水,未挥干便随手披上外袍。

“为师来就是提醒你,煕天心机深重,你切不可与她成婚。不过现在看来,也是句废话了。”

重弥从面前走过,飘过一阵梅花香,颂梧微微抬眸,看见他腰上一道狰狞的旧伤。

——明显是上古神兵才能留下的,斜十字的伤痕。

煕天女帝离开后,小岩村的风灾又剧烈了一轮。

迦琅听到外头传来哭号声,赶紧过去看看。

杜严和几个男人身受重伤,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杜吴氏在一旁哭到几乎断气。

早晨,杜严带着村里的青壮男子出去找食物和柴火,他们脚上都绑着固定用的石块。

可没想到狂风已经到了噬人骨血的地步,轻一点的男人绑了石块也没用,稍不留神就被吹飞,撞在山壁上,血肉模糊。

有些男人幸运一点,虽未被吹走,但被石头砸伤,杜严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扛了回来,自己也伤得不轻。

大山洞内一时间弥漫着浓厚的血气,迦琅感应到,因着这股血腥味,祭坛下面那股邪风也变得更加狂放,试图冲破密道的牢笼。

小岩村本来就不剩几人,连番折损几员大将,村民的生活成了问题。

二宝死死咬着唇,勇敢地站出来:“从明天开始,我去给大家找食材。”

“不行,你还太小!”

“但现在,只有我一个年轻男人了!我必须要给大家谋生路!”

三宝站在后头吧嗒吧嗒掉眼泪。

有的老人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嘴里念叨:“都是报应,都是报应啊……”

迦琅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的确,是报应。小岩村人伤害了那么多无辜少女,这是他们的报应。但是,死的人已经够多了,真要还债,也不该由外面的风来问责。

这样下去,不仅小岩村会全盘覆灭,翡羽城及周围的村镇城池都将无法幸免,他们何其无辜!

杜吴氏哭着跪到迦琅面前,求她:“我知道姑娘是高人,求求你救救我们!求求你,求求你!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迦琅垂着眸,乌黑的瞳仁里映着微弱跳动的火光,像一个俯首观察众生百态的神,看不清情绪。

杜吴氏向她磕头,三宝也跪了下来,村人们纷纷跪她,额头磕出血痕。

不知过了多久,迦琅才吐出两个字:“罢了。”

顿了顿,她才接着道:“我去会会便是。”

迦琅从袖笼间召出太上斧,变大,径直向山顶上走去。

村人们在看到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柄斧头时,已然怔住,再看到她在狂风中如履平地,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迦琅站到山顶上,嘶吼的风汇聚而来,吹起她的裙摆和长发,猎猎如旌旗。红绸带飘扬,天地间那一抹红绸分外耀眼。

足间镣铐被风吹得哗啦作响,迦琅在风的中心挥起太上斧,往地上一劈,大声道:“吾乃司风神女迦琅,论辈分,是你们祖宗!”

她的声音混着神力,在风中扩散,天地间都能听见。

“尔等狂妄小风,见到长辈还不速来求见!”

她举起太上斧,开始发力,将狂风全都融入体内。

上回在祭坛里,她就发现了,自己可以与这些风融合,那时候,她就产生了这个念头……用自身去吸收风灾,这是万不得已的方法,会有什么后果,她不知道。

狂风涌入四肢百骸,引起剧烈疼痛,迦琅的神识和神力在拼命运转,试图收服这些外来之风。

风又猛烈攻击过来,她始终高举太上斧,在这可怕的天地里挺直腰杆。

没过多久,唇边沁出血丝,迦琅却勾起嘴角,笑了笑。

她想到了银雪,原来那臭婆娘选择牺牲自己走上无垠涯的时候,抱着的是这样的心情。

她又想到了沁沁,一个胆子那么小的低级仙侍,却愿为救主逼自己去做从不敢做的逆事。

她们瀚海的女神,骨子里都不肯低头!

身体里传来撕裂的痛感,神力和神识被镣铐禁锢了大半,剩下这点根本无法抵御全部风灾,两种力量在冲撞中发出嘶吼。

迦琅睁开眼,抹掉嘴角的血,红着眼对风道:“还有多少?全部拿来!你祖宗我吃不够!”

话音刚落,风便又迅猛了一分,迦琅快要站不住了。

然而,就在这个危急关头,镣铐不堪重负,居然被风生生绞碎!

它碎裂的那一刻,迦琅体内忽然有股力量暴涨,像是天地元气一瞬间充盈满身,迅速完成舒卷和绽放。

手中太上斧划过一丝金光,卷刃被突然暴增的神力震落,霎时焕然一新。

她的神力被禁锢太久,终于得以窥见天日,它们兴奋地窜出来,疯狂吞噬着外来的邪风,并化为己力。

风灾在全盛的迦琅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渐渐臣服,围着她一圈一圈地转,八方的风也似乎受到感召,奔赴她而来,在小岩村的山顶上形成奇异的“万风来朝”之象。

天幕边泻下明耀的天光,照在迦琅身上,她双目紧闭,不语一言,可震**的神力已然随风传遍纵横八荒,告诉所有人——

司风神女迦琅,醒来了!

颂梧察觉异动,火速向着小岩村方向赶来。

盛大的风流映入眼帘,辽阔的万风来朝中,他第一眼看到了那飞扬的红色绸带。

“阿琅。”

迦琅闻言,缓缓睁开眼,双目前所未有地清明,瞳仁里流溢出一道金光。

她抬起头,仿佛跨越了千年,终与他遥遥相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