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万里救夫

迦琅愣住,身子微微一晃,差点没站稳。

她猛然想起,颂梧泡药浴时曾露出一小截伤口,似乎跟徒牙身上的伤是一样的……

颂梧从未跟她提起过这件事,她也就从未往他身上想。

迦琅以前总是觉得,君上毕竟是君上,有谁敢动他?可到如今她才晓得,如若他自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原来她的信徒,和那个替她受伤的人——都是他。

迦琅嘴唇微微发抖,声音努力保持镇静:“你说太渊境被人潜入,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状态不如以前,结界出现了一点裂缝,被敌人有机可乘……他让我带话给你,”伏兮道,“他说,他从未不信你。”

迦琅握着太上斧的手发紧。

最后那次谈话,颂梧总说她在做梦,竟是因为知道有人偷听?她刚从太渊境出来,煕天女帝的亲信就杀来这里,必然是因为有人传话。

因为她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煕天无论如何也要灭口。

伏兮叹了口气:“当年,他便同我说,你不是那么冲动的一个人,不会擅自对女帝动武,他觉得很奇怪。”

迦琅豁然抬头,仿佛在迷雾中抓住了一抹亮光。

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即便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也不会擅自制裁女帝,可那时候,她居然对女帝挥了斧,还令其昏迷这么久,这根本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伏兮:“颂梧始终怀疑,还有另一股势力潜藏在暗处,但我们都没有查出来。他对你的处罚实则是一种保护,让你安全地躲在瀚海,削弱九重天对你的注意。但因你罪孽深重,断魂鞭免不了,他舍不得让你受苦,就替你受了……”

迦琅咬牙:“我要去九重天。”

伏兮点头:“我们跟你一起,他现在面对的不单是一个女帝,还有长老神庭。”

迦琅捏了捏袖笼间的徒牙铭牌,与其余人一同向天上奔去。

九重天传来剧烈震**,几股强悍的神力交织、碰撞,漫天的血红色越发深暗。

女帝宫中,颂梧正与女帝和长老神庭对峙,在人数上有明显的差距。

颂梧毕竟素来不问事,代为执政期间也无意收拢人心,九重天上的大神几乎都是煕天的人。而此刻,煕天女帝站在后方,高昂着下巴,道:“君上,煕天以为,天下之大,唯有您能懂我。”

“本君为何要懂你,”颂梧讥笑,“也不看我有没有那个兴趣。”

“那您有兴趣吗?”煕天摸了下耳珰,眨着眼,尽显娇媚姿态,“若您说有,我现在就收兵,以后,我的便是您的,我这个人,自然也是您的。”

颂梧看着她,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半晌后轻启薄唇,吐出两个字:“恶心。”

煕天愕然,受了奇耻大辱般,脸上终于藏不住狰狞:“颂梧,你以为我喜欢你吗?大错特错!要不是你地位崇高难以撼动,我也懒得讨好你!”

颂梧一点也不意外,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煕天要同他结婚的真正目的。

身体一阵刺痛,颂梧捂着胸口,微微皱眉。

煕天立刻甩袖:“给我上!”

数百道惊雷劈来,长岐的炉子已经装不下了,着急地看向颂梧:“君上!老身顶不住了!”

话音刚落,太上斧旋着风破开雷阵,“唰”的一声嵌在地上,迦琅脚尖轻点,堪堪落在手柄一端。

她周身带着光与风涡,红绸带在天上纷纷扬扬。

“不好意思,来迟了。”

颂梧咧开唇,无声地笑:“倒挺精神。”

“那当然,万里救夫,不精神点儿怎么行?”迦琅跳到他面前,心疼地看着他,“你怎么样,不舒服就去旁边休息。”

“无妨。”颂梧已经恢复如常,提着长剑,另一只手轻轻掠过她鬓边碎发,“你都知道了?”

迦琅点头。

“是不是很感动?”

“本来是的……但你这么一问,我犹豫了。”

颂梧哈哈大笑。

迦琅扯了下他的袖子:“你让他们都闭眼。”

“嗯?”

“照我说的做。”

颂梧不疑有他,立刻下达命令。

长岐、伏兮、珀月还有身后一列天兵都闭上眼,迦琅立刻踮起脚尖,在颂梧唇边亲了一口。

颂梧眼睛豁然一亮,随即弯了起来。

“对面的,看够了吗?”迦琅转过身,动了动筋骨,“别太难过,争取下辈子再跟老婆、孩子团聚吧。”

她目光一扫,看到人群前头有个跟王野极为相似的脸,诧异道:“荧惑?”

荧惑戒备地看着她:“迦琅神女,别来无恙。”

“嚯,你可算是出现了啊。我找了你一路,你不会不知道吧?怎么今儿个不继续躲了?”不等对方回答,迦琅接着道,“没事,今日我们新旧账一起算。”

煕天掩嘴笑道:“迦琅神女,本君还没跟你算账呢。”

“君上在此,你也配自称‘本君’?”

煕天不理会她的挑衅,道:“你袭击本君至重伤昏迷,擅自解开镣铐,在小岩村制造风灾……每一项罪名都够你待在瀚海永世不得返回九重天。”

迦琅笑了:“那么,我倒是想问一下女帝,背叛天族,是个什么下场?”

“你还背叛天族了?”

迦琅翻了个白眼,掏出徒牙的铭牌,大声道:“千年前,煕天女帝指使徒牙泄露机密给妖族,引发八重城屠城战,致几万同胞无法魂归故里!”

她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在九重天上。

煕天脸色迅速暗沉下来,拧眉斥道:“胡说八道!现在什么人都能来我宫殿里血口喷人吗?还不把她给我拿下,拖到断魂台打到死!”

天兵得令,对着迦琅开始放箭。一阵蓝色的风突然刮来,巨大的蓝羽鸟出现在众人面前,用坚硬的羽毛将箭雨挡下。

蓝羽鸟落地成人,单膝跪在迦琅身旁,说:“灵宠阿古,护主来迟。”

迦琅会心一笑,什么都不必说,只是习惯地伸出右手,阿古便又化成蓝羽鸟,自然而然地站上她的右肩。

“一千年了,”迦琅唏嘘,“连我的灵宠都化出人形,位列七星仙侍之首,你们却一点长进都没有,还被女帝牵着鼻子走。”

煕天:“你胡说什么?”

迦琅摩挲着手里的铭牌,让里面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出来。

所有人都震住了,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神情困惑又迷茫。

“这是假的!”煕天声音颤抖,“迦琅神女居心叵测,居然捏造本君……”

“这是徒牙拼死交到我手里的证据,挖心之术,是不是真的大家自有评判。”迦琅目光锐利地看着对面,“长老神庭,诸位上神,这就是你们拥护的煕天女帝!”

长老们率先反应过来,质问煕天:“可是真的?”

煕天拼命摇头:“假的假的,长老们护我!”

“好,不承认是吧?”迦琅从旁边侍卫侧袋里抽出匕首,对准自己的胸口,“那直接现场来一个挖心吧,看看千年前我是怎么质问你的!”

“你疯了!”

迦琅不为所动,反而露出蔑视一切的笑意,匕首尖离心口越来越近。

这一刀下去,她的记忆和徒牙的记忆并在一起,煕天将再无回天之力。

就在尖刃即将刺入衣物的刹那,煕天终于尖叫:“我做得有错吗?杂种!八重城都是一些杂种!他们混着凡人的血,肮脏至极,就不该活着!”

“哐当”一声,迦琅手中匕首同时被颂梧打掉。

长老们震惊不已:“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我们天族世代高贵,就应该保持纯洁的血统,凡人和仙凡一体的那些肮脏败类,不应该出现在天地里!”煕天连忙拽起一位长老的袖袍,“我的想法没有错,对吧?我是一心一意为天族好,你们能理解我的,对吧?”

长老们板着脸,都没有说话。

煕天误以为这是支持她的意思,立刻耀武扬威地冲前面天兵挥手:“还愣着干吗,去把对面的叛徒都拿下!”

没人动。

她催促了一次,仍旧没有一个天兵出列。

煕天气到咬牙:“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要造反是吧?”

其中为首一人终于开口:“八重城之战,牺牲了数万天兵。”

——每一个,都是他们的兄弟。

“他们是为天族大义而亡!你们这群废物,根本不懂我的境界!”

“大义?”迦琅忽然冷笑,“谁给你的脸,说出这两个字?你有什么资格决定他们的生死?”

“我是天族之帝,我当然有资格!”

“小岩村的风灾,也是你指使荧惑做的吧?”

煕天傲然挺胸:“是我,怎样?小岩村那种流民聚集地,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还不如早些解脱!他们应该谢我!”

话音未落,太上斧已经冲到她面前,堪堪悬在她鼻梁前。

这一次,没人再护着她了。

煕天终于失态,向后踉跄一步,发钗都掉了。近在咫尺的斧刃上闪着寒光,令她冷汗直冒。

“大宝、二宝、三宝、无垠城客栈的老板娘、顾银雪,还有人世间千千万万的人……”迦琅平静地说,“我不懂天族高贵在哪里,煕天,睁大你高不可攀的狗眼看一看,他们都平凡而努力地活着!只是活下去,有什么错?”

随着她迸发的怒火,太上斧发出铮鸣。

“不、不,错的是你们,天族就该独霸八荒……”煕天看望旁边长老,“我说得对吧?”

“为了剿灭所谓的杂种,你甚至不惜跟妖族合作,伤我族那么多精英,使我族元气大伤,”长老们淡淡开口,俯视她的眼神怜悯,“煕天,你恐怕还不如凡人。”

煕天失魂落魄,难以置信地道:“你们怎么能不信我?都怪迦琅,她就是个变数!”

迦琅猛地一挥臂,吹来一阵腥风,里面还有遥远的哭号。

“变数不是我,是你这颗狂妄自大的心!”

长老们纷纷摇头:“把煕天带下去,慢慢审问,给死去的天兵们一个交代。”

随后,他们扭过头,恭谦地向颂梧行礼:“煕天背叛天族证据确凿,今日起废其帝位,君上觉得如何?”

已经在后面休养半天的颂梧终于睁开眼,冷淡地“嗯”了一声。

煕天发出绝望的尖叫,不肯相信自己真的被抛弃了,她还有一些不甘心,想反抗,却都被天兵桎梏,连同她一起被带走的,还有荧惑。

长老们站错了队,此时全都跪在颂梧面前认错,并恳求他亲自接管天族事务。

颂梧摇了摇头,说:“我自有新帝人选。”

迦琅诧异:“谁?”

颂梧扭头,挑了挑眉:“珀月上神,你可愿意?”

九重天经历一番大动**,珀月称帝后,快刀斩乱麻,迅速使九重天恢复平静。

他虽然外表年少,可做起事来决绝果断,连长老神庭都承认,他的确是目前最合适的天帝人选。

事情告一段落。

颂梧和迦琅回到太渊境,继续过他们不问世事的生活。

迦琅有时候会给银雪写信,内容随意,想到什么写什么,有时候只是刚好捡到一片颜色漂亮的竹叶,就给她寄过去。

她很少在信中提及王野,她不知道银雪到底还记不记得这个人。

银雪有时会回信,但只有客气的三言两语,“多谢”“不必挂念”之类,生疏得让人唏嘘,但迦琅依旧乐此不疲地寄信过去。

太渊境里需要养伤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三个,因为先前耽误了几次药浴,现在颂梧身上的鞭伤每隔段时间都会隐隐作痛。

境中四时与外界也大不相同,冬天来时,境中还在秋季,桂花开得正旺。迦琅坐在水边,身旁铺了一地桂花,她准备做些桂花露给银雪寄去。

她注意力全在桂花上,全然没注意到颂梧走了过来,捞起她光着的脚就要给她穿鞋子。

“不冷,我不穿。”迦琅晃了晃腿。

“不行,容易着凉。”

“那是凡间的说法,我们不会。”

尽管如此,颂梧还是把鞋给她穿上了,动作轻柔,像对待易碎的珍贵物品,脸却板着:“你不听话,还敢将匕首对着自己,我当然得严格要求。”

迦琅扁嘴:“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嘛……我那是诈,我没准备挖心的,就是吓唬吓唬煕天。”

见他还是板着脸,迦琅咳了一声:“别说我了,你也一样,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不告诉我,我一直以为那九十九下断魂鞭是伏兮用傀儡术帮我替过去的呢。”

颂梧面露不屑:“他的傀儡,一鞭都承受不住。”

“是是是,君上最厉害了。”

颂梧满意地低下头:“亲我一下。”

迦琅扬头,在他下巴上轻轻一啄,颂梧却得寸进尺,直接按着她的后脑勺,纠缠地吻了起来。

周围尽是桂花香,**在湖中,泛起清浅的涟漪。

迦琅觉得喘不过气,忙把他推开,问:“你还记得徒牙吗?”

“嗯。”颂梧意犹未尽,却还要听她提别人的名字,有些不耐烦地应着。

“我最近时常想起他,不知该怎么评价他。”迦琅说,“他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可他又是个可怜人。”

“此话怎讲?”

“他太重情,为了煕天能做那样的事,也为了报答我,不惜了结自己性命。我非圣人,不会帮他开脱罪名,只是每回想起这个人,都有些悲伤。”

颂梧沉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若早些看清煕天的本质,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

迦琅点点头,心想给银雪的信里又有内容可以写了。

颂梧忽然把她从地上横抱起来。

迦琅紧张地抓着他的衣服:“干什么?”

“我要去泡药浴了。”颂梧眼角弯了弯,“夫人不一起?”

迦琅脸颊微红:“别乱说,你我未成仪式,不是夫妻。”

“可那日,在众人面前,你说你‘万里救夫’。”

“那自然是情急之下,随口一说。”

颂梧笑笑未答,抱着她进了浴堂。

热水已经烧好,池子里泛出药草的气味,颂梧站在屏风前,慢条斯理地褪去衣衫。

迦琅别过脸:“你就不能站到屏风后面去吗?”

“没必要吧?这又没有外人。”

“……”迦琅提起一口气,却无法反驳。

颂梧把上衣褪光,只着长裤入水,迦琅看到他身上遍布的伤口。

察觉到她的视线,颂梧很快将身体没入水中,隔绝她的目光,有几分轻佻地说:“登徒子。”

他眸中映着潋滟水光,仿若人间无边的春色,让迦琅有种恍然的冲动。

是了,一千年前,他也是这样勾引自己的。

迦琅很快冷静下来,脱掉鞋袜,把水往他身上踢,边踢边骂:“你其实是妖族吧?让你勾引人!”

颂梧被溅了一脸水,不怒反笑,抓住迦琅脚踝,硬将她拽了下来。

“颂梧!”迦琅呛了水,正咳嗽着,忽然看到水面下,他胸膛上遍布的疮口。

她瞬间安静了,沉默地看着这些伤。

颂梧眸底竟有难得的紧张,舔了舔嘴角,说:“别看了。”

迦琅没听,反而用指尖轻轻摩挲:“疼吗?”

“你这样,我只觉得痒。”

“我说认真的。”迦琅抬眼看他。

“嗯。”颂梧终是点了头,“是有点疼。”

他抬起手,捂住迦琅的眼睛:“行了,别再看了。”

“为什么?”迦琅困惑,“就这么怕我看到?”

“你以前喜欢在我身上**,说手感好,尤其喜欢摸胸膛和……”

“停!”迦琅打断他,“这种事就别说出来了吧?”

颂梧低声一笑,道:“阿琅,我现在身上都是伤痕,必然不像以前那般,你会介意吗?”

迦琅拿开他的手,看到他一脸小心,像凡间那些等待科举揭榜的考生般,局促又紧张。

“我考虑考虑吧。”迦琅笑嘻嘻地展开手臂,环住他的腰。

颂梧回抱她,下巴在她头顶蹭来蹭去:“断魂鞭的伤与其他不同,我的神力其实受到很大影响,以前能轻松帮你灭掉十万魇儡,现在怕是不行了,发病时,连太渊境的结界都无法支撑周全……”

“不碍事,我会帮你的。”

——况且,这本就是为她受的伤。

迦琅心中酸胀,在他下颌上亲了亲,喃喃道:“谢谢你,颂梧。”

桂花露酿好的那天,荧惑的审判也下来了。

他受煕天指使,制造风灾,伤害无辜凡人,要在天牢里关五百年不许出来。

而煕天,因为涉及秘辛太多,审问还未结束,没有跟他一起定罪。

消息传到太渊境时,王野已经从昏迷中醒来,盘腿在屋檐下打坐。

今日下小雨,雨线像珍珠帘一样挂在屋子外面,颂梧站在屋檐一边,境中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荧惑入狱,无垠涯失去天族的庇佑,圣女也变成了摆设。”

王野睁开眼,静看面前池塘里的涟漪。

没有带回银雪,至今仍是他心底的一道疤。他一生清高自负,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了一个女人疯狂如斯,刻骨如斯。

可他终究是失去了。

思及此,王野眉头微蹙,浑身传来剜心般的疼痛。

颂梧将他的神情一览无余,道:“你与荧惑有着相同的血脉,若要庇护那座城池,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王野抬头:“我?我能行吗?我只是一个……”

“可以。”颂梧打断他的话,“即便你只是一个刚突破神格的仙凡混血,也可以在天族争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王野抖抖衣袍,恭敬地在他面前跪拜:“请君上教我!”

“明日起,你随我一同修炼。”

“谢君上!”

沁沁的伤也好多了,阿古每日守在她床前,又是喂药又是端茶倒水,伺候得尽心尽力,沁沁闷闷不乐时,他就变回蓝羽鸟,乖乖地卧进她怀里,任她摸毛。

有一次,沁沁越想越难过,哭了起来,说:“凭什么主神都入狱了,银雪大人还不能回来呢?”

她哭得太伤心,没控制手上的力道,把阿古头上一块毛都摸秃了,从那以后,迦琅每每看见阿古都戴着一顶帽子,脸色铁青。

时间在太渊境里平静而缓慢地流逝。

一日早晨,迦琅醒来发现枕边空空如也,颂梧不知哪里去了,她穿上衣服,推门出去。

眼前景象骤变,颂梧不知何时把帝重宫的红豆林移了过来,每棵树上都扎着红绸带,让平时素雅的太渊境一下子变得红红火火。

院子里还堆了数百只箱子,有的开着盖,露出里面的红色缎布。

迦琅走过去:“这是做什么?”

颂梧目光从纸上抬起来,说:“婚礼筹备。”

迦琅惊诧一瞬,心里甜滋滋的,却故意对他说:“怎么没告诉我,我还没考虑好呢。”

“真的没考虑好吗?”颂梧弯着眼,“是这段时间我伺候得不满意?行,你先回屋,我把东西清点完就回,服侍到神女满意,三天不出门的那种。”

迦琅脸一红:“说什么胡话,没皮没脸!”

颂梧凑近她耳边,小声说:“昨夜,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迦琅脸更红了:“我昨晚喝醉了,你别放在心上。”

见她要落荒而逃,颂梧赶紧把手里的东西给她:“你看一下这个,满不满意。”

纸上画了一件新服,因为注入了神力,金线和璎珞的流光都看得一清二楚,仿佛蒸腾着金灿灿的仙气,精致而大气。

迦琅惊叹:“这是织女娘娘压箱底的宝贝吧?”

“不知道,我跟她说本君要娶妻,拿个最漂亮的过来。”

“我很喜欢。”

“好,那就做这个。”顿了一顿,颂梧又道,“昨晚我问你要在哪儿成婚,你说就这里,还记得吗?”

迦琅坦诚道:“没印象了,但比起九重天,我确实更喜欢这里。”

颂梧笑了笑:“所以,我今早就把红豆林移了过来,我们就在这里定居吧。”

“那帝重宫呢?就放那儿不管了?”毕竟还占据着九重天极好的地段,说不要就不要,她有点心疼。

颂梧思忖一番,道:“等以后有了孩子,帝重宫留给他。”

“想得倒挺远……”

迦琅这次没有反驳,嘟囔了一句,就进屋筹备邀请参宴的名单。

颂梧清点完东西,先去王野那里指点二三。

王野极其聪慧,在凡间属人中龙凤,在天族也非常优秀,颂梧只需稍微提点,他便能顺顺当当地进入修炼,突破速度极快。

颂梧坐在一旁,看着他发呆,思绪飘得很远。

王野一阶段修炼完毕,睁开眼时,问他:“君上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你母亲。”颂梧脱口便觉有些失言,没再说下去。

王野倒是没有太过悲伤,平静地问:“君上可不可以同我讲讲,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颂梧想了想:“她从小就懂事聪明,性格温顺,模样生得也好,有很多男仙找她提亲,却都被拒绝了。她那么一个乖巧的人,这辈子做得最叛逆的事,就是私奔凡间,同你父亲在一起。”

颂梧眯了眯眼,喝口茶:“在聪明这件事上,你和她一样,不,你甚至比她还要聪明。”

王野垂眸,微微苦笑:“若非生下我,她也不会死。”

颂梧摇头:“她有自己的因果。王野,活着的人,要向前看。”

王野没有说话,重新闭上眼,开始运转体内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颂梧的声音恍然传来:“我并未后悔救你,她亦是。”

迦琅粗粗写了一列拟邀名单,觉得有些口渴,起身去桌上挑梨子吃。

她忽然看到屋角一个大箱子。似乎从来到太渊境后,这箱子就一直放在那里,也没见颂梧打开过。

里面会是什么?

迦琅好奇不已,把门关上,悄悄挪到角落里。箱子没有上锁,只是轻轻地扣在了一起,迦琅百爪挠心,纠结几番,终是没忍住,将它打开。

出乎意料的是,箱子里只放了一盏花灯。

迦琅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在翡羽城河中放的许愿花灯嘛!

她提起一面,果然看到自己的笔画——她当时不知道写什么,就画了颂梧的像。

她急忙将灯转个面。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衷,正在吾辈。”

迦琅怔了半晌,嘴角忍不住翘起,嘴巴上却念叨:“老不正经的。”

“你说谁?”颂梧的声音蓦地在背后响起。

迦琅吓了一跳,赶紧把花灯塞回箱子里,假装镇定地问:“你回来了?王野那边顺利吗?”

“阿琅,你刚刚是不是骂我了?”

“没有啊。”迦琅一脸正经,“你是不是听错了?”

“哦——”颂梧拖长音调,一步步向她走来,目光瞧到后面的箱子,说,“你看到花灯了?”

迦琅点头:“我记得所有的花灯都被河流冲走了,你是怎么把它找回来的?”

“想找自然有办法。”

迦琅干笑两声:“君上威武。”

颂梧随手脱掉外衣,解开腰上扣带,领口一松,便露出有着疤痕的胸膛。皮肤虽不似以前美玉般无瑕,却透露出别样的美感,劲瘦而张狂。

他走到迦琅面前,头一低,靠在她耳郭边沉沉道:“迦琅神女,本君还有更威武的时候。”

迦琅当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大白天的,说这些多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颂梧轻轻哂笑,“毕竟我老不正经,总得做点什么对得起你给我的这个名号。”

“……”迦琅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虽然我偷看了你的箱子,”她决定蛮不讲理一下,“但你也不该偷听我说话。”

“是我错了。”颂梧认错很积极,“就算我是太渊君上,天族之尊,也不该偷听夫人背后骂我。”

“是的。”迦琅厚颜无耻地点头。

“下次夫人要骂我,带上我一起,我帮你一块骂。”

“咳咳!”迦琅觉得再欺负他就有点过分了,于是抬头在他嘴角亲了亲。

颂梧从来不是个被动的人,迦琅每每浅尝辄止,他都意犹未尽,非要加深这个吻,狠狠地吻回来。

迦琅今日没有推开他,两人相拥,难舍难分,迷离间,迦琅从唇边溢出一句轻叹:“颂梧。”

颂梧捞起她的腰肢,抱到床榻上,正准备亲自践行一下“老不正经”这四个字,屋门突然被推开。

“君上,珀月上神……”阿古看到屋内景象,赶紧背过身,“天、天帝来了。”

颂梧被扰了兴致,一脸不快地瞪他。

阿古感受到背后的死亡视线,忙不迭说:“他在前面等着呢,我就报个信……”

言外之意:跟我无关,我很无辜。

迦琅握着颂梧的手,笑道:“我们先去见天帝。”

颂梧不高兴,仍旧黑着脸。

迦琅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小声说:“不急这一时,好吗?”

颂梧被挠得心里发痒,舔了舔嘴唇,答应道:“好。”

他穿好外衣,跟迦琅一起走出去。

经过阿古身边时,颂梧斜眼看了下他的帽子,记仇地问:“还没长好呢?”

阿古:“……”

珀月自成为新任天帝后,时不时会来跟颂梧汇报情况,只是距离上一次他来太渊境,刚过去不到七日,此番来得有些频繁。

迦琅和颂梧还未进凉亭,便瞧见他一本正经地从桌上摸了块蜜饯塞进嘴里,吃完后还一副挑剔的表情。

见他们来,珀月立刻坐正,一派方才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少年老成,说的就是珀月这张脸。

迦琅憋着笑,在颂梧旁边坐下。

三人直爽惯了,一向免去那些虚礼,直奔主题。珀月说:“我此番前来,有事要与神女交代。”

迦琅好奇:“什么事?”

“你先前交给我的天兵铭牌,我已经整理完毕。我打算在天上建个大碑,刻下他们所有人的名字。”

迦琅点头:“有劳你了,百忙之中还要分心这件事。”

“这是我应该做的,他们值得被纪念。”

“我代我的战友们谢谢你。”

“客气。”珀月啜了口茶,才接着说,“除此以外,我还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他从袖兜里拿出一根红穗:“这是整理八重城之战相关物品时发现的,战神说,许是你的。”

迦琅十分意外,这是她遗落千年的“斧穗”。

因为别人都在剑柄上绑剑穗,她觉得很好看,专门在太上斧后端也绑了一根,当时还遭到了伏兮的嘲笑,说流苏与斧头一点也不相配。

没想到,丢了这么久,还能找回来。

迦琅摸着穗儿,尽管它已经陈旧暗淡,却令她有种找回老朋友的感觉。

“真是要多谢你了,珀月上神,”迦琅赶紧笑笑,“不对,不该这么叫了……”

“没事,”珀月不在意地挥手,“你又不是第一天认得我,我会介意这些?”

迦琅抱拳:“上神清新脱俗,一看就跟寻常神仙不一样。”

珀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下巴却微微抬起,很是受用。

颂梧道:“我那儿收藏了梼杌的头骨,你若感兴趣,此番带回去。”

珀月眼睛立刻发光:“真的吗?”

“嗯,权当谢礼了。”

“一个穗儿换一个上古神兽头骨,我这趟赚大了。”珀月站起身,冲颂梧行礼,“多谢君上。”

接下来,珀月又跟颂梧汇报了最近政务,待到话说完时,他却迟迟没有离去。

迦琅第一次在这位骄傲的少年上神脸上看到纠结之色。

颂梧问:“你是不是还有事?”

珀月语焉不详:“我还在调查,按理说,荧惑和煕天都关在天牢,不应当再出现……”

“何事?”颂梧的语气不容置疑,“说。”

“凡间又有几处,出现极小型的风灾。”

颂梧和迦琅豁然对望一眼。

珀月紧接着道:“最近有几位风师一直在外游历,是他们无意造成的也有可能,待我同他们确认一下,君上和神女不必操劳。”

“司风之神修炼时,若不留神,的确会造成风灾。”迦琅说,“烦请上神跟他们联系,若有意外发现,立刻告诉我们一声。”

“行。”

迦琅手里捏着穗子,有些出神。

颂梧宽慰她:“你别担心,应当只是意外。”

“伏兮跟我说,你先前觉得,还有另一方势力掺杂其中,对吗?”

颂梧默了默:“我和他一直没发现线索,不能证明真有那么一个人。”

“按理说,我不会贸然对煕天动武,可我实在不记得当年还有别人参与,前段时间我告诉自己,应当就是我的冲动。”顿了顿,迦琅长长叹出一口气,“但今天,我又不确定了。”

两人徐徐在林间走着,颂梧牵起她的手,以示安慰。

迦琅问:“那本古书,荧惑是怎么说的?”

“他承认那是他的书,故意让小岩村人发现。”

“这不对啊。”迦琅困惑,“他创造风灾,想让小岩村人消失殆尽,可那个祭坛是禁锢风的,与他的初衷不符。”

“他说,不想让他们死得太快,想要他们一点点感受绝望来临。”

迦琅默了默:“你信吗?”

颂梧笑而不语。

迦琅:“上次见到荧惑,我实在是有些意外,他看着并不胆大,亦不是狂妄之人,他会有这样的心思?若是煕天,也不太对劲。”

颂梧点点头:“他们俩的计划是清除凡人,应该没有折磨他们这一步。”

这个局面虽然已经破了,但仍然有疑点未解,虽然看起来不太重要,但搁在他们心里,就是一个结。

两人都陷入沉默,太渊境里的夕阳开始下落,将天边都染得火红。

迦琅拿出太上斧,慢条斯理地把穗子重新系上去。

然而,手里那个结打完的刹那,斧头上突然闪过一道光。

迦琅怔了怔:“颂梧,你看到了吗?”

“嗯。”颂梧有些诧异,脸色随即变得难看起来,“阿琅,你把手握上去,让我再看一眼。”

迦琅照做,果然她的手刚握上斧柄,斧头上又闪过一道光。与此同时,她体内涌出一股蓬勃的杀气,太渊境里瞬间聚起狂风。

颂梧眼疾手快,将太上斧从她手中震开。

迦琅踉跄一步,跌坐在地上,心有余悸:“这……这是怎么了?”

颂梧捡起斧头仔细看着上面的纹路,眉头拧得极深:“你还记不记得,一千年前,你去找煕天前,谁碰过太上斧?”

“没有,我的斧头从不让人碰。”顿了一下,迦琅忽然道,“但我那时,偶尔会将它送去神兵阁保养一下……斧头有问题?”

“这上面,好像被下了一种远古禁制,会令你被动释放全部神力,并充满杀意。”

迦琅震惊。

“并且,这种禁制,整个八荒中只有两人会。”

“谁?”

“一个是我。”颂梧忽然沉声,抬起眼,望着空旷的远处,“另一个,是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