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圣女归位

屋内挑一盏烛火。

迦琅和银雪把臂而谈,无话不说。

迦琅把自己的身份、在天族的地位,全都告诉了她。

银雪经过刚才刹那的震撼,现在已然恢复平静,逐渐接受迦琅并非凡人这个事实。

她忍不住念叨:“我的亲娘舅老爷啊,真的有天族……”

迦琅过意不去:“对不起,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怕你不肯接受。”

刚说完,她忽然觉得这话有几分熟稔,颂梧在身份暴露前,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因为对方是自己重视的人,所以不愿把多余的烦恼带给她。

好在银雪并未生气,只是扶着额,又问了很多关于天族的事情。她对那个陌生的世界充满好奇,迦琅也乐意与她分享。

直至最后,她才谨慎地问:“那你们天族,真的有荧惑这个神吗?”

迦琅点头:“虽然我没见过,但宋先生是知道他的。”

“啊?等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银雪再度震惊,“宋先生也不是凡人?”

“不仅不是凡人,”迦琅说,“他还是太渊君上。”

银雪彻底愣了,她知道王家是供奉太渊君上的,没想到这一路,她都和这位大神相伴而行。

“那阿古和沁沁?”

“阿古是颂梧的仙侍,沁沁是我的。”

——也是你的。

迦琅将这句话放在心里,默默看着她。

银雪有些眩晕,半个月前她还信誓旦旦地说不信神仙,现在神仙就站在她面前了,还一连四个。

怪不得迦琅要只身下祭坛,因为她就是操控风的神女啊。

“那你刚才和君上在外面那么久,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迦琅叹气:“说起就来气……”

她简单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只见银雪脸色越来越青,最后暴跳如雷:“你们天族怎么这么不讲道理,胡乱给人安罪名都行?”

“毕竟我本就是戴罪之身嘛。”迦琅指着足间,“这里其实有副镣铐,但你看不见。”

银雪又生气又心疼,本来还想问颂梧未婚妻的事,到最后都忘记了。

在客栈休息一晚,他们继续赶路。

舟车劳顿后,一行人终于抵达北部大城无垠。

这里的水土风貌都跟翡羽城很不一样,银雪入城前脸上就起了疹子,只能用面纱挡住脸,迦琅估计是水土不服的关系。

他们在城中找店住下,距离小天门开启只剩几天时间。

本来迦琅想走捷径,让颂梧直接去找荧惑,奈何荧惑行踪飘忽不定,早年又因为王家的事与他结怨,导致颂梧也无法将他定位。

他们只能在小天门开启那天奋力一搏。

无垠城的富庶不输南部翡羽城,但近来因为圣女失踪,闹得人心惶惶,酒肆茶楼间议论纷纷,气氛低迷。

迦琅偷听一会儿,找来个茶客询问:“圣女失踪,为什么满大街都没看到寻人启事?”

“姑娘外乡人吧?”那人小声说,“圣女失踪是大耻,哪能贴出来让人笑话?万一提前被主神知道也不好,这段时间还要找替代者的。”

迦琅无语。

你们这样子讨论,天族也会知道的好吗?真当天族不食烟火,不问世事?搞不好荧惑已经开始磨刀了……

“唉,”旁边有人叹气,“你说那女娃,跑能跑到哪里去?触怒了主神,是要遭报应的。”

“怕的就是我们跟着一起遭报应!”

“可不嘛……”

迦琅表面和气地笑笑,心里却不认可这种通过强制手段来维系供奉的方式。

小岩村的祖辈错了吗?现在那个逃亡的圣女错了吗?他们不过是想要挣脱神权的桎梏,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无垠城百姓明明对此苦不堪言,却不敢说荧惑半个“不”字,只能将过错推到圣女头上。

荧惑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他们潜意识里觉得,无垠城如今的富庶全都仰仗于他,而不是自己勤劳所得。

还未见人,迦琅对他的印象已然十分不好。

她端起茶水,轻啜一口,继续竖起耳朵,听周围的议论。

沁沁小跑进茶楼,有些着急地唤她:“迦琅大人,不好了。”

“怎么了?”

“君上他要回九重天!”

“回就回呗,这有什么。”迦琅笑她,“你是不是舍不得阿古?”

沁沁脸一红,很快又板起来:“但我觉得,像是发生什么事了,他们的神情都好严肃,好可怕。”

秉着不浪费的原则,迦琅一口把茶喝光,随她去看看。

刚出茶楼就撞见颂梧,他身旁除了阿古,还有一个男子。

迦琅觉得眼熟,打量几下。

男子冲她笑:“不记得我了?”

“您是?”

“你以前说要随我征战四方,不死不归。”

迦琅恍然大悟:“伏兮!”

“什么不死不归的,以后休要再提。”颂梧沉着脸,不快地说。

“怎么,你嫉妒?也是,我跟迦琅神女认识的时间可比你久。”

颂梧眼神越发森冷,瞪他:“你可以闭嘴吗?”

伏兮失笑:“看一个几万岁的老男人吃醋,我这趟凡间也不算白来。”

迦琅真怕这两尊大神打起来,赶忙问颂梧:“听说你要回一趟九重天?”

“嗯。”颂梧目光眷恋地看着她,“有点急事,我必须回去处理一下,处理完就回来。”

“你去吧。”

“荧惑的事,我也会想办法,你不要轻举妄动。”

“知道啦。”

颂梧揉揉她的头发,最后圈起她发间的红绸带在指尖来回绕,一副舍不得走的样子。

当着大家的面,迦琅颇有些不习惯,只能催他:“快去吧,别耽误了。”

“嗯。”

迦琅忽地想起沁沁的话,随口追问:“是什么急事啊,居然派了战神亲自来接你?”

话音一落,颂梧和伏兮的神色都微微变了。

垂眸半晌,颂梧说:“女帝醒了。”

昏迷了千年的煕天女帝醒了,在天族是头等大的事。

迦琅虽然心中别扭,却也晓得,颂梧这趟必须要去,且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果不其然,他走后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

转眼就到了小天门大开的前一日。

无垠城张灯结彩,仿佛即将迎来一个盛大的节日,百姓们用欢声笑语掩盖惶惶不安的心,谁也不知道明日究竟会发生什么。

傍晚时,迦琅爬上客栈屋顶,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出神。

银雪在下面喊她:“阿琅,你怎么上去的?”

既然已经知道了身份,迦琅也不瞒她,直言道:“飞上来的。”

“我也想飞,”银雪叉着腰,笑眯眯地看她,“能不能让我也飞上去啊?”

“等着。”

待四周没人时,迦琅施了个法,用一团风把银雪“抬”了上来。

银雪有些害怕,但又十分新奇,踉跄几步才站稳,激动道:“原来飞起来是这种感觉!”

“嘘,掌柜的刚刚走过去,你想吓死他吗?”

银雪在她旁边坐下,顺便从怀里掏出一小壶酒。

迦琅眼睛一亮:“哪儿来的?”

“从掌柜那儿买的呀。”

“你能喝酒了?你脸上的疹子……”

“不碍事!”银雪随意地挥挥手,“人生得意须尽欢,管他疹子不疹子的。”

她还带了两个小杯子,各自斟满,和迦琅一边看落日,一边慢慢对饮。

银雪脸上还挂着纱巾,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

“阿琅,明日小天门开,要是没有圣女会怎样?”

“应该不会出现这种状况吧,最近不是在找替代者吗?”

“可是,对替代的姑娘是不是很不公平?”银雪问,“她可能什么都没做,就莫名其妙要搭进去自己的一生,变成山顶端那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迦琅想了想,道:“是挺不公的。”

但又能如何呢?这世间根本没有绝对的公平,小岩村是,无垠城是,天族亦是。

迦琅喝了口酒,灼烈的**从喉头下去,她道:“别想那么多了,明天再说。”

“你上次说天族抓你定罪的事,有后续了吗?”

迦琅摇头:“颂梧回去定是要处理这事的,毕竟要定我罪的是长老们,而他们绝大部分都是女帝心腹,女帝此番一醒,保不准有什么大动**。”

银雪“啧”了一声:“你们天族看着高高在上,实则也这么多钩心斗角。”

“那可不?一旦有了欲念,管你是人是神是魔,其实都一样。”

银雪会心一笑,同她碰了一杯。

对面糖铺老板走出来,在门前挂了两盏红灯笼,顺便给门口玩耍的小孩一人一块糖糕。小孩们拿了糖糕,高兴地在街上奔跑,吵闹声一直传到街的另一头。

到了晚饭时间,炊烟也逐渐升起,吹来的微风里都飘着饭菜的香味。

“我喜欢凡间。”迦琅没来由地说,“这里有热烈的俗气,嘈杂的烟火,每个人都认真而生动地活着。”

银雪扬眉:“那你看,我呢?”

“你更是。”迦琅假装嫌弃,“离家出走、喝酒吃肉、泡男人,一样你都没落下,这世间推崇贤德女子,你却偏要反其道行之。”

银雪非但不生气,反而捧着肚子大笑,因着酒意,她眉梢眼角好似都沾染了浓烈的人间烟火气。

迦琅伸手要倒酒,却被她拦下。

银雪护食似的将酒壶搂在怀里:“不给你喝了。我就买了这一壶,我自己都喝不够。”

“你这婆娘也忒小气了吧?”

“你才知道我小气啊?”

银雪仰起头,将酒壶里剩下的全都一饮而尽,而后醉醺醺地站起来,说要下去。

走到屋檐边上,她忽然回头:“阿琅,一直忘记告诉你,你头发上这根红绸带甚是好看,同你很配。”

迦琅弯了眼角:“我也觉得。”

这天晚上,王野回到客房时,感觉有些不寻常。

床边套上了红色帷幔,四角还挂着铃铛,屋内飘浮着若有似无的异香。

“我弄的。”银雪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巧笑倩兮。

她半推半搡地跟他一块进了房间,关上门,轻轻合闩。

王野没有察觉,只是看了看屋子,问:“这是做什么?”

“你不觉得,这样很像新房吗?”

“新房?”

“对。”银雪坐在红彤彤的被面上,脸也被映得微红,“掌柜没有那么多果子,我就每样各拿了一点,枣儿、花生、桂圆、莲子,都齐了。”

王野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景象,感觉有些透不过气。

“银雪,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银雪随意地踢掉鞋子,露出一双洁白的脚,悬在床边晃啊晃,“我今晚要同你睡觉。”

王野瞪大眼睛:“你说什么,休要胡言乱语!”

银雪笑着站起来,赤脚踩在地上,褪去外衣。

她里面只穿了一层轻纱,细腻的玉肌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勾勒出美好的形状。

王野突然觉得呼吸沉重急促,体内升起一股莫名的热流,匆忙别开眼:“不要胡闹,快把衣服穿好!”

银雪没说话,轻巧地走到他旁边。

王野不肯抬头,却也能看到两条细长光滑的腿,冲击力极强地映入眼帘,随之而来还有无法言说的画面。

不……是他疯了。

屋子里越来越热,他死死咬牙,不让自己分神。

“我在炉子里下了合欢香,”银雪的声音又甜又软,明明是跟往常一样的语气,却仿若这世间最纯粹的蛊惑,“不要勉强自己了,好吗?”

“顾银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听到“合欢香”时,王野再也不淡定,咬牙切齿地拔出剑,在自己手上抹了一下。

掌心立刻沁出血珠。

他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想伤害银雪。

银雪蹲下来,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慢慢给他包扎。

她乌黑的长发铺在胸前,和雪白的皮肤形成黑白分明的冲击,王野屡次想抽出手,却都被她稳稳按住。

“我要出去……”

“可以,但我俩要么暴毙,要么就找别人解毒,你愿意吗?”

“顾银雪!”

“哎!”

好像每一次他生气叫她,她都会听话地应上。

王野闭上眼,狠狠咬自己下唇。

“王野,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给他包扎好,银雪把他扶到**,坐在旁边问,“我好不好看呀?”

王野不吭声。

银雪指尖抚在他眉骨上,凉意刺得王野一颤,下意识地睁开眼,与她对视。

“不许撒谎,我好不好看?”

“好看……”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喜欢……”

银雪笑了,眼角带着春色,俯身吻他。

王野坚持不动,道:“前几日我便想好了,等回了翡羽城,就跟我爹说提亲的事……你今日大可不必这么着急。”

“真的吗?我好高兴。”

“银雪,我想娶你,便万万不会反悔。”

“嗯。”

“我喜欢你,所以更加不想在成婚前碰你,银雪,你……”

“我知道。”

她专注地吻着他的眉眼、鼻梁和嘴唇,他的身体便像灼烧一样,奇痒难耐。

他声音沙哑:“我说你不用着急……”

“别说话,王野。”她抬起眸,水光潋滟里却有一丝明光,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若当真喜欢我,便成全我吧。”

王野扶着滚烫的额头,喃喃道:“你太枉顾礼法了。”

银雪笑:“礼法算什么,有你重要吗?”

王野瞳孔一缩。

他是最恪守礼法的人,却遇上了最不守礼法的她。分明她一笑,就能勾去他的三魂七魄,他却总要装作不在意。

礼法重要吗?

不。

只要她冲自己一笑,那些刻进骨子里的东西,就会立刻化成虚无。

芙蓉帐暖,他终究是逃不出这场温柔的纠缠。

第二天,王野起得很早,床边空无一人,炉里的香也早就燃尽,只有头顶上一方红帐在沉默地提醒他昨日发生的事。

撑床坐起来,屋里没有半个人影,他一边穿衣,一边思考提亲要置办的东西。

银雪性子骄纵,王野决意不让她受半点委屈,聘礼应当周全且盛大。

待他理好发冠,推开门时,迦琅正好迎面跑来:“银雪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

“她去哪儿了,跟你说了没?”

王野脸颊微热:“我一大早就没看到她,怎么,她没去找你?”

“糟了!”迦琅发抖,“我刚刚听说,本该这次向无垠涯送出圣女的那户人家,姓顾!”

王野一震。

结合昨日银雪种种反常表现,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浑身战栗,转身向外狂奔。

迦琅二话不说跟上他,挥掌借风力,让两人脚程更快。

无垠涯在山顶端,终年被云雾缠绕,颇有仙境意味。

他二人赶到时,场面一片肃杀,涯口中间聚集一团浓雾,纷纷扬扬,勾勒出门的形状。闲杂人已被清退,只剩下几大世家的长老排跪两边,低着头不发一言。

王野大声叫道:“顾银雪!”

正中间的人没有回头。

她没穿平时最爱的海棠红色衣服,而今日却着覆雪般的银色长裙,头上戴着繁重银冠。

即便如此,王野和迦琅还是一眼认出她。

“顾银雪,你给我回来!”

肃穆的场面被惊扰,几大世家的家主纷纷抬起头,又惊恐又愤怒地看着他。

好不容易才找回圣女,若再被人打扰,他们可承受不住主神的愤怒。

各家立刻派出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粗暴地把王野拦在外面。王野手持长剑,不惜一切代价与他们缠斗。

自始至终,银雪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要等到什么时候?”她终于开口了,问的却是面前的人。

前任圣女已经很老了,头发都已花白,目光混浊地看了眼王野,竟一点也不意外,也没有丝毫愤怒之情。

她平静地开口:“成为圣女,当放下骄傲与爱恨,终其一生不得嫁人,恪守清规戒律,永远端坐在无垠涯之巅,供奉主神。你可愿意?”

“顾银雪!你不愿意!你不是这样的人!”王野杀红了眼,奋力嘶吼。

迦琅刚刚用了法术,足间禁制传了上来,差点连举斧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被人一推,虚弱地瘫坐在地上。

“顾银雪,你若踏过这道门,这辈子就再不能同我一起喝酒了!你好好想想!”

无垠涯上突然开始下雪,纷纷扬扬地,花白了每一个人的头发。

银雪跪在地上,不知沉默了多久,终于开口:“我愿意。”

王野咬牙切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昨晚还睡在枕边的人,他今早还满心想着要娶过门的人,此刻却用凉薄而平静的语气,重复着说:“我愿意登顶无垠涯,终我一生供奉主神荧惑,请主神息怒,不要降罪于世人。”

“顾银雪!”喉头一阵腥甜,王野竟吼出一口血。

年迈的前圣女眼中一瞬间铺满苍凉,但她只是点点头说:“好。”

银雪虔诚伏地,银钗上落满雪花。

“我很快乐。”她蓦地说。

所有人向她看去。

“我大口喝过酒,大口吃过肉,看过大好河山和人间美景。我交过很好的朋友,也认真地爱过一个人,我很快乐……”

她起身,让雪花落到睫毛上。

“红尘走一遭,我已然圆满。”

云卷云舒,小天门缓缓打开,流泻出一线天光,无垠城几大家族匍匐跪拜,齐声道:“恭迎圣女归位!”

银雪姿态端庄,在他们的跪拜中,一步步向前走去,仿佛没有听到身后绝望的呼喊。

最后的最后,她终于回了头,却是扬眉冲他俩大笑,洒脱地说:“走了。”

天光大盛,在无垠涯顶端笼罩出一个神圣的金顶,散发出**的光芒。

那般纯粹,又那般堕落。

王野“轰”的一声跌跪在地上,浑身撕裂般疼痛,痛到眼眶猩红。

另有一束天光罩在他身上,呈现出奇异的景象。

迦琅感应到他身上冒出神气,正以无法遏制的势态爆出来,与小天门后的天光遥相辉映。

她猛地想起,王野本与荧惑同根同源!

“银雪,银雪,银雪啊……”他被崩溃的神力吞噬得快要失去神智,却仍旧记得,要不停地念叨她的名字。

银雪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已经登上小天门后面长长的玉阶。

迦琅来不及思虑,立刻封住王野的神识,趁他还有一口气时,将他拖下无垠涯。

仙凡一体的身躯其实很脆弱,尤其在神识爆发的时刻,属于凡人的那一部分无法承受,会持续游走在崩溃边缘。

若熬过去,则进阶为神,若失败,通常会直接死亡,连凡人都做不了。

王野现在就处于这种极度危险的时刻。

来不及回客栈,迦琅把他放在半山腰的空木屋里,强行用自己的神识护住他。

有正统天族的加持,王野有惊无险,屡次濒临崩溃又被迦琅拽了回来。

几个时辰后,他终于彻底脱险,盘腿坐在干草垛上,周身金光跳跃,大放异彩,将整间破败的木屋照亮。

迦琅抬头,看到天边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一跃登上北边天空。

——王野已成功进化神身。

他外表虽然看着跟以前一样,但骨骼和经脉来了一通大换血,整个人的气质较之前拔高一大截,似乎还年轻了几岁。

但他睁开眼,第一个动作竟是皱眉,还带着满目疮痍。

迦琅在他面前挥手:“你还好吗?”

“荧惑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啊?”迦琅愣了,没想到王野觉醒后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她很快严肃起来,问:“此话怎讲?”

“我的母亲,并不是难产而亡,是被他害死的。”

“你母亲……是荧惑的亲妹妹吧?”

“对,但因为她爱上凡人,荧惑以她为耻。”王野闭上眼睛,那些血腥残忍的画面撕裂般灌进他脑海,“母亲以为荧惑要杀的只是我,在君上面前跪了一天,求得他的帮助,可万万没想到,荧惑要杀的是……我们。”

迦琅屏息,静静听着。

“君上的符只能救一人,母亲选择让我活下去……她就那样死了,司花神女死在了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王野声音干涩,微微发抖,“但她本可以活下去的,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迦琅心中郁结,沉默了半天:“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天门开的那一刻,我都知道了。”

因为他与荧惑有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连神识都是相通的,觉醒时顺便得到了这些意外“收获”。

别人成神,都是喜笑颜开的,唯独他,全盘仇恨,没有丝毫美好可言。

沉默良久,王野忽地问:“无垠涯的主神,必须是荧惑吗?”

“当然不……”迦琅声音戛然而止,看他,“你要做什么?你刚刚升格为神,不要轻举妄动!”

“圣女归位,明日会有大典,对吧?”

“王野,你想想银雪,她愿不愿意看到你受伤?”

“一直在想。”他只是笑笑。

迦琅提起一口气,在胸腔里化成酸涩,她发现自己没办法劝他冷静,杀母夺妻之仇,若非亲身经历,无人有资格劝他和善。

“你要做什么,都提前告诉我,我同你一起。”

王野没应,却说:“迦琅神女,谢谢你的护佑与加持。”他睁眼,看了看她足间的镣铐,神色清明,没有丝毫鄙夷,“你是个好神仙。”

迦琅把木屋留给他静思,独自离开了。

刚出门,就看到沁沁愣愣地站在墙边。

迦琅心口一跳:“你都听到了?”

“嗯。”沁沁耷拉着脑袋,问,“银雪大人,又不要咱们了吗?”

“不是。”迦琅安慰她,“她只是选择了自己的人生。”

“可那真的是她的选择吗?”沁沁斟酌措辞,追问,“真的是选择,而不是牺牲吗?”

迦琅怔忪,无法作答。

沁沁摊开掌心:“我到无垠涯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了,但我在地上捡到这个。”

是一块木牌,上面粗糙地雕了几个人,依稀能辨别出他们六个。

这是银雪的东西,在小岩村时,迦琅还曾嘲笑过她的雕工。

“不知怎么就落在地上了。”沁沁垂首,闷闷不乐,“是银雪大人不要的吗?”

“不是。”迦琅不知该怎么说,只能坚定地告诉她,“是不小心落下的,她不会丢掉这个。”

“哦。”沁沁攥紧木牌,“那我就替她收着了,以后遇到,我再还给她。”

迦琅揉揉她的头发:“别难过,我们是天族,不受无垠城的限制,以后也可以去无垠涯上找她玩。”

“我晓得的。”沁沁妥帖地收起木牌,不再说话。

圣女有惊无险地进入小天门,无垠城百姓皆大欢喜。

第二日的开山大典,旨在祈求荧惑福泽万代,是无垠城百年一次的吉日。城中所有人都会去山顶,一睹圣女的风采。

一大早,沁沁闹肚子,迦琅不得不出去帮她买药。

城中药房今日好多都不开门,她转了好久,总算找到一位还没来得及上山的郎中,给沁沁弄了点草药,然后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客栈里哪还有什么人?

迦琅在桌上看到一封手写信,字迹浑圆,歪歪扭扭,一眼便知道出自沁沁之手。

迦琅大人,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跟王公子去无垠涯了。我没什么才能,派不上用场,但您和银雪大人从未嫌弃过我,还不把我当仆人来看,我心中万分感激。

昨夜,我想了很久,凡间有句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应该为了你们,也为了我自己,去做点什么了。我意已决,天族的一生很长,我不希望留下遗憾。

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因王公子说你不到一年便能脱离戴罪之身,不愿拉你下水,我们两个才悄悄行动。

迦琅大人,沁沁最后就一个请求:别来帮我们。

迦琅看完信,如鲠在喉,丢下药包迅速朝无垠涯飞去。

她买药折腾的时间太久,竟毫无察觉这是个圈套!或许昨日沁沁听到他们的谈话后,就已经决定要和王野走这一遭,即便赌上自己的性命。

他们要做什么?强行将银雪带出来?还是直接挑战荧惑的权威?迦琅手脚冰凉,不管哪一种,对于那两人来说都是以卵击石!

她到底是来晚了一步,无垠涯一片狼藉,似乎刚刚结束一场骚乱。

她一眼望过去,没看到沁沁和王野两个人。

迦琅着急,抓住旁边一人的衣领:“发生什么了?”

“就、就有两个人,突然跑出来捣乱,说要把圣女带走……然后就有一道闪电劈下来,跟那个男人打了起来,一定是神仙显灵了!”

“那两个人呢?”

“刚刚还在这儿的。突然来了只蓝色大鸟,就不见了。”

蓝色大鸟?是阿古来了?

迦琅轻点着脚尖飞快向前掠去,坐落在雪峰顶中的神殿已然合起大门,不知银雪被带出来了没有。

但迦琅很快就有了答案。

她在山脊背面找到了沁沁和阿古。

沁沁受了重伤,躺在阿古怀里昏迷不醒,阿古一遍遍地向她体内灌输神力,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

不过只有他们俩,未见旁人。

“王野呢?银雪呢?”迦琅紧张地观察沁沁的伤势。

阿古:“我来晚了,只救出了她一人。战况……惨烈。”

迦琅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沁沁睁开眼,气若游丝地说:“我们失败了,银雪大人不肯走……她她……她变得好冷漠,我好害怕。”

沁沁眼角溢出泪,被阿古手忙脚乱地擦掉。

迦琅忙问:“那王野呢?”

“他被押走了。”

“押去哪儿了?”

沁沁费力地回忆一番,说:“断,断什么台。”

“断魂台?”

“对,就是断魂台!”

阿古皱眉:“不好了,断魂台是刑场,王野刚突破神格,会死的!”

迦琅猛地想起徒牙身上那些可怕的伤痕,难以置信地问:“断魂台,就是施以断魂鞭的地方吗?”

“对!”

她豁然起身,死死咬着唇。

断魂鞭是天族最残酷的刑罚,每一下都抽打在魂魄上,据说,曾有体格不行的天族连三鞭都没撑过!

王野是仙凡混血,能撑过三鞭吗?

“迦琅神女,这其中必然有问题。”阿古说,“断魂鞭历来是用在重刑犯身上的,王野罪不至此,甚至连罪都算不上,为何会被带去断魂台?”

“因为荧惑早就想要他的命。”迦琅神情冷酷,“阿古,麻烦你照顾沁沁,我现在得去找王野。”

“好,神女注意安全。”

迦琅立刻乘上最快的一缕风,向天上疾驰。

她之前根本没想到,再一次上九重天,居然是去断魂台。

跟九重天的朗日晴天截然相反,断魂台上空阴云密布,仿佛飘着万年不散的痛苦灵魂,不停地传出惨叫。

她远远看到王野跪在中间,戴着黑色面具的执鞭人高举起手里长鞭,猛地抽打在他身上。

只这一下,迦琅便看见了一部分魂魄化成烟灰,飘散着离开肉体,被抽打的部位立刻浮现出狰狞的血痕,还冒着气儿。

王野死死咬着牙,指甲掐进肉里,不吭一声。

他认为,这是他应得的。

是他无数次没有抓紧顾银雪,应得的惩罚。肉体和魂魄虽然痛极,远远没有失去她的那一刻来得凶猛。

王野闭上眼,沉默地承受了第二下。

“住手!住手!”迦琅奋力呐喊,却无法靠近断魂台中间。

结界将她挡在外面,执鞭人只是冷漠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再一次高举长鞭。

“不要打了!他无罪,他一生端正善良,未伤害过一人,为何要受刑?啊?”她拼命拍打结界,愤怒又不甘。

可执鞭人根本不理会,迅速落下鞭子。

第三鞭。

王野已然开始颤抖,浑身青筋毕现,神识也摇摇欲坠,但他仍旧连声闷哼都没有。

——如果承受这样的痛苦,可以把银雪换回来,那么再来十下也没关系,就算他死了也没关系。

嘴里甜腥,竟是血液都反涌了。

若是有力气说话,他当要嘱咐迦琅一句,别再求情了,没用的。

王野感觉魂魄在逐渐离体,他脑子里一遍遍浮现出银雪的样子,听见她笑着说:“王公子好生俊俏,娶妻了吗?若是未娶,你看看我怎样?”

王野扯了扯嘴角,竟觉背后鞭痕都没那么疼了。

第四鞭要来时,一个紫金炉鼎突然飞了过来,穿越结界,砸中执鞭人的手。

鞭子脱落,执鞭人刚要发作,突然看清来人,跪了下来。

长岐长老“啧”了两声,似乎不忍看王野身上的伤口:“君上有令,不允许对王野仙人施以刑罚!还不快快住手?”

执鞭人不敢违抗。

长岐转头,看到结界外的迦琅:“这位就是迦琅神女吧?久仰久仰。”

迦琅张了张嘴:“君上……”

“嗯?”

“没、没什么,劳烦长老谢谢君上。”

长岐捋胡须笑笑:“这个嘛,还是迦琅神女亲口说吧。”他打开紫金炉鼎的盖子,将重伤的王野收了进来,“断魂鞭这个伤,只有九重天能医,他就暂且由老身照顾了。”

迦琅赶忙作揖:“多谢长老。”

长岐救完人,飘飘悠悠地离开了。

迦琅跪在地上,沉默良久,终于吐出一口气。

颂梧保了王野一条命,他本人却没有出现,天宫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这么想来,明明只有几日未见,却好像过了好久。

迦琅心中酸涩,沿着台阶慢慢往下走。

她来时是直接飞上来的,返程时才发现,断魂台入口处有一座巨大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

正有两个小仙官在最末尾刻上“王野”二字。

迦琅问:“这是什么?”

“名单啊,这都看不出来?”小仙官鄙夷地看了眼她脚间镣铐,不屑地说,“所有受过断魂鞭的罪人,都会在这个石碑上留下名字。”

“刚刚那个王野是四鞭吧?”

“三鞭啦,运气真好,被长岐长老救下了,再来一鞭估计就死了。”

说着,他们两个在王野名字后面刻上数字,像是增添新的战利品。

迦琅目光流连在石碑上,不多时,找到了“徒牙”,他的名字后缀着数字五十。

迦琅正要走,突然脚步钉住,浑身冰凉。

就在徒牙前面,出现了一个她不敢相信的名字:

迦琅,九十九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