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一天,我们都会被放弃

一)

周勤的葬礼很简单,来的人挺多的,毕竟受过他恩惠的人不少。追悼会上,白静嘉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白露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眼角干干的,流不出什么泪水。白露穿着一身黑色的收腰连衣绒裙,长发绾起,苍白的脸上带着哀伤,双眼通红,眼中含泪,明明是很悲凉的气氛,却依然让来宾无法忽视她的美貌。

周勤的遗体被烧毁得很严重,所以水晶棺材里放的是衣物,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拿着麦克风站在最前面讲着周勤生平的为人,做的好事,对他逝去的惋惜。

追悼会很快就结束了,来宾们一个个地从遗体边走过去,鞠躬,然后走到家属边上轻声慰问几句。白露一直在哭着,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白静嘉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有些疑惑,却又想,也许她对周勤还是有些感情的吧,毕竟那男人对她们母女真的挺不错的。

想到这,白静嘉也望了眼灵堂上挂的遗像,其实她挺感谢他的,给了她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给了她一段美梦一般短暂却很好的生活,给了她第一次有父亲的体验,想起这些,她也忍不住有些难过起来,眼泪无声地汇集在眼眶里,却没能掉下来。

人们说,遗体告别的时候,亲属一定要大声哭,这样才能让逝去的人知道自己的不舍与难过。

可她尽力了,却哭不出来。

白静嘉忽然有些讨厌现在的自己,转头看了一眼周寒生。周寒生那天得知父亲的死讯后大哭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哭累了,累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睁开眼,又看见了白露平坦的小腹,有些激动地颤抖了一下,眼泪一下就出来了。他张张嘴,哭了太久,嘶哑的声音让他说出来的话都变成破碎的句子,让人听不清,他也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崩溃地嘶吼了一声,又哭了一个上午,那之后整个人都呆呆的,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白静嘉看着神色憔悴、眼神呆滞的周寒生,忍不住握紧了双手,抿了抿嘴唇,最终轻轻探出手去,一把抓住了他冰冷的手,用力地握住……

周寒生没有反应,他的手是那样柔软无力,以至于之后捧骨灰盒的时候,白静嘉都总是担心盒子会掉下来。

墓地是周勤活着的时候就买好的,他的父母和前妻都葬在这。骨灰盒入土的时候,一直呆呆的周寒生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泥做的小人偶放在了上面,过了好一会,忽然转头对白静嘉说:“这是我们的弟弟。”

“让爸爸带他走吧。”他的声音特别沙哑,像是扯着嗓子尖锐地说出来的一样,“有爸爸陪着,他会很幸福的。”

白静嘉轻轻点了点头:“嗯。”

跟着周勤这样的老好人,总比跟着她和白露幸福多了。

沙土一点点将骨灰盒和小人偶埋了起来,寒风在山间呼呼地吹着,白静嘉似乎听见周寒生在她身边轻声说着:“小七,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白静嘉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她转头,望着这个胖胖的男孩,特想安慰他,特想对他说:“没关系啊,我可以当你的亲人啊。”

可是她不行,她不能这样说,因为她知道,白露是不会带着他的,就像不会带着那个未出生的男孩一样……

她可自私可自私了,虽然总是和白露吵架,总是看不惯白露的生活态度,却没办法离开白露,因为她也仅有这一个亲人而已啊。

葬礼结束后的日子过得有些混乱,周勤的遗产并没有多少,办厂的时候在银行借了很多贷款,抵押了房产,如果断供的话,房子将被收回,不仅如此,在火灾中受伤死亡的职工家属也一直到周家闹,天天上门来要求赔偿。

白露烦不胜烦,经常躲出去好几天不回来。

要钱的看家里就两个小孩,胆子就更大了,几乎看见什么搬什么,周寒生一开始还阻止,到后来也随便了,坐在大厅的地板上看着他们将自己的家搬空。白静嘉就坐在他边上问:“不报警吗?”

“算了。”周寒生摇摇头,“我爸要是还在,一定会赔他们的。”

“倾家**产也会赔的。”他肯定地说着。

在周寒生心里,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好人。

白静嘉不再说话,也坐了下来,和周寒生一起靠着墙,看着那些人搬着家具、电器,连锅碗瓢盆都不放过,有的人甚至还会为了几个沙发椅争吵,她看着这些人的嘴脸,真的觉得可笑,可是又笑不出来。

其实大家都是一样,活着,就是为了让自己拥有更多东西。

半夜的时候,白露回来了,她哼着小曲,踩着高跟鞋走进房子,打开灯一看,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遭贼抢了啊?”

周寒生看了她一眼,没作声,转身上楼了。

白静嘉有些有气无力地说:“嗯,抢了一天,刚走。”

“啧,连张椅子也没给我们剩下,这可怎么住呀。”白露在客厅转了转,四处看了看之后,一脸嫌弃地说着,“还好,我也没打算继续在这住了。”

白静嘉抬眼看她,走楼梯走到一半的周寒生也停下了脚步。

白露抬手,理了理精心烫卷的长发说:“我找好下家了。”

白静嘉没搭腔,看白露这几天一天打扮得比一天漂亮,她就看出来了,白露每次都是这样,没男朋友的时候一脸素颜憔悴地抱怨着,有目标的时候立刻长发飘飘、烈焰红唇,美艳不可方物。

“什么时候走?”白静嘉问。

“本来叫他明天早上来接我的,不过看看这里……”白露指了指空****的四周,啧了一声道,“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吧。”

白露拿出包里的手机开始打电话,周寒生有些无措地看着她们两个。白静嘉低着头,不敢回视他的眼神,她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白露都不会带上周寒生的。

白露和电话里的人说得火热,那人似乎刚走没一会,马上就能掉头回来。

白静嘉听到这些,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急地对白露说了一声:“我去收拾东西。”就急匆匆地往楼上跑,她有几本书和一些衣服要带着,那些东西不值钱,应该没被人拿走。

白静嘉从楼下冲上去,和周寒生迎面的时候,低着头不敢看他,当她从他身边擦身过去的时候,似乎看见了他胖胖的脸上的不安和惊慌,他似乎在轻声叫着:“小七……”声音里带着哭腔,白静嘉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紧紧地握着拳,背着身子说:“对不起。”

“我要跟我妈走了。”

“哦。”周寒生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阻止,也没有哭闹,就像早就知道这个答案,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

这是白静嘉第一次扔下他,那时的他太小了,只是觉得很害怕,明明害怕却好像没有理由开口留下她,而且也留不住。他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是那么卑微,他拿什么和她的妈妈比,也许她从外面捡一只流浪的小猫小狗,今天都有可能带走,却不可能带走他。

白静嘉回到房间,房间里一片狼藉,打开衣柜,里面零星挂着几件衣服,一年了,她刚刚从地毯上睡到沙发上,刚拿了几件经常穿的衣服挂在了外面,就要离开了呢。

还好,她本来也并没有期待在这里待太久。

白静嘉抬手,迅速将本来就很少的行李整理好,拎着小箱子毫无留恋地往楼下走。下楼的时候,楼梯上已经看不见周寒生了,可能他不愿意看到家里最后的人离开,所以躲起来了吧。

这样也好……

毕竟,她也没学过道别。

二)

冬天的夜晚,黑得特别深,临近春节,周边会零星地响起几声爆竹声。白静嘉拎着行李走到门口,白露正在台阶下抽烟,烟头一明一灭,似乎抽得有点急。她看见白静嘉走过来,便扔了烟头,用脚踩灭。

室外的温度很低,母女俩谁也没说话,呼出来的空气在眼前变成白色的雾气。白静嘉把双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装作不经意地回头望了眼住了一年多的房子,除了一楼大厅的灯之外,二楼一片黑漆漆的,似乎连一个人都没有。

白静嘉低下头来想,真奇怪,明明什么也没看见,为什么心里这么内疚呢?好像就是感觉到那个胖子正躲在黑暗里偷偷地看着她们,那家伙和他父亲一样,心肠好得一塌糊涂,却是一个爱哭鬼呢。

没一会,黑暗中两道车头灯照了过来,一辆轿车缓缓开过来,车里坐着一个男人,天色太黑,看不清样貌。

白静嘉在这最后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争取一下,她轻声开口问:“妈妈,周寒生……不能带着一起走吗?”

“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儿子。”白露的声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白静嘉有些艰难地开口:“其实周叔叔对我们挺好的。”

“所以呢?我要替他养儿子吗?我连自己亲生的都不想养。”白露有些嘲讽地笑着,“小七,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什么?”白静嘉抬头奇怪地问。

白露深吸了一口手中的烟道:“这次,我没打算带你一起走。”

白静嘉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她:“什么?”

“我没打算带你一起走。”白露又重复了一遍,“你不是一直等着我扔掉你吗?现在我成全你啊。”

白静嘉终于听懂了她是什么意思,气红了眼,一下把行李丢在地上:“白露!你发什么神经啊!我是你亲生女儿呀!”

“你要不是我亲生的我早就把你丢了!我还养你这么多年!你那个死鬼爸爸,连一毛钱都没给过我!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我还没成年!”白静嘉咬着牙说,“你把我丢了,是要坐牢的!”

“得了吧,我妈也就把我养到十四岁,我报警也没人抓她呀。”白露一脸无所谓地说,“你就别叫了,你跟着我还不如自己过。”

“也许,能过出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白露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白静嘉没听见,她现在有些崩溃,可一直以来的自尊心又让她不允许自己哭,不允许自己流露出很在乎的样子,她不要输,不要输给白露,白露既然能这么潇洒地抛弃她,她也要这样,装作一点也不爱白露,一点也不稀罕!

“好啊,你走!你走!我早就受够你了,早就受够了你的那些男人,一个比一个恶心!你就是一个瞎子,白露!你就是瞎子!”白静嘉大声叫喊着,好像这样她的心就能不那么疼一样,好像这样就真的不在乎了一样,好像这样就赢了,好像这样就比白露的心更狠了。

白露看着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递给她:“拿着吧,我有钱会往里打的。”

“我不要!”白静嘉一把打开她的卡,“你走了就不再是我妈妈,我不花你的钱!我不要受你的恩!你以后老了死了,也别通知我!别想让我去看你!”

白露点点头,眼眶也有些红:“行啊,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轿车的门打开来,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灯光照着男人的脸上,挺眼熟的,似乎在哪里见过,白静嘉瞪着他看了好久才想起来,这个男人是在周勤葬礼上念悼词的人。

白静嘉讽刺地冷笑一声:“就为了这种货色,你就不要我?”

白露没说话,只是冷着脸继续抽烟。

“白露,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他会抛弃你的,就像以前的那些男人一样。”白静嘉含着泪瞪着自己的母亲,一脸的恨意,“只不过那些日子你还有我,以后你就没有了!”

白露转头望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那个样子,有些微微的不忍心。

“卡拿着吧。”白露又一次将银行卡塞了过去,塞进了白静嘉的口袋里,白静嘉掏出来就扔掉。

白露也没捡,也没再坚持,她转身向那个男人走去。

白静嘉咬着牙一声不吭,那男人看见了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白静嘉,油腔滑调地说:“哎,那是你女儿啊?长这么漂亮,一起带着吧,不多一个人。”

“滚蛋吧你。”白露抬手似真似假地打了他一下。

男人嘿嘿地笑着:“我说真的,带着吧,我一定把你们母女俩都照顾好咯。嗯,宝贝……”

“你走不走,不走就算了!”白露的脸上染了一丝怒气与不耐烦。

男人连忙哄道:“好,别生气嘛,开个玩笑。”

他伸手揽过她,扶着往车上走,眼神却还偷偷往后瞟着白静嘉,似乎在可惜着什么。

白静嘉死死地看着地面,用力地绞着手指,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泣的声音被白露听见,她不要输,不要!她可高兴了!终于能摆脱这个神经病一样的女人,终于不用再担心被白露扔掉了!她一点也不喜欢白露!一点也不!

车子发动的声音,让她的哽咽声也变得更大。

讨厌死了!走了更好!恨不得她去死掉才好!白露一定会后悔的!一定会哭着回来的,到时候自己会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嘲笑她、讽刺她!

车子掉头的声音终于让她抬起头来,泪水像是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车子开了,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了几步,车子越开越快,她终于慌了,大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追着车子跑着:“妈妈,妈妈,妈妈……”

“你别丢下我。”

白静嘉大哭着追着车子跑着,可是冬天的夜那么黑,那女人的心那么硬,谁又听得见、看得见呢。

白静嘉追出了一个路口,再也看不见车子的影子,站在街道上,仰着头哭着,声嘶力竭,哭声在深夜里显得那么凄惨,眼泪像是打开了龙头的自来水一般,不断冲洗着脸颊。

白静嘉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她在路口转着身子四处张望,往东哭哭,往西哭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要去哪里,朦胧中她看到一个胖胖的身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也在哭。

两个人相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你哭你的,我哭我的,谁也没有先开口,谁也没有再往谁那边靠近。就这样对着不知道哭了多久,周寒生终于动了,他走上前去,轻轻拉住白静嘉,哽咽着说:“走吧,小七,跟我回家吧……”

那天晚上,白静嘉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跟寒生走回去的,她只记得,自己哭得连路都看不清了,就像一个瞎子一样,被周寒生拉回去,他的手大大的,软软的,牵在手里很安全,像是最后一根稻草一样,被她紧紧地拉着。

很多年后,白静嘉心想,自己这辈子能这么信任那个男人,也许是因为那天晚上,他将迷路的自己牵回了家吧,虽然当时的他也一样迷茫、痛苦和绝望。

三)

白静嘉十四岁那年的春节,下了好几天的雨夹雪,冷得连新年的鞭炮都炸不热城市的氛围。白静嘉和周寒生两人淋着最冷的冰雨,天未亮就偷偷地从市里最豪华的别墅区搬到了周家的老房子,那房子是个平房,只有两个房间,连厕所都没有,要走五六十步才能找到一个公用厕所,厨房就是在门外搭一个破棚,里面放着一张垫着木板的桌子,上面放着上了锈的锅碗瓢盆。

这是周家爷爷留下来的,周寒生听父亲提起过,却没来过。他刚走进来的时候,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进这条巷弄的,这巷弄的地特别脏,下着雨污水排不出去,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恶臭味。他走进老房子的时候,整个人都冻得呆掉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冬日的清晨,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周寒生冻得受不了,一边不停地跺着脚,一边说:“好冷啊,这房子怎么这么冷!没空调吗?”

白静嘉白了他一眼说:“你觉得呢?”

还当是在他以前的家呢,那房子根本不能住了,过完年不但会被银行收回,还天天有人上门来讨债,所以周寒生想起自己家还有一座祖宅,便带着白静嘉搬了过来。

周寒生在柜子里四处翻找着,终于找到了被褥,那被子一抽出来就散发出一股霉味,呛得周寒生直咳嗽。

“哇。这个被子好臭啊,怎么盖啊。”周寒生嘀咕道。

“等天气好了,晒晒就行了。”白静嘉说。

“这天什么时候能好啊?”周寒生望着外面阴沉的天气,眼神悠远地轻声说。

“谁知道。”白静嘉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回答。

周寒生坐在落满灰尘的椅子上,过了好一会才说:“小七。”

“嗯?”白静嘉轻应了一声。

“你害怕吗?”周寒生裹着发霉的被子,从缝隙里望着她。

“怕什么?”

“未来。”

白静嘉手里的动作停住,沉默了一会,轻声说:“不怕。”

周寒生有些意外,却又有些欣赏:“你真勇敢。”

“勇敢?呵呵。”白静嘉冷笑,“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可怕。”

“是啊……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可怕。”周寒生轻轻地重复她的话,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白静嘉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手里的抹布丢过去:“别再发呆了!再不收拾,晚上我们就没地方住了!”

“哦。”周寒生被抹布糊了一脸,伤心的事一下就全忘记了,跳起自己有些笨重的身体,跑来帮忙,一把把抹布浸在了水里,瞬间像被一万根针扎了一样,冻得胖胖的脸都扭曲了。

“啊!好冷啊,好冷!你怎么不用热水擦。”周寒生冻得直叫唤。

白静嘉瞥了他一眼:“少爷,我们家没热水!你就将就一下吧。”

周寒生鼓着嘴,有些委屈:“好冷……”

“闭嘴!”白静嘉一个眼刀杀过来。

周寒生不敢再啰唆,跟着白静嘉一点点收拾屋子。他们带来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好在白静嘉是吃过苦的人,知道怎么打理这个房子,用了大半天时间,将落满灰尘的老房子收拾了出来。

里面一间给白静嘉住,外面的小厅搭了一张床,拉了一个帘子,周寒生住。

也因为这样,周寒生夜夜被冻醒,因为门口漏风,窗口漏风,他总觉得四面八方都漏风,一到晚上,他就裹着被子,冷得直打哆嗦,成夜成夜地睡不着,再加上吃得又不好,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周寒生瘦了很多,但依然有点胖!没办法,基数大,瘦得多也是胖子!

四)

寒假很快就过去了,又到了开学的日子,本来初中是不用交学费的,可是因为他们两个读的是私立初中,面临着一笔不小的学费,两个人都没钱,这段时间能撑下去都靠着周寒生从小存的一些压岁钱,可如果拿来交学费就剩不了多少了。如果不交,两个人又没找到公立学校接收,可能就要失学了。

“要不你读吧,我出去打工。”纠结了两天之后,周寒生这样说。

白静嘉抬头望着他:“这怎么行,这是你的钱,你去读吧,我自己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这样出去打工也没人要啊。”周寒生说。

白静嘉不服气道:“你这样出去打工就有人要啦?”

“我十五岁了,长得又高又胖,和人家说十八肯定不会被怀疑的。”

“不行。”白静嘉咬牙道,“要读一起读,要不读就都不读。”

周寒生连忙道:“别啊,你成绩这么好,不读多可惜。再说,女孩子这个年纪不读书,出去能找什么好工作呢……”

白静嘉不说话了,其实她也很怕,怕像母亲那样,不读书,什么都不会,连自己也养不活。

“小七,你听我的话啦,你先读,我等半年,等明年三中有名额了,我就转学过去读。”周寒生语气轻快地说,“听说三中可便宜了,只要交个书本费就好了。”

白静嘉咬着唇说:“那我等吧。”

“你别等了!这半年我还能打打工呢,你在家能干什么呀。”周寒生不容分说道,“听我的,就这么决定了!”

白静嘉低着头不说话,抠着指甲,内疚地咬着牙齿。

“没事啦,小七,我就是比你低一级而已,以后你考哪一个高中,我就考哪一个高中,到时候我们还一起上学。”周寒生上前去,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周寒生。”白静嘉轻声叫他的名字,“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怎么办?”

“不知道呢。”周寒生老实地摇摇头,“只是现在,让我照顾你,谁让我是男子汉呢。”

“爸爸说,男子汉应该要承担更多的苦难呢。”周寒生像个小大人一样,用力地拍拍胸口,做出一副顶天立地的搞笑模样。

白静嘉被逗得扑哧一下笑了:“你和你爸一样,是个傻瓜。”

周寒生看着她的笑容没说话,只是也跟着她傻傻地笑着。

傻瓜就傻瓜吧,没什么,能看见她笑就好了呀。

那天晚上,白静嘉偷偷跑出去,跑到街道边的中国银行自助银行里,里面二十四小时开着空调。她一进去便吐出了一口冷气,吸了吸鼻子,用冻得有点发僵的手从牛仔裤口袋里抽出一张银行卡,那是白露走的时候硬塞给她的,她当时很有性格地扔掉了,后来周寒生帮她捡了回来。她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用这张卡,却没想到,不到一个月就要用了。

她将薄薄的卡片插进自动取款机里,输入了白露的生日,卡顺利地被开启了,她咬了一下唇,在心里小声地祈祷,希望白露能多给她一点钱,只要能让周寒生不失学,她可以偷偷原谅白露一点点。

白静嘉紧紧地盯着自动取款机的显示屏,按下了余额查询,不到一秒的时间,页面跳转,显示余额:00.00。

白静嘉愣了一会,哧了一声,她真的被自己的单纯气笑了,居然还会相信那个狠心的女人会给她钱?

她把卡退出来,紧紧地攥在手里,冰冷的夜里她穿着单薄的棉衣,冻得缩起了肩,她几乎小跑着往回走,路上的路灯特别暗,有的地方甚至隔了几十米都没有一盏灯,她一路上几次想把卡扔了,却又忍不住缩回手来,其实并没抱有什么幻想,只是……如果真的有钱打来的话,证明她过得挺好的吧。

现在没有,是过得不好吗?还是真的把我忘了?

很快,她回到那个小屋门前,用钥匙打开房门,屋子里并没有比外面暖和多少,开着一盏小日光灯,依然冷冰冰的。周寒生已经坐在了**,裹着被子在**做手工,这是前几天他们看见门口几个妇女晒太阳时做的事,就是去工厂交一百块押金,然后把机器织好的毛线围巾拿回来,在围巾底部缝上两排同色的毛线球坠子,就能得到一块钱的手工费。

周寒生胖胖的手并不灵巧,有时候一针要钩半天,他缝一排小球的时间,白静嘉能缝两三排,不过这并不阻碍周寒生做得比白静嘉多,因为他每天都做到很晚,每天都要完成给自己规定的任务额再睡。

白静嘉真搞不懂他,有的时候觉得他挺好说话的,有的时候又觉得他固执得可怕。

比如让她去上学的事,比如做手工活。

“你去哪了?”周寒生盘着腿,他一手拿着针一手拿着围巾,一双大眼睛认真地盯着手里的小毛线球,那样子不管看几次都有些滑稽。

“没去哪,就是出去走走。”白静嘉不想多说,走过去坐在床边,一声不吭地和他一起缝起围巾来。

“晚上别出去乱走了,外面路灯都没几盏,多吓人啊。”周寒生怕黑,特别怕黑,刚住进来那几天,连晚上上厕所都不敢一个人出去,又不好意思叫醒白静嘉,只能在**憋着,后来憋不住了,就尿在了脸盆里,又不好意思倒,就偷偷放在角落里,想着明天早上起来去倒了,结果被早起的白静嘉一脚踩了上去,弄得一裤子都是,气得她大声尖叫,狠狠地在他厚实的背上捶了好几下。

白静嘉一想到这件事就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周寒生辩解,“外面太冷了,谁大晚上的还跑公用厕所,这里的人都是用痰盂的。”

“那你倒是用痰盂啊,用脸盆干什么!”白静嘉怒。

“这不是没钱买吗。”周寒生委屈地撇嘴。

“说得也是。”白静嘉咬了下嘴唇,假装真的相信他不怕黑好了。

她低着头,手里飞快地将一个个毛线球钩到围巾上,做完了几条之后,忽然抬起头来说:“明天开学了。”

“嗯。”周寒生点头,“我知道啊。”

“你真的让我去读?”白静嘉抬头深深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你现在还可以反悔的,我不怪你。”

“真不反悔,我是男生嘛,晚上一年学没什么的。你去吧。”周寒生说这话的时候特别洒脱,好像真的没有一丝不舍和犹豫。

白静嘉咬了咬嘴唇,过了好一会才抬起眼睛轻声说:“谢谢。”

周寒生听了这句,忽然来劲了:“哎,你说什么?谢谢?”

“你还是第一次和我道谢呢。”周寒生笑得特别开心,裹着被子往她面前凑了凑,“你再说一声听听。”

白静嘉被他忽然凑过来的胖脸吓了一跳,往后一缩,不爽地哼了一声道:“你说的什么话,好像我一直很不讲礼貌似的,我怎么就没和你说过谢谢了,还不是你没做什么值得我谢的事。”

“哇,你说这话就太没良心啦!”周寒生大声嚷嚷。

“什么?你说谁没良心?”白静嘉举起手来,作势要打。周寒生连忙缩回被窝里,特别窝囊地裹着被子吼:“就说你,就说你。”

“好啊,看我怎么收拾你。”白静嘉抬手,啪啪啪地打着那团拱起来的被子,打了两下觉得他肯定不疼,又去扯被子,“你给我出来!”

“不行,我不,哈哈,我出来你不揍我吗,我又不傻。”周寒生紧紧地拉着被子就不放手。

两个人打打闹闹好一会,这冰冷的小屋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了人的温度,渐渐变得有了一丝暖意。

开学那天,白静嘉穿上学校的校服,私立高中的校服是韩版校服,黑色红边小西装,下面配着黑红格子的百褶裙,外面是一件驼色的羊毛大衣。白静嘉本来就漂亮,穿起这套衣服来,更是又高挑又有气质,微微抬头眯眼的时候,还有她那种独特的冷傲,真是让人又喜欢又讨厌。

她背上书包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周寒生还在蒙着被子睡觉,**到处堆着白色的围巾。她张了张嘴,想说一句我走了,却又咽了下去,她低下头,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时候,一直睡在**,甚至打着呼噜的周寒生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空空****,没有一丝光,过了好一会,才用力地一扯被子,将整个人蒙住,房间里没有一丝声响,清晨的阳光照不进这老旧的房子,向北的房间里,连窗台上都没有一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