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得你陪我在天地间一掷孤勇

01

“林医生。”

“有!”

“A1区宋医生找!”

“好,马上。”林招招应道。紧接着,她匆忙地跟**的病人交代,“挂完这瓶消炎的药水后才能走,记得喊护士拔针,明天还要继续来。”

英语流利标准,**的病人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林招招放心不下,又跟护士交代了几句才急匆匆地往A1区赶。一路人病人的呻吟声不绝于耳,担架在医务人员之间传递,每个人都忙忙碌碌,行色匆匆。谁都别想睡个好觉,也都别想坐下来吃一顿好饭。

半个月前,林招招转了两次机又改坐大巴及越野车来到洛肯基境内,加入宋行水所在的十六行动小组后,就过上了这样的生活。

苦是苦了点,但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一周前,他们按计划继续往南走,越靠近赤道,气候越变幻莫测,滋养病毒的温床也越活跃。在就近进入村庄后,他们发现该村庄已经被瘟疫侵蚀,而令人焦头烂额的是,经过了数天的研究,还未找到病毒来源及发病原因,疫苗无法跟上,瘟疫还在蔓延。

林招招把口罩往上拉了拉,小跑进A1区的院子。院子之前是废弃的,芳草萋萋,很是凄凉。从大门踩出一条路,通往临时的实验室。

林招招敲了敲门:“宋老师。”

“进来。”清亮的男声闷在口罩里,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林招招推门进去,临时的实验室被打扫得很干净,室内明亮,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的福尔马林的味道。宋行水背对着门站在实验台前,他的白大褂上沾了洗不干净的血迹,在白炽灯的照射下很醒目。

助理医生走过来,小声说:“第一例死亡患者的病理分析结果出来了,但还需要解剖,宋老师听说你解剖课成绩不错,所以把你叫过来当帮手。”

林招招点头,说:“好。”

助理医生说:“那我先出去了。”而后又神神秘秘地小声说,“宋老师一工作起来就不分白天黑夜,你不要急,给你留着饭。”

林招招笑了笑,说:“谢啦。”

门被打开,又重新关上。林招招用最快的速度穿上防护服,长发被盘起塞进一次性帽子里,戴上医用口罩、手套,然后朝宋行水走去。

宋行水看着显微镜,手指时不时地挪动样本。他头也不抬地说:“拿个平口试管。”

林招招递过去。

宋行水边操作边说:“上周抽取了患者的血送往组织分部,确定是种新型病毒,暂时命名为——”他顿了一下,完成手上的工作后,抬起头说,

“‘Leave,简称LE’。”

Leave,离别。看似文艺矫情,却能很好地概括该病毒。因为该病毒潜伏期约6-12个小时,从发病到死亡,整整二十一天,不多不少,给足了时间让人去做好准备离开这个世界。宋行水走到临时解剖台前,说:“应该会改掉。”

林招招问:“为什么?”

“知道沾染病毒后就等于判了死刑,有个特定的日期,数着日子等待死亡,不是很可怕吗?”宋行水问,“以前实习过?”

林招招说:“是,两个月。”

“够了。”宋行水掀开盖在尸体上的布,仿佛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死亡的味道立刻在房间里蔓延。

腐烂、狰狞、因病毒感染而变色的皮肤。

林招招一阵反胃,脑子内部像是有什么在轰鸣,她脸色煞白地看向宋行水。宋行水面不改色地盯了一会儿尸体,问:“可以吗?”

林招招艰难地点了点头。

“不用出去吐会儿?”

林招招摇头。

“本来不想叫你的。但大家都在忙,你临床经验几乎没有,所以……”他为难地皱了皱眉,正想着要不自己一个人来算了的时候,林招招往前站了站,戴着手套的手伸向器械包,拿出解剖刀。

刀光闪烁。

林招招说:“宋老师,开始吧。”

既然有了新的病毒,那就要先判断是由何引起、病毒性质、与其他病毒的异同情况,以便用药及研究疫苗。宋行水作为研究艾热登病毒的中坚力量,此时不该在这里,但为了一手的资料,他选择坚守前线。

见到宋行水的第一眼,林招招便知道了,为什么时映那么喜欢他。

实在是太优越了。

明明已经年近四十,眼角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但是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儒雅让他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显得优越。镜片下的鹿眼温良,是看多了生死而历练出来的淡漠。但他远比表面上更好亲近,永远是温温柔柔的,仿佛他就算不说话,光站在那里,就能让人安心。

解剖、取样、化验的程序烦琐,直到繁星升起又涅灭在黑沉的天空中后,才接近尾声。林招招松了口气,将自制的抽风机打开,再用布盖上尸体,有专业的人迅速进来用担架将其抬出去。她摸了摸早就饿扁的肚子,饥饿的感觉顿时袭来。

宋行水摘掉口罩问:“饿了?”

林招招尴尬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快十二点了。”

将近十二个小时,别说吃东西了,连水都没喝几口,再怎么被尸体搞得没胃口,现在也是饿得不行了。宋行水点点头,说:“去吃饭吧。”

林招招问:“宋老师不吃吗?”

宋行水愣了一下,说:“吃。”他慢吞吞地摘掉手套,“我先去病区看一眼再去吃。”

太敬业了!

林招招在这晚的实习报告上也这么写。她打了个哈欠,不当值的医生护士在睡袋里睡得正熟,她则点了根蜡烛,就着烛光写报告。据老师说,报告不用上交,所以当日记写就可以了,于是林招招下笔就信马由缰了些。

“本就知道会很苦,所以只带了换洗的衣服。去机场那天,爸妈和云汀舅舅来送我,云汀舅舅一直在瞪我,爸妈则一副‘我宝贝女儿最厉害’的样子,但过了安检,我回头看到妈妈在爸爸的怀里哭。

“手机没有信号,只有卫星电话,除了跟分部联系,很少有人会用它。虽然很想陈寂,但我也忍住了,没有给他打电话。”

林招招放下笔,笔尖指向“陈寂”的名字。她吹灭蜡烛,周围却没有彻底陷入黑暗。隔着雾蒙蒙的窗户,自制发电机的电路时而不稳,灯光明暗不一,痛苦的呻吟声也时断时续。她躺了下来,用手臂盖住眼睛。

她想起日本公开赛男双决赛那晚,她接到的陈寂的电话。

本以为是做梦,醒来的时候她却看到了通话记录——从日本札幌打来的电话,通话时间15分21秒,在告诉她,不是在做梦。

陈寂说:“我想你了。”

陈寂说:“我才喜欢上你,你不可以不喜欢我,你要更喜欢我才行。”

陈寂说:“我要是能控制得住,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给你打这通电话?怎么办?招招,我反悔了。”

陈寂说:“加训没关系的,我热爱运动。”

都是真的。

去他的。林招招翻了个身,眼眶红红地想,凭什么他不相信爱情、不想动心、不想谈恋爱的时候,她喜欢得那么辛苦,现在他相信了、想动心了,她就要心软?

她才不。

阿嚏——陈寂打了个喷嚏,皱了皱眉,把球拍放在球台上,说:“就到这里吧。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了。”

说完,他捞起一旁的毛巾,边擦汗边往外面走去。

周尽燃在一旁的乒乓球台边陪别人拉练,闻言便跟陈寂拉练的队友使了个眼色,说:“我去看看,你们继续。”然后迈着大步追陈寂去了。

陈寂走得不快,晕晕沉沉的,甚至差点走到女更衣室去。

“你这走神走得也太厉害了吧?”周尽燃上前,搂住陈寂的肩膀说,“生病了就在宿舍好好休息,强撑着过来干什么?”

陈寂面无表情:“没到那个地步。”

走进更衣室,早晨的训练才刚刚开始没多久,更衣室里没人,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周尽燃说:“马上队内要考核了,你这个状态是准备让郑指导花式骂你?”

陈寂抬眼:“不是。”

周尽燃猜测着问:“你跟招招到底怎么了?我生日那天,你们有突破性发展?”

突破性倒是有,就是没发展,倒退了。

陈寂想了想,还是把那天之后的事和盘托出,指望着这位从幼儿园就开始招惹小姑娘的队友给点建设性的意见。哪想到,等他说完,周尽燃彻底呆了。

“喂——”陈寂很不爽地叫他。

“啊?”周尽燃才反应过来。

他眨了眨眼,盯着陈寂看了半天,试探性地开口:“是乒乓球不好玩,还是比赛不好打,为什么要谈恋爱?”

“……”

“没必要动心违反队规?”

“……”

“这该死的友情?”

陈寂无言以对。

沉默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不愿意说拉倒。”

周尽燃连忙拽住他:“说说说。”他把陈寂按回去,在更衣室里踱步,“不应该啊,招招不是说了,只要你追她她肯定会忍不住答应吗?”

陈寂说:“是。”

周尽燃说:“那你怎么追她的?”

追个头。

陈寂盯着掌心的纹路,心想,他倒是想追,但是等他从日本回国后,林招招已经坐上了前往非洲的飞机。非洲不是天涯,有手机就能沟通。但他怎么也

没想到,林招招去的地方信号全无,完全联系不上。

周尽燃沉声道:“都怪你。”

陈寂疑惑地看着他。

周尽燃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你说回头就回头了?这是上天在考验你!我们家小招宝哪里是你说追就能追上的?”

陈寂挑眉道:“你们家小招宝?”

周尽燃理直气壮:“时映家的,时映是我的,所以简称我们家的。”他看了眼时间,还是忍不住叮嘱,“虽然追人要紧,但在八月大赛结束之前,你肯定不能去找她。四年一次,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荣誉和比赛。”

陈寂说:“知道。”

轻描淡写的语气,周尽燃却松了口气。他知道陈寂一向拎得清,但又不太了解有了喜欢的人之后的陈寂,所以没忍住唠叨。见陈寂这么说,他点了点

头,说:“那你缓一会儿,实在难受就去医务室开药回宿舍休息。”

陈寂看了他一眼,说:“副队长。”

周尽燃说:“啊?”

陈寂笑了笑,说:“谢了。”

“谢什么?”周尽燃有些得意。

他天生一双笑眼,严肃却温和的队长是当不成了,当个知心的副队长绰绰有余。这下被陈寂一感谢,不由得骄傲了,絮絮叨叨上了。

等他絮叨完了,发现陈寂走到了窗前。

窗帘拉开,六月炽烈的光打进来,映在陈寂的侧脸上,镀上光,有点虚幻。他望向远方,在这样欣欣向荣的长河清晨,他显得沉静。

他低低叹了口气,说:“可是我太想她了。”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无奈,比如,我很想你,恨不得狂奔向你的那种想念,但我却不能立刻到你的身边去。

可是,我是真的很想你。

02

而在无国界医生组织的第十六行动小组中,死亡率仍在上升,几乎每死亡一例,宋行水和林招招就要忙十二个小时整,再送去火化。

第九次将死者抬出去后,林招招听到门外传来了痛哭声——不断的死亡带来的麻木终于没抵过恐惧和绝望。林招招共情能力强,听着不免悲恸,边清理器材边默默流泪。宋行水看到了,说:“清理完再哭。”

林招招愣了愣,讷讷地“哦”了一声。

等她清理完器材,宋行水才提议一起吃饭,要一同吃饭的还有在门外哭的护卫队队员。压缩饼干很难吃,难吃也得吃。林招招坐在屋顶上,边看星星边就水咽着饼干。在等护卫队队员时,她跟宋行水说:“宋老师,我就是共情能力强了点,没什么心理问题。”

“你以为我要给你上心理课?”

“嗯……”

“我是全科医生,但不包括心理。”宋行水也咬了口压缩饼干。

正巧护卫队的队员也上来了。那是个混血帅小伙,叫Jerry,会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刚哭过的眼睛有点红肿,看到林招招,有点不好意思地捂了捂眼睛。

“不用不好意思。”宋行水说。他抬头,星子倒映在他的眼中,闪烁生辉。像是在回忆什么,他的语速极慢,“虽然这个时候应该说,我刚来的时候不如你们。但事实不是这样,所以我就不举自己的例子了。

“我有个同事。在国内当了十年的麻醉科医生,好不容易升到了副主任一职,却突然申请了无国界医生。别人以为他只是心血**,或是混个资历好看,他却铁了心,要干一辈子。他跟我说,那阵子来劝他的人可以组成三个足球队。”

“但他还是来了?”林招招小口喝着水,水是消过毒的,味道并不甜。

宋行水点点头:“他还是来了。我跟他同年来的,我们两个看了太多太多的生死,可以麻木地用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宣布一个人的死亡,花季的少女,初生的婴儿,刚分娩的母亲,看似有着很多时间可以浪费的年轻人……太多了,可他会偷偷地哭。”

“他嚼着烟草,哽咽着跟我说:‘行水,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世上有这么多的苦要受啊?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啊?’哭着哭着又释然,‘或许这就是我们存在的原因吧。’”

村庄靠近雨林,数不清的昆虫在暗夜中叫嚣,病毒在温床中滋养,慢吞吞地侵蚀着人的生命,灯光明明灭灭。远离了喧闹的痛苦,屋顶上像是世外桃源般宁静。

良久的沉默后,Jerry问:“后来呢?”

宋行水反问:“你觉得呢?”

Jerry小心翼翼地猜测:“他死了?”

“去!”宋行水笑骂他,“他所在的六十一行动小组,在中欧某些国家参与救援活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袋子,袋子里装了些烟草,他放进嘴巴里嚼了嚼,说:“我之所以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们:每个人都有悲伤的权利,不要麻木,只要不耽误工作,你可以大哭,可以悲伤,可以愤愤不平,可以对着老天大骂一句再跟它大战三百回合。”宋行水看了林招招一眼,“好吧,我好像上成了一节心理课。”

林招招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喜欢喝鸡汤。”

宋行水顿时笑了。

淡淡的烟草味没那么刺激,混杂在各种味道中,反而显得清冽。他说:

“好,最后一口鸡汤。人世间的痛苦是没有止境的,我们只能在夹缝中寻找幸福。但是,只要还能去寻找,就说明一切还没有那么糟糕。”

他站了起来,说:“去找负责通讯的人借卫星电话,给家里打个电话,然后早点睡。”

Jerry的动作很快,林招招还在消化着宋行水的话时,他已经跑去借来了卫星电话。林招招让他先打,Jerry应该是打给了父母,他很听宋行水的话,哭得稀里哗啦。

挂了电话,他把卫星电话递给林招招,说:“我妈让我回去。”

“你怎么想?”

“回去个头!”Jerry眼泪一抹,“我才不走!”

等Jerry回去休息后,林招招看着大块头的卫星电话,她已经不想再哭了,所以不能打给爸妈。

想了想,她拨给了云汀。

国内现在应该是早上,正好是吃早饭的点。所以没有等多久,那边就把电话接了起来。信号出奇地好,云汀的声音清晰:“喂?”

林招招说:“是我。”

“招招?”云汀吃到一半的包子掉在桌上,他跟对面的陈寂对视一眼,问,“你现在在哪儿?还习惯吗?能吃苦吗?危险吗?”

“你好啰唆啊,云汀先生。”林招招笑他,“你问那么多问题,要我回答哪个好?”

“全都回答!”

“可我没那么多时间啊。”

“那你就告诉舅舅,你现在在哪儿?”云汀在陈寂的示意下开了免提。

太久没听了,以至于陈寂有点恍惚,女孩的声音有点哑,应该是哭过了,低低的像是在撒娇,回答着云汀的问题。

很平常的对话——在不知道哪个地方,很好,苦还能吃,不危险。

云汀问:“你要跟陈寂说话吗?”

林招招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怎么在家?”

云汀说:“马上要集训,回家休假两天。你也是巧,正好我们都在家。你要跟他说话吗?”

云汀重复问了两遍,却还是尊重她,没有把手机直接递给陈寂。

陈寂紧张地舔了舔唇。

粥的热气在缓慢地升腾,他像是在经历一场审判般,等着林招招的最后宣召。

终于,林招招开了口:“那你给他吧。”

到底是心软,到底是想听他的声音,到底是想他。

云汀把手机递给陈寂,陈寂放下筷子,推开门走进院子。临近七月,院子里的六月雪开着白色的花儿,他踱步过去,让声音趋向平稳:“招招。”

“我挺好的。”林招招在他继续说话之前打断了他,她站在屋顶上遥遥望着远处的草原,“老师对我很好,同事对我很好,虽然饭不是很好吃,也不能经常洗澡,但是我觉得我还能撑得下去。”

“嗯。”陈寂说,“我知道。”

“你为什么知道?”

“因为是招招啊。”

所以他就是知道,招招讨人喜欢,虽然有时候会有点娇气,但在关键时刻从来都不掉链子,可以咬牙撑下去。

可是这不代表他不心疼。

他喜欢的人,哪怕只是受一丁点儿苦,他该有的心疼不会少一分。

他沉默地等林招招说话,她的呼吸平稳、轻微地,自卫星电话传递,抵达他的耳朵里。她小声地说:“没有你我也挺好的,真的,陈寂。你知道的,所

以你千万别愧疚,也千万别怜悯我,我从来都不曾因为你失去过自我。”

“我也是。”陈寂仰起头,初升的太阳越过地平线,笼罩着三月街,在清晨的雾散去后愈演愈烈。

他说:“没有你我也挺好的。”

那就好。

林招招忽然释怀了。就应该是这样,陈寂对她说那些话,本就源自对她的怜悯,不忍心看她伤心难过。可现在过去了大半个月,情绪淡了,理智早就回归,他又是那个冷淡自持又爱耍酷的冷神了。

“好,那我……”

最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陈寂打断了:“可我不能没有你,招招。”

——没有你我也挺好的,可我不能没有你。

102

电话是在很匆忙的状态下挂的,陈寂听了好一会儿也只能听得到忙音。他垂下眼,回头,云汀靠在门框旁看着他,由衷地发出赞叹:“哇哦。”

陈寂平静地把手机递给他,然后越过他,进屋,重新拿起筷子,搅了搅还温热的粥。

云汀坐在陈寂对面,幽幽地说:“我觉得你肯定有什么要跟我说。”

“没有。”

“有。”

“没。”

“你个小没良心的!有那么大的糖都不告诉我,我还是不是你最爱的舅舅了?”

“嗯,你不是。”

“……”硬的不行,只能来更硬的。云汀宣布,如果陈寂再不如实招来,他就去建议郑同在封闭式训练期间没收陈寂的手机。

陈寂喝了口粥,道:“封闭式训练,本来就要没收手机。”

“哦,是吗?”

“嗯。”陈寂放下碗,终于扛不住云汀的目光,无奈地说,“招招看起来很难追的样子。”

“对啊对啊。赵闻溪追得特别辛苦,我们办公室的老赵头都快秃了,还问我招招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怎么会这么难追?”

——喜欢我。

陈寂在心里说。

他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巴,却说:“是,我也想知道,你知道答案吗?”

云汀摇了摇头。

片刻,他猛地一拍桌子:“等等!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招招的?啊——那次你在她宿舍留宿的时候?”

“要早一点。”

“高中的时候?”云汀一不留神跨了好几年。

“也没那么早。”陈寂说,“不过不重要。我喜欢招招,也跟她说过了,虽然还没机会追。但是,她得是我的。”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霸气得让人恨不得跪下来唱《征服》。

云汀喃喃道:“怪不得之前一提赵闻溪,你就主动跟招招发糖,让我差点嗑昏头。原来是吃醋了。”

陈寂说:“嗯。”

狮子座就是这样,他认定的人,别人看一眼都觉得是在抢。

直到陈寂随队前去外省开始封闭式训练,林招招也没有再打电话过来。他开始有意识地去关注无国界组织的相关新闻。大大小小的事件发生在全世界,每天都有无数人死于疾病和战争。

终于,在七月中旬的一天,陈寂在某日报上见到了林招招。

还是顾则发现的。临近傍晚,训练馆里有零星几个人在做着自发的加训,头顶的灯光将影子投射到墙上。陈寂用黑布蒙住眼,跟墙打球,一来一回,很有节奏。

突然,场馆的门被人推开,顾则少见地抬高了声音:“陈寂!”

陈寂手一顿,回过头。

黑色的带子被风吹起,他随手扯掉,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份报纸。

顾则拍了拍他,说:“A03页,别谢我。”

甫一见光,他还有点不适应,手中的报纸看得模模糊糊的,好一会儿才翻到A03页。是个很小的版块,黑白的报纸,照片也是黑白的,只有一张。

林招招站在一个男人身后,照片下注明:无国界医生 宋行水。

哦,是那个宋行水。不重要,陈寂将目光落在他的身后,镜头没有聚焦,所以有点不清晰。好在女孩生得好看,哪怕白大褂有点破旧,头发也乱糟糟,气色也不怎么好,但仍然出众。

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应该是婴儿,小小的,像个团子。

新闻标题:非洲新型病毒LE第一例痊愈!负责人宋行水表示,相关疫苗正在研制中。

“月余前,非洲爆发新型病毒LE,该病毒具有很高的传染性,潜伏期为七天,从发病到死亡,整整二十一天。这样文艺的名字下,却是杀人不见血的病毒。”陈寂一目十行地读着报道,“世界卫生组织称,此次病患痊愈并非偶然,离不开无国界医生组织第十六行动小组的辛勤工作。记者深入了解……”

破落的村庄小镇,蜿蜒在路上的毒蛇,有一块没一块的玻璃窗,行色匆匆、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躺在担架上呻吟的患者。

记者的笔触温情又不乏凌厉,将病毒之可怕、医护工作者之艰辛、病人之痛苦一一陈述。

陈寂拿着报纸的手微微颤抖,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他自小没有父母陪伴,生命中只有云汀和林招招。他受过很多很多的苦,他知道这世上有无数人在受着苦。甚至,他宁愿自己依然在受苦,却私心希望这些人中没有他爱的人,没有林招招。

剜心般的痛在敲打着神经,他慢吞吞地将报纸收了起来。重新缚上黑带,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乒乓球打到墙上,借力反弹回来,又被球拍打回去。落点与步法因重复无数遍而刻在骨子里成了肌肉记忆。

训练结束,郑同吹哨,把运动员聚到一起进行点评。人不多,所以进行得很快。

解散后,郑同把陈寂单独留了下来,凶他:“你的状态要是再找不回来,就滚回长河换人。听见了吗?”

陈寂却答非所问:“日本公开赛的奖金是多少?”

郑同问:“怎么了?”

陈寂说:“不用打我卡上了,以训练中心的名义捐了。”

“……捐到哪儿?”

“无国界医生。”他看着郑同说,“麻烦教练了!”

说着,他又走回了训练场地。周尽燃喊他:“都要吃饭了,还训练什么?

等明天我再来陪你练。”

陈寂拿起乒乓球拍,单手握拳,吹了口气,说:“我加训。”

动心也是犯规,他甘愿受罚。

03

随着第一例病患痊愈,病毒被有效地遏制住了。然而由于资金不足,医疗环境太差,距离过远,药品、医用口罩、防护服都陷入了短缺状态。分部调不出人手,宋行水无奈之下,只好派出以Jerry为首的三人去就近的大城市取药。

“说是就近,也有个七八百公里,还有无人区,路很难走。”晚饭的时候,一名护士叹了口气,“明天中午送不到,又会死很多人。”

为了省电,他们围在屋顶上,只点了根蜡烛。昏暗中,不少人都在边吃饭边偷偷抹眼泪。林招招离她近,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环视了一圈,林招招问:“云医生还没来吃饭吗?”

护士摇了摇头,说:“她啊,比宋医生还拼命。”

这位云医生是半个月前自己开车来的,带了满满一车的药、口罩和能用到的设备。宋行水把她接进临时办公室,想跟她长谈一番,她却不耐烦地打断他:“废话少说,我来之前已经把检讨写好寄给总部了。病区在哪儿?”

恰好当时林招招在整理药材,听到时大气都不敢出。

宋行水无奈地说道:“你别凶,看把我们实习生吓的。”他喊来林招招,“招招,过来认识一下,这位是毕业于加州大学医学院的云医生。”

林招招走过来问好:“云医生好。”

云医生看了她一眼:“临溪医学院的?”

林招招说:“是。”

“哪个系的?”

“法医系。”

“法医系的来凑什么热闹?”云医生冷哼道,“是国内的尸体不够你解剖了,还是学业太轻松了?”

“学校的实习项目,没有规定不准法医系学生报名。”林招招不卑不亢地阐述事实。

“看来还是个尖子生?你们学校还真舍得。”云医生打量着林招招,抬了抬下巴,问,“云汀认识吗?”

林招招愣了一下:“啊?”

云医生喃喃道:“不至于啊,我不是听说他留校任教了吗?难道被开除了?”

林招招说:“没有。”

“认识?”

“……挺熟的。”

“嗯?”

“他是我老师,也是邻居。”

“……”云医生突然转身,对宋行水说,“你先出去,二十分钟后如果再不告诉我病区在哪儿,我就把我带来的药和口罩全部带回去。”

宋行水无语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怕了你了。”

等宋行水走出去后,云医生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示意林招招坐到她对面。

林招招坐过去,舔了舔唇,说:“云医生,您认识云汀舅舅?”

不会吧?难道是云汀失散多年的妹妹……或者姐姐?

林招招的心情很复杂,陷入家庭伦理剧的剧情中不可自拔,已经脑补到了被迫分离的亲兄妹再相见时热泪盈眶的场面。

云医生突然清了清嗓子,拉回了她的思绪:“你是小招宝?”

林招招惊了一下,不由得微微瞪大眼睛。云医生常年在外,皮肤并不好,但胜在底子好,依稀能看出如果好好打扮一定很惊艳,确实很有云家人的美貌基因。

强势的人,让人回答问题都不由自主:“是。”

云医生点点头,说:“我是云静。”

林招招愣住了:“……”

“你不会没听说过我吧?”

“……”林招招还没回过神来。

“难道陈寂跟你说他小时候妈妈就死了?”

“……没有。”

“那对我还不错了。”云医生——云静垂下眼道。她似乎有很多话想问,却又因性格使然问不出口。她停顿了三四秒,又嫌弃自己的扭扭捏捏,正想让林招招出去,却听见林招招说:“他在备战八月的大赛。”

云静怔了一下:“啊?哦,八月大赛。”她点点头,“挺好的。”

林招招沉默地看着她。

虽然与陈寂一同长大,但是她对云静的了解很片面。在她的记忆里,云静是个狠心的妈妈,在陈寂三岁时就出国进修,把陈寂丢给云汀照顾。她从不关心陈寂,无论是他的生活还是学习,抑或是拿了无数个世界冠军的乒乓球。

尤其让林招招印象深刻的,是陈寂曾红着眼眶跟自己说:“她说她会看我的比赛,但她不会告诉别人那是她的儿子。她是个看客,看了一场精彩的比赛,为胜利者鼓掌。”

这样置身事外,本该在国外进修建筑学的陈寂的妈妈,却突然出现在这里,载着一车的药和设备,灰头土脸却又意气风发地站在她的面前。

反差太大,林招招的情绪调整不过来。恰好门外有人喊她,她跟云静打了个招呼,便连忙走了。

半个月后。

云静比宋行水还要拼命,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她的专业能力过硬,做事雷厉风行,对待病人却又如春风细雨,跟她一同工作的医务工作人员都很敬爱她。

“你知道上次我把她哄去休息用了什么方法吗?”护士就着水咽下最后一块压缩饼干,“我说:‘你要是再不休息就要昏倒,昏倒我就给你挂葡萄糖,你舍得浪费一瓶葡萄糖吗?’她这才去休息。这两天葡萄糖用完了,我也劝不动她了。招招,云医生好像挺喜欢你的,你要不去劝劝?”

“……好。”

云静正在进行查房总结:“21床要多观察,注射最后一次药物后,把他转到A3普通区。64床因病毒感染引发颅内出血,十分钟后进行第二次手术,谢医生来了吗?”

“在准备手术了。”

“嗯,麻醉有人吗?”

“安排了。”

“那我们去A3病区看看。”云静收了笔,急匆匆地带着助理医生走出院子,往A3病区走去。

A3病区是普通病房,零散地躺着几个逐渐痊愈的病人。电线贴着墙边曲曲折折的又被挂起,昏黄的灯摇摇欲坠。

“刺啦”一声,电线短路,灯光灭了一下,又重新亮起来。

云静还没走到门口,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林招招站在门内。云静愣了一下,听到林招招问了声好,然后说:“体征一切正常,病人休息了。”

云静没说话,林招招的声音很平缓:“一名护士和医生当值。”

看似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就这样站在门口,温和却强势地不准云静入内。

云静被她气笑了,说:“我得看一眼,不然不放心。”

林招招点点头:“那看完,云医生会休息吗?”

在这儿等她呢?云静对林招招有点刮目相看了。

她正想说那不看了,林招招却让开了一条路, 云静只好走进去。确实如林招招所言,一切正常。

林招招在门口等她:“云医生吃完饭去休息吧。”

饭是刚拆封的罐头,云静就坐在杂草丛生的路边吃。林招招给她打了杯水放在她身边,默默地在旁边监督她。

云静笑道:“你这孩子,太较真了吧?”

林招招说:“您都一天没吃东西了,饿过了头会不想吃,所以我要监督您吃完。”

云静边吃边点头,问:“你不喜欢我?”

林招招说:“我很敬佩您。”

“敬佩和不喜欢,不冲突。”

“是的。”

“因为陈寂吗?”云静吃着东西,声音含糊,可能是习惯了说外语,中文说起来有点别扭,“你跟陈寂很熟吧?”

林招招问:“您要问我关于陈寂的事情吗?”

云静说:“不说拉倒。”

她继续吃东西,因饿了太久而消失的饥饿感渐渐被香味复苏,一阵阵袭来。她喝了口水,又说:“你心里一定在想,就没见过这么别扭的妈妈,是吗?”

林招招微怔。她得承认,她对云静的感情很复杂,就像云静自己说的,敬佩和不喜欢并不冲突。她点了点头,说:“您要是问的话,我会告诉您的。”

“好,聊聊陈寂。”云静轻描淡写,不等林招招说话,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怀陈寂那会儿,没两个月就是冬天了。那年临溪的冬天不冷,几乎每天都有太阳。我就爱出去走走,送云汀上学,去图书馆看书,去小河边散步。

“走到小河边,有人喊我:‘妹子,这儿危险着,你离远一点。’我偏偏不信邪,结果摔了一跤进医院了。云汀那孩子请了假照顾我,埋怨我怀着孩子还不老实,我就甩锅给陈寂,说是他让我出门的,不出门就踢我。”

“第一次叫妈妈的时候可费劲了,他趴在**,抬着头,好半天才喊出来。再长大些小嘴就特别甜,跟云汀争辩妈妈是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再后来……”

林招招听得心里像有酸水涌出般难受,喉咙口生疼。她眼睛干涩,眨呀眨地望向天空,星子压低,点点星光铺开。

她想,哪一颗,是陈寂送她的那颗?

走了会儿神的工夫,云静已经吃完了饭。她习惯地将垃圾堆到一起,随便擦了擦嘴巴,继续说:“后来我给自己规定的时间到了。”

理智的人就是这样,哪怕有意外打乱了原本计划好的人生,她也能狠心让一切重回轨道。她编了个完美的谎言,她让云汀告诉陈寂,妈妈去国外深造建筑学,过得特别好,不用挂念,挂念妈妈也不会回来。

林招招听到自己开口,声音轻得能飘起来:“为什么不说你是来当无国界医生?”

“因为不想他那么小就每天活在担心中。”昏暗中,灯光打不到的地方,云静的手颤抖着,她努力地保持语气的平静,“他那么小,他会尽他所能地去找妈妈在的地方的信息,他会看到很多恐怖的事情,他会惶惶不可终日。你忍心吗?”

“当然了,会有很多人说,如果你真的爱你的孩子,为什么不为他放弃?”云静笑了笑。

她一笑更像陈寂了,眉目间是清冷的,双眼却含着十足的笑意:“因为这世上还有大爱啊,我已经是个不称职的母亲了,我想做个称职的医生。”

林招招沉默着。

站在无国界医生的立场上,林招招很敬佩云静;而站在陈寂的立场上,她又怪云静不负责任。沉默了良久,林招招张口:“陈寂小时候就爱装酷。”

云静一愣,诧异地看向林招招。女孩以前应该没受过什么苦,巴掌大的脸不知道蹭到什么了,灰扑扑的,却能看出可爱来。

她没看云静,将目光投向一望无尽的黑暗,继续说:“话不投机,转身就走,要人哄。小学的时候还跟人打架,不说话,下手也不狠,看上去特别

可怜。云汀舅舅不会带孩子,两人就一起坐在升国旗的台子上聊人生。初中的时候去学乒乓球了,有好多女孩子喜欢他,他跟我说:‘招招,我会拿冠军的。’

“哦,对了。他还去看过陈炽。陈炽您知道吗?他弟弟,他去看了陈炽好多次,可是后来他还是为了打乒乓球离开了。

“后来,我喜欢上他了。”

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云静想。

林招招却不愿意多说了。她站起来,说:“您的谎言美丽又残忍,我不会戳穿的,因为我不想陈寂以后在愧疚中度过,愧疚误会了您,愧疚一直在怪您。作为医生,您是所有人的榜样。但作为母亲,您的确做得不好,他没什么好愧疚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该为自己的选择承担,您的选择,他已经承担了一部分,更多的就不必了。”

七月的夜晚,温度降低,风卷着细雨自高空飘过,至深夜时狂风大作,雨如同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林招招回到住的地方时,她的睡袋口躺了封信,旁边的护士长说:“晚饭的时候送来的,你在非洲还认识别的人?”

别的人?她好像真的认识一个。

林招招拿起信,走到窗边,窗外雷鸣电闪,借着一丝微光,她看到了信封上熟悉的字体——是赵闻溪。

04

赵闻溪的信是托人送来的,上面有他的联系方式,让林招招有事可以找他。林招招没当回事,把那张小纸条随意地扔进口袋里。

但她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就得找赵闻溪了。

第二天早上,雨已经停了,所有的窗户打开通风,没有药的病区除了病人的呻吟声,还有医务工作者轻轻的脚步声和叹气声。有不少医生护士跑到马路上等Jerry他们回来,但是等来的却是另一批人。

恐怖分子。

活生生的恐怖分子,留着络腮胡子,真枪实弹地闯了进来。起初大家轻微的惊慌很快被镇压住。头目用流利的英文问:“谁是组长?”

宋行水站了出来。

他们用英文交谈,头目的语速飞快,宋行水却缓慢而有力。

“我们有伤员,需要立刻手术。”

“好。”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受伤的吗?我们刚刚袭击了一座城市,数以百计的人死于非命,都是我们的功劳。”

“我是医生,我不判罪。”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宋行水医生,就冲你这句话,救下来我兄弟,我答应你一件事。”

“不伤害村民。”

“那不可能。”头目断然拒绝,他嗜血地舔了舔嘴巴,“我可以不伤害医生。”

在经过搜查后,所有的医务人员被允许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活动,宋行水将他们严谨地编成几队,要求他们尽全力医治。

他咬着牙,红着眼说:“我知道,用你们的医术为这种人治病,是最大的侮辱。有很多人宁死也不愿意屈服,但是我不准你们就这样死了,活下去,请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所有人都把这当作信念,林招招也一样。

她给受伤的恐怖分子包扎、注射,辅助医生给他们做手术。她麻木又隐忍地听着时不时会响起的枪声,尽量不让自己的手颤抖。趁他们不注意时,会有医护人员溜到病区去。

药品本就短缺,无人问津的病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用不着医生的时候,他们会被关起来。林招招写了好多遗书,先给爸妈写,再给云汀写,然后给好朋友写。

最后她想,如果明天我还活着,我就给陈寂写。

太阳照常升起时,她在晨光熹微中给陈寂写信,她承认她还爱着他,承认她不能没有他,承认如果他追她,她肯定会忍不住答应他。

我梦到我们的少年时代,夏日里阳光炽烈,你在操场上肆意地奔跑,有人喊你的名字,可你只看向了我。我想你应该是喜欢我的。

“对不对?我明明那么好,好多人都喜欢我,你也喜欢我。我应该多点耐心,让你的喜欢从友情变成爱情。

“我梦到晚自习结束后,我们躲在家门口的桥下吃雪糕。风是闷热的,三月河的清凉吹不散的闷和热。汗水亮晶晶的,你小声地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我大胆地说,最好看的是你的眼睛。你笑了,星星便也没了颜色。

“可是,你看见了吗?陈寂,我喜欢你的那颗心,是彩虹的啊。”

信的落款都没来得及写,便被突如其来的撞门声打断了,她匆忙地把信塞进睡袋里,装作被吵醒的样子。

每个人都神经衰弱,惶惶望不到尽头,却偏偏都在强撑着。

恐怖分子是一周后走的。走之前的那晚,他们通知媒体,宣布对一周前的恐怖袭击事件与此次事件负责,并声明没动医护工作者一根毫毛后,便在第二天救援赶到之前扬长而去。

众人似乎陷入了漫长的窒息里,死里逃生后无论过去多久都无法忘掉的窒息里。他们等着所有人撤离,一米,十米……一百米时,有医护工作人员立刻冲了出去。烦琐且没有尽头的救援工作,在等待外援的情况下艰难地进行着。

再次确诊一例死亡后,林招招跟云静将尸体抬出去。回来的路上,她绊了一跤,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云静问:“你怎么样?”

林招招摇了摇头,扶住她伸过来的手站起来,说:“没事,走吧。”手滑进口袋,冷不丁地碰到一张纸条,她愣了愣。

很小,是赵闻溪寄来的信。

赵闻溪比官方救援到达得要晚一点。

傍晚的天,血红的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呼啸而来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地驶进这座多少年无人问津的村落。然后,新来的医护人员代替了他们,却也留下来一部分人辅助工作。

林招招跟赵闻溪匆忙见了一面,就再次投入工作。忙了整整一夜,面对如此高的死亡率,没人敢休息,没人敢喘息。直至凌晨,月儿弯弯地挂在树梢,明晃晃的月光笼罩村庄,林招招才头重脚轻地走了出去。

外围的救援早就结束了,赵闻溪蹲在门口的空地上抽烟,烟头散了一地,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林招招在他面前站定,无声地笑了笑,说:“谢谢。”

赵闻溪也笑了,他说:“别谢我。”他抬了抬下巴,“要谢谢他。”

林招招一怔,背后的目光像是有了实质般,灼热、坚定地刺得她的后背发疼。疯狂的想法在心底恣意横生,传遍冰凉的四肢,变得滚烫起来。

他靠在低矮的砖墙上,长腿交叠在一起,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可能是走得太急了,训练服没有换下来,在夏日的晚风里浸了一层又一层后怕的汗。重新接起的电路稳定,白炽光将他笼罩起来,身影虚幻,却又如此清晰。

是陈寂。

一如既往的,沉静、从容不迫的陈寂。

是在做梦吗?林招招在心里问自己。不应该的,陈寂不该出现在这里,八月的大赛还有一周,他应该在里约调整时差,在准备比赛,在调整状态,进行日复一日的训练,以拿到那个全世界都为之瞩目的奖项。

可他没有。他站在了她的面前,在她的注视下,他慢吞吞地站直身子,走到她的面前,抬手,碰了碰她的脸。

很轻,又很快地收回。

像是确定了什么,他松了口气,在林招招开口之前猛地将她拉进了怀里,用了全身的力气,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里。紧接着,他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侧过脸,冰冷的唇贴着她的脖颈,感受着她安心又急促的心跳。

怦怦,怦怦。

林招招喃喃:“陈寂。”

“不是做梦。”陈寂哑着声回答她。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她,笑了笑,问:“休息吗?”

林招招休息的唯一清净的地方,只有屋顶。

之前的雨早就停了,天气重新变得闷热起来,稍微动动就是一身汗。林招招在后勤处领了面包和牛奶,跟陈寂爬上屋顶,并肩坐下来。她撕开面包的包装袋,咬了一口,眉头一皱:“好甜。”

陈寂说:“我去给你拿另一种口味的。”

林招招拉住了他的手腕,让他重新坐下。她摇了摇头,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包。她在心底笑话自己,陈寂没来时连面包都吃不上,压缩饼干一天三顿地吃,也没觉得难吃。他一来,她这娇气的病便犯了。

嫌面包太甜,嫌天气太热,嫌环境太苦。

嫌弃到最后,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好久没洗脸了,于是面包咬到一半,眼眶突然就红了。她忍着不愿意哭出来,正忍得辛苦,脸上突然一凉。

林招招一怔,抬起眼。

是一张湿巾,被陈寂拿在手上,放轻了力道,缓慢地擦着她的脸。白生生的小脸渐渐露出来,滚烫的泪水自眼眶跌落,汇聚在下巴处,又落在陈寂的手腕上。

他像是被烫了一下,手微微颤抖,说:“别哭。”

明明说的是别哭,却彻底打开了林招招的泪闸,积压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她“哇”的一声号啕大哭了起来。

陈寂叹了口气,手放在她的后脑勺,轻轻拍着。顿了顿,他低下头,用似有若无的吻拂过她的眼角,说:“好了。”

好了,就在他怀中哭吧,就让他抱一会儿她吧,就让他有点真实感,让他清楚地感受到,她好好地活着,就在他身边。

陈寂轻描淡写地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嗯?”

“正好有架从里约开到洛肯基的私人飞机。”

“……那我是真的不信。”

“嗯。”陈寂也没指望她相信,面不改色地继续扯谎,“我就跟郑指导请假,说我要去找你,他很爽快地就同意了。”

“不可能。”

“这是真的。因为那时候我已经飞到大西洋上空了。”

“……不好笑。”

“本来也没想逗你笑。”陈寂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半袋糖果递给她,“我来得太匆忙了,下飞机的时候顺了机长半袋糖果,草莓味的,当然不如草莓,但应该还算甜。不是说吃甜食心情会变好吗?”

顿了顿,他剥开糖纸,递到她的唇边。

林招招张口,咬住糖果,唇似有若无地触碰着他的手指。他的指尖微动,不舍地收了回来。

林招招说:“好吃。”

“那就好。”

林招招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会受罚的,郑指导那么凶。”

“没关系。”

“可能会耽误比赛。”

“没关系。”

“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你来了能干什么?你又不会治病也不会救人,可能还会添乱,别人还要保护你。”

“是啊。”陈寂低声说。他看着她,眼角泛红,声音泄出一丝颤抖,“可是我还是要来。我不想在新闻报道中看到死亡的数字时猜测里面有没有你,我不想坐在训练馆里等着不知好坏的消息,我得来找你。”

他伸手,单手捧起她的脸,指腹自她的眼角划过,声音低低的:“招招,我得来找你。”

“……为什么?”她问了句废话。

陈寂却笑了笑,唤道:“招招。”

“嗯?”

“追你的话,从学做饭开始,可以吗?”

05

陈寂能到非洲当然没他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但毕竟已经过去了,没必要跟林招招细说。等到林招招在车里睡下后,他才下了车。

凌晨时分,风终于变凉,绕着村庄呼呼地吹着,树叶沙沙作响,一切都归于沉寂。

不远处,烟头在暗夜中闪着红光。

陈寂走过去说:“借支烟。”

赵闻溪把烟盒和打火机丢给他。陈寂靠在车身上,按下打火机,火苗摇曳,一点点将烟点燃。他抽了一口,抬头,吐了一小口烟圈。

烟雾缭绕,月色寡淡,他并不熟练、慢吞吞地抽着烟。

赵闻溪先开口了:“你明天走?”

陈寂说:“嗯。”

八月六号资格赛,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停留。沉默了一会儿,他问:“你不走?”

赵闻溪笑道:“我又不用打比赛,闲散人一个,有的是时间陪喜欢

这话就挺诛心了。

陈寂蹲下来,把烟头按灭在草丛里,没说话。空气安静,只听得见风声。

还是赵闻溪先沉不住气,忍不住问:“如果不找我,你怎么过来?”

陈寂看了他一眼,说:“走过来。”

“你疯了?”

“我很清醒。”

陈寂很清醒,从他第一时间在新闻上看到恐怖分子的声明时,他就很清醒。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更衣室,拿出手机,拨号码。

他听见自己说:“私人飞机借我一下,立刻就飞,目的地洛肯基首都。”

朋友问他:“陈寂,你在哭吗?”

陈寂说:“对啊。”

——他在哭,忍得很辛苦,但还是没忍住。

很快,私人飞机在机场起飞。将近十三个小时的飞行,他几乎都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他接到郑同的电话,这点他真的没骗林招招,郑同没骂他,只是叹了口气说:“刚刚的新闻你看了吗?医护人员没有伤亡。”

“嗯。”陈寂说,“我亲眼去看看。”

“尽快回来。”

“好。”

挂了电话,漫长的航行像是看不到头。他想了很多事,想到她所处的环境,恐惧让四肢冰凉,胸腔里像是灌了风般空**。

他想到在布达佩斯,他无声拒绝她的那个晚上,那一大段的空白。

终于,终于他也站在了当时的风口上,风雪扑面而来,试图灌满他空****的心口,最后却只剩一片冰凉。

他想:原来面对空白,真的这么难过啊。

到达洛肯基首都时,天刚蒙蒙亮,陈寂拿着云汀给的赵闻溪的联系方式给他打电话。赵闻溪在机场接到了他。

情敌相见,没有分外眼红。

两人都是果断的人,只是赵闻溪要更理智,他说:“你现在太累了,休息一晚上。”

陈寂说:“不。”

“你过去帮不到忙。”

“我知道。”

“那你还……”

“所有人都跟我说了,”像是忍耐了很久,陈寂冷漠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我去了没用,我需要休息,我应该训练,我应该要准备比赛,我

应该在里约而不是在这里……可是我只想见她。去他的本应该,我非要见她不可。”

赵闻溪又点燃一支烟,说:“别以为这样,我就以为你们情比金坚,拆散不了。等你走了我还是有机会的!”

陈寂冷漠地答道:“你没有。”

赵闻溪有些惊讶。陈寂却站起身,说:“走了。”

他转过身,正要抬步走回车内,面前的院门却被人打开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来。她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面目,声音闷在口罩里:“救援的?”

陈寂说:“是。”

“嗯。这里的病毒是有传染性的,新来的需要做血检排查一下,你跟我来。”她又看了赵闻溪一眼,“你在外面排个队。”

陈寂说:“嗯。”

他的血管很细,每次体检时遇到不熟练的护士医生,得挨好几次针才能抽到血。这次一次成功,他也有点意外。

陈寂本就不爱说话,心里记挂着林招招,想着明天就要走了,要不不睡了,能多看她两眼就多看两眼。正想着,突然听医生说:“我认识你。”

陈寂一怔:“您爱看乒乓球比赛?”

“偶尔会看。”医生说,“我们这条件,也看不了几场。”

也是。

医生又问:“你是林招招的男朋友?”

陈寂说:“还不是。”

迟疑了一下,他问:“您跟她熟吗?”

应该是熟的,他的小青梅,是出了名的招长辈喜欢,看这位医生的年龄恰好是取向狙击的目标,不熟才怪。

果然,医生点头。她在标签纸上写上他的名字,贴在试管上,说:“是个很好的女孩。

“刚来的时候,我还质疑过她,我说学法医的凑什么热闹。谁知道确实挺能干的,临床经验不行就干点杂活,要么整理药品要么帮宋医生分析病理。

“挺可爱的。”

陈寂听着别人夸林招招,仿佛能想象到她是怎样像只小蜜蜂一样穿梭在病区里,尽着自己微薄的力量。他笑了笑,说:“是啊,很可爱。”

“你喜欢她?”

“嗯。挺喜欢的。”顿了顿,他又补充,“喜欢得不得了。”

虫鸣,风吹,草动。

陈寂轻声走进了车里,重新上了锁,窗外的所有声音变得遥远,车里温暖安静,只有林招招的呼吸声。

她睡得不好,在他坐到她身边时,迷迷糊糊地动了动。她以为在做梦,眯起眼看了他一会儿,看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她才翻了个身,裹住被子,小声问:“陈寂。你怎么来了呀?”

——你怎么来了呀?

软软糯糯的声音,让他魂牵梦萦了许多天,如今反而没有了真实感。他将手轻轻放到她的发上,顺了顺,说:“因为……”

虽然眼下是晴天,但是星星月亮离得远,没有小夜曲,没有玫瑰花和酒,也没有萤火虫和细细风声。

但是还好,她是在的。

于是,陈寂开口:“因为想你,所以来找你了。”

06

里约热内卢。

周尽燃刚刚跟吴浩结束一场热身赛,吴浩擦了擦汗,问:“陈寂什么时候回来?今天还是明天?”

周尽燃说:“今天晚上。”

“啧。”吴浩看了眼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郑同,“郑指导这次居然脾气那么好。”

“什么?”

“上个月在舟山的热身赛,就是你3比1输给陈寂的那场,他已经将近半个月没听到林招招的声音了。”

“所以?”

“所以状态非常不好。”

“状态非常不好打了我一个3比1,周尽燃你什么意思?我跟你拼了!走走走,再去打一场,我要为我的尊严和荣誉而战!”

周尽燃连忙躲开他,跑出场外。球迷还没离场,见状都吹起口哨,起哄声响彻场馆。

另一边刚刚结束热身赛的顾则看过来,喊道:“周尽燃,回来开会。”

全场哄笑。

很快,“周尽燃 回来开会”被送上热搜,现场的球迷不断地拍照片传到网络上,虽然听不见会议内容,但光是看表情就已经足够丰富了。

“顾队是说了什么,周尽燃怎么一脸苦?哈哈哈哈!”

“顾队还安慰周尽燃了!许门师兄弟是真的!固然是真的!”

“等等,开会的是三个主力队员和替补吧?陈寂呢?今天的热身赛本来应该是陈寂和周尽燃打的吧,他怎么没来?”

“不是吧?”

网友的讨论方向越来越偏,不少在现场的人也开始找陈寂,热搜关键词变成了“陈寂在哪儿”,阴谋论的猜测层出不穷。

不过,当晚八点,在陈寂背着包走进训练场馆时,一切谣言不攻自破。

在跟观众短暂地打了招呼后,陈寂走进休息室。周尽燃正在边喝水边刷微博,看到陈寂时一口水喷了出来,他连连咳嗽了几声:“我……我正刷到有人说你被绑架了,你的球迷要求组委会给个说法。”

LE病毒传染有特定的条件且潜伏期短,陈寂核酸检测阴性,在漫长的航行里完成了自我隔离,这才来了训练馆。

陈寂沉默地把包放在沙发上,坐下。他往后靠了靠,闭上眼睛,说:“一会儿陪我打一场。”

“你这个状态怎么打?”

“随便打打。”陈寂说,“有葡萄糖吗?”

“打点滴?我去给你叫医生。”

“直接喝。”

周尽燃找到一罐葡萄糖塞到陈寂的手中,陈寂闭着眼小口地喝着,多年来的习惯让他现在仍能保持冷静。好半天,他才开口:“见到了。”

周尽燃松了口气。

半瓶葡萄糖见底,陈寂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苦。今天我走的时候,她刚从病区里出来,离我特别远,她不准我上前。她跟我挥手,让我加油。我想抱她,可我不能抱她。”

陈寂握着瓶身的手用了力,指尖泛白。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有什么迷了眼睛,睫毛濡湿,一切的轮廓都模糊了。他将空瓶子扔进垃圾桶,说:“走吧。”

陈寂已经站了起来,将新的训练服拉链拉上,径直往外走去。周尽燃快步跟上去,跟他并肩走在通往赛场的路上。

临上场前,周尽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他说:“你是真的爱惨了她啊,陈寂。”

彼时陈寂正在拿着毛巾擦台子,镜头扫过他,在大屏幕上,每个表情都逃不过观众的眼睛。

在满场的尖叫声中,他看了眼镜头,笑了笑,说:“是啊。”

他真的爱惨了林招招。

约一周后。

当地时间19点55分,在马拉卡纳体育场,里约热内卢奥运会正式开幕。次日十点,男子单打资格赛第一轮开打。

从资格赛到1/4决赛再到半决赛,陈寂一路遇神杀神,与周尽燃成功会师男子单打决赛。

“合则天下无双,分则各自为王。”著名解说员、前奥运冠军周声雨翻着稿子,笑着说,“这是球迷们眼中的周尽燃和陈寂。我记得没错的话,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是的。”另一名解说员答道,“周尽燃比陈寂要大点,但是两人也没什么代沟,陈寂不怎么爱说话,人送外号‘冷神’,可以说最好的朋友就是周尽燃了。两人第一次合作是在2010年捷克乒乓球公开赛上,陈寂刚加入长河乒乓球训练中心不到半年,就被委以重任。事实上,陈寂也没有辜负郑指导的期望。

“他们拿下了捷克乒乓球公开赛男双冠军,开启了双子星时代,为长河训练中心掀开新的篇章……”

“能看到画面吗?”赵闻溪在车顶上喊,“招招?”

“可以看到画面!”林招招从车窗探出头,说,“挺清楚的,你赶紧下来吧!云医生还没有来吗?”

赵闻溪说:“我去喊她。”

“你受着伤,我去吧。”林招招又看了眼电视屏幕,镜头还没有给到赛场,给的依旧是演播大厅的两个解说员。她打开车门,小跑出去,边跑边说:

“我很快回来!”

赵闻溪坐在车顶上,晃着两条大长腿,头顶是繁星漫天,他应道:

“好啊。”

林招招匆忙地说了句:“外面冷,快点回去。”

陈寂那天走后,赵闻溪却留了下来。他果敢、积极、生存技能多且能说会道,很快就融入了集体。

他却对林招招说:“我可能是个卑鄙的人,我留在这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你,我希望你对我多一点愧疚。多分点心思给我吧,林招招小姐。”

林招招也瞪他:“为了让我愧疚也不至于三天一小伤,两天一大伤吧?” 赵闻溪闲不住,时常开着车去驰骋,冷不丁就受了伤,可怜巴巴地去找林招招包扎伤口,双氧水浇在手上也不觉得疼。

林招招推开院门,问护士:“见到云医生了吗?”

护士说:“A1区,宋医生那里。”

护士笑道:“行了,去看你的比赛吧!”

林招招笑弯了眼,又跑去了A1区。自那次事件后,她所在的小组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人们自发地组织捐款,药物和器械很快备全,病毒也受到了有效的遏制。这一周,痊愈五例,无一人死亡。

宋行水则接到命令,要求他把小组暂交给云静,尽快回分部研究该病毒的相关疫苗。为此,他已经跟云静吵了八百次。

这不,听到林招招敲门,宋行水扶了扶眼镜,直截了当地说:“看你儿子比赛去吧。”

云静说:“不看。”又扬声道,“林招招,谁让你来喊我的?我不看!”

林招招无语了一会儿,问:“您自己说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云静被噎住了:“……”

算了。医学事业比儿子重要,云静已经身体力行地证明很多遍了,要不是她强调“决赛的时候一定要找我”,林招招也不会来喊她。

林招招急着看比赛,说:“那我先走了。”

没走出两步,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云静穿着白大褂站在门里,周身是冷白的灯光,她说:“走吧。”

林招招往屋里看了一眼,宋行水背对着门坐在办公桌前低头写着什么,背影温柔。

在返回车子的路上,林招招忍不住感慨宋医生真的很有人格魅力。云静看了她一眼,说:“你喜欢的是陈寂。”

林招招羞赧了一下:“那是以前啦。”

云静没说话。

好吧,林招招自己也不信。

远远看到赵闻溪还坐在车顶上,两条长长的天线恨不得戳到天上去,给车载电视找到最完美的信号。巴西时间不到八点,他们这里却已经快过了十二点,天很凉,夜里起了层淡淡的雾,赵闻溪没穿多少,站在风口朝他们招手。

林招招走到跟前说:“你不听医生的话?”

赵闻溪笑着说:“我听话啊,但是得在这儿等你回来。”

他跳下来,打开车门,说:“我听了一下,比赛应该快开始了。”

云静和林招招并排坐在后座,赵闻溪则去忙其他事了。

比赛确实快开始了。在简单的热身后,陈寂和周尽燃站在一起说着什么,解说员正在猜他俩的谈话内容。

云静问:“他们在说什么?”

林招招胡乱猜:“可能是比完赛去吃什么。”

她是随口一猜,没想到却猜对了。

周尽燃擦着球拍,提反对意见:“吃火锅?明天还有团体赛,不吃。”

“那吃什么?”陈寂问得很不走心。

周尽燃说:“烤肉吧。”

陈寂说:“明天还有团体赛,不吃。”

周尽燃有些无语地用乒乓球敲了敲球拍,听到满场的欢呼声后,向场上挥了挥手,说:“这是完完全全属于我们两个的荣誉之战了,我不会手软的。”

周尽燃笑了笑,伸出手,陈寂握住他的手,肩膀相撞,而后两人同时转身朝赛场上走去。郑同则坐在观众席前排,一脸佛系地看着他们。

陈寂赢,仅剩世界杯冠军便能实现大满贯。

周尽燃赢,则直接实现大满贯。

比赛气氛不算紧张,甚至有点融洽,但这种融洽没有影响到观众。所有人都在放松的同时,又各自捏了把汗。周声雨说:“翻了翻两人的单打成绩,两人是经常在决赛遇见的,在前期还有过陈寂专克周尽燃的说法,但后来的比赛中输赢也是对半。”

“是的。比赛之前我也问了总教练郑同,郑指导也无法预测今天的结果。

还是那句话,竞技体育的魅力就在于它的未知性。你永远不知道,你的对手会给你带来怎样的惊喜,而你又是怎样地绝地反击。”

“运动员的状态,可影响的因素太多了,我们没办法去揣测。虽然无论怎么说,冠军都属于我们,但我相信,两位运动员的压力都不会小半分。”

“好,第一局,陈寂发球。”

侧身位,发反手下旋球,打得很坚决。

林招招看着比分在不相上下中一次次变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喃喃道:“他们太熟了。打法也都太熟悉,陈寂有点落下风。”

“这也能看出来?”

比赛看多了,她又跟陈寂太熟,自然看到的东西就多点。果然,第一局以9∶11结束。

第二局很快开始。

云静说:“他来的时候,我见到他了。”

林招招回过头。

云静的眼睛却还在看着车载电视,她戴着眼镜,昏暗的车灯将她的皮肤照得很光滑,她说:“他是个很坚韧的孩子,云汀把他教得很好。”

林招招说:“嗯。”

她重新把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周尽燃1比0领先,陈寂也未见一丝慌乱。

云静继续说:“看起来酷酷的,其实是个很有礼貌的小孩。他的血管好细,遇到不熟练的护士,得挨很多针吧,肯定很疼。”

“云医生……”

“耽误你看比赛了?”

“……没有。”

反而转移了注意力,没那么紧张了。

云静笑了笑,说:“有一次我特别想他,正好那段时间我在加州准备毕业论文,我就跟云汀说,让陈寂来加州玩。但是我没想到,我临时接到任务,在他飞了十七个小时到我这里的时候,我却走了。

“我拜托了同学带他玩。后来我同学告诉我,临走前,陈寂问她:‘我知道妈妈很忙,但是连见我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吗?一分钟也可以的。阿姨,你就带我到门口,见了我就走,不会耽误她的时间。’”

比分1∶1。

陈寂追回比分。他跟周尽燃走到一旁擦汗,而令人惊讶的是,两人仿佛是在队内正常拉练般,又若无其事地聊起来天。

是啊,他真的有好好长大。

他在十二岁时找到了他一生热爱的东西,并始终为此斗志昂扬地奋斗着。

他始终坚定,永远执着。他有并肩战斗的兄弟,有支持他、爱他的粉丝。还有,他终于动了心,来找他喜欢的姑娘,不远万里。

“漂亮!”解说员的声音猛地抬高,拉回了林招招的思绪,“陈寂这几个高球打得很漂亮,点找得非常好。一下子就进入状态了。”

“昨天半决赛,陈寂打的是D国的费利克斯,那场打得很激烈。费利克斯的进步非常大,而且很稳重,硬生生地打到了决胜局。陈寂如果不是最后一板打得好,今天未必能站到这里。不得不承认,昨天的比赛还是有影响到陈寂。”

第三局才进入状态,肯定是影响了的。

陈寂喝了口水,小跑了两步,膝盖在隐隐作痛,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估算了一下承受范围,他走回乒乓球台。

乒乓,乒乓……

6∶8。

7∶8。

8∶8。

8∶9。

比分咬得很紧,你追我赶的,空气似乎也冻结了。在暂停时,镜头扫过观22

众席,拿着两人手幅的球迷眼含热泪,拼命地摇着手幅。

“举世无双,各自为王。”

“好,场上比分11∶9。这样,周尽燃拿下第三局,2∶1领先陈寂。”

咚咚咚。有人敲了敲车窗。

林招招把车窗降下来,赵闻溪趴在窗口,说:“刚刚听到广播了,陈寂挺厉害啊。”

林招招的嘴角挂上笑意:“是啊,很厉害。”

“能赢吗?”

“不知道。”

“你希望他赢吗?”

“当然了。”

“那如果他输了,你就别答应他了,怎么样?”赵闻溪很阴险地提建议。

许是见云静也在,他脸皮薄了点,“现在别回答,等他输了再说。”

“呸呸呸!”林招招瞪他,“别乌鸦嘴!”

外面风大,赵闻溪打开车门坐进来。

第四局的比分已经到了5∶5,周尽燃越打越稳,无论陈寂打得有多气势汹汹,他都可以四两拨千斤地防守回去,最后再得分。解说员分析着周尽燃的打法,赞不绝口。

“没想到会这么稳,遇上陈寂,球也不削了,这战术真的很高明。”

休息一分钟,周尽燃喝了口水,妥协道:“好吧,吃火锅。”

陈寂面无表情:“不吃了。”

周尽燃笑道:“吃啊,都依你了怎么不吃了?”

陈寂说:“看着你来气。”

闻言,周尽燃再次惊讶得无语。

顾则笑了笑,郑指导这是真的紧张了,面对媒体的时候义正词严地说“无法预测,尽全力就好”,场下却还是紧张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紧张才怪。

“尽燃吧。”顾则说,“更稳定。但是如果陈寂爆发的话,结果谁也说不好。”

郑同点头,随即眼一瞪:“这还用你说?可能、大概、如果,我也能说一万句。”

顾则无奈:“是很难预测,未知因素太大了。之前有次公开赛,也是差不多这样的局势,尽燃领先,结果陈寂翻盘,硬是打了个4∶3。”

10∶11,周尽燃拿下第四局,比分3∶1。

陈寂没有去擦汗,也没有去喝水,只是慢慢地把球拍在衣服上擦了擦。掌心的汗在逐渐冷静下来的心跳中蒸发。

自从与周尽燃拿下捷克乒乓球公开赛双打冠军后,这些年他收获了很多奖杯,有冠军的,有亚军的,堆在书桌上能砸死人的那种。

可是那么多奖杯中,始终缺了点什么。

奥运会金牌,世乒赛冠军,世界杯冠军,大满贯,这样的荣誉没人不想要。他想要,周尽燃也想,没人不会全力以赴。

所以——

陈寂侧身,乒乓球在掌心轻轻握了一下,摊开,抛起,球碰撞球拍,打了过去。

就享受比赛,放手一搏吧。

“陈寂的状态变了,完全回归了以前的打法,不过他这样打膝盖受得住吗?”解说员眯起眼睛,“太不保留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保留什么!”赵闻溪没忍住,回怼解说员。

的确,都这个时候了。

成败在此一举,谈何保留?陈寂没有保留,周尽燃也没有保留,两个人在场下可以毫不藏私地一起训练、一起复盘,场上也完全地尊重对方。

用尽全力打败他,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

一场精彩至极的高质量乒乓球比赛,点燃了所有观众的热血,他们沉默地看着比分变动,拉开再追回,追回再拉开。

球迷泪流满面。

“既然CP是真的!呜呜呜!”

“陈寂,妈妈爱你!”

“尽燃,冲啊!”

“我爱死体育竞技了,我爱死这生死一瞬间的不服输了,我永远爱小胖球!”

“好,观众朋友们,现在为您直播的是里约奥运会乒乓球男子单打决赛现场,陈寂对周尽燃。目前进行到第五局,周尽燃3∶1领先陈寂。第五局比分9∶10,陈寂落后一分。”

“下旋球,周尽燃高球!好的!周尽燃拿下第五局,4∶1战胜了陈寂!拿下本届奥运会乒乓球男子单打比赛的金牌,实现个人的乒乓球大满贯!恭喜周尽燃!同时,我们也感谢周尽燃和陈寂为我们带来这样一场高质量、高水准的比赛……”

顿了顿,在队友和教练进来之前,陈寂说:“吃烤肉吧。”

周尽燃挑眉:“哦?”

陈寂笑了笑,说:“听冠军的,不过——”

“我就知道有条件!”

“手机借我一下。”

没错,陈寂的手机又被郑同没收了。

07

林招招在半夜两点接到了陈寂的电话。风太大了,哪怕她站在屋顶上,信号也很微弱,听不清楚。

她将话筒贴近耳朵,听陈寂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零碎的,拼凑不成句子。

最后只听见了一句:“明天打团体赛,我首发。”

信号又忽然好了起来,甚至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楚,林招招小声地喊陈寂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陈寂沉默地听着,却突然听到她说:“你好烦啊。”

陈寂一怔。

“为什么颁完奖、接受采访后不去医院看你的膝盖,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我是医生吗?”

“你不是吗?”

“我解剖你?”

陈寂低声笑了笑,说:“嗯,下手轻点,记得打麻醉剂。”

“不打!”

“好。”

林招招沉默了一下,才说:“你突然这么乖我有点不适应。”

“早点适应吧。”陈寂靠在场馆外的墙上,仰着头看天空,星子渐渐湮灭在晴朗黑沉的天空中,遥遥地看不清楚。

他说:“毕竟我在追你。”

你要做好准备,他真的在很认真、很认真地在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