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案 咒怨新娘2

市局以本案为源头,专门成立了“9·30”专案组,在人力、物力的保障下,“半仙”何贵很快被抓捕归案。为了防止何贵负隅顽抗,侦查人员收网之前便做了大量的取证工作,其中包括何贵妻儿的口供、银行的存款记录、手机通话记录,甚至其一年的活动轨迹都被标注得一清二楚。

根据掌握的证据,何贵配阴婚的勾当,绝对干过不止一次。为了能在短时间内找到突破口,明哥主动扛起了这次主审的大梁。

“何大仙,请把你的头抬起来。”明哥语气冰冷。

“要杀要剐请便,我什么都不知道。”何贵腰杆挺得笔直,一副随时准备“英勇就义”的模样。

明哥仿佛早已料到对方会这般嘴脸,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你名下的一张银行卡上有26万元,这张卡只存未取。26万元现金你一共分14次存入,10次2万元,4次15000元。我们已经打听到了阴婚的市场行情,品相完好的女尸,售价在10万元左右,你一次赚得2万元,如果女尸品相稍差,价格在75000元左右,你每次赚得15000。你这个人是出了名的视财如命,铁公鸡一个,就连你的老婆孩子都很难从你身上占到便宜,所以你每次交易完,这边刚一拿到钱,那边就存进银行,我说得对不对?”

何贵脸部的肌肉微微**,嘴巴依旧如同茅坑里的石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那我再给你看一样证据。”明哥冷哼一声,抽出一沓人员资料扔在何贵面前,“我们把你存钱的时间点全部罗列了出来,接着查询了你的手机通话记录,巧的是,你每次存钱的前两天,都有大量的通话,而这些电话号码的机主家里,都有青年男性去世,这个你怎么解释?”

“我……”

“你什么你?!”明哥突然暴怒,“这还只是你两年的交易记录,你之前到底贩卖过多少具女尸,恐怕连你自己都已经忘记了,你赚这些黑心钱,你的良心何在?!”

何贵的额头渗出了汗珠:“警官……我……”

“你什么你?!”明哥呵斥道,“我告诉你,这14起案件足够让你把牢底坐穿,交代得痛快点儿,我还当你是个人!”

何贵的心理防线如中了弹的玻璃板,碎成了渣,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次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明哥看着何贵已经服软,抓紧时间趁热打铁:“你的上线是谁?女尸都是从哪里来的?”

何贵问明哥要了支烟卷,猛吸了几口:“我只知道对方绰号叫‘三眼’,本人我没有见过,我自从做这一行当,女尸都是从他手里购买的。”

就在明哥刚想接着问时,老贤的短信发了过来:“DNA不吻合,和死者发生性关系的不是何贵。”

明哥看了一眼,把手机重新收好,继续问道:“把你配阴婚的情况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说一遍。”

何贵点点头:“配阴婚有个规矩,就算是100个人等着要尸体,我们这些‘中间商’也不能主动联系上家。‘三眼’是我的上线,我也不能坏了规矩。基本上都是他有了,就打电话给我。我经手的女尸都是卖到矿区,那里的人很有钱,不在乎那十万八万的,所以我对尸体品相要求得很高。

“‘三眼’出售的尸体分为好几个档次,最低档次的缺胳膊少腿,价格在3万元,中等档次的年龄偏大,价格在6万,最高档次的售价在8万。低档次的我不要,另外两个档次我分别加价1.5万和2万出售给买家配阴婚。女尸很紧俏,有很多人都在等,有的买家为了能给孩子配阴婚,甘愿等一两个月。所以只要有尸体,根本不愁销路。‘三眼’那边只要一有‘货’,都会第一时间联系我。”

“‘三眼’长什么样子,你形容一下。”

何贵摇摇头:“‘三眼’的手机号码经常变,而且我们每次通话,他都用变声软件,虽然我们交易过很多次,但至今我都没见过他本人。”

“不见本人,怎么交易?”

“‘三眼’有一辆牲口车,每次有货了,他都会提前把牲口车停在约定地点,我到地方后直接把钱拴在牲口的脖子上,等他拿到钱,再让牲口车把尸体运过来。”

“什么样的牲口车?”

“就是电视剧里经常放的那种,后面有一个架车。”

“拉车的牲口是什么种类?驴、马还是牛?”

何贵还是不停地摇头:“每次交易都在深夜,而且那牲口还戴着面罩,我只知道是黑色的,不是牛,但到底是马还是驴我也不确定。”

“女尸身上的丧服和丧妆是谁弄的?”

“我不知道,‘三眼’把尸体卖给我时,就全部都弄好了。”

“这起案件的女尸,你们两个是在哪里交易的?”

“在寿州县乔银村的一个破庙里。”

“寿州县?”

“对,我和‘三眼’的交易基本上都在寿州县境内,不过交易的具体地点经常换,我也摸不到头绪。”

明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朝身边的侦查员耳语道:“大致问题我都已经问到了,剩下的细节你们再接着慢慢问。”

侦查员应了声,接替了明哥的位置。

审讯室的房门重新关闭,明哥开始吩咐下一步工作。

“叶茜,立刻通知去监狱调查的同事,让他们问问魏氏兄弟是否知道关于‘三眼’的情况。”

“好的,冷主任。”

“小龙,给国贤和焦磊打电话,我们现在马上动身去何贵所说的交易地点。”

“明白。”

我和明哥坐在刑警队值班室,烟盒中的烟卷刚刚抽完,勘查车那厚重感十足的喇叭声便从院外传来。

为了节省时间,我们来不及升起门禁杆,直接奔出门外。

“在什么位置?”趁明哥拉开安全带的空当,胖磊的手指已经戳在导航仪的输入框中。

“寿州县,乔银村。”

“寿……州……县……乔……银……村……”胖磊边念叨边用拼音输入法把汉字敲到导航仪内。随着一声“开始导航”,勘查车缓缓启动,朝目的地驶去。虽然早已料到地方不好找,但我们还是没有想到竟然这么不好找。一条条蜿蜒崎岖的山路,稀稀拉拉的住处,颇有点儿“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的味道。我们一行人又是用指南针,又是问路,七拐八拐还是弄不清楚方向,于是明哥只能联系当地派出所,找了一个熟悉地形的片儿警帮着带路。

从片儿警口中得知,寿州县的山区相对较为封闭,而且村落之间鲜有沟通,有的村落还没通路,要想进入必须绕道,除非是特别熟悉周围山区环境的人,否则根本问不出具体的路线。

在片儿警的带领下,我们将车开到了一条仅1米宽的路口停下。

“难怪要用牲口车,这里根本不适合大型汽车行驶。”胖磊用力关上了车门,以此发泄心中的不快。

“老弟,你不知道,我们平时出警基本都是靠步行,我这一年都磨坏好几双皮鞋了。”片儿警老刘指了指自己脚上快要开胶的黑皮鞋笑眯眯地回了句。

“不得不说,还是你们辛苦。”胖磊满怀敬意地看了一眼比明哥还大上不少的老刘。

“其实也没啥,我们片儿警干的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儿,你们破的都是大案,我是打心眼儿里佩服你们。”老刘乐呵呵地领着我们走进了山沟。

“老哥,您谦虚了,这片儿警和我们技术警好有一比。”明哥跟在身后接了话。

“哦?冷主任,咋个比法?”

“在我看来,片儿警就像是城墙上的砖石,而我们技术警就是城墙上的修补剂,我们只能暂时堵住漏洞,你们才是预防犯罪的主力军。”

明哥形象的比喻,对老刘来说很是受用,他嘴上不说,心里却乐开了花:“冷主任,您可真会说话。”

“刘老哥,我这可是肺腑之言。”明哥平时没有阿谀奉承的习惯,他不会因为有求于人而变得圆滑。其实我们都知道,在众多警种中,最默默无闻的就要数派出所的片儿警,他们平时唠邻里家常,访民间万象,干的都是繁杂琐碎之事。他们不像刑警可以挂满荣誉,不像交警可以被歌功颂德,更不像技术警可以被领导高看一眼;他们只能靠不厌其烦地走街串巷,去完成自己的使命。然而每一起案件的走访调查,都离不开片儿警提供的鲜活情报,他们才是最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

看着明哥如此真诚,老刘感激地冲他抱了抱拳。

脚下的路越来越平整,视线尽头出现稀稀拉拉的几户人家,老刘停下脚步,指了指前方一座不大的四合院儿:“那就是你们要找的破庙,闲置好多年了,平时几乎没人进去。”

沿着老刘的指向,我们快步走到跟前,不得不说,这座破庙果然够破,一间摇摇欲坠的石头房,连着已经倒坍一半儿的土坯院墙,便是庙宇全部的组成部分。

老刘见大家有些疑惑,开口解释道:“早年为了破除封建迷信,这里就被拆了,庙里原本那些能用的东西也都让村民给搬回了家,山村里几乎没有外来人员,不知道你们要找这里干啥?”

虽然与老刘一路相谈甚欢,但牵扯到办案纪律,我们也不好跟他透露太多。明哥委婉地回了句“案件需要”,老刘便心知肚明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泥土灰层地面,鞋印还很清晰呢。”胖磊组装好了相机,指着院内一大片凌乱的印记对我说道。

胖磊正说着,我已经转身爬上了墙头。高度的落差,让我看清楚了印记的所有概貌:“一共有三种痕迹,两种鞋印,一种蹄印。”

紧接着我又掏出手机,调出何贵的鞋印样本,经过仔细地比对后,我最终确定:“格块花纹鞋印可以排除,另外一种线条状鞋印应该是‘三眼’所留。”

“能不能确定?”明哥问道。

“线条状鞋印和蹄印有伴生现象,说明鞋印的主人曾牵着牲口进入庙中,除了何贵,就只有‘三眼’了。”

明哥听言,铿锵有力地回了声:“好!”

为了从鞋印上找出“三眼”的体貌特征,我选定了一串较为清晰的足迹开始测量,当一串串数字被我标注出以后,一种不祥的预感随之涌上心头。

“怎么了,小龙?”

“明哥,我怀疑‘三眼’也不是杀人凶手。”

“什么?‘三眼’也不是凶手?小龙,你有没有搞错?”听到这个结果,胖磊已经接近崩溃了。

我点了点头,很确定地回答:“地面上的立体鞋印很清晰,根据计算数值,‘三眼’身高应该在一米八五以上,落足有力,步幅很大,立体足迹比何贵的还要深,分析为男性壮年,他如果是凶手,就死者的体格,他绝对不会使用拖拽的方式移动尸体。”

“奶奶的,难道‘三眼’也是二道贩子?”

“很有可能。”我又火上浇油了一把。

明哥见缝插针:“脚印的问题先暂时告一段落,地面的蹄印怎么说?”

“‘三眼’的牲口不是马,也不是驴,更不是牛。”

“那是什么?”

“骡子。”

“骡子?”

“对,确切地说,是马骡子。”

骡子是马和驴**产下的后代,这个想必很多人都知道。而我说的“马骡子”其实是根据母体的不同所做的更为细致的划分。一般公驴和母马**,生下的叫“马骡”,而公马和母驴**,生下的则叫“驴骡”。马骡个儿大,具有驴的负重能力和抵抗能力,又有马的灵活性和奔跑能力,是非常好的役畜,但因只有63条染色体,所以不能生育,只能通过杂交的形式获得。

因为在中国的很多地方,牲畜仍然是主要的外力输出,而且利用牲畜犯罪、抛尸的案件也不在少数,所以牲畜蹄印也是《足迹学》研究的一大重要领域。

在犯罪现场上,常见的蹄印主要有马、驴、骡、牛和猪等。

马、驴、骡蹄印相似,马蹄印呈大半圆形,比骡、驴蹄印大;骡蹄印呈椭圆形,蹄尖狭窄;驴蹄印呈半圆形,是三种蹄印中最小的一种。

马蹄印由蹄壁、蹄底、蹄支、蹄叉四个部分组成,因为马骡是由公驴和母马**而来,其从母体得到更多的遗传基因,因此马骡更多地保留了马的一些特征。表现在蹄印上,马骡蹄印不光有马蹄的组成部分,而且还保留着驴蹄的半圆形状。所以从蹄印上分析是马骡,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

“小龙,你能不能通过观察骡蹄印找到‘三眼’的骡子?”明哥很关心这个问题。

“‘三眼’的骡子还没有挂掌,说明其生长期还没有超过3年,应该很好认。”

“挂掌是什么?”胖磊有些纳闷儿。

我回道:“挂掌就是在马、牛、骡等牲口的蹄子上钉上铁质蹄形物。蹄子和地面接触,受地面的摩擦、积水的腐蚀,会很快脱落,挂掌主要是为了延缓蹄子的磨损。牲畜刚出生时,蹄子还处于成长期,不能急于挂掌,否则会严重影响蹄子的自然成长,一般都是3岁以后,蹄子发育稳定,方可挂掌。”

明哥听了我的解释,眉头舒展,接着问道:“除此以外,现场还有没有其他发现?”

“暂时就这么多。”

“那好,联系刑警队问问那边的调查情况。”

按照明哥的指示,我紧接着拨打了叶茜的电话,简短地通话后,我向明哥转述了刑警队目前的调查结果:

“魏氏的族谱上有200多人,根据盗墓三兄弟魏老大的回忆,‘三眼’按辈分应该算他侄子,40多岁,家就在寿州县,但是具体在哪里他并不清楚,双方平时也没打过交道,只是听说有这么个人,打过几次照面,但因为时间太长,已经没了印象。”

“嗯,行,情况我知道了。”明哥说完便朝着在院外等候的老刘走去。

老刘感觉到了身后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他刚一转身,我们已经全都走到了院外。

“冷主任,你们结束了?”老刘问。

“结束了,老哥,辛苦了,让你等这么久。”

“嗐,自家兄弟,不说那客气话。”

“对了老哥,咱们寿州县是不是有很多人养骡子?”

“现在不像以前,那时候没有电,山沟里的交通全部都是靠牲口,但现在不一样了,电动车在我们这儿都普及了,很少有人再去养牲口。而且骡子**难度大,这些年已经很少见了。”

当冷启明听到“**”二字时,忽然受到了启发,他赶忙张口问道:“这骡子**是不是都要人工干预?”

“那是肯定的,要没有人帮着,根本没办法配出骡子。”

冷启明眼前一亮,接着问道:“那一般给骡子配种,都是在什么地方?”

“要么找兽医,要么就去配种站。”

“那整个寿州县城有多少名兽医,几家配种站?”

“配种站就一家,具体有多少兽医,我也不清楚,不过县卫计委应该有底册。”

“那能不能麻烦老哥再帮着查一查?”

“这个好说。”老刘答应得相当爽快。

听到这儿,我不禁感叹,明哥的破案思路果然犀利。

首先,“三眼”的马骡没有挂掌,年龄不超过3岁,时间跨度不是很大。

其次,骡的**必须人工干预,且受孕困难,再加上目前骡子比较罕见,所以配种者不可能没有印象。

最后,“三眼”和魏氏兄弟是同宗亲戚,而且通过脚印已经分析出了大致体貌特征和年龄范围,我们只要把魏氏族谱中符合条件的人全部筛选出来,打印成照片,接着再让配种者辨认,应该就可以有所反馈了。

捋清整条破案线索,明哥很快付诸了行动。

通过调查,整个寿州县持有“执业兽医师资格证”的仅有10人,而配种站专门的配种员也只有2人;在卫计委的帮助下,这些人均被召集到了县公安局。

刑警队那边经过细致的走访调查,从魏氏宗谱上一共筛选出符合年龄和体貌的男性,共18人。这些人的户籍照片被叶茜打印出来,全部贴在了墙面上。

为了防止相互干扰,辨认工作逐人逐个进行。

一个小时后,漫长的辨认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最终15人被排除嫌疑。

“还有3人无法确定,逐一排查,难度也不是很大。”叶茜打了个响指。

虽然案件有了明确的抓手,可明哥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表情严肃地说道:“叶茜,通知徐大队,多派点儿人手,分3个组,同时进行抓捕。找到人后,第一时间排查对方家中是否有骡子,如果有,把蹄印拍照,发到小龙的手机上。”

“好的,冷主任!”

刑警做事儿一向雷厉风行,半个小时后,3个秘密抓捕组集结完毕,当抓捕行动进行到第40分钟时,两张清晰的骡蹄印照片,发到了我临时组建的微信群中,经过细致辨认,2号抓捕组拍摄的照片被比中。“三眼”也在同一时间落网。

随后,我们又对“三眼”的住处进行了细致的勘查,共起获现金23万元、殡葬用品以及大量废旧衣物。老贤抽取了“三眼”的血液样本,经过比对,与死者**中的DNA图谱完全吻合。经查,“三眼”原名叫魏甲兵,1974年1月3日生,无犯罪前科。

因为“三眼”与“半仙”何贵为上下线关系,而明哥又是何贵的主审,所以“三眼”的审讯自然也由明哥主持。

“‘三眼’,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何贵已经全部都交代了,你是想活还是想死,你自己选。”明哥盛气凌人的开场白,让“三眼”有点儿傻了眼。

“警官,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想活还是想死?”“三眼”冷哼一声,不以为然。

“我没时间跟你开玩笑,想活,就老实交代;想死,你可以什么都不用说。”

“你威胁我?”

“试试看?”

“行,我要看看,我什么都不说,你怎么弄死我。”

“没问题,我就喜欢你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明哥猛地一拍桌子,“你把耳朵给我竖起来听好了!”

“我们从你家中起获了23万元现金,其中有8万元是连号的新币,这些钱是矿井给遇难者陈笑雨的赔偿款,矿井为了防止遇难者家属翻脸,这些钱从取出到付给遇难者家属,都有监控和文字记录,而现在这些钱出现在你的家里,再加上何贵的口供,你倒卖尸体这件事儿就休想赖掉了。

“我们查出这具女尸是被人故意毒害的,现在女尸的体内找到了你的精液,所以我有理由怀疑,是你投毒杀人后强奸的。

“如果你不想说,我也懒得听,看看到最后法院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贩卖尸体、强奸、故意杀人,三项罪名加在一起,你觉得你这条命还能保住吗?”

刚才还飞扬跋扈的“三眼”,听明哥这么一说,呼吸都已经变得急促起来。

“怎么?还有话说吗?”

“三眼”猛一抬头,像是盯着怪物一样看着明哥,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眼神中的绝望。

“‘三眼’,”明哥拍了拍他的肩膀,“贩卖尸体罪不至死,不要什么都往身上扛,命没了,赚再多的钱有什么用?”

“我说,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三眼”的心理防线最终还是被突破了。

“你的上线是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女尸从哪里来的?”

“我和上线是单线联系,只要有货,他会给我打电话。”

“说一下你的上下线,还有交易的过程。”

“我手下有两个分销商,一个是何贵,另外一个叫牛山,何贵只要品相稍微好一点儿的尸体,牛山是什么都要。

“我的上家也有两个,一个是殡仪馆的运尸员,叫马原,他在拉尸的过程中,如果碰到农村有女人去世,又想卖点儿钱的,就会直接联系我,帮着处理。但是他的量少,可遇不可求。另外一个就是‘哑巴’。”

“‘哑巴’?”

“‘哑巴’是我单方面对他的称呼,我们两个从来就没说过话,我就寻思着给他起了个代号。”

“那如何做交易?”

“有货了他会先给我打个电话,等接通以后,确定是我本人的声音后,他用短信通知我见面地点,见面时他只会带一张照片,然后我们看照片议价,一旦价钱谈拢,我就先给他钱,等到晚上,他会发短信告诉我尸体放置的地点,随后我赶车去拉。”

“既然你们见过,那对方的体貌特征你描述一下?”

“他每次见我都戴着黑色口罩,我根本看不见他的长相。不过他给我的感觉应该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走路弓着腰。”

“你出售给下线的尸体,都穿有丧服,这些都是‘哑巴’准备的?”

“不是,我从‘哑巴’那儿买回尸体后,要自己处理一下再卖。”

“怎么处理?”

“先冲洗一遍,再用点儿福尔马林防腐,接着化上妆穿丧服,最后盖上头巾,裹在棉被里,卖给下家。”

“这么说,女尸身上的所有殡葬物品都是经你手穿戴的?”

“除了麻绳钱,剩下的都是。”

“你说的麻绳钱,是不是捆在死者右脚拴有圆形方孔钱的那条麻绳?”一直都保持沉默的老贤忽然开口问道。

“对,那个是‘哑巴’捆的,我也不知道他捆这个是什么意思,我估摸着是辟邪用的,所以我也不敢摘掉。”老贤听完,眉头一紧,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明哥不紧不慢,点了一支烟卷等待下文,前后半支烟的工夫,老贤俯身和明哥小声交谈了两句,接着离开了审讯室。

待老贤的脚步声消失后,明哥接着问道:“你把最后一次交易的经过仔细说一遍。”

“三眼”双手搓了搓脸颊,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哑巴’平时卖给我的女尸很多都呆头呆脑的,为了不让买家发现,我每次都要化很厚的丧妆掩盖,可唯独最近一次,‘哑巴’送来的是一具穿着黑丝袜的漂亮女尸,我平时一个人住在山沟里,很少见到长得这样水灵的女人,结果给她清理身子的时候,我就没控制住……”

“女尸当时穿的有哪些衣物?”

“上身是蓝西装、白衬衫、粉色胸罩,下身是黑短裙、黑丝袜,还有黑色高跟鞋。”

根据“三眼”的描述,胖磊很快从相机中找到了死者的衣物照片:“是不是这些?”

“三眼”目不转睛地浏览了一遍,很确定地回答:“对,这些都是她的衣服。”

审讯进行到这儿,关于命案的问题已经全部问完,“三眼”涉及的其他犯罪,则由刑警队的侦查员接手。

走出办案区,明哥带着我们开始分拣从“三眼”住处提取的废旧衣物,一群人扒拉了半天,才总算找全了死者当天所穿的全套服装。

衣服被分别装入物证袋后,我们几人又马不停蹄地返回了科室。

“明哥,我正要找你。”科室院墙上厚重的电子门刚刚被打开,老贤就着急忙慌地跑下了楼。

“什么情况?”

老贤递给明哥一份检验报告:“死者脚上捆绑的麻绳为手工搓制,我在绳心的部位提取到了大量的脱落细胞,经过检验,我提取到了男性DNA。DNA图谱在我们的系统中没有记录,但我怀疑,它就是‘哑巴’的DNA。”

“不排除这个可能。”

“这些物证袋里装的是什么?”老贤这次注意到明哥的手中还有物证。

明哥“哦”了一声,接着说:“都是死者的随身衣物,先从衣领上提取一些油脂,看是不是和死者的DNA吻合。”

“行,交给我。”老贤双手将物证袋接过。

“冷主任,‘三眼’不是说这就是死者的衣物吗,干吗还要检验DNA?”叶茜闹不明白,为何在案件如此紧急的情况下,明哥还要做这种明知结果的工作。

明哥很有耐心地解释道:“咱们办案,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先入为主,叶茜,你要记住一点,从人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永远不可信,我们要让物证自己说话。”

叶茜受益匪浅地点点头:“谢谢冷主任,我记下了。”

一顿饭过后,老贤通过DNA检验证实,我们所提取的衣物就是死者生前所穿的。就在我们都没想清楚这个结论对案件侦办有何作用时,明哥却不慌不忙地翻看着自己的手机。

“明哥,你在干啥?”胖磊忍不住开口问道。

“稍等一会儿,我在查价格。”

“这都啥时候了,明哥咋还有心思购物?”胖磊走到我身边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冲胖磊挤了挤眼,示意他保持安静。

很快,明哥收起手机,开口说道:“按照品牌搜索,死者的西装价值2300元,衬衫880元,文胸320元,一字裙360元,高跟鞋650元。全身的衣服加在一起,总价值在4510元。由此可见,死者的经济条件非常不错。”

“明哥,就算知道了死者很有钱,好像跟破案也搭不上什么关系啊?”胖磊本以为明哥会给出多么给力的答案,可一听只是个模糊的结论,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明哥一脸轻松,成竹在胸地说道:“我们貌似都忽略了一点。”

“哪一点?”

“通过尸体解剖发现,死前在被害前曾拔过智齿。”

“是有这么回事儿,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明哥嘴角一扬,解释道:“案件进展到这里,就要从全局去分析。我们先来看整条犯罪线,不管是何贵、‘三眼’还是‘哑巴’,他们的交易链条都没有离开云汐市,假如‘哑巴’是最终的杀人凶手,他杀人时和死者有过独处交谈,也就是说两人可能熟识,那死者就算不是我们云汐市人,也应该生活在云汐市。”

“嗯,这个可能性很大。”

明哥接着说:“从死者的穿衣打扮看,她应该是一个很懂得享受物质生活的人,既然手中不缺钱,那拔智齿理应不会选择去小的牙科门诊,我们云汐市正规的三甲级牙科医院只有一家,那么我们在这家医院或许能查到死者的身份信息。”

听到这里,我对明哥的评价就一个字,“服”。他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能把你完全想不到的两个逻辑建立起关联。明哥这种对物证的把握,绝对有神一般的天赋加持,一般人真的是想学都学不来。

有了明哥的假设,查询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现如今去三甲级医院看病,使用的都是通用的就诊卡,而办卡时就需要绑定个人信息,我们现在已知死者的长相和大致年龄,只需要在医院系统中把近一段时间内拔过智齿的同龄女性全部筛选出来,对着照片一个个寻找,想核查出死者的身份信息简直是轻而易举。

刑警队的调查结果最终证实了明哥的猜测,云汐市第一牙科医院果真有死者的就诊记录。

经查询,死者名叫袁姗姗,女,21岁,湾南省庆安市人,其身份证登记有两个手机号,一个属地为省城六合市,另一个属地正好就是云汐市。

通过调取袁姗姗在云汐市的通话记录,她的号码经常跟一个座机号联系。而这部座机登记地址竟然是云汐市电视台。

当天下午,刑警队就派人前往调查,原来袁姗姗是湾南省广播电视学院的在校学生,她是被学校分配到云汐市电视台实习的,实习期限为半年。据她的带班师傅李金回忆,袁姗姗已经有10来天没有上班,因为实习生本身就是义务工作,所以电视台对他们的管理也相对自由,李金就没有过问。

刑警队走访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胖磊只能调取电视台全部的视频监控。专案组成员在胖磊的分工下,经过一整夜的努力最终确定,袁姗姗是于9月28日下午从电视台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了联系。

胖磊沿着袁姗姗的出行路线一路视频追踪,最终查出袁姗姗最后消失在寿州县玉山村十字路口的监控画面上。

玉山村三面环山,仅有三十几户人家,而这些住户中只有5家带有院落。

剩下的事情就变得十分简单,刑警队分为5个抓捕组,以“家中有竹席,独居男性老人”为抓捕条件,最终将可疑人员胡茂田抓获,经过检验,尸体上的格块印痕就来自胡茂田家中的竹席;另外,胡茂田的DNA也与麻绳钱中检出的脱落细胞一致。至此,这起轰动整个湾南省的恶性案件,最终交出了一份圆满的答卷。

十一

“1995年,3月6日,晴,神农架《真实记录》剧组帐篷营地。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终于迎来了人生的重要转折,成了一名父亲。女儿于早上8点整出生,6斤7两,家人打来电话时,我早已喜极而泣,我和爱人等待这一刻已经整整10年,从20岁的青春懵懂,到而立之后的焦急祈盼,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母亲让我给女儿起个名字,对于这个姗姗来迟的宝宝,没有比‘姗姗’更适合她的了,我的女儿就叫袁姗姗。

“刚过完年,剧组就已经进山,现在过去了一个多月,我们还是没有发现‘野人’的踪迹,也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真想早点儿回去看看爱人和孩子,祝一切顺利。”

以上是袁姗姗出生时,父亲袁世杰写下的一篇日记。

袁世杰是一名电视工作者,从18岁刚参加工作时,就一直扎根于这一行当。1981年12月31日,中央电视台开播了一档《动物世界》栏目,主旨在于向电视观众介绍大自然中的种种动物,使观众足不出户就可以了解地球上生存的各种生命,认识自然对人类的影响。1994年,中央电视台的编委会提议,在《动物世界》的基础上,衍生出一个更符合世界环境与发展理念的杂志性专题栏目——《人与自然》。

这两档节目的推出,把纪录片推向了一个**,而袁世杰所在的省台也跟着摩拳擦掌,1995年春节刚过,电视台便组建剧组,挺进野人沟。

因为条件有限,袁世杰只能用日记的方式记录这一段新奇的历程。而他的这本日记,也让袁姗姗从小就对父亲的工作充满了向往。

2013年9月,高中毕业的袁姗姗在父亲的影响下,顺利考入了湾南省广播电视学院新闻系。而她从入学的第一天起,就对“新闻”二字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大一下半学期,她曾在学院报写过这样一篇文章——《论新闻的真实性》。

文中她这样写道:

“‘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新闻只有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民众,才会获得全面、客观、真实的信息。”她的理想就是用摄像机去弘扬最可贵的精神,去揭露最丑恶的现象。

3年后,袁姗姗遵从学校分配,带着对新闻工作的理解,前往云汐电视台开启了一学期的实习之旅,而她的带班老师算是电视台的金牌新闻人,名叫李金。

李金30岁出头,虽然年纪不大,但在云汐电视台,他的名号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似乎天生就能够对新闻热点先知先觉,他单凭一己之力,就让云汐电视台连续3年坐在全省新闻工作的第一把交椅之上。

依照学校介绍信上的标注,9月27日,是袁姗姗正式报到的日子。说来也巧,当天早上她正在门岗办理实习登记时,一名男子在她身边忽然停住了脚步。

“你是新分来实习的?”男子盯着来访登记簿上“袁姗姗”“实习”几个字,张口问道。

“嗯,我是湾南省广播电视学院2013级新闻系的学生,这是我的学生证。”

“得,台领导已经跟我说了,走,先别着急放行李,跟我一起做个采访。”

“啊?这么快?”

“新闻最讲究的就是时效,对了,我是你未来半年的带班老师,我叫李金,想必你来之前已经知道了。”

“嗯,我的班主任给了我您的联系方式,我这儿正想给您打电话呢,没想到这么巧,刚一来就碰到您了!”袁姗姗早就听学校老师称赞李金精明能干,在新闻系统中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青年才俊,所以袁姗姗一听对方说是自己的带班师傅,连说话的语气都充满了崇敬之情。

“没问题。”

袁姗姗用最快的速度把箱子推进保安室,跟在李金身后坐上了采访车。

“写短稿会吗?”车子刚一发动,李金就问道。

“嗯,在学校写过。”

“好,一会儿我们去采访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吴局长,现在全国正在开展打击食品药品安全隐患的‘利剑行动’,刚刚我接到台长通知,食药局早上紧急调集了100多名执法人员,准备对城区大小菜市场开展突击检查,我们要全程报道此次行动。”

“明白!”袁姗姗一脸的兴奋。

“这次采访分为两块,我们去菜市场,拍摄一组他们执法的镜头,接着再给局长做个单独的专访。”

“好嘞。”

“拍摄执法镜头时,不需要你干什么,等我采访局长时,你就在旁边记录,能记多少就记多少,到时候我需要写新闻稿。”

“嗯!”

从电视台到食药局并不是很远,袁姗姗掏出笔记本还没写几行字,便感觉车速明显放慢了下来,伴着转向杆不停的“嘀嗒”声,采访车缓缓地驶入了食药局的大院内。

“吴局,电视台的采访车来了!”门卫如临大敌般,慌忙抓起电话向上汇报。

其间办公楼南侧的窗户上时不时有人探出头来,他们有人歪戴帽子,有人叼着烟卷,各种慵懒的模样。

“集合!”吴局长突然一声喊,大楼内的执法人员鱼贯而出,迅速站成方阵。

“乖乖,这局长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见队伍已经组得七七八八,李金笑眯眯地推开了车门。

“哟,李大记者亲自来了!”站在方阵前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地走到了李金面前。

“吴局。”李金主动伸出了右手。

“这次咱们的统一行动怕是要辛苦李大记者了。”吴局长仿佛见到亲人一般,笑得花枝乱颤。

“吴局,您哪里的话。”

“得,客套话不说,有情后补。”

“没问题,那咱们现在就开始,吴局您先整队,我们拍两个镜头。”

“好嘞。”吴局长寒暄完毕,站在镜子前整了整衣帽,接着笔直地走到了方阵前。

他铆足了劲儿,大声说道:“行动之前,提三点要求。第一,保密;第二,时效;第三,全面。保密我在此就不再多说,我相信参与行动的工作人员这点儿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下面我要着重强调一下时效和全面。

“这次行动是全国开展打击食品药品安全隐患专项行动以来,咱们云汐市组织的最大规模的清查行动,食药问题关系民生,是头等大事,为了彻底铲除社会毒瘤,我们的行动一定要迅速,要打违法者一个措手不及。另外,这次行动必须全面撒网,确保将有毒有害的食品药品彻底根除,不留后患。大家有没有信心?”

“好,出发。”

“等一下,吴局。”李金从摄像机镜头前挪开,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怎么了李大记者?”

“刚才那个‘好’没有气势,声音可以再洪亮、再大一点儿。你说‘出发’的时候,最好还要带上一个有威严的动作,这样做片时比较好看。”

“明白,刚才那段儿掐掉,重来。”

“好,可以开始了。”

吴局长嬉皮笑脸地朝李金做了一个“OK”的手势后,表情瞬间变得严肃,接着他涨红着脸高喊:“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好,出发!”

“气势还是没有出来。”李金摇摇头。

吴局会意,摆正了姿势,又来一遍。

“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好,出发!”

“OK,过。”

当摄影师跟拍执法人员上车的镜头时,李金把一张面巾纸递到吴局手里:“擦擦汗。”

“怎么样,刚才够气势不?”

“那是相当地够。”

“那就好,那就好。”

“对了,吴局,这里的镜头结束了,一会儿咱们跟哪个小队出去拍外景?”

“去北城市场吧,那里我昨天晚上就通知人去打扫了,拍出来效果要好一点儿。”

“也对,如果菜市场拍出来到处脏乱差,估计环卫局陈局长就要骂街了。”

“老陈那家伙,就喝酒来劲儿,脾气太坏,不敢跟他接触。”

李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吴局,时候不早了,要不咱们现在就去?”

“行,不过采访车就别开了,那上面有你们电视台的台标,我怕围观老百姓又趁机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耽误事儿。”

李金完全明白吴局长口中那个“又”字的含义,他们出去采访,经常能遇到老百姓围追堵截反映问题的情况,往往发生这种事儿,采访车停也不是,不停也不是。所以吴局既然提出这个要求,李金当然乐得自在,他满口答应道:“就依吴局的意思办。”

吴局长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可当他看到袁姗姗时,忽然又面露难色:“这位也是你们电视台的?”

“对,今天刚来的实习生。叫袁姗姗。”

当吴局长听到“实习生”三个字时,瞬间就对袁姗姗失去了兴趣,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的车只能坐四个人。”

李金算了算,一个司机,一个吴局,再加上自己和摄像,正好就多了袁姗姗一个人,于是他转身对袁姗姗说道:“小袁,你留在局里,我们去去就来。”

听李金这么说,袁姗姗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不过她还是欣然点头。

吴局长也没耽搁,领着李金等人上车扬长而去,偌大的院子中,只留下袁姗姗一人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是她第一次外出采访,虽然和想象中的有着不小的差别,但她只能用“理论和实际存在偏差”去说服自己。

“这么快就回来了?”袁姗姗有些不敢相信。

卫门大爷见怪不怪地笑着说道:“这都算慢的。”

李金下车后,环视一周,最终他透过门卫室的玻璃看见了袁姗姗:“小袁,跟我去吴局办公室做专访。”

袁姗姗“哦”了一声,随手把一次性水杯放在桌面上:“大爷,别给我扔了,一会儿我出来喝。”

“小姑娘,你是电视台新来的吧?”

“您怎么知道?”

“你还是把水端着吧。”门卫大爷故作神秘地说。

“那……那好吧。”袁姗姗拿起水杯,跟在李金身后,走进了那间相当气派的局长办公室。

接下来长达两个小时的访谈,终于让袁姗姗明白了门卫大爷的用意。而就在访谈还没进行到一半儿时,几十辆执法车已经陆续返回,执法人员一个个都满腹牢骚地走进各自的办公室。

执法不到一个小时,局长的访谈却用了两个小时,这种本末倒置的采访方式,让袁姗姗有了些反感。

而令袁姗姗更没想到的是,这则新闻竟然在第二天中午就被播报了出来,主持人的新闻稿也让她顿觉无语:

“自全国开展以打击食品药品违法犯罪的‘利剑行动’以来,我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多次深入一线进行明察暗访,执法局局长吴正更是亲自督促,加大监察力度,就在昨天,吴正局长亲自带队,对我市城区内30多个菜市场、大药房进行突击检查,通过此次行动,我市食品药品安全问题得到了全面解决,吴局长表示,为了根除食品药品安全的毒瘤,他们还会一如既往地加大打击力度,让人民群众吃上放心菜,用上放心药。”

“这就是咱们昨天的新闻稿?”袁姗姗把打印出来的纸质稿件甩在了李金的办公桌上。

“对,有什么问题?”李金笑眯眯地回问。

“那个吴局长从出门到回来不过半个小时,这样写合适吗?”

“合适。”

“我们新闻工作者,最起码要尊重客观事实,这样失真的报道,我觉得不可取。”

“这样,小袁,你先吃块糖消消气,回头我再慢慢跟你解释。”

“李老师,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李金滑稽的表情,把原本还在气头上的袁姗姗弄得哭笑不得。

“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还不懂,等你实习结束了,估计就能无师自通了。”李金从抽屉中拿出一盒“德芙”,“吃点儿甜食,能让你的心情变好。”

袁姗姗没有驳了李金的面子,双手接过巧克力,愤然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望着袁姗姗的背影,李金仿佛看到了自己10年前刚毕业时的影子。

很多人在没有看到李金的这篇文章之前,都还傻傻地认为所谓的“炒房团”就是大量购置房源,然后坐地起价,高价卖出,获得利润的一群人。可殊不知,真正的“炒房团”其实是和开发商狼狈为奸。

一个房地产项目的投资,绝对是天文数字,绝大多数的房地产公司单靠自己,根本无法撑起一个房地产项目,很多房地产公司甚至连拿地的钱都凑不出,更别说建房。所谓“房地产”,房子才是赚钱的根本,但是房地产商手里没钱,又拿什么去建房?有的人会说,不是还有银行吗?可以贷款啊。殊不知银行贷款程序复杂,受到的监管力度大,如果全部指望从银行圈钱,根本不现实。于是手里有大量资金的“炒房团”就有了可乘之机,他们可以一次性购置成百上千套房源,这种批量购买,在房价上自然会有优惠,按照市场行情,如果你能一次性购买1000套,那你购买的房价只是市场价的四成左右,也就是说,均价1万,你4000便可以购入。

房地产商有了这些钱,再加上银行贷款,就等于有了建房的成本,等房屋落成,房地产商则会使用“饥饿营销”的方式,哄抬房价,最后达到双赢的局面。

李金在文末曾这样写道:

“房地产开发,有了‘炒房团’的加入,可以彻底激活消费者买涨不买跌的心理,而一些刚性购房群体只能为被抬高的房价买单。房地产泡沫的缘由,归根到底是‘不完善的相关政策’‘贪婪的商业银行’‘无德的富人阶层’‘无辜的中华文明’(安家立业是成年标志)所造就。”

文章发表之后,虽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但结局却让李金始料未及,总的来说可归结出四个声音:

一是老百姓对官商勾结的斥责,二是房地产部门对电视台的不满,三是商业银行的集体声讨,四是房地产赞助商的“断水断粮”。

最后在台长的训斥下,李金只好删除报道,又交了一份同样字数的保证书。

这就是到头来他为“真实报道”付出的代价。

再拿昨天食药局的行动来说,如果过分地披露,带来的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要说中国有没有绝对安全的食物,我估计这个问题,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就拿咱们过年常吃的咸鱼腊肉来说,哪一样不是强致癌物?还有街边的啤酒烧烤,快餐店中的各种小吃,哪一样没有非法添加剂?可一旦将这些曝光,除了能带来社会恐慌,李金实在想不出这样的报道会有什么实际意义。就算在短时间内可能会起到一点儿作用,但时间一过,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在李金看来,社会是个大学堂,有很多东西只能靠袁姗姗慢慢地去领悟,只有头撞南墙,感觉到疼时,她才会深刻地认识到,有些事儿,不是自己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李金曾沉迷于一部叫《铁齿铜牙纪晓岚》的电视剧不能自拔,其中有一段和珅和纪晓岚的对话,完全改变了他的三观,他甚至还把这段对话手抄了一份,夹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每每读来,都会让自己有所触动。

这段话源自纪晓岚与和珅在监牢中的促膝长谈:

纪:燕城这帮贪官啊,把人吃的粮食换成了牲口吃的麸糠和草料,这件事儿和大人可知道?

和:我知道。

纪:那和大人不觉得惭愧吗?

和:我倍觉欣慰!

纪:为什么?

和:纪先生有所不知啊,这一斤口粮可以换三斤麸糠。这就等于原本能救活一个人的粮食,现在可以救活三个人了!

纪:可麸糠是给牲口吃的啊,不是给人吃的!

和:哎呀,灾民还算人吗?

纪:你说什么?

和:哎呀,你不要把眼睛瞪那么大!你知道不知道,行将饿死的人已经不是人了!那就是畜生,只要能活着,还什么麸糠啊!那是好东西!草根、树皮、泥土都可以吃。

纪:此话出自堂堂和大人之口,真是令人震惊!

和:你当然感到震惊,你是一介书生。你只会在书斋里,手捧圣贤书,骂骂当朝者而已。

纪:当朝者不公,自当抨击。

…………

和:纪先生,你见过吃观音土活活胀死的人吗?

纪:什么是观音土啊?

和:你看看,你不知道。我再问你,你见过这千里平原,所有树木的树皮都被啃光的情形吗?

纪:哦?

和:易子而食,你当然听说过,那是史书上的四个字而已。我是亲眼见过的呀,这换孩子吃啊,呵呵,那就是锅里的一堆肉啊!

纪:你?

和:你以为我毫无人性,是不是?你以为我只知道贪钱敛财,是不是?我亲自到灾区去过,到那儿一看我心都凉了。我这才知道,不管朝廷发下多少救灾的粮食,永远也不够!如果我不设法变通一下,那你在灾区看到的就不是灾民,而是白骨喽!

纪:这,赈灾的粮款不够,可以向朝廷再请求拨放嘛!

和:朝廷?你知道国库还剩多少银子?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征大小金川,平准噶尔部,眼下国库就是个空壳子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纪:可朝廷还是发了赈灾粮款呀,我看了他们的账本,所有的赈灾粮款全都进了这个薛大老板的钱庄。

纪:我看了他们的账本,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在侵吞这救灾的粮款。

和:救民先救官!官都活不了,还救什么民?

纪:荒唐!

和:这是事实!千千万万的灾民哪,谁去发给他们赈灾粮款?是你发,还是我发?还不是得靠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啊?喂饱了他们,他们才肯给我去卖命!

纪:哼,真乃旷古之谬论!贪污受贿居然还有了大道理?

和:这是几十年官宦生涯换来的大道理,这是千千万万血淋淋的事实换来的金道理呀,纪先生!你怎么就不懂呢你?

纪:食君俸,为君分忧。点点滴滴,皆是民脂民膏哪,和大人。你怎么忍心在这饥民口中去扣出一粒粮食呢?

和:……官字怎么写?上下两个口,先要喂饱上面一个口,才能再去喂下面一个口。

纪:宋有包公,明有海瑞,康熙朝有施公,代代清官,愧杀大人也!

和:对对对,清官的确令人敬!可清官也令人畏呀!

纪:和大人,您就是无敬无畏,所以才无法无天了!

和:那我问你,古往今来多少清官,多少贪官?

纪:清官如凤毛麟角,贪官如黄河之沙。

和:对呀,那我不依靠他们,我依靠谁呀?

…………

李金每次读完这段对话,心里都久久不能平静。虽然纪晓岚是清官,一直努力伸张正义,但在遇到现实问题时,却发现好像只有贪官和珅的逻辑才行得通。也许这就是现实的无奈吧。

想到这儿,李金不禁想起了10年前的自己,当年的他就如同纪晓岚一样疾恶如仇,可10年之后,他却觉得自己变成了和珅。产生这种变化的根源,他用了一句话去归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十二

回到宿舍的袁姗姗,心里始终难以释怀,她怎么也没想到电视台的优秀工作者,竟然也是如此功利。在她看来,记者的职责就是要拿着摄像机还原最真实的东西,让老百姓看得到,听得见。如果电视机里整天都充斥着不实的报道,这就已经违背了她的初衷。

“我现在是个实习生,还没有决定权,等到上班以后,我发誓,一定要改变这个状况。”想通了的袁姗姗,心中总算是舒畅了一些。到了下午上班时,她已经完全恢复到了最佳状态。

“哟呵,这自我调节能力还挺强嘛!”李金瞅了一眼精神抖擞的袁姗姗,调侃道。

“嗯,还行吧。”袁姗姗应付了一句。

“这样,下午有一个回访,你要不要去?”

“回访?去哪里?”

“寿州县的一个村子里。”

“该不会又是什么专项行动吧?”袁姗姗苦笑道。

“然后呢?”

“中年男子叫屈卫华,寿州县农民,40多岁没有讨到老婆,无儿无女,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街上发现了一个被人遗弃的智障女孩儿,他觉得孩子怪可怜的,于是就想到了收养,可没承想,收养了一个,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怎么会有这么多智障儿童?”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在农村很多地方,都有‘亲上加亲’的说法,近亲结婚会增加后代遗传病的发病率,尤其是在经济落后的农村,青壮年男子找不到媳妇,就只能选择与同村的近亲结合,这就导致有很多智障儿童出生,尤其是在寿州县一带的山沟,这种情况更是普遍。智障儿童无疑增加了抚养负担,这对穷苦村民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一些有良心的家长或许还会接着抚养,但绝大多数家庭都会选择放弃。

“后来很多人都传,屈卫华专门收养这些孩子,于是就有人直接把孩子给送到了他的家里,后来屈卫华实在无法负担,就只能在门上挂上招牌,拒绝收养。他本以为这样做,会得到很多人的理解,可没承想,竟然有人趁着天黑把孩子直接丢在他家院外。屈卫华于心不忍,便接着收养起来。他本来经济就窘迫,为了能让这些智障儿童有口饭吃,他只能带着一些有行动能力的孩子上街讨饭,剩下的孩子则让他一个远房亲戚照顾。”

李金长叹了口气,接着说:“当初我去到屈卫华家中看了,确实很惨,于是我就请示台领导,给他做了个30分钟的专题报道,报道被播出后,很多爱心人士捐款捐物,他所在的村子还把一座废弃的小学腾给了他们。”

“李老师,您这可是做了大善事!”袁姗姗在这一刻突然又感觉到了身为新闻工作者的使命感。

李金笑了笑,不以为意:“为了保持新闻的热度,我基本上是一年要追加一次回访,要不然时间一长,就不会有人再去关注他们了。”

袁姗姗的眼中波光流转,心中莫名地感动:“那些智障儿童能遇到老师您这样的新闻工作者,真是莫大的幸福。”

“你早上不还对我发脾气呢吗?怎么?这么快就对我改变看法啦?”李金半开玩笑地调侃道。

“这不是错怪您了吗,老师您大人有大量,改天请您吃饭赔罪。”

“算了吧,你一个学生能有几个钱?改天我请你。”

“我虽然没有,但是我爸有啊,老师,这顿必须我请。”

“先啃几年,等翅膀硬了就不啃了。”

“得得得,你请就你请,上车吧,回头时间不赶趟儿了。”

“好嘞。”

十三

采访车左右颠簸了一个小时后,最终赶到了约定地点。

透过车窗,放眼望去,这是一所由五间平房组成的学校,学校院墙上还用红色油漆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在学校院墙的中间部位,镶嵌着一扇双开大铁门,此时学校门口处正笔直地站着两名男子。

站在外侧的男子,年纪50来岁,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皮肤黝黑,长着一副“老实人”的面孔。站在里侧的男子略显苍老,估摸已经60岁出头,身子佝偻,无法辨别容貌。

“李记者,你来了。”袁姗姗等人刚一下车,中年男子便快步迎了上来。

“小袁,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刚跟你说的屈卫华,那位是他的远房亲戚胡茂田。她是小袁,我们电视台刚来的实习记者。”

“你好。”袁姗姗主动走到了屈卫华面前伸出了右手。

“你好。”屈卫华把手在身上使劲地搓了搓,这才伸了过去。

松手之后,袁姗姗又把手伸向了胡茂田。

“你好。”对方苍老而带有杂质的声音让袁姗姗感觉对方好像有意和自己保持一定距离。

“老胡的嗓子受过伤,说话很费劲儿,要不是你来了,他平时连一句话都不说。”李金赶忙在一旁圆场。

“没有关系。”袁姗姗收回了右手。

“李记者,大家里面请。”屈卫华礼貌地把众人请进了靠着学校大门的房间。

“老屈,这一年怎么样?”李金刚一坐下,便张口问道。

“多亏了李记者的报道,我们这些年已经不用再为吃的发愁,很多好心人给我们捐款捐物。”

“那就好,那就好。”

“大丫和二丫现在还好吗?”

“二丫还好,大丫就……”屈卫华的脸上掠过一丝伤心的神色。

“怎么了?”

“你也知道,这些孩子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病,大丫她……”

“行,我知道了,不开心的事儿咱们不提。”

“好,不提,不提。”屈卫华如释重负。

“行,我这次来的目的也在电话里跟你说了,和去年一样,就是做个回访。”

“哎,行啊。”

“这样,我们先去孩子生活的地方拍几个外景,接着我再问你几个问题。”

“没问题。”

屈卫华起身将李金几人带进了挂着“宿舍”牌子的房间。

所谓的宿舍,其实就是两间教室打通之后,在四周墙根砌上了土炕,袁姗姗刚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臊臭味儿。

李金不以为然,他进门扫视了一周。

“咦,这么多新面孔?”

“对,报道一出,有很多人都把有缺陷的孩子往这儿送。”

“李记者,你也知道,我们这儿生活环境很差,再加上她们本来都有这样那样的疾病,所以……”

“我知道了,不要说了。”李金沉重地点了点头。

“OK,好了!”摄像师已经把机器取下,示意已经拍摄完毕。

“行,老屈,咱们去你屋里,开始专访。”

“哎哎哎。”屈卫华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考虑到这里环境简陋,城里来的袁姗姗不一定能适应,李金停下脚步,对紧随其后的袁姗姗说道:“小袁,这个回访稿子我熟,你就不用记了,你在院子里随便溜达溜达,我们马上好。”

“好的,李老师。”

“老胡,给李记者他们烧点儿水。”屈卫华赶忙吩咐了一句。

“好,知道了。”胡茂田的应答声如恐怖片中的鬼魅一般,听得袁姗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个胡茂田虽然对外人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但对屈卫华似乎是言听计从。他拎着一个长把儿水壶,蹒跚着走到院子内的水缸前,用水瓢将水壶装满,接着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厨房。袁姗姗始终注视着胡茂田,直到厨房门关闭,她才似乎感觉到了一丝解脱。难得的空闲,让她准备好好地参观一下这所有些沧桑感的学校,可当她刚要抬脚之时,她忽然觉察到有人猛地拽了她一把,这力道源于脚下。

她低头一看,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儿,正趴在地上死死地抓着她的裤子,表情十分狰狞。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袁姗姗直接从地上把女孩儿抱了起来。

“救……救……我……”女孩儿的口水已经沾在了袁姗姗的耳边。

袁姗姗此时已经顾不上自己那件价值几千元的夹克,她有些不确定刚才听见的话,于是赶忙又问道:“你刚才在说什么?你让我救你?”

女孩儿痴傻地点点头:“救……救……我……”

“干什么呢,又发疯了?”胡茂田一声怒吼,大步走到了跟前。

女孩儿浑身瑟瑟发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啊”地叫出声,掉头跑进房间,蜷缩在墙角。

“你没事儿吧?这丫头经常犯病。”胡茂田冷冰冰地问道。

“没、没说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有。”袁姗姗回答得语无伦次。

胡茂田“哦”了一声,算是应答。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袁姗姗想了一个离开的理由。

“好,出门左转就是。”胡茂田刚一说完,袁姗姗便迫不及待地冲出了门。

待袁姗姗走出院子,胡茂田恶狠狠地走到女孩儿身边,紧接着一巴掌便扇了过去。

十四

回去的路上,袁姗姗没有说话,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个智障女孩儿为什么要求救,是一时的失心疯,还是真的陷入了困境。就在袁姗姗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她忽然想起了李金在采访中无意间说的一句话:“我去年采访的那几个小丫头呢,怎么不见了?”而在这个问题上,屈卫华并没有给出正面回答,而胡茂田又总是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一想到这儿,袁姗姗心里涌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没……没……没什么,就是感觉有点儿不舒服。”在没彻底调查清楚之前,袁姗姗还是决定对所有人隐瞒此事。

“也难怪,你刚来实习,可能还不适应整天东奔西走的生活,多跑跑就好了。”

“没有,只是这两天有点儿特殊情况。”

袁姗姗虽然只是心不在焉地随口一说,但听在李金耳朵里,却让他误认为袁姗姗到了每月的生理期,于是李金回道:“要不然你明天就在宿舍里休息一天,反正你是来实习的,来与不来,台里都不会太过问。”

“老师,这合适吗?”

“嗐,怎么不合适,我去年带的那个实习生,我总共就见过两回,第一回是刚来报到,第二回就是填鉴定表。”

“嗯,那谢谢老师。”

“没事儿,如果感觉身体还没好,休息十天半个月的也没啥。”

袁姗姗“嗯”了一声,没有推辞,她之所以撒谎,是因为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儿:如果那些智障的女孩儿因病去世,殡仪馆应该会有火化证明。所以她准备第二天去殡仪馆一探究竟。

袁姗姗姥姥去世时,她曾目睹过整个火化过程,如果智障女孩儿在这里火化,那火化证上肯定会有屈卫华或者胡茂田的名字,只要以此检索,就一定会有记录。

遵照火葬的流程,殡仪馆一般早上最为繁忙,为了避免人多眼杂,袁姗姗选择在下午前往。

“你好,我是云汐市电视台的记者,有件事儿需要麻烦你一下。”袁姗姗礼貌地将电视台给她制作的工作证递给了前台的年轻小伙儿。

也许是袁姗姗长相可人,小伙子已经有些犯了花痴。

“你好,能留个微信号吗?”小伙子试探性地问道。

“可以,我写给你。”袁姗姗答应得相当爽快。

小伙子飞快地掏出手机,在微信里输入了袁姗姗的手机号码。

“加你了。”

“嗯。”

袁姗姗为了查证,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她想都没想便点击了确定键。

“要查什么?”小伙子“阴谋得逞”,干活儿也变得卖力起来。

“看看这两个人有没有火化记录。”

“死者还是家属?”

“家属。”

“好嘞!”小伙子“噼里啪啦”地把两个人的名字输入,接着点击了“查询”按钮,“在我们这里没有记录。”

“你确定?”

小伙子为了证明自己的真心,直接把电脑屏幕翻了过来,那一行“查无此人”的字样袁姗姗看得真真切切。

“对了,寿州县有几个殡仪馆?”袁姗姗紧接着又问。

“就我们一个。”

“在寿州县境内去世的人都是在这里火化?”

“对,必须在这里,这是规定。”

“行,我知道了,那麻烦你了。”

袁姗姗没时间理会,直接走出了殡仪馆。不知怎的,她总是感觉,之前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浓烈起来。

“那些女孩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们到底去哪儿了?”袁姗姗虽然左思右想,始终是大惑不解,但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儿可能很不简单。为了能把这件事儿调查个水落石出,袁姗姗决定深夜前往,寻根究底。

当天下午来不及吃饭的袁姗姗转了几趟公交车,终于在天黑时赶到了村口,为了便于隐藏,她从头到脚穿了一码齐的黑色。夜晚中的山村,安静得有些可怕,她蹑手蹑脚地溜到学校大门旁,见四下无人,她又沿着墙根儿绕到了宿舍窗下。

可就在她准备慢慢起身朝屋内望去时,忽然一个黑影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袁记者?你来干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嘶哑声,惊得袁姗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胡茂田微微一笑,露出几颗白牙。接着他抬手将袁姗姗扶了起来:“袁记者,刚才看什么呢?”

被识破的袁姗姗,脸颊“唰”的一下变得绯红,她强装镇定地回了句:“哦,没、没什么,来找件东西。”

这种掩耳盗铃似的谎话,自然骗不了胡茂田,但他并没有点破,而是客气地说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东西好找的?要不要进去坐一会儿?”

“哦,不了,我就不打搅孩子们休息了,我这就回去。”袁姗姗说完,掉头就要离开。

胡茂田见状,提高了音量:“袁记者,先别着急走嘛,我想和你坐下来聊聊。”

“聊聊?胡师傅,你想和我聊什么?”

胡茂田神秘一笑,说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什么?”

听胡茂田这么说,袁姗姗心里“咯噔”一声,她赶忙回道:“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胡茂田摇摇头,缓缓地说道:“不,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想知道。”

袁姗姗没有说话,她在等待对方的下文。

胡茂田指着远处:“我就住在前面的四合院中,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去院中详谈。”

“胡师傅,你要和我谈什么事儿?”

“你想知道的事儿,关于那些孩子。”

袁姗姗的家庭条件十分殷实,从小就生活在父母羽翼下的她,根本不会耍心眼儿,当胡茂田说到孩子时,袁姗姗已经怦然心动,她赶忙接了一句:“什么?当真?”

“当真。”胡茂田卖了个关子,转而又说,“但是我在开口之前,还想向你求证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胡茂田“嘘”了一声:“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到前面的院子里边喝茶边聊。”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为了解开心结,袁姗姗想都没想,跟在胡茂田身后走进了院子。

“我这儿只有最便宜的瓜片,喝吗?”

要说喝饮料,袁姗姗还能说个七七八八,但茶对她来说,不管好坏,喝在嘴里都是一个味道,于是她想都没想,便回道:“胡师傅,我怎么都行。”

“呼……”茶水冲泡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传来,胡茂田把沏好茶的水杯递到袁姗姗手里:“喝吧。”

“哦,谢谢。”袁姗姗把茶端在手中并没有要喝的意思。

胡茂田似乎看穿了袁姗姗的小心思,自顾自地端起水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

袁姗姗就算是再没心眼儿,也知道胡茂田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为了照顾对方的面子,袁姗姗也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胡茂田又续了一杯,打开了话匣子。

“嗯,我是庆安人,来云汐市实习。”

“你和那个李记者的关系怎么样?”

“我才分到电视台没两天,他是我的带班老师,也是刚接触。”

“昨天那个小女孩儿是不是在你耳边说……救我?”

“对……你都听到了?”

对于袁姗姗这种社会经验如同白纸的大学生,胡茂田根本不需要用什么手段,他又问:“这件事儿,你和李记者说了吗?”

“我……”袁姗姗一时语塞,想想如果自己说实话,感觉是防着李金老师,如果说谎话,她又编不好合适的理由,所以她只能回答得吞吞吐吐。

胡茂田脸色有些难看:“如果你说了,那我们之间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你可以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

胡茂田这么说,袁姗姗完全可以理解,她慌忙回道:“没有,我没说,就连今天晚上我来这里,也是我自作主张偷跑过来的,我没有跟任何一个人提起。”

“你没骗我?”胡茂田还是有些不信。

为了打消胡茂田的顾虑,袁姗姗举起右手,信誓旦旦地说道:“我对天发誓,如果我告诉了第二个人,我就是乌龟小狗。”

胡茂田眼珠一转,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尖声回道:“不用发誓了,我相信你。”

“那些智障的小女孩儿到底去了哪里?”袁姗姗问出了最为关心的问题。

“这个事情要从头说起,你先喝点儿水,听我慢慢说。”

这人一紧张就容易口渴,袁姗姗一路上都提着心吊着胆,既然现在话已说开,她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她双手接过胡茂田递过来的水杯,“咕咚咕咚”连喝了整整一杯。可就算是这样,袁姗姗还是感觉身体有些缺水,于是她又主动向胡茂田讨了一杯,几口喝下。

“我……”袁姗姗思考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你往最坏的地方想。”

“最坏的地方?被拐卖了?还是……”

胡茂田问:“还是什么?”

“不知道,想不出来。”袁姗姗老实地回了句。

胡茂田看着袁姗姗单纯的模样,微微地摇了摇头:“小姑娘,你真应该学学你的老师。”

“学我老师?你是说李金?”

胡茂田没有否认:“李记者就不喜欢刨根问底,他只采访他关心的内容,节外生枝的事情,他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袁姗姗嗤之以鼻:“我是一名新闻工作者,揭露真相是我们的使命。”

“是使命重要,还是命重要?”

光线很暗,袁姗姗看不到对方说话时,到底是个什么表情。她只是简单地把这句话理解成是胡茂田对新闻理念的试探,于是她想都没想便张口回道:“如果可以查出真相,再大的牺牲也不算什么。”

“这么说,这件事儿你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了?”胡茂田目露寒光。

“那是肯定,就算我实习这半年什么事儿都不干,我也要查出个真相。”

“好,有志气!”

“嗯,胡师傅你说吧,你放心,有我在,这件事儿只要有猫儿腻,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好,我再给你加点儿水,你喝完再听我慢慢说。”胡茂田说着,直接拿走了袁姗姗握在手中的纸杯。

袁姗姗把这理解为胡茂田的热情,所以根本就没有想到拒绝。

胡茂田只是一个转身的时间,一杯热水重新递到了袁姗姗的手中。

“咦,水怎么有些味道?”袁姗姗耸了耸鼻子,闻出了一些异样。

胡茂田不慌不忙地回道:“水壶用的时间太长,老生茶垢,是茶垢的味道,不行我给你重新烧一壶。”

“不用麻烦了。”已经喝了许多杯的袁姗姗,早就放松了警惕,为了不驳了对方的面子,她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咕咚,咕咚……”就在茶水入腹的那一瞬间,袁姗姗忽然感觉心脏压抑得难受,几秒钟后,她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那种痛苦已经无法用言语去形容。

胡茂田盯着在地上苦苦挣扎的袁姗姗,表情阴冷:“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闯进来。你为什么不跟李记者好好学学,人家的一篇报道,能让我一年收入100多万,可你却想坏了我的好事儿,跟我说什么狗屁新闻精神?”

胡茂田一把将袁姗姗的头发揪起:“你不是想知道那些智障女孩儿去哪里了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都让我嫁出去了!

“不过……

“是给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