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案 咒怨新娘1

在云汐市,生活在矿区的孩子算是赢在了起跑线上。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为工作发愁。在矿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矿井打在哪个村,挖矿的工人就必须从哪个村找。假如有人敢破坏这个规矩,不管你是国营还是私营,也不管你后面有多大的靠山,当地的村民绝对有信心让你的矿井无法经营。上访、静坐、围堵,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做不到的。那有人要问了,警察难道就不管?法律的尊严就能被这样践踏?如果你能亲身经历一次,你就会发现法律在他们的身上真的行不通。

上访、静坐、围堵这些行为,除非是造成恶劣的影响,否则根本不适用于《刑法》条文,但是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二十一条的规定,行为人“已满14周岁不满16周岁的”,或“70周岁以上的”,或“怀孕或者哺乳自己不满1周岁婴儿的”妇女,“依照本法应当给予行政拘留处罚的,不执行行政拘留处罚”。也就是说,满足这三个条件的行为人,虽然触犯了法律,但是不允许行政拘留。

如果你是警察,看到某某矿井门口坐着清一色的老人、妇女和小孩儿时,你会是什么心情?批评教育,没人理你;强行驱散,人家告你“警察打人”,法律上又对这三种人没有强制约束力。那么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只有矿井的经营者做出妥协。很多朋友看到这里,或许觉得这对矿井的经营者不公平,但咱们可以换个角度想想,过度的开采,造成环境的破坏,这对生活在附近的村民是否公平?其实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有时候只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可一旦有人起了这个头,那规矩就等于是定下来了,很多矿井的老总本着“用谁都是用”的原则,就默许了这条潜规则。所以矿区的孩子年满18岁后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读书,二是下井挖矿。

面对这两条出路,矿区孩子的家长会算一笔账。

一名井下工,每个月上24个班,根据工种的不同,每个班可收益300至500元,一个月下来就是7000到12000元;一个孩子从18岁开始干,到了二十五六岁的适婚年龄,手头再不济也能存个八九十万,有了这笔钱,在云汐市这座房子均价只有每平方米4000元的城市,买个花园房再弄辆轿车绝对是轻而易举。就算是生活在矿区的女孩子,在矿里当个地面工,打打杂,一个月也有个小2000元的收入,虽然工资不高,但活儿也不累,而且很稳定。但如果选择上学,起码要22岁才能大学毕业,二十五六岁可能还是两眼一抹黑,别说车房,就是找个稳定的工作都是奢望。

所以矿区的孩子,除非学习成绩相当优异,否则基本上都是以矿井为生。

按照我们国家的规定,矿产属于国有资源,矿井的开采权都由国家掌控。像云汐市这种以煤炭为主要能源的重工业城市,只要国家允许开矿,那矿区周围的村民几代人都可以“靠山吃山,靠矿吃矿”。

但高风险与高收益永远都是并驾齐驱,在暗无天日的井下,每一次掘进都有着致命的危险。学过地理的都知道,煤是地壳运动的产物,它是亿万年前的植物残骸经过复杂的生物化学、地球化学、物理化学作用后转变而成的。也就是说,植物变煤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你永远不知道煤层中到底潜藏着什么样的危险。

其中最令矿工谈虎色变的就是“瓦斯突出”,当地人称之为“气鬼”。“瓦斯突出”主要是随着煤矿开采深度的增加,瓦斯含量增加,在煤层中形成了高压,在外力的作用下,使软弱煤层突破抵抗线,瞬间释放大量瓦斯和煤的一种地质灾害。这就好比煤层中藏了一个充满气的高压气球,你一不小心把它给戳破了,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剧烈的喷射,在强大的压力下,站在第一排的掘进工人,绝对没有活命的可能,由于这种情况很难预测,所以一般只能听天由命。

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但有的人却没有那么幸运。

刚满18岁的陈笑雨就是一个悲剧的代表,他6月份入职,接着参加了3个月的工人培训,9月份正式上岗,跟师傅实践了半个多月,将将才学会自己动手,紧接着就遇到了“气鬼”,等他被工友扒拉出来时,尸体早已冰冷僵硬。陈笑雨的死,也刷新了矿难年龄底线。

3天以后,矿井的事故勘查组给出的结论是“天灾意外”,希望陈笑雨的父母选择私了,并承诺给予50万元的死亡抚恤金。在矿区发生矿难,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通常情况下,死者的家属都是选择收钱了事,50万元一条命,早就是明码标价,可陈笑雨的情况不同,他连一毛钱工资还没拿,就出了事儿,他的父母死活也不同意只赔50万元。后来经过几次磋商,矿井老总终于做出让步,同意再加10万元,并且为了防止以后还有人坐地起价,老总对外宣布了一条死规定,凡是未满20岁的矿工遇难,赔偿标准最高为60万元,20岁以上的矿工还是50万元。

最终,陈笑雨的父母提着60万元现金,把尸体从矿井的停尸间里拉了回来。

而就在很多工友都已经准备好喝丧酒给陈笑雨送行时,他的家人却没了动静。倒不是因为陈的父母不想操办丧事,而是陈笑雨的爷爷陈世元那里出了问题。

“爹,笑雨的尸体已经抬回来一天了,现在钱也赔了,你还不让办丧事,你到底想干啥,你说啊!”说话的是陈笑雨的父亲陈忠良。

“再等等,再等等!”

“你等谁你倒是说啊,不行我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儿了。”

“不用。”陈世元抬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门外,“如果明天鸡一叫还没有信儿,就给我孙儿下葬。”

“爹,你这闹的是哪一出啊?”陈笑雨的母亲王琴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你个妇道人家,跟着插什么嘴?”陈世元曾经当过地主,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

“爹,你……”

“行了,别说了,天也快亮了,爹说等,就等!”陈忠良喝止了王琴。

因为有了不和谐的音符,几人都没有再张口,陈笑雨的爷爷陈世元、父亲陈忠良、母亲王琴都悲痛欲绝地围坐在屋内的棺材旁。

棺材前一盏送行的油灯忽明忽暗,气氛很是诡异。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陈老爷子在吗?”

陈世元忽然打了个激灵,已是杖朝之年的他,突然从木椅上起身,步履轻快地走到院外,他循声问道:

“是何大仙吗?”

“正是,正是。”

“快快快,赶紧进屋里说。”陈世元一把将对方拉进院子,紧接着神色诡秘地朝门外左右望了望,确定周围没有人后,他紧紧地把大门从里面锁死,并把钥匙贴身收好。

身穿长褂的何大仙踏着祥云鞋走进了灵堂,这个陌生人引起了陈笑雨父母的猜疑,他们试探性地问道:“你是……”

“这是我专门托人找来的仙人。”陈世元的声音从何大仙身后传来。

何大仙抖了抖长褂:“本人乃精通风水玄理的大师何云华老先生的关门弟子,我也姓何,单名一个贵字。”

“何云华?”陈忠良夫妻俩显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你们两个晚辈,哪里知道何上仙的名号,想当年这方圆百里之内,谁不知道何上仙的法力?”陈世元恭敬地举起双手朝天作揖,以示尊敬。

“不好!”何贵忽然一个大踏步走到油灯前一脚站住。紧接着他从随身的包裹内取出一个黑色瓷瓶拧开,一滴晶莹剔透的黏稠物被滴入碗中,不明物体的加入,让灯芯忽然明亮起来。

何贵收起瓷瓶时,额头已经渗出了虚汗,他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大仙,这是怎么了?”陈世元慌忙问道。

“魂魄要散,还好让我给定住了!”

“什么?”陈世元大惊失色。

“孩子咽气多久了?”

“快4天了。”

何贵得到时限后,赶忙掐指,嘴巴中不停地念叨着:“子丑寅卯……”

几分钟后,何贵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我们还有12个时辰,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孩子必须下葬,否则极有可能被阎王爷挡在地府门外,变成孤魂野鬼。”

“大仙,你可要救救我的孙儿,救救我的孙儿啊……”陈世元已经顾不上什么脸面,“扑通”一声跪在了何贵的面前。

“爹,你这是干什么!”陈忠良眼眶湿润地把自己的父亲从地上拽起。

“陈老爷子,不必担忧,我已经给你的孙儿找到了人家。”

“当真?”

“千真万确,对方和你们家孩子的生辰八字均能匹配,你们准备好10万元钱,随后我就托人把‘灵儿’给请过来。”

当陈忠良听到“10万元钱”和“灵儿”时,才明白自己的父亲在等什么。不光是他,在矿区生活的人几乎都知道“灵儿”的含义。

当了矿工,就意味着随时随地把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矿工没有结婚就出矿难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按照当地人的传言,如果男孩儿没有结婚就遭天灾,这是老天有意要收了他的命,这样的人从出生就带着怨念。如果死者的家人不帮其化解,强烈的怨气很有可能会让死者变成厉鬼,搅得家人祖祖辈辈不得安宁。

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最为常用的解决方式就是“配阴婚”,在死者下葬之时,给其找个“伴儿”合葬,好让死人在黄泉路上有个依托,这样便可以化解死者的煞气。而这个“伴儿”就是和死者生辰八字匹配的女尸,统称“灵儿”。早在10年前,一具“灵儿”的价格就已经炒到了5万,按照目前的行情,涨到10万也不是没有可能。

“忠良别愣了,跟我进屋。王琴,你给我好生招待先生。”陈世元说完,一把将儿子拉到一边,“笑雨是我孙儿,我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但是他天生短命,死了也不能复生。我孙儿的命是老天收的,天意难违,我们也没有办法。但死后的事儿,我这个当爷爷的必须管,否则过两年我去了下面,怎么有脸见我的孙儿?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阴曹地府当个孤魂野鬼?”

在矿区,给男孩儿配阴婚也不是没有先例,至于阴婚到底有没有效果,陈忠良也是半信半疑,但他还是跟大多数人一样,抱着“花钱买平安”的态度,默认了这种陋习。在陈忠良看来,如果儿子在下葬时,没人提这事儿,他绝对不会主动托人去找“灵儿”。一来是“灵儿”不是你有钱就能请来的,他以前就听说过,某家为了请“灵儿”,把孩子尸体都放臭了也没等来;二来是因为担心,毕竟合葬的是尸体,这万一来路不正,怕是要惹上大麻烦。

“爹,这个何大仙到底靠不靠谱儿?”基于第二点,陈忠良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你不用担心,他的师父何上仙,我年轻的时候就跟他打过交道,口碑好得很,经他手送走的阴婚有上百对,从来没出过问题,要不是熟人,人家还不愿帮这个忙呢。”

看着父亲信誓旦旦,陈忠良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自古至今,中国人最看中的事儿莫过于“生死”二字,既然陈忠良的疑虑已经打消,那这10万元钱他就没有不拿的理由。

“爹,你告诉何大仙,我现在就给他包钱,让他抓紧时间请‘灵儿’。”

陈世元听儿子这么一说,放心地拍了一下大腿:“好,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几分钟后,当父子二人提着布包从屋内走出时,大仙何贵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大仙,这里是10万元钱。”

“嗯。”何贵点点头,接着掏出四张黄纸,用朱砂在上面胡乱画上了图案,“陈老爷子,你膝下有几个男丁?”

“3个。”

“请‘灵儿’需要4名男丁,如果直系血亲不够,那家里还有没有其他较为亲近的男丁可以陪同?”

“我儿的堂兄弟行不行?”陈世元试探性地问道。

“那自然是没问题。”

“忠良,去喊你几个兄弟来。”

“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几个堂兄弟都住在市区,这半夜三更的,就是喊也来不及啊。”

“传仁不是在村里住吗?”

听父亲提到“传仁”二字,陈忠良有些犹豫。陈传仁是他的堂哥,比他大10岁,生性好赌,本来好好的一家四口,硬是因为他,被弄得妻离子散;也是因为赌,周围亲戚几乎都被他借了个遍。陈传仁现在就是个瘟神,人见人躲。

“陈老爷子,时间不等人!”何贵急忙催促道。

“笑雨的事情要紧,你要拉不下脸,我亲自去找传仁。”陈世元推开大门,双手一背,消失在了夜幕中。

半个小时后,一副落魄模样的陈传仁跟在陈世元身后走进了院子,此时陈氏三兄弟已经到齐,随后何贵拿出纸符,分别让4人藏于腰间。

“4位乃孩子长辈,此次请‘灵儿’与孩子结阴亲,还望各位多多操劳。”何贵双手抱拳,躬身行礼。

“大仙,您费心。”众人照葫芦画瓢,以礼还之。

待几人重新直起腰杆,何贵掏出摇铃左右晃动,清脆的铃声在深夜的巷内显得格外阴森。

何贵喊了一声:“天眼开路,起!”4人便在他的带领下钻入了门外的面包车内。

“各位,按照规矩,请戴上这个。”何贵拿出黑色布袋,示意4人套在头上。

一般这样的提议不会遭到反对,尤其是陈笑雨父亲还在场的情况下。

一切就绪,何贵拍了拍司机的肩膀,朝村外驶去。

“直行。

“左转。

“右转。

“直行。”

一路上众人除了耳朵能听见何贵对司机下达的口令外,剩下的就是面包车时而平稳时而摇晃给身体带来的颠簸感。

行驶了约一个小时后,何贵让司机把车停在了一个山村的岔路旁,接着他独自一人摸黑朝山沟深处走去。

就在这时,何贵感觉到手机在口袋中不停地振动,他赶忙将手机取出,也不管对方的电话号码自己到底认识不认识,直接就按动了接听键:“喂,是‘三眼’吗?”

“是我。”对方回答得很小声。

“这次在哪里交易?”

“你往村子里走,有一座没人的破庙,我的牲口车在那里,老规矩,把钱放在牲口车上给我电话。”

“好嘞。”

何贵环视一周,确定无人之后,他悄悄地从布袋中抽出2万元钱塞进长褂内的口袋,随后他又拍了拍胸口确定钱已落袋,一切做完,他这才惬意地哼着小曲朝指定地点进发。

十几分钟后,何贵看到了对方所说的牲口车,他几步向前,把手中的8万元钱拴在了牲口的脖子上,随后又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电话那头只说了句“好的”,就挂断了电话。紧接着,一阵清脆的口哨声传来,面前的牲口像是通了灵性一般,朝哨音的方向飞奔。前后又折腾了大约20分钟,牲口车再次返回。和刚才不同的是,这次的车斗中多了一个捆扎好的棉被包裹。

何贵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解开了包被上的麻绳,一具身穿丧服、头盖红头巾的女尸直挺挺地睡在其中。

何贵先是掀开头巾,接着从上到下摸了一圈,这才放心地把包被又重新捆绑好。

这也是这一行当的规矩,名曰“探灵”。“探灵”大致可分为三个步骤,第一个步骤是“探面”,就是要观察“灵儿”的面容是否完整,长相是否标致,死人和活人一样,谁都不愿意娶个丑媳妇;第二个步骤是“探骨”,这是要确定“灵儿”有没有残疾,是不是全尸;最后一个步骤,也是最关键的步骤,是“探身”,就是要通过触摸“灵儿”全身,确定她的大致年龄,打个比方,陈笑雨死亡时18岁,你要是给他找个快30岁的“灵儿”,估计其家人也不会愿意。所以“探灵”的步骤相当重要,一旦在此过程中有了缺憾,双方一来可以终止交易,二来也可以降价处理。

好在,这次“探灵”何贵相当满意。

“这么好的灵儿,也不知道‘三眼’从哪里弄的,8万元钱绝对值。”何贵笑嘻嘻地把牲口车牵到路口,待尸体被抬上车时,一场泯灭人性的交易,就这样顺利完成。

在回去的路上,何贵已经吩咐陈忠良家人挖好土坑。配阴婚必须土葬,但这不符合国家政策,所以只能偷埋,等人入土为安之后,再操办丧事。

请到“灵儿”之后,陈笑雨的葬礼可谓神速,一家人兵分两路,陈笑雨的母亲先是找人挖好土坑,接着又把儿子的尸体早早地抬到土坑前等候,载着“灵儿”的车则直接杀到了土坑旁边。

何贵成了这场“婚礼”的“司仪”,他让4位男丁把陈笑雨的尸体从棺材中抬出和“灵儿”摆放在一起,接着又取出红花绸布,将两具尸体捆绑在一起。

“陈老爷子,接下来要掀开灵儿的红盖头,不是孩子至亲的都要离开。”

“这里都是自己人,何大仙费心了。”

何贵会意,左手摇动天铃,右手掀开了“灵儿”的红盖头,嘴里念念有词:

“陈笑雨,生于丁丑年癸丑月己卯日,死于丙申年丁酉月甲寅日,一生坎坷,劳心劳力,终,英年早逝,尚有仁心父母,在此喜结连理,还望早日化解怨气,投胎做人。”

陈忠良夫妇跪在儿子的尸体旁,早就痛不欲生,但为了顾全大局,他们只能强忍着不哭出声。

“何大仙,下葬吧!”死者的爷爷陈世元下了指令。

何贵收起法器,喊来了围观的其他人。

按照当地合葬的规矩,“灵儿”的尸体要放在棺底,陈笑雨的尸体则“叠罗汉”放在上方,这种“男压女”的葬法,喻为男方要掌握绝对的主动权。

尸体被放入棺柩,一家人绕着棺材逆时针走三圈,接着便合上棺盖。

随着一声“入土”的叫喊声,所有劳力抄起铁锨,把两具尸体埋入了土中。

丧事办完,陈世元长舒一口气,心中的一块巨石也随之落了地。“我这次总算有脸下去见我孙儿了。”

“爹,这次辛苦你了。”作为陈笑雨的母亲,她也曾想过给儿子配个阴婚,可无奈没有门路,没承想,自己的公公却办成了这件大事儿,她是打心眼儿里感激。

“琴啊,笑雨是我的孙儿,没有谁能比我更疼他,他生是你的事儿,我管不了,但既然他死在了我前面,我就必须管。都是自家人,别说两家话,赶紧操办丧酒吧。”

“哎!”

依照当地习俗,“红事”下喜帖,“白事”则下丧帖。两帖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颜色,前者为红,后者为白。丧事不像喜酒,谁都可以去凑热闹,尤其像陈笑雨这样夭折的年轻人,丧酒更不是谁都敢乱去。

在村民们看来,只有带着怨气的年轻人,才会过早地夭亡。这种丧宴,有三种人是绝对不能参加的:第一是老人,人到老年都惜命,谁都害怕被怨气缠身;第二是孩童,孩子最容易被吓掉魂魄,这是村民们公认的;第三是年轻女子,未破阳(娶妻)的男子死后煞气重,容易找女子上身。虽说有这么多的禁忌,但有一种人却必须参加,那就是帮着下葬之人。这些人亲眼见证了整个葬礼的过程,等于送了死者最后一路,这些人不光要请,而且在丧酒上都要坐在主位,以贵宾之礼待之。

忙活了一天的陈传仁,回到家里便躺在**呼呼大睡,他本想着第二天能参加侄子的丧宴,好混点儿烟酒解解馋。可谁承想,他一觉醒来,宴席早就结束了。按理说他还是上客,这下倒好,混到最后连一口茶水也没喝到。

“妈的,陈忠良这个小王八蛋,也太看不起人了吧?!”陈传仁骂骂咧咧地前去理论。

“传仁,你干啥?”他刚一跑进院,陈世元就把他挡在了门外。

“叔,你啥意思?笑雨的丧宴你干啥不通知我?”

“通知你?你以为这酒是好喝的?给你下帖子,你哪儿来的钱奔丧?”

“咋,没钱这亲戚还就不走了?”

看着陈传仁和自己的公公争吵,在一旁干活儿的王琴一把将抹布甩在水盆中,掐着腰走了过来:“我说传仁大哥,话可不是你这么说的,咱先不说你欠我们家的那5000元钱什么时候还,笑雨作为你的侄子,你总不能空着手来奔丧吧?我就是因为考虑到你拿不出一个子儿,才没给你下帖,咱这本来就是照顾你。咋?你还真想连你侄子的丧酒都要白吃白喝?”

“弟妹你……”陈传仁脸涨得通红,一时语塞。

王琴略带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她指了指堆满残羹冷炙的圆桌:“知道你昨天晚上累了,桌子上还有几个馒头,要不你先吃点儿垫垫?”

陈传仁就算是脸皮再厚,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自己头上拉屎,他咆哮着喊出对方的名字:“王……琴,我陈传仁今天记住你了,以后你没有我这堂哥!”

“嗐,我当是多大的事儿呢,我也从来没拿你当过哥,既然话都说开了,那就这么着吧。”王琴说完便不再理会,转身继续干活儿。

受尽羞辱的陈传仁掉头离开,因为他好赌,在亲戚中饱受冷眼,这些他都已经习惯了,也无话可说;但侄子的葬礼这件事儿和以往不同,请“灵儿”他在场,配阴婚他在场,下葬他也在场,可唯独吃酒时他不在。虽然王琴说得在理,他是拿不出大钱奔丧,可一百两百还是能凑得出来。在他看来,给侄子奔丧,拿多拿少是他的心意,但没有收到丧帖,这绝对触碰到了他的底线。既然王琴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他也不能忍气吞声,就算是对不起死去的侄子,这件事儿他也必须做,否则这口恶气一辈子都咽不下去。

配阴婚当夜,何大仙是让他掀开了“灵儿”的红盖头,女尸的容貌,他看得清清楚楚。虽然尸体的脸上化着“丧妆”(下葬时给死人化的妆),但他还是注意到了“灵儿”的嘴唇紫得厉害。

这一幕,让他想起前年他老婆喝农药自杀时的场景,当他老婆一口把农药喝下肚时,嘴唇也是紫得如同葡萄皮,不过好在他老婆是当着他的面喝下的农药,抢救还比较及时,保住了一命。

有了前车之鉴,他可以断定,下葬的灵儿极有可能是中毒而死。而且从“灵儿”的面相看,也就20多岁,这个年纪不至于想不开喝农药自杀,所以陈传仁也犯起了嘀咕:那个给他侄子陪葬的女孩儿,会不会是被人故意给害死的?

陈传仁一想到这里,心里猛然一惊,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万一真的是命案,到时候追查起来,他也脱不了干系。和刚才在气头上相比,此时的陈传仁冷静了许多,在仔细地权衡利弊之后,他最终还是掏出手机,嘴中喃喃自语:

“笑雨啊笑雨,你千万别怪大伯,你的爹妈糊涂,你大伯我可不糊涂,这万一陪你下葬的是个冤死鬼,你在下面也不得安生,大伯这是帮你解脱。”说完,陈传仁在手机键盘上拨了三个数字——110。

云汐市五店派出所值班室内,两名民警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网监控,忽然“叮咚”一声响,报警平台发出了声音:“110指令请签收。”

民警毛伟动作麻利地走到电脑前查看。

“什么警情?”另一位值班民警郑翔松了松腰间的单警装备,也走到了跟前。

“有人举报,在夹沟村陈忠良的玉米地里有人配阴婚,女尸怀疑是被人毒害。”

“什么?阴婚?”郑翔突然一惊。

“对,翔哥,这种警情要怎么处理?”

“这可是大事儿,你刚上班没两年,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你现在通知所长,让所里的兄弟全部过来加班,我打电话给民政局。”

看着从警快20年的郑翔如此紧张,毛伟只能战战兢兢地照他说的办。

电话刚挂断没多久,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干警便在派出所内集结,所长、值班局长全部参与其中。

“翔哥,至于这么大阵势吗?”毛伟看着乌泱乌泱的人群有些不解。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我刚上班那会儿也出过类似的警,当时就是因为出警民警人数太少,没有经验,警车被砸不说,还差点儿连命都搭上。”

“什么?这么严重?”毛伟有些难以置信。

郑翔叹了口气:“俗话说,‘没有文化,不知道害怕’,有时候跟他们讲不通道理。如果咱们这回报的是假警还好说,可万一情况属实,那就必须扒坟。咱中国人最讲究入土为安,人都埋了,你要把坟给重新扒开,你说谁受得了?”

毛伟听了连连点头,郑翔继续说:“配阴婚这事儿有两种情况,第一,女尸死因无争议,只是通过非法途径购买后下葬,这种情况涉及《刑法》中的‘盗窃、侮辱尸体罪’,可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第二,女尸死因有争议,那就有可能涉及故意杀人。所以不管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配阴婚都不是小事儿。只要查实,这坟还必须扒开。如果咱们的人去少了,别说扒坟,就是进村都难。”

“原来是这样。”毛伟恍然大悟。

郑翔接着说:“我早就听说矿区里盛行配阴婚,无奈这种事儿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根本不会有人报警。不瞒你说,这5年里,今天算是头一起举报阴婚的警情呢。”

“啊?这些人做事儿这么隐蔽?”

“他们越是不敢见光,越是让我觉得,现在这些所谓的阴婚绝对有大问题。”

“翔哥,这怎么说?”

“据老一辈人说,配阴婚这种陋习多发生在旧社会,那时候人穷,吃不上饭,把死了的家人送去给别人配阴婚,可以赚点儿嫁妆钱养家糊口,而以现在的生活条件,就算是再穷也不至于吃不饱饭。”

“翔哥,难道说……”毛伟好像听出了弦外之音。

郑翔眉头紧锁,沉沉地点了点头,叹息道:“我之所以让你通知这么多人来,就是怕尸体来路不正。”

“难不成还真有故意杀人卖尸体的?”

郑翔面若寒霜地回了句:“有些人为了钱,多么丧尽天良的事情都能干出来,等你穿这身制服穿到我这个年纪时,就见怪不怪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攀谈之际,三位身着便装的中年人走进了派出所大院。

“陈局!”一位年纪稍大的男子直接走到了分管局长面前。

“叶局,你来了。”

简单寒暄之后,陈局长给出警人员简单做了介绍:“这位是民政局分管殡葬的叶局长,剩下两位是他的同事,下面请叶局长给我们做指示。”

叶局显然也是个直性子,没有过多地客套,单刀直入地说:

“在咱们云汐市矿区一直盛行配阴婚的陋习,无奈我们多次派人明察暗访,也没有个结果。这次接到陈局电话,我是既兴奋,又担忧。

“我兴奋的是,我们终于抓住了一点儿苗头,如果情况属实,我们将以此为契机,全力配合公安部门,敲山震虎,一举将这个陋习铲除。除此之外,我还有点儿担忧,阴婚交易隐蔽、复杂、涉及面广、打击难度大,所以我叶某在此拜托各位了!”叶局说完,朝所有出警民警深鞠一躬。他的这一举动,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压力倍增。

叶局重新起身,自觉地站在队伍之中,陈局心领神会,开始给出警民警做细致的分工,一切准备就绪后,10辆警车快速地驶出派出所大院。

云汐市政府大力推行的“村村通”路桥工程,已经让现在的夹沟村旧貌换新颜,警车在片儿警的指挥下,沿着村中的主干道,很快停在了举报人口中的玉米地附近。

片儿警下车沿着泥土小路步行数十米,接着步行至一个土堆前:“应该就是这里。”

“小张,小刘,去看看。”叶局对身边二人说道。

两人领命,围着土堆先是目测,接着抓起一把泥土捏在手里来回揉搓,最后又用鼻尖嗅了嗅。

“怎么样,什么情况?”叶局抻长脖子等待答案。

那名被唤作小刘的男子把手中的泥巴随意丢在一边,接着拍了拍手回道:“泥土水分还在,坟包肯定是刚挖不久;从翻出的土层颜色来看,泥土是从最少4米深的地下挖掘而出,按照咱们云汐市的风俗,棺材要埋在四米五的位置,从这点看,符合土葬的习惯。”

见小刘说完,小张又补充道:“坟包虽然没有立碑,看起来和一般的土堆无异,但这个位置前有沟,后有树,又与玉米地呈三角对立之势,可谓是风水极佳。我经常跟咱们云汐市的风水先生打交道,他们给人看坟,最喜欢选用这种位置给人下棺。”

“这样看来,这个不起眼的土堆,真的是坟包?”叶局捏着下巴,不紧不慢地说道。

“应该没错!”

“能不能看出埋了几天了?”

小刘开口说:“现在的土堆还很平,一般要等到下葬7天后才会把它堆成坟包,肯定不超过7天。”

“还好时间不长。”叶局看向小张,“快给辖区的殡仪馆打电话,看看最近一个月内有没有夹沟村的火葬记录。”

和他对话的小张“嗯”了一声,接着快速拨打了几通电话。

与电话那边短暂地交谈之后,小张肯定地说道:“叶局,近一个月该地区都没有火化记录。”

“按照《殡葬管理条例》,就算是没有涉嫌阴婚,光土葬这一条我们也有开棺的权力。”

“我看谁敢动我儿子的坟!”叶局话音刚落,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如猛兽般从身后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远处上百名村民手持锄头镰刀正在快速逼近。

“翔哥!这……”参与出警的毛伟彻底傻了眼。

“知道厉害了吧?”郑翔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形,“出警就是这样,很多人认为法不责众,看吧,今天肯定有人负伤。”

“他们难不成真敢打警察?”

“警察?”郑翔苦笑,“你以为在现在这种执法环境下,咱们这身制服还能起到什么作用?陈局长之所以调这么多警力,还让人手一副执法盾牌,就是怕打起来。不过看今天这阵势,打起来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听郑翔这么一说,还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毛伟有些不知所措。

“对了,”郑翔接着说,“一会儿注意点儿老人和孩子,宁可咱们受点儿伤,也别伤了他们,万一落下口舌,你这半辈子的工资也不够赔的。”

毛伟木讷地点了点头,随后他又将手里的盾牌紧了紧,他如临大敌般等候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陈局长反应极快,按照他的指示,一辆辆警车堵在路口,筑起了防线。就在人群即将逼近之时,陈局长站在车顶之上,用高音喇叭客气地喊道:

“我们接到举报,有人非法贩卖女尸用来配阴婚,我们正在调查此事,希望老乡们不要冲动,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配合个屁,今天谁要敢动我孙儿坟,我就死给他看!”

“人家花钱配阴婚,又没杀人放火,关你们警察什么事儿?”

“扒坟这种缺德事儿你们警察都干,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

人群中的谩骂声很是刺耳。

陈局长对叫骂声并没有太在意,而是见缝插针地普法:“配阴婚涉嫌非法买卖尸体,已经触犯了《刑法》!”

“是我买的,你们把我抓起来,不要动我孙儿的坟,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陈世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看来配阴婚是真的了!”郑翔的神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

“我看,老头儿也蛮可怜的。”毛伟望着眼前的一幕有些触动。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咱们是执法者,不能同情心泛滥,你同情这老头儿,那坟地里的女尸怎么办?”

听郑翔这么说,毛伟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翔哥,你说得对!我们是执法者,不能感情用事。”

“一会儿盯住这老头儿,还有那一男一女。”郑翔的目光如鹰隼一般扫过王琴和陈忠良,“听说话的内容,他们分别是死者的父母和爷爷,一般配阴婚不会张扬,他们三个都是主要参与者,不能让他们跑了!”

“擒贼先擒王,明白,翔哥。”

“老乡,请大家稳定住情绪。”陈局长还在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另外一队人马已经开始悄悄地挖坟。

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后,土坑中的棺材已经抬出。

“警察挖坟了!”这一声叫喊,瞬间让人群**起来。陈局长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安,赶忙拿起对讲机喊道:“指挥中心,指挥中心,请求增援,请求增援!”

可还没等对讲机那边回话,腿脚灵活的村民已经爬上警车,冲进了防线。此时,村民的暴动已经无法控制,坟地周围到处响起叫喊和打砸声。而随着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又有更多的毫不相干的人参与进来,好在事情发生在农村,消息闭塞,否则又会是一场可以上新闻头条的群体性事件。

混乱中,陈局长已经被锄头砍得头破血流,警车也被砸得面目全非,他忍着剧痛,龇牙咧嘴地对身边的中年男子说道:

“姚所长,一定要看住,千万别让他们点火,这万一油箱爆炸,烧到你我都是小事儿,要是炸死了村民,我们可没法交代!”

“放心吧,陈局,灭火器还有一瓶,我就是被他们砸死,也不会让他们点火的!”姚所长用身体挡在了一辆已经漏油的警车前。

“大家再坚持一会儿,增援警力马上就到!”陈局长紧握着高音喇叭,大声喊道。

他这一喊,不少凑热闹的路人纷纷散去,起哄的人也跟着跑了不少,现在也只有最初的几十人还在叫嚣,其中闹得最欢的还是要数死者的三位亲人。

20分钟后,十几辆武装特警车拉着刺耳的警报赶到现场,参与闹事的村民纷纷作鸟兽散,能跑的撒腿就跑,不能跑的则一溜烟儿地钻进了玉米地。

最终在特警的全力围捕中,主要的十几个闹事者均以涉嫌妨碍公务罪被依法传唤。

“今天开眼了吧。”郑翔捂着皮开肉绽的伤口笑着看向毛伟,“这就是目前警察真正的执法环境。”

“翔哥,谢谢你替我挡了一刀。”毛伟把自己的领带拽下,绑在了郑翔的伤口之上。

“知道了翔哥!”毛伟眼眶发红,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郑翔感觉到了毛伟的情绪波动,为了不让初出茅庐的他过早地寒心,郑翔赶忙岔开话题:“你知道我最烦什么人吗?”

“什么人?”

“就是刚才那些起哄的人。”

“呸!”毛伟啐了一口唾沫,“这帮孙子,起哄比谁都欢,可一旦遇到事儿,跑得比兔子都快。”

郑翔靠着警车,从口袋里摸了一支烟卷点上:“抗日战争为啥打得这么艰难?就是因为中国有太多像这样的蛀虫,国家给他们吃穿,给他们安稳的生活环境,他们还怨这怨那,我敢打赌,一旦打起仗来,这帮人绝对都是汉奸。”

“翔哥,你伤口又流血了。”

“没事儿,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你去看看棺材那边是什么情况。”

毛伟点点头,刚要转身,就听见远处有人喊:“叶局、陈局,尸体挖出来了,一男一女,女子中毒状态明显。”

陈局捂着还在滴血的额头,快步走到跟前,当看清楚女尸的容貌后,他对身边的民警说道:“抓紧联系刑警大队和技术室。”

值班室的“死亡电话”响起时,我正在市局内部的微信群里观看着村民和警察激烈对抗的视频,而视频的拍摄者便是参与这次出警任务的民警。

“别玩儿手机了,赶紧收拾家伙出现场。”胖磊推开门朝我喊了一句。

“什么情况?”

“夹沟村,疑似命案。”

“哪里?”

“夹沟村啊,磨磨叽叽的,赶紧的!”

“夹沟村,视频里拍的不就是……”

正当我猜测那场械斗是否和命案有关时,胖磊又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道:“小龙,能不能快点儿!”

“来了,来了!”我清了清脑袋,不再去想刚才的事情,接着提起勘查箱走出门。

胖磊口中的夹沟村位于云汐市东南方的矿区。因为煤矿开采污染十分严重,所以一般矿区均远离城市中心。胖磊在导航仪上输入“夹沟村”三个字后,汽车的音响中便传来郭德纲的声音:“此次路线,距离目的地还有88公里,预计1小时20分钟后到达。”

“唉,这么远。”胖磊抱怨着拧动了点火钥匙。

老贤冷不丁地冒一句:“这个导航不是有林志玲版本的吗,你干吗要用郭德纲?”

胖磊嘿嘿一笑:“这要是开车时把持不住,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听着这话题马上就要聊到18岁以上,赶忙插了句:

“听说啥?”胖磊的胖脑袋不停地左右观望后视镜。

“夹沟村的村民今天把我们出警的民警打伤了。”

“什么?打民警?这帮人胆儿也太肥了吧?”胖磊气得唾沫横飞。

“你没看市局的微信群啊,说是伤了十几个。”

“奶奶的,那个群一天几千条消息,我哪儿有工夫看,对了,你刚才说是在哪里?”

“夹沟村啊。”

“夹沟村?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啊。”胖磊从后视镜望向我,我则看向了导航仪,胖磊顺势低头一看,接着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猛地就是一脚刹车。

由于惯性,我一头撞在了驾驶室的座椅靠背上,明哥和老贤也是身子一倾。

“我说磊哥,你到底什么情况?”我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脑门儿问道。

胖磊瞪大眼睛,指了指导航仪:“咱们出警的地方不就是夹沟村吗?难不成咱们的民警在械斗中牺牲了?”

“别乌鸦嘴,不可能的事儿!”我虽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没底,毕竟到现在也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命案现场的来龙去脉。

“我们出现场正是为这件事儿。”明哥的话平静得没有波澜。

“什么?难不成磊哥说的是真的?”我心中一紧。

明哥摆摆手:“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们这次的任务,是解决一具女尸的死因问题,市局成立了‘9·30’专案组,一旦女尸被确定为他杀,估计我们要忙上好一阵子。”

“什么?成立了专案组?难不成是特重大案件?”

“案件倒不大,就是影响恶劣了些,派出所反映有人倒卖女尸配阴婚。”

“阴婚?文明社会还有人干这种勾当?”同样诧异的还有胖磊。

阴婚这种事儿我虽然没接触过,但是关于它的小说和影视剧我可没少看。历史上最早记录配阴婚的要数曹操。当年曹操最喜爱的儿子曹冲13岁夭折,曹操便下聘将已死的甄小姐作为曹冲的妻子,把他们合葬在一起。

宋代,阴婚最为盛行。据康誉之《昨梦录》记载,凡未婚男女死亡,其父母必托“鬼媒人”说亲,然后进行占卦,卜中得到允婚后,就各替鬼魂做冥衣,举行合婚祭,将男女并骨合葬。这种殉葬冥合的习俗,一直持续到清末。到了民国时期,阴婚依旧颇为流行,不少有钱有势的人家都会给早殇者办这门阴亲。据传,当年蒋介石的弟弟去世后,蒋家就曾托人办过“阴婚”。而新中国成立后,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大量的普法教育宣传,这种封建陋习基本上得以禁止。我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出勘这样的现场。

明哥随后的一句“抓紧时间”,让胖磊动作麻利地拧开点火钥匙,勘查车按照规划出的路线,飞一般地朝东行驶。

感觉到车辆不再前行,我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磊哥,到了吗?”

“还没。”

“那怎么不走了?”

“路太窄,前面会车,先等等。”

胖磊抽空点了支烟倚在座位上解乏,车窗外“轰隆隆”的声响越来越大,我揉了揉眼睛朝车外望去,只见一辆拖车正用钢丝绳拉着面目全非的警车,缓慢地向前行驶。

“他妹的,这帮村民下手也太狠了点儿,瞅瞅都砸成什么样了,我看也别拉修理厂了,都能直接报废了!”胖磊愤愤地说道。

“我说磊哥,咱应该庆幸,还好咱来得晚,要是砸的是勘查车,这得折进去多少钱?别的不说,你那一组相机镜头最少值30万。”

“小龙,我纠正一下,是56万。”

“好了,你俩别瞎担心了,现场就在前面,抓紧点儿时间。”

见明哥催促,胖磊回了声:“得嘞!”接着扭动点火钥匙、脚踩离合、挂挡,动作一气呵成。勘查车直行了五六分钟,我便在路边看见了徐大队的桑塔纳轿车,挨着轿车还有一辆红色公路赛车。

胖磊把车停稳,徐大队推开车门,扶了扶警帽,朝我们走了过来。

“徐大队,现场什么情况?”明哥一下车,就直奔主题。

“冷主任。”一声吆喝,徐大队已经走到了跟前,他转头瞥了一眼警戒圈,然后说道,“估计你也听说了,今天辖区派出所接到报警,说有人配阴婚,接着出警就遇到了暴力抗法,现在为首的几个人已经被控制。目前棺柩已经被打开,男尸身份已经核实,名叫陈笑雨,是一名矿工,前几天出了矿难;女尸身份不明,但从面相看,像是中毒死亡。”

“陈笑雨家人有没有说出女尸的来历?”

“暂时还没吐口,正在审讯。”

“行,我先去看看尸体。”

明哥说完,带着我们几人走进了警戒圈,这是一片位于乡村主干道西侧的玉米地。一口加高的黑漆棺材,一个土坑,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便是整个现场所能看到的全部。

现场破坏较为严重,失去了勘查的必要,明哥穿戴整齐,直接走到了盖着白布的男尸身旁。

“年纪在20岁左右,头部曾受到物体的剧烈撞击,是不是死于瓦斯突出?”

“冷主任您都神了!”旁边一位负责走访的民警竖起了大拇指。

“徐大队,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冷主任,咱都这么多年关系了,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我刚才扫了一眼女尸,从反映出的尸体特征来看,很有可能是中剧毒而死。”

“我个人比较倾向于他杀,尸体需要解剖。”

“看来情况还是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徐大队眉头紧锁。

“咱们目前的窘境是,现场只有一具来历不明的女尸,如果男尸家里不吐口,我估计后面的侦查很难进行下去。”

“那怎么办?他家里人都顽固得很,没有一个张嘴说人话的。”

冷启明起身将徐大队拉到一个僻静的地点,小声问道:“领导准备把男尸怎么处理?”

“按照民政局的意思,要拉去火化。”徐大队如实回答。

冷启明脸色难看地说道:“咱们中国人最讲究入土为安,如果把男尸拉去火化了,你认为他家里人还会吐口吗?”

“冷主任,你的意思……”

“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如果他家里人不说出女尸的出处,光指望我们技术室,破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希望徐大队能转达我的提议,特事特办,先把男尸土葬,女尸我们转移到殡仪馆直接解剖。”

冷启明并不是在危言耸听,他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对死者负责,现在政府部门最不缺的就是走极端的领导,一条生命和一个政策,孰轻孰重,不用在这里过多地解释。

“冷主任你放心,你的话我一定带到,换作别人,可能没的商量,不过你的话,市局主要领导肯定能听进去。”

“嗯,既然让我们科室插手,我们就要对这个案件负责任。”

“冷主任,我明白你的意思。”徐大队说完,掏出手机,独自一人走开。冷启明则很有耐心地在一旁等待结果,在他看来,如果这个事情不解决,现场勘查就是再细致也是白搭,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先做通了死者家属的思想工作,才能继续调查。

徐大队在一旁叽里呱啦地说了好半天,挂断电话,朝冷启明走来。

“怎么答复的?”

徐大队摆摆手:“别提了,我们局领导很理解,就是民政局的那个叶局长有些冥顽不灵。”

“那现在怎么办?”

“嗐,不用管他,市局‘一哥’说了,就按照冷主任说的办,出了什么问题,他拿乌纱帽顶着!”徐大队说得神采飞扬。

“关键时刻,还是咱们公安局给力。”冷启明如释重负。

“冷主任你说得对,换位思考一下,陈笑雨家人大费周章给他配阴婚,图个啥?不就图个入土为安?这要是按照民政局的做法直接把尸体给烧了,难免陈笑雨的家人会走极端。”

冷启明点点头:“我担心的也是这个。不过现在咱们领导发话了,那陈笑雨就按照当地风俗土葬,剩下的就交给我们科室来处理。”

“行,就按冷主任说的办。”

几分钟后,明哥和徐大队结束了交谈,并肩重新走回棺柩旁。女尸被我和胖磊抬进勘查车,男尸则由徐大队派人看守。

“八成。”

见明哥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们所有人都压力倍增。

如果按照明哥的推断真是他杀,那这起案件估计是我工作以来遇到的最为棘手的现场。死者是谁,不清楚;死者是哪里人,不清楚;究竟是为何被人害死,还是不清楚。而且女尸从头到脚早都被换上了丧服,脸上还化着丧妆,也就是说,不光现场被破坏殆尽,就连尸体都已经被处理过,解剖究竟能得到多少答案,完全是个问号。

明哥见我们三人还有些疑问,开口解释道:“女尸的口唇、皮肤和静脉血呈红紫色,是中剧毒的表现。尸体有轻微**特征,说明其中毒到死亡的时间很短。除非死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否则怎么会选择如此剧毒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且从女尸的长相来判断,她也就20出头,这种年纪的女孩儿有如此极端想法的并不多。所以我个人偏向是他杀后用尸体配阴婚。”

如果说我们几个刚才还对案件的性质抱有一丝幻想,在听到明哥的解释后,基本上就可以给案件定性了。

明哥接着说:“不出意外,案件的定性应该不会出现偏差,从定罪量刑上看,故意杀人加贩卖尸体绝对是死刑,犯罪者如果不是法盲,就应该知道这样干的后果,所以这个交易链条必定是极为隐蔽。我们目前的抓手就只有这具女尸,解剖能得到什么样的线索,全部要看咱们是否细心。市局已经成立了近百人的专案组,既然我们科室介入这起案件,就必须拿出一份满意的答卷,再硬的骨头,也要把它给啃了!”

听明哥这么说,我们几人也受到了感染。胖磊率先表了决心:“就是,明哥说得对,必须给丫啃了,再难也不能毁了咱们科室的金字招牌!”

“好,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这次解剖工作,需要所有人的配合,小龙,你去把叶茜喊来。”

我“嗯”了一声,朝远处挥了挥手,此时的叶茜正眉头紧锁和徐大队交谈着什么,见我挥手示意,她快步走了过来。

“冷主任。”

“嗯,陈笑雨家里人还没有吐口?”虽然明哥从开始到现在的视线都集中在两具尸体上,但刑警队的动态他也是一本清账。

“我刚才就是跟姑父汇报这件事儿,一家人到现在油盐不进,就是什么都不说。”叶茜很是焦急。

“传唤了多长时间了?”

叶茜抬手看了一眼:“大概6个小时,距离24小时还有一会儿。”

“嗯,时间还很充裕,陈笑雨家人的审讯暂时先缓一缓,毕竟我们现在手里没有一点儿抓手,等尸体解剖之后我亲自去问问看。”

听明哥这么一说,叶茜仿佛又有了动力,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般。

“叶茜,你负责全程记录。”

“嗯。”

“焦磊,你负责拍照,并在解剖的过程中多加几个录像设备,一定要保证全程无死角。这样方便事后查阅。”

“好的,明哥。”

“小龙、国贤,在解剖的过程中,你们两个注意在自己的领域内收集物证。”

“收到。”

一切安排就绪,明哥先是解开包裹尸体的花布棉被,接着掀掉红盖头,最后脱去了丧服。

“尸表无明显致命伤,颜面樱红,口唇发紫,四肢强直性**,双手在死前呈抓握状,指甲断裂,说明其死亡时很痛苦,中毒死亡。”明哥举起死者的右手仔细观察之后继续说道,“指尖有擦划伤,指甲内藏有大量的灰层残留物,其死亡时双手曾有过剧烈的摩擦。”

在我和胖磊的帮助下,明哥把尸体翻了个身:“尸斑完全沉积于背部,死后一直处于平躺状态,其指甲内的残留物应该是中毒倒地后,双手抓握地面所形成的。”

“一般性毒药不会形成‘闪电死’特征。”明哥说着用解剖刀划开女尸的血管,暗红色的血液从伤口内慢慢涌出,明哥捏了一滴血珠在手中来回揉搓,大约过了两分钟后,他很肯定地说道,“氰化物中毒。”

“氰化物?”

“对。而且从死者的血液情况来看,其服用量还很大。”

氰化物的危名,我一点儿也不陌生,它是公认的“毒药之王”。氰化物进入人体后可以析出氰离子,氰离子与细胞线粒体内氧化型细胞色素氧化酶的三价铁结合,阻止氧化酶中的三价铁还原,妨碍细胞正常呼吸,组织细胞不能利用氧,造成组织缺氧,导致机体陷入内窒息状态。氰化物中毒者多数都没有生还的可能,也正是因此,它早已被列入“剧毒化学品管控系统”之中,从它的生产到销售再到使用,全部都会严密监控,一旦有人违反规定私自销售或者购买,都会按照《刑法》第一百二十五条以“非法制造、买卖、运输、储存危险物质罪”处以重刑。

当明哥说出“氰化物”三个字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紧。案件进展到这里,我们已经掌握了两个罪名,即“故意杀人罪”和“盗窃、侮辱尸体罪”,现在可能还要加上一条“非法制造、买卖、运输、储存危险物质罪”,三条罪名,不管哪一条,都是重刑。如果凶手只是单纯制造一起案件,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怕就怕隐藏在暗处的是一个有成熟利益链条的团伙,而这个团伙杀害了多少无辜女性,配了多少阴婚,全都是未知数。百人的专案组都在翘首以待,能否破案的重担,全部压在了我们科室身上,这就好比在赌桌上玩儿“梭哈”,我们要和对面的犯罪分子一把定输赢,稍有闪失,就能输得倾家**产,正邪之间的较量,我们真的输不起。

明哥的一句话,稍稍缓解了解剖室内沉重的气氛:“死者的指甲中还有残留物,说明嫌疑人的手段并不高明,也许他们只是在交易的过程中比较隐蔽,但在尸体的处理上似乎并不是很有经验。”

听明哥这么一说,我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距离陈笑雨家人传唤时间结束,还剩下16个小时,我们还要抓点儿紧。来吧,各负其责,继续解剖。”

“是!”我们异口同声。

明哥用力挤压刚才被划开的创口,血管中残存的鲜血再次涌出。

“国贤,提取血样。”

老贤“嗯”了一声,拿出带有乳胶头的玻璃管,待吸入的血液高于玻璃管最高刻度一指长时,老贤才小心翼翼地把血液样本放置在物证箱中。

明哥拿起医用棉纱将创口重新擦拭干净,开始了更为细致的解剖观察。

“尸长160厘米,从骨骼以及身体发育情况来判断,死者年龄在20至25岁之间。无腐臭味儿,推断尸体做过防腐处理,无法推断具体死亡时间。”

明哥掰开死者的嘴巴,用强光手电仔细观察:“口腔内有未愈合创口,其在被害前曾拔过智齿。”

“左侧**有淤血点,小龙,你看看是什么造成的?”

我拿起放大镜仔细看了一眼,很确定地回了句:“是牙印。”

“牙印?”明哥略微沉吟。

“是牙印,对方还有点儿龅牙。”

“**上有牙齿咬痕,难道死者曾经遭受过性侵害?”说着明哥取出一根棉签擦拭女尸下体,很快白色的棉球上便附着了一层淡黄色浓稠**。

“是精液!”老贤异常兴奋。

明哥没有说话,把棉签交与老贤,接着他手持解剖刀划开了死者的下体:

“处女膜完全破裂,未脱落,**口有广泛性撕裂伤,看来死者确实遭受过性侵。”

“强奸后杀人?”叶茜说出了一种可能。

明哥摇摇头:“性侵是在死后。”

“什么?难不成……难不成……是**?”叶茜打了个寒战。

明哥面色凝重地解释道:“一般女性在死亡后都会有大小便失禁的情况,但这起案件的尸体很干净,说明尸体曾被清洗过。假如死者是生前被性侵,那么留在**内的精液会液化,接着被失禁的小便冲出体外,不会在**内残留如此大的量,这是其一。

“其二,死者处女膜完全破裂,如果是在生前,会伴有血液流出,如此一来,血液和精液就难免产生混合,你们看,女尸处女膜不光是新鲜破裂,还有大面积的撕裂伤,但死者的**几乎看不到残留血迹,也就是说,她被性侵时,血液循环已经停止,血管中的血液受重力作用,聚集在死者的背部,所以死后性侵的结论,基本可以确定。”

明哥摆摆手,示意暂时不要感情用事。胖磊会意,很识趣地没有说话。

明哥调整了呼吸,用力按压死者的腰腹部,当尸斑由于力的作用,颜色变得浅淡时,一条条不显眼的痕迹浮现在我们眼前。

“怎么会有这么多线条状的擦划伤?”我指着臀部以上约15厘米的位置,好奇地问道。

明哥没有说话,手指在尸体表面慢慢地抚摸,突然,明哥停下手中的动作,指着一大片暗红色的区域对胖磊说道:“用细目镜头,给这里拍照,然后放大。”

胖磊眯起眼睛认真观察明哥的指尖位置,接着“咔咔咔”地几次快闪,照片被拍入了相机之中。胖磊把折叠的液晶屏翻开,快速地点击那个画着放大镜符号的圆形按钮。

相片随着每一次的按动,慢慢被放大。

在“嘀嘀嘀”数次之后,我这才隐约发现一块块排列整齐的方格状压痕。

“这种痕迹是怎么造成的?”我倍感疑惑。

“手工竹席,我小时候睡过。”明哥直接给出了答案。

要说草席、藤席我倒是能想象出来,但“手工竹席”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大脑里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明哥解释道:“我们云汐市多山,山林里最不缺的就是竹子,我小的时候,几乎家家都会上山砍竹子加工成凉席。制作竹席的工艺极其复杂而且需要足够的耐心,一张竹席要经过砍竹材—削竹条—刮篾—抽丝—蒸煮—编织—修边7道工序,云汐市的山中,多以淡竹为主,这种竹子的竹节比较多,在制作成竹席的过程中,竹节处虽然会被磨平,但是人睡在上面,还会形成明显的压痕。”

“对,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也睡过,光着膀子往上面一躺,全是这种印子。”胖磊也跟着附和。

明哥点点头,接着说:“如果我分析得没错,死者应该是先中毒倒地,在地面上挣扎后死亡。接着尸体受到外力拖拽,在腰部留下线条状擦划伤,最后尸体被平放在了一个铺设有竹席的床板上,在背部形成了不明显的格块状压痕。”

明哥的推断,合情合理,我们均未反驳,他接着又说:“由此我得出三个结论。

“第一,死者被杀的地方有可能在室外。能形成擦划伤,说明地面很不平整,而且从擦划伤口的密集程度来看,死者应该是被拖行了不短的距离,如果是在室内,那房屋的面积必须相当大。

“第二,嫌疑人体力不足。死者身高仅为160厘米,皮下脂肪很薄,体重46公斤,一般成年男性绝对可以将其抱起,而且杀人后拖拽目标太大,耗费时间长,如果凶手有足够的体能,绝对不会选择这种方法。

“第三,死者被害时,凶手为一人。这一点很好理解,如果嫌疑人有帮手,也不会选择拖拽尸体。

“明哥,你说。”

“取一个大号的物证盒,我们取出死者的胃内容物看看。”

随着解剖的深入,我们获取的信息也越来越多,就在大家都极力想捋清楚这乱如盘丝的物证关系时,作为领头羊的明哥思维却异常清晰,按照他的说法,凶手在作案时和死者独处,但尸表没有抵抗伤,也就是说,凶手能够得逞,很有可能是基于相互之间的信任。换句话说,凶手和死者或许彼此并不陌生。要想搞清楚氰化物是通过何种方式进入死者腹中,这就需要“胃内容物”给我们答案。

正说着,明哥已经切开了死者的胃部,老贤举着一个大号的汤勺,把胃中那淡绿色的**一勺一勺地装入透明物证盒。

“贤哥,这是什么?”

老贤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取出吸管,从物证盒中抽出少量**滴在载玻片上,接着他大步走到了解剖室的显微镜前。

显微镜的物镜在老贤手中来回拨转几次之后,他的眼睛离开了目镜:

“胃内容物可见茶叶残渣。”

“凶手和嫌疑人没有吃东西,而是在喝茶?”明哥喃喃自语着,在解剖台前来回踱步,“胃内未发现食糜,说明死者距离上一次进食已经接近4个小时,按照一般饮食习惯,早餐在8点钟左右,午餐在12点半前后,而晚餐大约都是在6点往后。早餐和中餐时间间隔短,很难造成胃内容物完全排空的情况,那么死者被害的时间不可能是在午餐时间。而且茶对胃部有刺激作用,很少有人在大清早没进食早饭时就选择喝茶,由此我推断,死者是在晚餐时间前后被害。”

明哥说到这儿,又看了一眼老贤物证盒上的刻度:“死者胃中残留茶水接近300毫升,算上人死后胃部自动流出的水量,其生前饮下的茶水肯定远远大于这个数值,如果嫌疑人从第一杯开始就下毒,那么死者胃中不可能会有这么多残留。也就是说,嫌疑人是在死者饮用多杯以后才开始作的案。

“一般人管喝茶叫‘品茶’,它不像平时补水,可以‘咕咚咕咚’喝掉一瓶。喝茶需要大量时间,而且通常情况下,只有两人谈论某个话题或者某件事情,才会选择喝茶。嫌疑人和死者是因为什么坐在一起喝茶,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两人必然相互认识,而且有共同的话题。”

刚才我就隐约感觉到这起案件凶手和嫌疑人之间有着某种联系,现在听明哥这么一分析,我基本确定了这个结论。“果然是熟人作案。”我说道。

明哥“嗯”了一声:“可能性很大。”

“熟人将其毒死,然后性侵,接着把尸体卖给别人配阴婚,这也……”叶茜一时间还捋不顺作案人的犯罪动机。

解剖结束后,徐大队跟明哥通了个电话,说只要同意给陈笑雨土葬,他的爷爷陈世元就愿意开口说出女尸的来历,但为了消除开棺给风水造成的影响,陈世元必须亲自给他的孙子重新找一块风水宝地,用于迁坟。市局领导本着特事特办的原则,答应了他的要求。明哥本想着解剖完,直接去会一会这个陈世元,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再等一等。

回到科室,我们一刻都不能停歇,从尸体上取下的检材,必须在第一时间进行分类检验。

经过6个小时的奋战,定在凌晨1点的案件碰头会准时召开。

明哥见众人都已落座,开口说道:“法医尸体解剖暂时没有新的发现,叶茜,你说说刑警队的调查情况。”

叶茜回了声“好的”,然后翻开笔记本:“陈笑雨的爷爷陈世元吐口了,女尸是他花费10万元从一个名叫何贵的男子手里购买的,他的真实身份已经查清。何贵,男,1962年11月1日出生,对外身份为‘半仙’,以圈坟、看地、帮人操持白事为生。村民和警方的械斗惊动了他,目前人已经潜逃,行动技术支队已经摸清了他的逃跑方向,正在全力追捕。另外最近3个月失踪人口的报案我们也逐一进行了梳理,暂时没有头绪。刑警队这边暂时就这么多。”

明哥停下笔,看向我:“小龙,你来说说。”

“我采集了死者的牙印、手印和足印,通过系统检索,并没有相应的记录。别的没了。”

明哥或许早已料到我会给出这个结论,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把目光对准老贤:“国贤,你那边什么情况?”

老贤挠了挠鼻头,很淡定地伸出一个巴掌:“有五点。

“第一,死者身上的丧服很新,腈纶材质,做工粗糙,价格低廉,随便一家殡葬店中都可以购买,铺货率很高,没有针对性。

“第二,死者指甲内的残留物检出了石灰岩成分。石灰岩主要是湖海中沉积的碳酸钙,在失去水分以后,紧压胶结起来而形成的岩石。它的矿物成分主要是方解石,还有一些黏土、粉砂等杂质。绝大多数石灰岩的形成与生物作用有关,这种岩石在我们云汐市的山上很常见。

“第三,死者的胃内容物检出氰化钠成分。氰化钠为立方晶系,物理特性表现为白色结晶颗粒或粉末,易潮解,有微弱的苦杏仁气味。剧毒,皮肤伤口接触、吸入、吞食微量均可中毒死亡。易溶于水,易水解生成氰化氢,是一种重要的基本化工原料,用于基本化学合成、电镀、冶金和有机合成医药、农药及金属处理方面。

“第五,死者**内提取的精液,检测为男性,基因型为XY,我们的系统中并没有相关的记录,参考前段时间公安部破获的白银地区系列杀人案,我又特意使用Y基因型做了比对。”

老贤顿了顿,接着说:“我们都知道,受精卵在结合时,男性受精卵的X基因型来自母亲,而Y基因型来自父亲,母亲有两条X,而父亲却只有一条Y,所以Y的基因表达相对稳定,例如同一宗族的男性,Y基因型的相似度均可以达到99%,甚至更高。所以我以此为突破口,在DNA系统中,直接检索了嫌疑人的Y基因型,结果发现了这3个人。”

老贤说着把3份户籍资料递给了明哥:“他们3人为堂兄弟,是一个盗墓团伙,3年前因涉嫌盗窃古墓、非法贩卖文物罪被起诉,老大魏广胜被判处无期徒刑,老二魏明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老三魏树东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他们3人的Y基因型和本案嫌疑人的相似度达到99.9%。因此我有理由怀疑,嫌疑人和这三兄弟祖上应该有亲戚关系。按照中国人同宗族群居的习惯,或许他们住在同一个村也说不定。”

“贤哥,盗墓的3人是咱们云汐市本地人吗?”我问道。

“是,3人均居住在寿州县瓦房村。”

“针对国贤的结论,我来补充两点。”明哥放下手中的A4纸开了口:

“死者指甲中含有大量的石灰岩,且在生前和嫌疑人有喝茶的行为,结合这两条线索,凶杀地点应该是一个院落。”

“怎么判断是院落?”叶茜对于闹不明白的问题,向来是心直口快。不过她这一问,刚好也问出了我们的心声。

明哥耐心地解释道:“在我们云汐市很多地方,都有上山砸石头铺院子的习惯,这是其一。

“其二,我们已知凶手作案后将尸体拖行了一段距离。又因为尸体背部的擦划痕迹并不明显,说明拖拽时间并不是很长,由此判断,凶杀虽然发生在室外,但这个‘室外’面积不是很大。

“其三,尸体背部有竹席压痕,也就是说,案发地还必须有一张床,那么这个地方应该是一处住所。

“最后,我们再分析一下嫌疑人的犯罪心理,他和死者独处,敢直接在饮品中下毒,所以周围环境不允许陌生人打搅,也就是说,他们独处的地方对于外界是一个封闭的环境,那么第一凶杀现场应该是在一个铺设有山石的院落之中。”

明哥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又说:“盗墓三兄弟居住在寿州县。而寿州县在古代为南北要冲,是兵家反复争夺的地方。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战,就发生在那里。因为特殊的历史背景,那里也是皇权贵族最为聚集的地方。当地居民都有认祖归宗的习惯,我们只要查出他们3人是哪一位老祖宗延续的香火就行,排查族谱或许是一条捷径。”

刚才大气都不敢喘的胖磊,听明哥说完,砸吧着嘴感叹了一句:“12个小时之前,我这心里还七上八下的,现在终于可以安心出去撸顿串儿了。”胖磊的这句话,让会议室的气氛瞬间活跃不少。

“暂时先别着急想着吃,接下来有三个重点工作需要刑警队的兄弟们去完成。”

“冷主任您说。”

“第一,何贵一定要尽快抓获,有消息通知我。第二,查清楚嫌疑人的族谱,把符合条件的人员信息全部筛选出来。第三,去监狱提讯魏氏三兄弟,从侧面打听一下,他这一族里,有没有亲戚干着卖尸的勾当。”

在云汐市,有一条南北四向的街区,人称“鬼哭狼嚎一条街”。街区之所以会有这个外号,完全要“得益于”那到处闪着彩色霓虹灯的酒吧、夜总会。每当夜幕低垂,几乎所有夜场都会争先恐后地播放着各式舞曲,前来买醉的在街区更是人头攒动、络绎不绝。街区最繁华的地段坐落着一家名为“博乐”的酒吧。这里可以算得上是酒吧中的翘楚,奢华的装修、舒适的环境、亲民的价格,使得这家占地上万平方米的酒吧几乎是场场爆满。

晚上9点是“鬼哭狼嚎一条街”迎客的黄金时间。乐剑锋戴着一顶鸭舌帽漫无目的地坐在酒吧大厅的沙发上。大厅呈南北走向,分为三个区域,东南角为摆放着多张沙发的等候区,西南角是由弧形吧台围成的收银区,大厅的正北则是由多扇安检门组成的迎宾区。此时,十几名安保人员正在给进入消费区的客人进行安全检查。“嘀嘀嘀”的金属探测仪声在大厅中此起彼伏,嘈杂的声响使得乐剑锋的耳膜有些不适。他用手指掏了掏耳窝,目光却在帽檐的掩护下朝安检区望去。

10分钟,20分钟,半个小时……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虽然乐剑锋不停地改变着自己的坐姿,但他的眼睛始终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失去了尼古丁的刺激,他浑身有些焦躁不安,但职业的敏感性,不允许他在任何一个陌生的场合点燃烟卷,因为他永远不敢保证,自己的烟头会不会成为实验台上的检验样本。他在技术室亲自领教过,如何用一枚烟头分析出抽烟者身体状况。既然有人想让他死,那他就不能给对方留下一点儿把柄。

保安一句客套话,让乐剑锋似乎闻到了猎物的味道。

男子戴着一条大金链,左拥右抱着两位性感女郎。男子见保安如此识趣,从口袋中掏出几张百元大钞扔了过去。

“赏你们的。”

“谢谢斌哥。”几个50多岁的保安,冲着还不到40岁的男子点头哈腰。

“这安检门还要过吗?”

“那自然不用,斌哥您这边请。”保安很识趣地拉开了一道黑色布帘。

“我就喜欢和聪明人做朋友。”男子很是享受这种高人一等的VIP待遇。

“斌哥您慢走!”

“得嘞。”

男子的回话很快淹没在音乐之中,乐剑锋跟着起身,尾随三个青年踏进了安检门。

男子想必是酒吧的常客,对内场的布局驾轻就熟,他刚一露脸,几个“少爷”打扮的男子便笑眯眯地迎上前来。乐剑锋挤在人群中朝对方望去,双方交谈的唇语,被乐剑锋逐字逐句翻译出来。

服务员:“斌哥,您今天晚上几位?”

男子:“就我和两个妞儿。”

服务员:“那斌哥今天晚上有什么吩咐?”

男子:“最近出差刚回来,找两个妞儿解解乏,你去给我安排一个安静的房间。”

服务员:“还是VIP包间吗?”

男子:“你这不是废话吗,我他妈能少你们的钱?”

服务员:“是是是,斌哥自然不差钱,那我就给斌哥安排一个总统套间?”

男子:“你小子,又想拿提成是不是?”

服务员:“斌哥,提成啥的都不重要,您这么大的排面,只有总统套间符合您的气质。”

男子:“你小子说话我咋那么爱听呢,行,就给我开总统套间,钱从我的卡里扣。”

服务员:“好嘞斌哥,三楼888,这边请。”

待众人走进电梯,乐剑锋才慢悠悠地坐在了酒台前,他冲调酒师挥挥手:“一杯‘深水炸弹’,谢谢。”

调酒师客气地把一个蓝色的玻璃酒杯推到乐剑锋面前,接着他从酒柜中拿出两个酒盅在空中不停地晃动,没过多久,泛黄的酒液被倾注在玻璃杯中:“先生,您的酒。”

乐剑锋端起酒杯,道了句“谢谢”,然后很绅士地品尝起来。

“深水炸弹”在酒吧所有酒水中可以算得上是相当烈性,很少有人能像乐剑锋这样如品茶似的饮用。就连调酒师都对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乐剑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乐剑锋发现了对方的异样,嘴角一扬,晃了晃空酒杯:“麻烦,再给我来一杯。”

“哦,好,请问还是‘深水炸弹’吗?”

“对,这次多加点儿伏特加。”

“先生您确定吗?”

乐剑锋微微一笑:“好这口儿。”

“那好,先生,您稍等。”

调酒师精心调制的第二杯,也没经得住乐剑锋几口吞咽。

“小伙伴们,现在是酒吧的‘嗨点’,让我们把**释放出来。”DJ话音一落,酒吧中的灯光瞬间熄灭,唯独还放着光亮的,只有舞池上那几盏时隐时现的激光灯。DJ的吼叫仿佛一支集结号,引得卡座和包间的客人纷纷走向舞池,包间外的“少爷”也紧随客人身后,围在舞池四周“保驾护航”。

见宾客开始随着舞曲在舞池中扭动身躯,乐剑锋快速闪入了楼梯间。借着上楼的空当,他熟练地抽出手套和口罩。三楼的走廊喧闹而又空**,虽然光线很是昏暗,但好在每个包间外都有一个注明门牌的小型灯箱。

乐剑锋贴着墙根儿,快速地走到了总统套房前,房门上安装的是一把球形银锁,他尝试着轻轻扭动,发现门锁已经从内侧锁死。乐剑锋见怪不怪地从舌下掏出一把回形针拿在手中。

这种A级锁芯对乐剑锋来说自然不用费太大的周折。前后只用了十几秒,门锁便被完全打开了。

乐剑锋再次扭动门锁,只听“吧嗒”一声,锁舌离开了锁框。厚重的木门缓缓地闪出了一指的缝隙。

屋内,那名叫斌哥的男子正和两位女郎趴在桌前吞云吐雾,从三人迷离的眼神中不难分辨,他们吸入肺中的绝不是普通烟草那么简单。

乐剑锋慢慢地闪进屋内,柔软的地毯加上嘈杂的音乐,让三人几乎没有觉察到第四个人的存在。乐剑锋瞅准时机,突然将电源拉下,就在三人还未有所反应时,“砰砰砰”的三声闷响,已经让几人彻底地昏睡了过去。

乐剑锋走到男子身旁,蹲下身子仔细翻找,很快,他从男子的内侧口袋翻出了一包白色粉末。乐剑锋打开袋子,在鼻尖嗅了嗅,当确定袋中是他要找的东西时,他又从腰间抽出一根装有透明**的塑料试管,用大拇指顶开试管的乳胶瓶盖,接着从袋中取出少量粉末倒入其中。

乐剑锋按住试管的一端,迅速摇匀,随着两种物质的充分反应,试管中原本无色的试剂缓缓地变成了绿色。

乐剑锋盯着眼前的一幕,深吸了一口气,他将那一袋白色粉末重新放回男子身上,接着迅速地恢复了屋内原貌,离开了酒吧。